2015年7月9日早上,接到好友林伯工告知其父林同奇教授去逝的消息后我甚感突然。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林教授雖然年事已高,但是他心態平和,加上伯工、立和夫婦以及家人的悉心照料,是能夠更加長壽的。自然規律的無情,令我們感到十分無奈。這一天,我內心仿佛失去了什么,一直有些不安。我的記憶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回到林教授身上。
我和林教授認識是通過波士頓多年的朋友於毅朗先生介紹的。從十幾年前第一次見面,我就被林教授和藹可敬的長者風度感染。他為人謙和、誨人不倦的學者風范,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后,我雖然工作在馬里蘭州和紐約,但是也會不時向林教授請教。每次來到波士頓,只要有機會就會和於毅朗、范越蘇夫婦一起看望林教授和林伯母,當面向林教授請教。雖然因為居住在兩地不經常見面,林教授對我十分關心,我經常收到他的問候。他關心我的工作,也關心我寫作的進展。
林教授1923年生于北京。1946年上海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后留校執教。此后在洛陽外語學院和北京外語學院英語系執教長達35年。1984年來美后先后在哈佛大學的費正清研究所、燕京學社和東亞系做中國思想和哲學史的研究近30年,是近代中國學的前行者。林教授傾其后半生致力于對中國文化去向的尋求。他在中美和兩岸三地用中英文發表了很多深具影響的文章。林教授雖然學養深厚,但是治學嚴謹。一次我就西方人文主義的一個觀點打電話向林教授請教,林教授在電話里已經給我解釋得很清楚了,但是他還是說:這么復雜的問題,電話里說不清楚。你把你的想法用郵件寫給我,我再來回復你。這讓我深深感到他做學問的認真和嚴肅。2010年1月,林教授將他多年的研究成果結集出版了他的學術著作《人文尋求錄》,我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這本書。讀完這本書,我獲益匪淺。
每次見到的林教授,他都是惜時如金、言簡意賅、少于閑談。他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學術思考上。林教授說,“我荒廢了差不多四十年時光?!闭沁@停滯空白的四十年中間,中國經歷了數次政治運動?!胺从摇边\動中他被僥幸只是劃為“中右”,雖逃脫了送到鄉下勞動改造的命運,但還是受了處分。以后“文革”中不得不下放“五七干?!眲趧?,這一系列對中國知識分子嚴重的精神摧殘,“使我不僅不敢‘言,而且更可悲的是幾乎不敢‘思長達三十年之久,我完全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直到1984年,年逾六十的林教授來到哈佛大學,才開始了學術上的第二春。
林教授長期從事中國思想史的研究。由于歷史的原因,很長時間中國與世界隔絕。六十年代以來,就在中國越來越封閉的同時,世界各國對中國的研究卻取得了越來越富有成果的發展。以至于這種發展令中國國內的學者陷入一種窘迫的境地,即中國的學者不僅僅要更多地去了解國外,還必須借鑒海外研究中國的成果來重新認識中國。林教授的研究正是具有這方面的意義。在哈佛三十年的研究生涯中,他翻譯介紹了哈佛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柯文(Paul Cohen)教授寫的《在中國發現歷史》,為初開國門的中國學者們打開了研究中國歷史的新視角。柯文教授是新時期美國漢學研究的代表人物。今天,《在中國發現歷史》這本書幾乎己成為歷史學或海外漢學研究的必讀書目。在最后的十年學術生涯中林教授又將主要精力投放到對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教授本杰明·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思想的研究和詮釋中,他是將史華慈在漢學研究中的人文精神介紹到中國的主要推手。林教授研究史華慈的獨特觀點得到了著名哈佛學者杜維明先生以及清華大學國際漢學(中國思想史)研究學者、歷史系副教授程鋼等的高度評價。
林同奇教授之所以具有學而不厭、誨人不倦、治學嚴謹、為人謙虛的特點,用杜維明先生的話說:與其說是出于西方的專業精神,不如說是由于中國文化傳統的熏陶。他雖然涉獵很廣,但是下筆卻十分謹慎,從不跨越自己的知識范圍;他寧可精讀細研,使其對事物的觀察更準確更深刻;他往往對他所研究的人的思想進行探索直到自己認為可以放心為止,為此認為有必要盡量和自己所研究的對象本人進行核對。他有良好的學術自省習慣,一經發現自己的錯誤就毫不猶豫地指出并加以改正。林教授一生躬行孔子的教誡:“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他為后輩樹立了一個謙恭的榜樣。也正因為這樣,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內容充實、信息量大,讀后受益匪淺。當年在外語學院教英語時,他常常告訴別人對文字的理解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必須要明白每個文字的詞根出處和原來的意思才算是真的理解了,我們教書的人不可以肚子里只有半瓶子水就上臺去講課,那是會誤人子弟的。
當林教授的《人文尋求錄》文稿都基本編修完了的時候,他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心態。那一段時間里他數次用他熟悉的古韻律和福州話吟唱蘇軾的《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p>
兒子問他為什么不把書名直接叫做《人文尋求》而要叫做《人文尋求錄》呢?他說,“人文尋求是一個幾代先賢和同仁們都一直孜孜以求的大課題,我僅僅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了些探討,起那么個大名字不符合實際。我把人文尋求當做我的終極追求,而此書則僅僅是把我曾做的一些相關探討記錄下來供別人參考而已,這也正像蘇軾先生的詩中說的那樣,‘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p>
兒子林伯工常常和我們談起父親生活中故事。他說父親治學嚴謹,但在生活中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非常喜歡交響樂,還喜歡唱歌,他說這是他治療胃病而得來的一個收獲。因為音樂可以使他從全神貫注的工作中整個松弛下來。有一次,喜歡唱歌還救了他一命。那時的學校生活設施很簡陋,全校只有一個洗澡的澡堂。為此學校規定星期一、三、五為男性洗澡日,到了星期二、四、六則為女性洗澡日。可是林教授經常不記得日期。一日他覺得應該是男性洗澡的日子了,就拿著洗澡用具去了澡堂。又可巧澡堂沒人,管理員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他就大搖大擺地進到里邊,跳到水池里洗了起來,一邊洗還一邊大聲地唱起歌來。正在洗唱得意的時候,忽然嘰嘰喳喳進來一群女學員,雙方都嚇了一大跳,結果他才尷尬地發現那天本應是女性洗澡的日子。所幸他對生活細節的忘性在整個學院都是出了名的,而他一直引頸高歌的習慣也消除了別人對他的可能誤解。endprint
文革中期他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去種西瓜。他的助手告訴說林教授是個出了名的“馬大哈”,往往是林教授在前邊除草伺候瓜秧,他要在后邊一路伺候林教授,為他揀丟失在瓜秧間的衣帽、毛巾和工具。但是林教授的瓜田卻種得非常的好,因為他把種西瓜也當成了一門學問去做,還專門跑到湖北省農科院去向專家請教,他種出的小個兒黑崩筋無子西瓜個個都即甜又脆,為此同事們給他起了一個美名叫“林瓜威”。
林教授一輩子是個生活上簡樸得不能再簡樸的人,從來沒有任何物質上的要求和奢望。在中國教書的時候,林教授每個月工資發下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自己留下35塊錢,然后馬上將剩余的100元寄給太太家用。因為長期的胃潰瘍使得他從小體弱,還曾因胃出血數度入院急救。到了70年代,他只身一人在洛陽教學,添置的唯一奢侈品就是一只小煤油爐,這樣每餐就可以用它來自制一個熱湯暖胃。但是他對書籍卻總是有著特別的希求。兒子林伯工記得在60年代初的一天,父親欣喜若狂地花了一個多月的工資在北京西單舊書攤上買回來了三大本十分厚重的英文字典。從此,這三本字典就成了他的終身朋友,每次搬家都要在書桌旁首先安放一個小桌子,然后鄭重地把它們擺放在上邊。在美國的幾十年里,林教授每天的生活都非常簡單而有規律。研究間歇中,他習慣在室內打打太極拳,有時來到陽臺上休息放松,再回到書房。
父親從小就鼓勵子女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兒子14歲上初中2年級的時候,曾向父親請教什么是真理,父親說宇宙萬物都是多面的,真理沒有絕對的,都是相對。到了“文化大革命”,兒子學校關押了一位學生,罪名是他認為毛澤東思想也可以一分為二,也會像樹上的蘋果,有一天熟透了也應該會掉下來。對這句話兒子怎么想都覺得沒錯,于是就回去問父親。林教授當時嚇了一跳,因為這要是說出去可是要坐牢或殺頭啊,但從父親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發現兒子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在反復強調了這件事的嚴重后果之后,他還是很肯定地告訴我“真理都是相對的,毛澤東的思想當然也包括在內。”當兒子聽到他的肯定答復時興奮之情可想而知。是父親讓兒子站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獨立思考。
兒子林伯工常說,父親是個十分慈祥溫和的人,從沒和人發過火,這除非有十分的自信、愛心和涵養,一般人是很難做到的。父親平時喜歡唱詩。但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那種拉長了聲調的所謂朗誦的方法,而是用一種遠古韻調和福州老家的家鄉話來吟唱出來的。每每看他搖頭晃腦、全神貫注地陶醉其中的吟唱時兒子都會覺得那才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真的好可惜,這種唱法已經再也聽不到了。再也聽不到他最喜歡吟唱的那首詩白居易的《琵琶行》了。
兒子說父親時時刻刻總是首先想到他人。他回憶道:1968年的下半年當我要去山西插隊之前想到可能很久都見不到父親了,就坐火車到張家口去看望他。本來想和他小住幾天,談談心聊聊天。所以一下火車就興匆匆地往家里跑。到了家等待我的卻是另一番景象。只見空蕩蕩的睡房中間放了把木凳,父親坐在木凳上背對著我,兩邊站著兩個態度嚴肅的軍人看守著他,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他是被人家看管起來了。軍人們還算客氣,知道我是來向父親辭行下鄉的后,并沒有為難我,只是父親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和我說知心話了。只記得他要我不要擔心他,說他的問題很快就會解決的,并囑咐我千萬不要告訴母親他現在的境況,并叫我到了農村馬上告訴那里的一切,免得他思念。短短數語,讓我在那個黑暗的年代里感受到身處逆境的父親身上一種人性的光輝。
就在林教授去逝前的那天夜晚,林教授還對進臥室照顧他的兒子說:“我沒事,你放心去睡吧?!闭l知道這竟是父親對兒子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在最后一刻想到的還是他人。
在接觸林教授的過程中,我也得知了一些關于林教授家族的事情。林教授有五個兄弟和六個姐妹,是一個大家庭。在這個家庭中,出了好幾位中國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例如大哥、著名學者、莎士比亞研究權威林同濟,二哥、世界著名橋梁和結構工程學家、美國科學院院士林同炎,三哥、中科院院士、著名流體力學專家林同驥,堂兄、試飛中國第一架飛機的航空及工程力學專家、美國工程院院士林同驊等。在歷史上,林氏家族中曾有三人考上進士、兩人中過舉人。無論是林教授考上進士、后做官的祖父,還是曾經做過國民政府最高法院法官的父親,他們成功之后都無意斂財聚富,也不鼓勵子女經商,而把家產的大部分投入到子女的教育之中。如今在林教授兄弟姐妹的子女以及配偶的49人中,22人擁有博士學位,18人擁有碩士學位。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林家優秀家風的遺傳。同時也看到了林氏家族中具有的傳統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品質。他們踐行中國人“君子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古訓,剛毅堅卓,發奮圖強;增厚美德,容載萬物。即使顛沛流離,也不屈不撓;保持寬厚、仁愛、具有包容萬物之胸懷、氣度。尤其從林同奇教授身上,我時刻能感受到:雖然經歷了中國近代歷史上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特殊時期的磨難,但是他依舊保持著堅韌、執著的品德、在他瘦弱的身軀上處處體現出的卻是寬厚、包容、剛強和一種內在的永不衰竭的力量。
2014年2月23日,於毅朗夫婦帶我和太太來到伯工家,看望剛剛搬入新居不久的林教授和林伯母。之前我太太何紅一從未見過林教授,見一中年人模樣的人出迎,又聽大家稱他“林伯公”,以為來者便是林教授,不禁驚嘆道:哎呀,林老師!您真是身體好,看起來這么年輕!“林伯公”笑著對旁人說,她一定搞錯了。這一天,正逢林伯母93歲生日,我的藝術家的太太為林伯母制作了蝴蝶環繞的剪紙作品祝壽。我們和林教授、林伯母看著窗外的鹿群和遠處波士頓市中心的景色,愉快地交談。我請教了林教授一些問題,林教授仔細聽著,不時做出回答。這一天,我們過得十分愉快,大家相約等到夏天的時候再來這里,再來看滿目蒼翠的景色。我們當中誰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們和敬愛的林教授的最后一次見面。
林教授最后一刻的音容笑貌已經牢牢定格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在為歲月無情、林教授已經離我們而去的事實感到悲痛的同時,也感到有幾分安慰:我們看到林氏家族的精神依然在林家后代身上延續,林教授的著作仍在影響著我們,林教授思想品德在繼續感召我們,無數受到林教授影響的年輕的“林老師”正在成長。
安息吧,林教授。您將于我們同在。
(湯偉,旅美學者,現居美國紐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