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
淚光閃耀的詩意
○葉君
伴隨著中國社會的經濟轉型,相對于20世紀80年代,文學、藝術的邊緣化早已是不爭的事實。然而,經過較長時間的沉寂,近年來,中國大陸詩壇卻呈現出另番景象。各種詩歌評獎、詩歌朗誦、詩人聚會層出不窮,喧囂不已,令人眼花繚亂。詩歌邊緣化似乎又是一個錯覺,相反,這是詩歌比任何時候都要熱鬧的時期。眼下的詩壇,更像一個嘈雜的“走秀場”;一些詩歌作者與其說是“詩人”,倒不如說是關于詩歌的行為藝術者。
對此,李琦私下里常常憂心忡忡。在接受學者訪談時,她坦言詩歌的邊緣化是正常的,認為邊緣化并不是對詩人的負面評價,“恰恰凸顯了詩歌精神的高貴和不同流俗”①。李琦曾多次談到俄羅斯白銀時代的文學是其重要的精神和文化資源,決定著她的價值立場和藝術趣味。的確,讀李琦的詩,可以分明感到她對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那高貴、高潔人格的繼承,對正義、良知的堅守和對人類各種樸素情感的體察,發之為詩,簡樸沉靜、莊嚴厚重。詩人自謂,對詩歌的熱愛、對親人的牽掛、對真理的堅持,是這一生的三大要義。而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詩歌創作之于李琦,更像是一個“擦拭銀器的過程,勞作中,那種慢慢閃耀出來的光澤,會溫和寧靜地照耀擦拭者的心靈”②。詩與人的深度融合,源于李琦詩歌創作的高度自覺而達至的明心見性。而眼下,言不由衷,將詩歌創作當作一種技術活的“匠”化詩人比比皆是。正因為“慢”,因為“寧靜”,李琦不受外在喧囂的影響,始終葆有一個詩人的尊嚴,秘訣就是自甘邊緣化。
愛戀──親人之愛、友人之愛、戀人之愛,自然,以及關于人生的思悟,是李琦詩歌創作的基本主題,反復歌詠,成就了太多膾炙人口的美好篇章。早有論者注意到,雪花、冰塊、綠茶、君子蘭、草原、遠方、微笑等等,是其筆下頻繁出現的意象。當被問及是否要警惕這些可能帶來的審美慣性時,李琦自謙這可能是個人能力的問題,并自省道:“我的詩歌可能會偏于順暢而缺少了內在的張力,缺少了好詩應該具有的某種陡峭和意外感,缺少了讓人為之一震,有某種陌生化的審美感受。”③然而,很多時候,詩意的陡峭、表達的奇崛并非難事,難的恰是從平常物事、日常場景里捕捉到不易體察的詩意,并平常道出。當今,更常見的倒是那些為博眼球而刻意造出的驚人之語或俏皮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人太多,而誠意直面個體內心和周圍社會的詩人卻越來越少。在我的理解里,詩歌意象的相對“單一”,源于無論是李琦本人還是其詩歌創作,早已越過了追求新奇的階段,而進到一個從容、平靜的境界;而且,“單一”更受李琦追求詩歌寫作的本質性與普世性的內在規約。
然而,我想說的是,在以上諸種意象之外,或潛或顯,李琦詩中更常見的意象是——淚水。那些淚光閃耀的句子,常常讓我在感動之余,歷歷回想起所親見的詩人在不同情景里眼含淚水的情形,以至有些分不清詩里詩外。與李琦相識十年,那些閃耀的淚光,成了我深刻的記憶,而集中讀她的詩,也給了我一個機會,細細回想這十年來我們的交往與友誼。那標注于每首詩后的寫作時間,成了我回溯時光的一個個界標,好奇地想象著詩人寫作此詩時,我們有怎樣的交往,或是自然想起有關該詩的本事。閱讀親密友人的詩作,竟是一種如此愜意的別樣經驗。
還有,也許是老了
我越發脆弱。哪怕看到
一條尚未污染的小溪
自由的、沒有束縛的鳥群
或者,嬰兒那種一無所知
無邪的笑,一個詩人
動人的詩句。我的眼睛
都會迅速潮濕,有時
未及控制,淚水便無能地
流瀉出來
這是李琦在《與友人書》里的一段夫子自道。我自然知道這里邊沒有絲毫的矯情。對于李琦的過于易感,一開始我似有不解,而隨著自己也步入中年,則對她有了極其深切的認同。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固然會讓人變得日漸脆弱;然而,自由、天真、才情,還有原始的日漸稀有,才是真正令人感傷的原因所在。而這是一顆善良而敏感的心靈,所要面對的幾乎無處不在的困境。最近兩年,李琦在詩中傳達失落和感傷的同時,也有對現實溫和的諷刺。誠然,在這個孩子不敢攙扶倒地老人,肉身和精神的牢籠無處不在、粗鄙成為時尚、空氣不能呼吸的時代,讓一個對世界懷有深深愛戀的詩人,如何不常常眼含淚水?因為與這一切相呼應的,是人的心靈世界的極度荒蕪,在娛樂精神成為主導性意識形態的當下,讓人們那冷漠、堅硬的心防有所觸動,并非易事。對于死亡、不公、弱小,沒有同情、沒有憤怒、沒有悲憫,眼淚同樣慢慢變得稀少。我們每個人似乎都無法說清,到底經過了什么樣的歷煉,讓我們的心靈如同枯井,不見一絲潮意。在這種背景下,重讀李琦的詩,對我而言,那些閃耀的淚光竟然如此觸目而溫暖。那一行行潮濕的詩,在一個個北中國的冬夜,讓我的內心變得柔軟。一個中年男人的眼窩隨之變淺,被李琦感動,跟她一起感慨,一起悲傷,一起憧憬,一起含淚笑。
李琦筆下那些淚光閃耀的詩句,源于親情、友情、自然,還有對歷史感悟,顯然有其獨特的美學追求。或點染、或直面、或轉移、或賦形,變化多端,耐人尋味。
“幾乎每次都是這樣/站在你們共用的墓碑前/我剛喚一聲,就有淚水來臨/瞬間,我又是那個備受疼愛的孩子”(《清明致祖父祖母》)。淚水是思念的無聲表達,這是詩人描述自己站在祖父祖母墓前的瞬間感受。前三句簡單、平易,如同日常陳述,第四句波瀾陡起,卻不是故作奇崛,節制而耐人品咂。第三句里的“淚水”并非具體描述,卻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因在于,詩的抒情主體雖然已為人妻、人母,但在即便已經逝去的祖父母面前也永遠是個孩子。“備受疼愛的孩子”自然讓人聯想到淚水,是對“淚水”具象化。讀到后兩句,我的腦海里便浮現一個手捧鮮花的女孩子站在墓前,淌著眼淚,輕聲呼喚祖父祖母的情景。李琦對詩歌技巧始終存有一份理性的警惕,認為好詩不在技巧,炫技更是小道,其近年詩作,大多是這種全然褪盡“火氣”,明白如家常,卻又常常在貌似不經意的一兩個句子里,詩意與才情畢現。
李琦寫親情的詩作很多,淚水似乎應該是常見的意象,其實不然。在寫親人的詩作里,淚水即便出現,也常常是輕淡的點染,體現了她對情感的節制,以及表達上的自覺性。《我在鏡子里看自己的臉》一詩寫到詩人攬鏡觀照,由容顏的改變而緬懷與丈夫的昔日戀情。一句“帶著淚水的吻痕”,讓淚水參與構造了一個全新的意象,清新脫俗,并讓人生出無限遐想。而李琦筆下的母女關系更是動人。“先是各退一步,而后/又彼此逐漸走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母女關系的微妙變化,被詩人用最簡單的話形象道出,干凈而富有哲理。母女分居兩地,見面成了她們的節日,聊天聊到體力不支。在充分交代了兩代人既是母女又是朋友的關系之后,詩人緊接著呈現了一次日常別離的場景:女兒趴在自己的肩頭說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轉身就走”。這一場景讓前邊的鋪墊有了呼應。而此時,作者貌似平淡地補上一句:“她怕我看見涌出的淚水”。精巧之處在于,此處的淚水有相互借代的意味,寫女兒的淚水,實則也在寫自己奔涌而出的淚水。矗立在讀者面前的,是淚水奔涌而出的母親,目送女兒背影的形象。不用直接描寫淚水本身,便令整首詩詩意翩然。
除了點染,李琦詩中也有對淚水的直面。“垂死的友人/一滴碩大的淚/從眼角到枕巾/這是淚水最后的路程”。(《懷念·呼吸正在把呼吸帶走》)這是李琦筆下罕見的對淚水本身窮形盡相的描寫。“一滴碩大的淚”的意象充分傳達出與摯友死別的嚴酷,整首詩因為這一意象,而給人以巨大的震悚感,讓人真切感知到抒情主體那深深的哀痛。更重要的是,那滴淚并非靜止,從眼角到枕巾,是它最后的旅程,預示著友人跟人世無聲的短暫告別。如同一個推到讀者眼前的特寫鏡頭,這滴碩大的眼淚包蘊著豐富的內涵,諸如友人對人世的留戀,抒情主體即將失去朋友的無限痛惜等等。詩人通過對一滴眼淚的直面,將內心的哀痛渲染得淋漓盡致,動人心魄。同時,也讓人看到,因情動于中的烈度不一,在李琦那溫潤詩風背后,亦會出現令人意想不到的凜冽與殘酷。
李琦對淚水意象的營構,自然并不滿足于此。與點染、直面相對,李琦有時將淚水意象進行轉移,以他物擬出而別具神韻,雋永俏皮。《跟友人去看他的故鄉》一詩,敘事與抒情相夾雜,情隨景遷。“跟友人去看他的故鄉/他說得多好/帶最親的人,到最親的地方”。整首詩起始兩句平淡如水,第三句還是李琦那慣常的風格,詩意陡起,而語調家常,讓警策之句并不突兀。離鄉游子帶最要好的朋友在故鄉漫游,指點舊物,緬懷過往,遇動人之景,心情不免有難以自制之時。“友人說,看:我的小學/他目光溫柔,聲音有些異樣了/學校的眼簾下,是湯旺河的流水”。從詩的前半鋪墊至“聲音有些異樣”,淚水的意象已然呼之欲出,但詩人卻故意將筆鋒一轉,轉而觀照繞著學校流淌而過的“湯旺河的流水”;并將湯旺河的位置描述成在學校的“眼簾”下。溫柔的目光、異樣的聲音、眼簾、流水,當所有意象的鋪墊都做足之后,詩人不覺將友人那掛在眼簾的淚水,進行了巧妙的轉移,真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足可見出李琦高超的抒情技巧。
發表于《人民文學》2015年第6期上的《伶仃之美·這么靜》,在淚水意象的處理上,與《跟友人去看他的故鄉》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由于情感的豐沛,一掃后者的小巧而元氣淋漓,極具沖擊力。無論抒情技巧,還是思想深度,在我看來,《這么靜》都是李琦在詩歌創作上所達到的全新高度。
這么靜,靜得悄無聲息
三千多個隱去身軀的人
從士兵到將軍,按生前部隊排序
仍舊是一支隊伍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子彈
有怒火、血性,愛恨情仇
三千多座墓碑,默望著天空
這么靜,靜得讓我相信
這里一定發出過巨大的聲音
某個雷雨之夜,或許
三千多個聲音會一起呼喚
喊疼,喊彼此的名字,喊未了的心愿
喊故鄉,喊妻兒,喊至愛親朋
喊得雨水滂沱,喊得星光顫抖
喊出如此空曠而愴然的,一片寂靜
這首詩的副題是“拜謁騰沖國殤墓園”。2014年底的騰沖之行,給了李琦無比巨大的心靈沖擊,先后寫了幾首好詩,但以這首最為大氣磅礴。詩人那難以遏抑的激情,來自國殤墓園墓碑群的沖擊,一座座墓碑之下便是一個個曾經年輕、鮮活的生命。而作為“50后”,這份震撼還在于,眼前情景與一代人自幼所接受的歷史常識的巨大背離。從東北到西南,一個月內,她兩度前往拜謁。讀這首詩,我完全想象得出李琦站在某座墓碑前雙眼噙淚的情景。這首詩里,她沒有一個字寫淚水,卻讓我讀著讀著眼底潮濕,心頭收緊,鼻子發酸,以至淚水滿臉。我想,這也應該是很多人讀此詩的經驗。情感的奔突與表達的節制,在這首短詩里幾乎達到了完美的統一,字面上沒有淚水,詩行間卻淚光閃耀,詩意彌漫。
《這么靜》的第一節比較節制,但情感的波濤在醞釀,在慢慢聚攏。詩人想象那些戰死者身體里都有“子彈”“怒火”“血性”“愛恨情仇”的同時,我想,她有意沒有寫出的還有──“淚水”。因為整首詩對國殤墓園的憑吊,完全放棄了慣常的關于民族戰爭的宏大敘事視角,觀照的是那一個個長眠地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淚水”并非代表柔弱,恰是普通人在面對生死時人性本色的流露。第二節,詩人似乎聽見了長眠者們的齊聲呼喚。六個短句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噴薄而出,呼喚的不過是:疼、彼此的名字、未了的心愿、故鄉、妻兒、至愛親朋。這些世俗的心愿,更其彰顯人性的光輝。至此,在上一節里那個刻意掩抑于文字背后的淚水的意象,隨即被賦形:“喊得雨水滂沱”。“雨水”是淚水的代指與比擬,“滂沱”則傳達了情感的烈度;搖動于內心的真情實感,在詩人筆下得到了最樸素,亦最華美的表現。多年前,有論者認為李琦的詩歌屬于“輕型詩”,或許意指其詩作缺少鋪張揚厲的氣勢,抑或宏大的規模。李琦自感自己的詩越寫越短,而如果詩真有所謂輕型、重型之別的話,那么這首《這么靜》雖然篇幅短小,給我的感覺卻是一首氣勢恢弘的重型詩。
李琦說她在“詩歌中感受到語言無邊的魅力,領悟到精神的豐盛和深邃。這種體驗實妙不可言!它能讓我體味到心靈的神秘性,享受到一種很真實的快樂。”④的確,僅從李琦詩中一個平常到幾乎為人所忽視的意象的分析,就可以觸摸到詩人那細膩、高貴的內心,感受一種素樸而繽紛的詩意言說。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①陳愛中《邊地的詩意徜徉──訪詩人李琦》[J],《文藝評論》,2014年第9期。
②李琦《自序》[A],《李琦近作選》[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③④吳投文《李琦:寫作特別像擦拭銀器的過程》[J],《芳草》,201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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