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獻華
如果不加注釋,對于“鏟麥茬”這種活計,現在很多年輕人,恐怕已經不明白是干什么的了。鏟,是動詞。麥茬,是名詞,即割完麥子留下貼近地面麥根的部分,是鏟的對象和承受者。鏟下的麥茬主要用途是燒火做飯。過去農村貧窮,買不起煤炭,當然也沒聽說過“天然氣”這一名詞,做飯燒火主要是靠植物的枝、干、葉、根之類。這些植物們的身體經過烈日暴曬,縮成一團柴火,把它們盤緊堆放,一座座像蒙古包一樣的柴垛垛,就存儲在了自家的門前,在鄉下,我的鄉親一年四季都用它當做燃料。
麥茬,比起秸稈植物,它算不得好燃料。易燃,不經燒。放進灶底,“轟”地一下,火苗竄出老高,再看灶底,只剩下黑色柴灰閃著火星星,只能手忙腳亂再向灶底放一把,需要的是持續性。小時候,母親在灶上做紅薯面餅餅,我在灶底燒火,時斷時燃。母親就大聲地吵呵:“死丫頭,怎么燒的火,死一把活一把的。”我被煙熏得兩眼直流淚,趕緊塞把麥茬,學著大人的樣子,用燒火棍支起柴火,鼓起嘴巴對著灶底大口吹氣,火苗呼啦一下竄出灶口,強烈的熱浪舔著我的臉和眉毛,把劉海都燒焦了。我小學畢業照片上,就保存著這樣的記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正是我跟隨全家下放農村讀小學的時候。五月,過完端午節,接下來就是鄉下開鐮收割麥子的季節。學校都放了假,所謂“黃金滿地,老少彎腰”,說的就是收麥子。像母親這樣年齡的農村婦女,一般都是割麥子的能手,一天割下幾畝麥子不在話下。但我的母親不行,她一直生活在城里,因為響應黨的號召,下放到農村,她甚至連鐮刀都不會拿。我的父親和四哥屬于勞動力,勞動力是成熟男人的象征,領最高的十分工,所以也干著最重的活計——拉麥子。我與五哥從學校回到家,什么也不會做,但,也不能呆在家里,被生產隊安排去摟麥子。婦女被稱作“半勞力”,但干的卻是最累人的割麥子,她們用鐮刀攬過一大片枝干杏黃的麥子,左手接住,右手的鐮刀一旋,嚓,地面就空出一大片,而撲騰著醇香氣息的麥子已擁入懷中。放在地下用麥秸捆扎成“麥個子”。男人們趕著牛車,用鐵插一個一個,將麥個子挑上車,直到麥個子堆得高高的,似乎“入云端”了,才用粗繩索捆緊,拉到場地上去。接下來就是我和五哥,還有一些半大的孩子,手拉著竹子做的爬摟,把大人們丟掉的麥子摟起,堆放,最后等待牛車一起拉走。
到此,地里的麥子就算收割完成。
大人們都到場上,趁著太陽曬麥子,打麥子去了。孩子們就肩負起“鏟麥茬”的活計。滿湖里留下很長的麥茬,像農人粗糙之手彈奏的“豎琴”,這使得鏟者心向神往。一群半大的孩子手持鐵鏟、爬摟涌向麥田,草屑和炸開的麥粒飛濺著,雞和麻雀、鳥兒都圍過來,嘰嘰咕咕,分享著豐收的喜悅。踩著松軟尖銳的麥茬,有著踏實、溫暖、祥和的感覺,這是麥子帶給眾生的福報。鏟麥茬是項力氣活,手握一把鐵鏟,蹲下身,鉚足了勁向前推,力氣大的人就像割毛蔥,力氣小的,手掌心都磨出血泡,也鏟不掉一小撮。當然鐵鏟的鋒利或鈍,也直接影響鏟麥茬的進度。我的小伙伴中有個名叫“余糧”的,他磨鏟技術相當在行。在鄉下,他時常幫我磨刀、磨鏟,在一塊粗劣的沙石上,灑上水,鏟面平放,前后推拉,一下一下,灰水雜著銹漬從磨刀石兩側向下流淌,磨了數十下,余糧就會拿起來,對著鏟口吹幾下,他憑著氣度就能感知鏟的鋒利,實在令我刮目相看。有時,揪一根頭發在刃口噗地一吹,半截頭發就不見了。鏟磨快了,鏟起麥茬來就像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一排排麥茬,鏟到,應聲而倒,像操場練習撲倒的士兵。
在與麥子為伴的漫長時光里,炊煙彌漫,雞鳴狗吠,造就了無數個童年單純而充盈的日子,“糧食歸倉,柴火歸垛”,這在鄉間是多么平常,又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家有萬擔糧,門前幾垛柴,有了這些,我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親人們就可以抬起頭,甚至可以凌空高蹈了。
如今這些都成為遙遠的故事,現在人們不再需要麥茬燒火了,開始為秸稈禁燒發起了愁……
(馮忠方摘自《拂曉報》2017年6月14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