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雨聽起來與現在有所不同。雨點落在更早以前出產的青瓦上,室內的人便聽見一種清脆的鈴鐺般的敲擊聲。毫不矯飾地說,青瓦上的雨聲確實像音樂,只是隱身的樂手天生性情乖張、喜怒無常,突然地它失去了耐心,雨聲像鞭炮一樣當空炸響。你懷疑如此狂暴的雨是否懷著滿腔惡意,然后忽然地它又倦怠了,撒手不干了,于是我們只能聽見郁積在屋檐上的雨水聽憑慣性滴落在窗前門外,小心翼翼地,懷著一種負疚的感覺。這時候沉寂的街道開始蘇醒,穿雨衣或者打傘的人踩著雨的尾巴,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個什么聲音在那里歡呼起來:雨停了!回家了!
智利詩人聶魯達是個愛雨的人,他說:雨是一種敏感、恐怖的力量。他對雨的觀察和總結讓我感到惘然。是什么東西使雨敏感?又是什么東西使雨變得恐怖?我對這個無意義的問題充滿了興趣。請想象一場大雨將所有行人趕到了屋檐下,請想象我們回到室內,再大的雨點也不能淋濕我們的衣服和文件,那么是什么替代我們體會雨的敏感和恐怖呢?
20年前我住在一座簡陋的南方民居中,我不滿意房屋格局與材料的乏味,我對我家的房屋充滿了一種不屑。但是有一年夏天,我爬上河對面水泥廠的倉庫屋頂,準備練習跳水的時候,頭一次注意到了我家屋頂上的那一片藍黑色的小瓦,它們像魚鱗那樣整齊地排列著,顯出一種出人意料的壯美。對我來說,那是一次奇特的記憶。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雨中看見我家的屋頂,暴雨落在青瓦上,濺出的不是水花,而是一種灰白色的霧氣。然后雨勢變得小一些了,霧氣就散了,那些瓦片露出了它們簡潔而流暢的線條。我注意到雨水與瓦的較量在一種高亢的節奏中進行,無法分辨誰是受傷害的一方。肉眼看到的是雨洗滌了瓦上的灰土,因為那些陳年的舊瓦突然煥發出嶄新的神采,在接受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水沖洗后,它們開始閃閃發亮,而屋檐上的瓦楞草也重新恢復了植物應有的綠色。我第一次仔細觀察了雨水在屋頂上制作音樂的過程,并且有了一個新的發現:不是雨制造了音樂,而是那些瓦對雨水的反彈創造了音樂。
說起來是多么奇怪,我從此認為雨的聲音就是瓦的聲音,這種認識只是與某個記憶有關。我記得我20年前的家,除了上面說到的雨中的屋頂,還有我們家洞開的窗戶,遠遠地,隔著茫茫的雨簾,我看見了母親,她在家里,正伏在縫紉機上趕制哥哥和我的襯衣。
現在我不記得襯衣的去向了,母親也早已去世多年。但是20年前的一場暴雨使我對雨水情有獨鐘。假如有鋪滿青瓦的屋頂,我不認為雨是恐怖的事物;假如你母親曾經在雨聲中為你縫制新襯衣,我不認為你會有一顆孤獨的心。
這就是我對于雨的認識。
這也是我對于瓦的認識。
(選自《蘇童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品味
文中,作者對童年往事傾注著一種極大的熱情。他以感覺上的細膩和靈敏,振動回憶和想象的羽翅,逼真再現了20年前熟悉的生活場景。生活場景分兩個鏡頭來完成:一是室內聽雨。通過對雨的聲音、雨的節奏、雨的性情、下雨的過程以及雨中人們的表現的復原和摹寫,來展示少年時期的“我”對雨的迷戀、憧憬和鐘愛。二是雨中體驗。這是一次意外獲取的奇特體驗。滯留在倉庫屋頂的“我”親歷了雨水的瀉落和沖刷,目睹了雨和瓦壯美而奇特的協奏,并從瓦重新煥發出的神采中,發現了“雨的聲音就是瓦的聲音”。而那些留存于記憶中的有關親情的碎片,成了“我”心靈深處溫馨而永恒的風景,抗拒著雨的恐怖和孤獨,照亮了“我”未來的行程。
在藝術上,文章充分運用了時空閃回的手法。“20年前的雨聽起來與現在有所不同”,開篇突兀,不同凡響。一次聽雨、一次沐雨,兩次體驗既構成對聶魯達評雨句的質疑,又是對聶魯達的一種反駁。回憶引出終難釋懷的親情,而親情又使回憶更加刻骨銘心。在短短的文字中,一波三折,行文節制而冷靜,敘述溫婉凄迷,充滿詩意,讀來讓人心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