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龍
嚴羽“妙悟”說的雙重意蘊
○王海龍
嚴羽《滄浪詩話》針對當時詩歌批評的各種偏頗,創造性地以禪喻詩,引起了極大影響,戴復古在《祝二嚴》中稱贊其“長歌激古風,自立一門戶。”嚴羽詩論的價值意義已為學界所共知,相關研究車載斗量,成果頗豐。但對于以禪喻詩的核心——“妙悟”說的解讀,因為其復雜的禪學背景和具體詩歌情境的運用,疑義相與析,相對來說缺乏共識。一般認為,嚴羽對“妙悟”的禪學資源并無準確的把握,更多的是靈活變通地運用“妙悟”說,來闡發“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以反對江西詩派對理法規矩的強調和對詩歌中情感因素的忽視。但對于“妙悟”“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與“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的矛盾,則殊難作解,各逞一說。本文通過對圍繞“妙悟”的“第一義之悟”“透徹之悟”“興趣”“理”等相關范疇概念的考察,攄爬其內在理路,力圖剔發出“妙悟”的雙重意蘊,即審美直覺和審美境界。以此作解,在某種程度上似可化解嚴羽“以禪喻詩”在闡發詩歌豐富現象過程中的矛盾問題。
“妙悟”作為一個語詞,由“妙”和“悟”這兩個漢字所構成,從結構上來看,“妙悟”是一個偏正結構的詞語,其中心詞是“悟”,修飾性語詞則為“妙”。在古漢語中,“悟”往往被釋為“覺”,與“覺”互釋。《說文解字·心部》:“悟,覺也。從心,吾聲。”①《玉篇·心部》:“悟,覺悟也。”②《公羊傳·昭公三十一年》“叔術覺焉”,何休注曰:“覺,悟也。”③又《孟子·萬章上》“使先知覺后知也”,朱熹集注曰:“覺,謂悟其理之所以。”④由以上對“悟”和“覺”字源學意義的考察來看,“悟”可以對勘為“覺”“覺悟”。綜上可得,“悟”最初專指人的感知活動,即由外在感覺轉為內在的認知。
而“妙”最早見于《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⑤王弼注曰:“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故常無欲,可以觀其始物之妙。”⑥由此可以看出,“妙”與“道”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它和“徼”同為對“道”的存在狀態的描述。老莊這里所說的“妙”體現的都是“道”的無限性和無規定性。魏晉以后,“妙”的使用更為靈活、寬泛,它的內涵也得到極大地豐富,在后世影響極大。朱自清對此有很好的概括:“魏晉以來,老莊之學大盛,特別是莊學;士大夫對于生活和藝術的欣賞與批評也在長足的發展。清談家也就是雅人,要求的正是那‘妙’……哲學得有‘妙解’,‘妙覺’,‘妙悟’;自然與藝術得有‘妙賞’;這種種又靠著‘妙心’。”⑦泛化為對類似于“道”給人的虛無、微妙的感覺的指稱。以“妙”修飾“悟”,很好地強調了“悟”作為一種感知活動的微妙性。
而“妙悟”作為一個固定的詞語,最早見于佛典。《般若無名論》有言:“然則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則有無齊觀,齊觀則彼己莫二。所以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⑧如上所言,“妙悟在于即真”,“即真”是佛家體悟佛理的一種方式。《摩訶止觀》卷三云:“若得意亡言,心行亦斷。隨智妙悟,無復分別。”智大師指出了“妙悟”是一種無分別的獨特的體道方式。在佛典的表述中,“妙悟”破除我與物之間的對立,從而達到“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的自由境界。同時因為“圣智幽微,深隱難測,無相無名,乃非言象之所得”,即佛教的最高智慧是深隱難測、沒有形相、沒有名稱的,只靠語言物象是不可能獲得的,所以后來佛門逐漸脫離智識的思維方式,而以“悟”求進。并逐漸分流出禪宗南頓北漸的頓悟、漸悟之說。頓減之說雖異,而對于“悟”的超越智識的微妙的內在體驗性的理解,則是相對一致的。
正是因為“悟”的這個特點,“妙悟”開始越來越多地滲入文藝理論,成為文藝批評、創作的重要范疇。早在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就有:“遍觀眾畫,唯顧生畫古賢得其妙理,對之人終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⑨的記載。宋代鄧椿《畫繼》序言中也提到了“妙悟”:“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不爾,雖竭巧思,止同眾工之事,雖曰畫而非畫。嗟夫!自昔妙悟精能,取重于世者,必愷之、探微、摩詰、道子等輩,彼庸工俗隸,車載斗量,何敢望其青云后塵耶?”⑩特別是禪宗發展到宋代日益世俗化、詩意化,以其空靈明快、恬適淡雅的意境適應宋代的文人士大夫階層的“逃禪”心態,在士大夫之間廣受歡迎,“妙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文藝理論中。嚴羽《滄浪詩話》中多處使用禪門術語,深受禪宗佛學影響。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自謂:“妙喜自謂參禪精子,仆亦自謂參詩精子。”在《滄浪詩話》單獨拈出“妙悟”,作為其詩論的核心范疇,對后世產生的影響尤大。
據郭紹虞的《滄浪詩話校釋》統計,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以“妙悟”論詩,其中“悟”共出現15次,有13次見于《詩辨》。“妙”共出現10次,有4次見于《詩辨》。而“妙悟”一詞共出現3次,全部見于《詩辨》“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一段中。此段為全篇唯一提到“妙悟”之處,也是嚴羽以禪喻詩、標舉“妙悟”的題眼所在。
從《滄浪詩話》談及“妙悟”的語境來看,嚴羽所論“妙悟”,主要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就審美創作和審美鑒賞而言,指的是一種審美的思維方式,是一種方法論意義上的“妙悟”;二是就審美境界來談,指的是一種“透徹玲瓏”的審美境界,是“妙悟”所要達到的最終目的,也是優秀詩歌所具有的審美特征。在《滄浪詩話》中,“妙悟”這兩重意蘊,主要從嚴羽對“第一義之悟”與“透徹之悟”的區分中得以見出。
嚴羽拿孟襄陽和韓退之作對比之后,提出:“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當行”“本色”即指詩歌的獨特性。嚴羽認為“悟”就是詩歌的個性所在,即“悟”是詩歌的一種典型的審美特質。而他又在《詩法》中指出“須是本色,須是當行”?。這里指的顯然也是“悟”。而他在詩法中提出“悟”,就是將其作為一種詩歌創作的思維方式而言的。而這卻是與后人的“奇特解會”相反的,蘇、黃等仍是以作文之法來作詩,廣搜典故,堆積材料,闡釋義理,空發議論,“不問興致”,詩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并沒有得到相應的獨立地位。嚴羽認為學詩之法與作文之法不同,其關鍵在于“悟”。雖然“悟”是“當行”“本色”,但是后人在學詩的過程中,限于才力學力,“悟”的層次和程度也有所不同,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這個劃分比較好理解,而對于“第一義之悟”何解,后人卻有不少爭論。郭紹虞先生認為,“妙悟”實有兩種含義,一指“透徹之悟”,一指“第一義之悟”。雖然兩者都以盛唐為宗,盛唐既處于“第一義”,又屬“透徹之悟”,但“第一義之悟”由于以禪喻詩,欲借助參禪的方法來學詩,強調遍觀熟參最上乘的作品以分辨詩體。而“透徹之悟”則主要指盛唐詩歌的審美特征,是一種詩歌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本文認為“第一義之悟”和“透徹之悟”指的都是“妙悟”,只是側重于不同方面,分流出了“妙悟”的雙重意蘊。“第一義之悟”主要指的是詩歌創作和鑒賞的方法途徑,即學詩者遍觀熟參之后領悟詩歌的獨特藝術特征,可以理解為一種審美直覺的涵泳;而“透徹之悟”更多指的是一種審美境界,即遍觀熟參之后所要達到的目的——即嚴羽所標舉的從謝靈運到盛唐諸公詩歌所達到那種“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審美境界。下面我們分而論之。
關于“第一義之悟”,嚴羽在《詩辨》的開篇就提出:“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于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雖學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從頂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針對如何“悟”“第一義”,嚴羽提出“以識為主”,取法最上乘的詩歌作品,做到“入門正”“立志高”,提高自己的識別鑒賞能力。同時學詩者應該在長期的熏染涵泳中自然悟入,而這種熏染涵泳嚴羽稱其為“遍觀熟參”。對此他在后文中有專門的論述:“吾評之非僭也,辯之非妄也。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獨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大歷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儻猶于此而無見焉,則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嚴羽所說的“遍觀熟參”,其實就是通過博取名家,反復熏染醞釀,對審美直覺的涵泳。而只有通過這種方式,學詩者才能分辨出詩歌的優劣,也才能明白今人詩差在何處,形成“識見”。
“透徹之悟”在嚴羽那里,指的是審美創作所要達到的審美境界,而這種境界也是上乘詩作品呈現出的“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獨特美感。也就是說這種境界是渾融無跡、毫無造作之態的。一首詩所創作出來的審美意象,無論多寡,都應該是一個契合無間的有機整體,讓讀者整體觀照,獲得一個渾融圓整、精妙絕倫的審美意境,進入一種超越語言文字的幻象的審美境界。而這種境界在嚴羽看來,并不是語言自身可以顯現出來的,而是處于一種隱潛待發的狀態,必須同時依賴于讀者予以引發,即讓讀者在閱讀詩歌時進行審美觀照,將詩歌所塑造的審美意象與自己的知識經驗聯系起來,升華為圓整的審美意境,感受作者的創作激情,與作者在思想、情感上形成共鳴。但是,這種審美體驗和體驗所得的審美意境,并不是千篇一律、人人相同的。正如前面所說的那樣,詩歌的審美意境是虛幻的,有賴于讀者的感知生發,因此因了不同的成長背景、生活閱歷、學識才力、個人喜好的緣故,每個讀者閱讀同一首詩歌,可能會有不同的審美感受,也就會有不同的審美境界,因人而異,不一而足。這就是詩歌意象的典型特征——模糊性、多義性。同時,對于同一個讀者,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心境,他對同一詩歌的感知也是不同的,所獲得的審美意境也就有所不同。以上所述,就是嚴羽所說的“言有盡而意無窮”。也就是強調學詩者應該追求“言外之意”的審美境界的創造,這對后世“意境”論的提出有重大影響。這種境界,有時候太過于精妙悠遠,以至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就是達到了詩歌的極致,嚴羽稱這種極致為“入神”。他在《詩辨》中云:“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他非常推尊李、杜,認為只有他們兩人的詩歌完全達到了“入神”的境界,而其他人能達到的幾乎沒有。他將詩歌的境界劃分為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等“九品”,而這“九品”最終都歸于“入神”,這是對詩歌境界的精煉概括、對“透徹之悟”的審美境界的明確標示。
“妙悟”所蘊的“第一義之悟”與“透徹之悟”的雙重意涵,在嚴羽對詩歌“別材”“別趣”的理解中可以進一步得到印證。
針對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創作主張,嚴羽提出“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材”指的是“詩中之材”而非“詩人之才”。嚴羽提出“別材”首先針對的是蘇軾、黃庭堅等主張的“資書以為詩”。蘇軾學識淵博,多以書為詩材。胡珵在《蒼梧雜志》中云:“東坡嘗謂錢濟明云:凡讀書可為詩材者,但置一冊錄之,亦詩家一助。”?由此出發,蘇軾認為孟浩然詩歌雖然“韻高”,然而材料卻不足,直接導致其“才短”,而韓愈則因為學識廣博,而被蘇軾推為“才高”。嚴羽恰好與其相反,他認為孟襄陽雖然學力不如韓愈,但是因了“一味妙悟”的緣故,他的詩則在韓退之之上。而黃庭堅比之東坡則更為強調讀書學識的重要性。他在《答洪駒父書》中云:“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無一字無來處”,就是說杜甫、韓愈的詩文都是有來歷的,都是可以在書本中找到出處的。魯直如此提倡,遂在當時形成一種風氣,直接導致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的創作傾向。嚴羽非常反對蘇、黃、江西詩派以來詩壇形成的這種炫耀學識、好用典故的不良風氣,轉而提倡詩歌的題材不僅限于書本,而應該包括詩人的所思所感,這才是詩歌真正的內涵所在。嚴羽推尊杜甫,不在宋人著眼的杜詩的用事用典,而在其詩風的“沉著痛快”。可見,別材所指,正是“第一義之悟”的審美直覺涵泳。
“別趣”,即“特別的趣味”,在這里專指詩的趣味。“趣”在嚴羽以前的文藝批評中主要有兩種含義:一是就創作主體而言,主要指主體自身的審美情趣。如《文心雕龍·章句》中所云:“是以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斯固情趣之旨歸,文筆之同致也。”?二是就作品而言,主要指作品傳達出的美感意味。如南朝姚最《續畫品》中說沈粲:“專工綺羅屏障,所圖頗有情趣。”?指的就是作品中所蘊含的能引起讀者產生審美愉悅的趣味。到了蘇軾提出“反常合道為趣”,“趣”就不僅只是籠統地指美感意味,而是和詩歌創作聯系起來,有了更為明確的含義。“反常合道”指的是詩歌創作表面看來似乎違反常態,然而實際上卻是合于大道的,其所體現的詩歌趣味,被蘇軾稱為“奇趣”。他曾這樣評價陶淵明的詩:“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有奇趣。”?在蘇軾這里,“趣”雖然可以圓融無跡、意味深遠,但最終的落腳點還在合于道上,要具有理性的特征,即“理趣”。在他這里,“理”“趣”還是有機統一在一起的,“理”的內核,“趣”的形態,“理”在“趣”中,“趣”中現“理”。后來的江西詩派卻將“理”推向極致,“以議論為詩”,詩中無“趣”,遂成“理障”。而嚴羽轉提“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反對以理言趣,指向的還是“透徹之悟”脫略智識之理的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審美境界。
一般認為,嚴羽對于“理”的態度殊難作解。他一方面反對蘇軾、黃庭堅和江西詩派的“資書以為詩”“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而主張“妙悟”;另一方面,在標舉“妙悟”的同時,隨機又補充道:“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這種矛盾首先是由嚴羽所面對的詩壇背景所決定的。當時詩壇的“永嘉四靈”和“江湖派”詩人也反對“江西派”詩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主張師法晚唐。“永嘉四靈”選擇晚唐詩人賈島、姚合為效仿對象,強調“捐書以為詩”“以不用事為第一格”,而隨后的“江湖派”詩人則主張寫眼前景、道眼前情。這些主張針砭江西詩派理障的同時,也導致了詩風或纖弱或粗疏的問題。作為“江湖派”中最有成就的詩人,劉克莊力圖調和“江西詩派”和“永嘉四靈”的詩論主張,提出“資書以為詩,失之腐;捐書以為詩,失之野”?。這在嚴羽看來,并未切中關捩,皆入聲聞辟支之果:“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辟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而嚴羽所崇的大乘正法眼則是“興趣”。正是在對“興趣”的標舉中,嚴羽完成了妙悟的達成及其雙重意蘊的合流。
嚴羽《詩辨》中說:“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將“興趣”作為盛唐詩的典型特征。隨后又在《詩評》中提到:“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嚴羽認為盛唐詩是由外物感應而發,情難自已,蹴而成詩,雖不像漢魏之詩,無意作詩而詩自佳,但是唐人雖有意作詩卻又情味雋永,圓融無跡,詞理意興,諸體皆備。漢魏人作詩是自在的,因此“詞理意興,無跡可求”就無法強求。而盛唐人作詩是自覺而為,所以“尚意興而理在其中”。他認為盛唐人作詩,并非不言“理”,而是情性所至,直抒胸臆,義理流注于意興之中,充滿興趣,因此“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而本朝人詩之所以不如盛唐者,“尚理而病于意興”,即以理為詩,缺乏情性,而這是背離詩歌的本質特征的。
因此,嚴羽明確提出“詩者,吟詠情性也”?。一反儒家傳統的“詩言志”說,而將詩歌的本質特征定性為“吟詠情性”,承續了“詩緣情”的詩學傳統。而詩歌的這種本質特征在嚴羽看來恰恰體現為“興趣”,即作者所抒發的真情實感,被讀者通過吟詠而有所體會和共鳴。如他在《詩評》中所云:“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他認為唐人的好詩,之所以能感動激發人意,就是因為這些詩大多以征戍、遷謫、行旅、離別為題材,而這些題材本身就很容易引起情感的波動變化,而這種詩情再經過作者的審美創造,形成審美意象,往往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感染人心。
對詩歌“興趣”與吟詠情性的強調申發嚴羽“妙悟”作為審美直覺和審美境界的意涵。而對于興趣的達成,則促使了“妙悟”雙重意蘊的合流。
嚴羽主張師法盛唐,以“興趣”為宗,以“妙悟”為不二法門。而這種“妙悟”落實到具體方法,就包括前面所講的“遍觀熟參”,即通過長期的吟詠體味以求“悟入”。但這個過程并非完全排斥理性。如嚴羽所言:“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意思就是說對李、杜的詩集進行長期的閱讀理解,就如現在人們讀經一樣,顯然在這里理性起著較大的作用。只有把握了詩歌的大意之后,才能品味、賞鑒詩歌的意象、韻味,最終“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這是一個厚積薄發的過程,誠如錢鐘書所云:“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入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悟”的契機的出現是建立在“工夫不斷”的基礎上的,長期的熏染使得創作者在剎那間豁然開竅。在此工夫意義上講,讀書窮理與悟的矛盾得到了化解。另外,嚴羽在“遍觀熟參”之外也提出“辨體制”。他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云:“作詩正須辨盡諸家體制,然后不為旁門所惑。今人作詩,差入門戶者,正以體制莫辨也。世之技藝,猶各有家數。市縑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優劣,況文章乎?仆于作詩,不敢自負,至識則自謂有一日之長,于古今體制,若辨蒼素,甚者望而知之。”?他認為今人作詩之所以氣象不足,境界不高,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不能有效分辨諸家體制。詩文和布帛一樣,都有可供辨別的標準,而體制正是辨別詩歌優劣的重要因素。只有對古今詩歌的體制、風貌有非常清晰的辨析能力,才能揚長避短,師法優秀的作品,以提高審美創作能力。因此只有在“遍觀熟參”和“明辨體制”的讀書窮理基礎上,才能更好地涵養審美直覺“第一義之悟”,進而達到“透徹之悟”的審美境界。
禪宗所講的“悟”,強調擺脫一切理性概念的束縛,整體直觀,直接領會,是一種體驗式的直覺。而嚴羽正是發現了禪與詩在思維方式的這種相似性,所以他才提出“以禪喻詩”,援引“禪悟”以說明“詩悟”。因此嚴羽所說的“妙悟”也可以近似看作是一種“直覺”,是一種在審美體驗中,對審美意象的當下把捉,對感覺經驗實現超越,從而達到一種豁然貫通、澄澈清明境界的藝術思維活動。這種“直覺”,是以整體進行觀照的,注重內心體驗證悟,同時也是不排斥理性作用的,但這種直覺思維方式不是禪宗所謂的排斥一切感性、知性的以空觀空,而是以創作者的應物感懷為契機,注重情性抒發的一種審美創造活動。在這種意義上講,“妙悟”是一種審美直覺;另一方面,禪宗主張“不立文字”,頓悟之后不需要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但詩家卻需要將審美意象通過詩歌這種形式表現出來。所以“妙悟”既是審美主體的心靈達到了高度自由,同時也是審美主體和客體之間有效統合,達到一種泯同物我,糅合感性、知性,達到情理交融、意象圓滿、渾融無跡的境界。從這種意義上講,“妙悟”即是審美境界。嚴羽的“妙悟”說,以“興趣”為旨歸,以“識”為主,強調感性的功能,注重情性的抒發,同時突出審美主體的決定作用,講究在“遍觀熟參”和“明辨體制”的基礎上進行直接的觀照,予以整體的把握,以創造出如盛唐詩歌那樣“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審美意境,從而統合了審美直覺和審美境界兩重意涵。妙悟作為審美直覺,對遍攬熟參讀書窮理的強調,就不是江西詩派的智識之理,而是經驗、體驗的涵泳,指向審美直覺的養成。也唯有如此,才能在終極層面跳脫智識、規矩、理法等羈絆,而通達玲瓏剔透、不可湊泊的透徹之悟的境界。從而也使得“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與“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的“矛盾”得到了化解。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①②③④宗福邦、陳世饒、薰海波主編《故訓匯纂》[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793頁,第793頁,第793頁,第20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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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唐]張彥遠撰《歷代名畫記》[M],周曉薇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頁,第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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