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顧炎武是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之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中國人婦孺皆知的名言,即源自他的著作《日知錄》。原文為“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經梁啟超先生提煉概括,從此膾炙人口。但顧炎武為世人所不知的是,他與傳統的文人不同,他還是一個具有商業頭腦且能力頗強的經營大才。
中國古代社會一貫重農輕商,商人即使擁有大量財富也沒有社會地位,為人所鄙薄,明代即有商人不得穿綢緞的律條。文人清高,恃才傲物,更是瞧不起商人,對金錢好像也有仇似的,諷之為“孔方兄”“銅臭”“黃白之物”。《世說新語》里那個王夷甫從不言錢,說錢好像臟了口,稱之為“阿堵物”。但這些文人同樣也讓人瞧不起,被稱為“措大”“冬烘先生”“腐儒”“書呆子”,顧炎武說得狠:“一為文人,便不足觀。”
顧炎武思想的核心觀點是“經世致用”,他對文人的清談、玄學深惡痛絕,對王陽明的“心學”也嗤之以鼻,認為這是誤人、誤世的學問。顧炎武一生致力于對天下蒼生有用的學問,《天下郡國利病書》《日知錄》《軍制論》《田功論》《錢法論》等,研究的都是“當世之務”,凡賦稅田畝、錢幣權量、河槽水運、鹽鐵地理等,無不是最切實際、最接地氣的論說。他痛斥明代亡國就亡在明代理學脫離實際、空疏抽象、虛無縹緲的清談上,“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認為整天坐在屋子里胡思亂想,于現實毫無裨益。
有經濟論說的文人儒生已是十分少見,身體力行者、卓有成就者就更稀世罕有。顧炎武這一點,真乃當今文人之楷模。顧家在當時的昆山是名門望族,家有田產八百畝。38歲那年(順治七年),他被迫剃發,“稍稍去鬢發,改容作商賈”,開始做生意,販賣綢絲布匹藥材。后來他棄家北游,把老家的田產全部典賣,帶了一千兩銀子到了山東章丘。這銀兩不能總帶在身上,不方便也不安全,且時間久了,總有花完的時候,便高息借貸給了當地一個地主。這個地主沒有按期歸還本息,后被判將一千畝田產做抵押,于是,顧炎武在章丘擁有了自己的良田沃土,成了大財主。他可以種田植樹,也可養禽牧畜,還可像陶淵明一樣采菊東籬,悠然南山。沒有了生存壓力,顧炎武能夠一心做他的學問,還能秘密從事反清活動。可以想見,如果顧炎武沒有經濟頭腦,也沒有經營能力,那么他的銀兩花完之后,就只能在他鄉靠朋友接濟活著,窮困潦倒,他的人生理想只能是遠隔蓬山千萬重了。
在章丘生活了20年,顧炎武又離開山東,到了山西。他與朋友李因篤等二十余人一起,籌措資金,招募農工,在雁北墾荒。他采取的是“股份制”方式,行之有效地管理和分配。他從南方聘來了能工巧匠,引來水車水磨,教會了農民水利灌溉,并和年輕人一道披荊斬棘,篳路藍縷。有顧炎武這位經濟學家的擘畫,貧瘠的土地變成了肥沃的良田,蠻荒之地長出了蔥蘢茂盛的莊稼。顧炎武的墾荒大獲成功,“累之千金”,發了大財。當然,富了的并非他一人,他顧念的是天下蒼生。他將江南的絲織設備和技術引進西北,在開礦以及發展畜牧業、工商業等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在山西他還結識了另一位著名的大學者大書法家傅山,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并且合伙干了一件大事——創辦票號。《清稗類鈔》載:“相傳明季李自成擄巨資敗走山西,及死,山西人得其資以設票號。其號中規則極嚴密,為顧炎武所訂,遵行不廢,故稱雄于商界者二百余年。”梁啟超在《清代學術史》中,章太炎在《顧亭林先生軼事》中皆認為票號為顧炎武、傅山所創。誰都知道,有清一代,山西票號掌握著國家的經濟命脈。如此說來,顧炎武既會做實業,還懂金融,可謂中國近代銀行的老祖宗。
顧炎武堅守民族氣節,絕不仕清,所以終其一生只是一介布衣,平頭百姓。然而他的胸懷廓大,心系天下,“拯斯人于涂炭,為萬世開太平,此吾輩之任也”。他被人稱為“通儒”、清代經學之祖。他的“經學”,不是空頭講章,不是純學術理論,關鍵是“致用”。先己用,后他用,先利己,后利民,理論和實踐相結合。我們社會不需要“百無一用”的所謂清高書生,缺少的恰恰是顧炎武這樣的大才通儒。
(常朔摘自《光明日報》2017年5月12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