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維
祁連山是河西走廊的“生命線”,其生態破壞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2000多年前,而在近幾十年中又遭遇了森林采伐、探礦采礦、水電開發、旅游設施建設等多輪大規模破壞,除此之外,據中央督察組的督察,甘肅省多個部門不僅不作為,甚至為違法、違規行為開起了“綠燈”……2017年7月,在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出問責通報后,甘肅省打響了“半個世紀以來最大規模的生態治理戰”,但是,光靠治理能解決問題嗎?
4分46秒!2017年7月20日,《新聞聯播》用大約1/6的時間,播報了一則題為《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就甘肅省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生態環境問題發出通報》的新聞。
事實上,近幾年來,關于祁連山生態問題的報道不絕如縷,但“兩辦”同時發出通報、《新聞聯播》長時間曝光,力度之大十分罕見。
祁連山位于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匯地帶,由于具有重要的水源涵養作用,祁連山被譽為河西走廊的“生命線”和“母親山”。然而,由于人們長期的過度開發和破壞,這座“母親山”早已千瘡百孔。盡管此前,中央曾多次要求甘肅省進行整改,但情況并沒有得到明顯的改善……
河西走廊上的高山水塔“生命線”將變“死亡線”?
從陜西西安出發,沿著絲綢之路一路西行,在茫茫的沙漠中,一片綠洲赫然出現——這就是絲綢之路上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河西走廊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灌溉農業發達,是西北地區最主要的商品糧食基地和經濟作物集中產地,而這里之所以如此富饒,就是因為祁連山。
祁連山位于河西走廊南側,由多條西北—東南走向的平行山脈組成,綿延近千公里,山脈海拔大多在3500米以上,主峰素珠連峰高達5564米,山脈頂部終年積雪,發育了3066條冰川,此外,祁連山區年均降水量達300~700毫米,被人們譽為天然的“高山水塔”,這些雨雪、冰川融匯而成的石羊河、黑河、疏勒河等內陸河水系,用源源不斷的水源孕育了河西走廊,并養育了河西地區及內蒙古額濟納旗地區的400多萬人民。古往今來,無數詩句描繪過當地的盛景:“弱水西流接漢邊,綠楊蔭里系漁船。”“稻花風里稻花香,妾去采花郎插秧。”“不望祁連山頂雪,錯把甘州當江南。”因此,人們甚至宣稱:沒有祁連山,就不會有河西走廊,更不會有東西方文明交流的通道絲綢之路。
考慮到祁連山不可替代的生態地位,1988年,甘肅省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正式成立,保護區位于甘肅省境內的祁連山北坡中、東段,地跨武威、金昌、張掖3市的涼州、天祝藏族自治縣、古浪、永昌、甘州、山丹、民樂、肅南裕固族自治縣8縣(區),總面積198.72萬公頃,略大于北京市的面積。然而,隨著全球變暖、人類活動的不斷加劇,這道西北地區最重要的生態屏障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危機。
據中科院、甘肅省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甘肅省氣象局等多部門的監測,祁連山的最低雪線正在逐年升高,局部地區的雪線以年均2~6.5米的速度上升,個別地區的雪線年均上升甚至高達12.5~22.5米。專家預測,面積約2平方公里的小冰川將在 2050 年前基本消亡,而較大的冰川也只有部分可以勉強支持到本世紀 50 年代以后。冰川的消失,必然會導致河流來水量的減少,甚至出現斷流的情況。據調查,黑河祁連山北出水口的流量,近20年來大幅度減少;石羊河的中下游流域已經出現水荒……
此外,祁連山的草原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退化。祁連山草原被譽為“中國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清代地理名著《秦邊紀略》形容道:“其草之茂為塞外絕無,內地僅有。”然而,據統計,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祁連山區甘肅境內的天然草地面積為7305萬畝,但目前退化的草地面積已達5621萬畝,占草地總面積的77%。一位從小在祁連山區長大的老牧民無奈地說:“十幾年前,我帶著牛羊在草原上吃草,但現在,牛羊就只能在草原上啃草了。”
祁連山的生態狀況令人擔憂,中科院專家警告說:如果人為活動的影響再得不到徹底的禁絕,退化的速度還會加快,到那時,祁連山就不再是人們所說的“河西的生命線、幸福線”,而是“河西的死亡線”了,“西北的綠色走廊”可能最終不復存在,而且祁連山一帶的大氣候環境也將發生不堪設想的變化。
破壞開始于2000多年前祁連山為何遍體鱗傷?
祁連山的生態破壞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
據《河西志》記載:2000多年前,祁連山擁有約9000萬畝天然森林,樹木茂密,濃蔭蔽日。到西漢時期,漢武帝開始在河西走廊設郡,并實行大規模的“移民實邊”,人們開始在祁連山一帶屯墾開發,祁連山的天然植被開始遭到破壞。到了清雍正年間,年羹堯西征平定叛亂,為了清剿隱藏在祁連山密林中的叛賊,年羹堯下令放火燒山,這使得祁連山出現了毀林歷史上最慘痛的一幕:幾萬畝森林毀于一旦,周邊的草場也出現了擴展性退化和萎縮。19世紀30年代末,國民黨駐甘青部隊,對祁連山進行了剃頭式的大規模砍伐,在他們的影響下,祁連山周圍的百姓也開始亂砍、濫伐,到解放初期,祁連山幸存下來的天然森林已不足200萬畝。而在20世紀50年代末,全國為大煉鋼鐵,掀起了砍樹熱潮,祁連山的森林資源再次遭到嚴重破壞。直到1980年,甘肅省委、省政府決定全面禁伐森林,祁連山地區的森林亂砍、濫伐才基本停止。
不過,森林采伐只是祁連山生態破壞的開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祁連山陸續遭受了礦山探采、水電開發等幾輪大規模破壞。endprint
祁連山素有“萬寶山”之稱,境內礦產資源豐富,蘊藏了黃鐵、鉻鐵、銅、鉛、鋅等多種礦產。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以小煤礦為主的礦山開采在祁連山地區迅速發展,并在20世紀90年代達到高峰,據統計,在當時,僅張掖市就有800多家礦山企業,而其中700多家竟然都在保護區內。
在張掖市肅南縣祁豐鄉觀山村,有一條寬闊的公路直通甘肅省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深處,這條公路由當地的礦業公司修建,沿著公路來到礦井,殘留的活動板房、礦石棄渣、塌陷的地表讓人觸目驚心。然而,開礦的破壞不僅影響到礦井周邊,蘭州大學資源環境學院院長張廷軍對媒體表示:開礦將會影響地下凍土,引發地質災害,使得地表大面積干旱化,而開礦產生的灰塵還會降低雪和冰的反射率,加速冰雪消融,而這些都是不可逆轉的傷害。據中央督察組的督察,截至2017年4月,在保護區內,還設置有探礦權、采礦權多達 144 宗,對當地生態的破壞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祁連山一帶又興起了小水電站建設,據中共中央辦公廳與國務院辦公廳發出的通報,當地在祁連山區域的黑河、石羊河、疏勒河等流域共建有水電站 150 余座,42 座位于保護區內,其中,黑河流域小水電站的密度更是令人咋舌。
2015年8月,中國河流生態聯盟發起人邵文杰到達張掖后,第一時間趕往當地的黑河。當他到達黑河邊上時,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目瞪口呆:在寬約幾百米的河床上,竟然一滴水都沒有。究其原因,當地人告訴邵文杰:“水都在山里(水電站)攔著,只有水電站放水,河道中才有水,這河大半年都是干的。”
黑河全長800多公里,年均徑流量約16億立方米,其流量僅相當于中國南方的一條小河,但在這條河的上游卻分布著8座水電站。按照《自然保護區條例》和《環評法》的要求,為了對下游河流的生態環境進行補償,水電站需下泄符合規定的生態用水。但是,為了盡可能多地發電,多座水電站選擇了象征性放水,甚至根本不下泄生態用水,這就使得黑河下游徑流減少,甚至出現了斷流的現象。中國河流生態保護聯盟的相關人士說:“黑河是祁連山發育的最大的內陸河,但它一年中很長時間都是斷流的,其他河流可想而知。沒有水,(河西走廊的)綠洲生態系統如何維系?”
除此之外,旅游業的興起、旅游項目未批先建,掠奪式的放牧等行為不斷加重祁連山的生態問題。一位長期研究祁連山生態的環保專家說:“祁連山已經遍體鱗傷,兩辦同時發出通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掀起問責風暴治理真能解決問題?
事實上,對于祁連山的通報并不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第一次同時就環境生態問題發出通報。2014年,“兩辦”就已經同時就“騰格里沙漠污染問題的處理情況”發出過通報,不過,與2014年的通報不同,這次對祁連山的通報,是首次對相關責任人進行問責:甘肅3位省級干部被點名批評,8名負有主要領導責任的責任人被中央紀委監察部嚴肅問責,其中4名受到撤職處分,其他7名相關部門的負責人被甘肅省委和省政府依紀依規進行問責。這也就意味著,促使兩辦發出通報的原因,除了嚴峻的生態問題,還有相關部門的整改不力。
早在2015年3月,環保部就通過遙感衛星對祁連山進行檢查,發現了頻繁的違法、違規開發礦產資源的活動。在當年的9月,環保部會同國家林業局就保護區生態環境問題,對甘肅省林業廳、張掖市政府進行公開約談,這次約談是環保部針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首次公開約談。約談后,甘肅省著手進行整改,但情況并沒有明顯改善。2016 年5月,甘肅省組織對祁連山生態環境問題整治情況開展督察,但形成督察報告后就不了了之,并未查處典型違法、違規項目。在2016年年底,中央第七環境保護督察組對甘肅省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督察,發現舊的問題沒有整改好,新的問題又出現了。2017年2月12 日至3月3日,由黨中央、國務院有關部門組成中央督察組,再次進入祁連山,開展專項督察,仍然發現許多問題。最終,兩辦在2017年7月正式發出通報,在“通報”中措辭十分嚴厲,直指相關部門“不作為、不擔當、不碰硬、亂作為、監管層層失守”。
為何整改會如此困難?專家認為,其中有一個不可忽視的歷史原因——保護區范圍曾多次調整。雖然在1988年,甘肅省祁連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就已經成立,但直到2014年10月,才明確劃分了保護區的范圍和功能區,并實地立標,而在此期間,保護區的范圍經歷了多次調整。一位保護站的護林員說:“有些礦山探采、水電開發項目在幾十年前就獲批建設了,忽然就被劃入了保護區,企業已經投入上億的資金,怎么可能說撤走就撤走。”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2014年劃定保護區之后,當地仍然存在違法、違規審批項目的行為。據中央督察組的督察,在保護區設置的144宗探礦權、采礦權中,有14宗都是在2014年后審批的。甘肅省人民政府副秘書長王向晨說:“甘肅是一個欠發達的省份,經濟增長對礦產、水電等資源的開發依賴程度比較高,生態環境保護有向經濟發展讓步的傾向。”以張掖市肅南縣為例,肅南縣環境保護和林業局副局長彭吉廷在接受《西部商報》采訪時說,肅南縣礦產資源開發收入,一度達到全縣財政收入的80%以上。由于環保壓力,肅南縣的一些礦山企業逐漸停產、關閉,2015年,肅南縣財政收入倒退到了5年前,2016年的增幅不足1%。“之所以現在一些地方出現不作為的問題,既有長期的原因,也有短期的原因。一些地方還保持著過去(片面追求GDP)的慣性思維。”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副院長鄭風田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覺得有一句話特別好,再三強調,不如一次問責。”
事實正如鄭風田所說,在“兩辦”發出問責通報后,甘肅省明確表示:2017年,全面停止祁連山保護區核心區、緩沖區內所有探采礦、水電建設、旅游資源開發等生產和經營活動;2018年底前,所有探采礦活動全面清理退出;2020年前,全面消除自然保護區內礦山地質環境問題。這些舉措被稱為“半個世紀以來最大規模的生態治理”。不過,治理就可以解決問題嗎?一位經濟學專家解釋說:“為了GDP,破壞生態環境是不正確的,但是,對于一個欠發達的地方來說,究竟要采取什么樣的措施,才能既保護青山綠水,同時又能夠保障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這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但是很顯然,對于這個問題,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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