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科
(浙江工商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社會·文化
琉球醫學史初探
董 科
(浙江工商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琉球開化很晚,未能形成自身的傳統醫學。直至16世紀末開始,才通過招聘外國醫師及向中國和日本派遣醫學留學生等方式學習醫學科技,逐步建立起了自身的醫學體系。琉球醫學的內容為漢方醫學,在發展過程中取得了諸如獨立實施全麻兔唇修補術、編纂本土本草學著作、實施人痘和牛痘接種等標志性成果,這些成果多建立在直接吸收中國醫學的基礎上。琉球醫學雖然受到過來自日本的影響,但與日本醫學沒有明顯的繼承關系,是獨立于日本醫學之外的醫學體系。
琉球醫學史;吳繼志; 呂鳳儀;《質問本草》;《琉球百問》
琉球是一個開化很晚的部落國家,社會發展程度與文化都相當滯后,直到藩屬中國以前,幾乎還處在蒙昧狀態。[1]在此背景下,琉球地區可能未能形成自身的傳統醫學a《自然科學學科辭典》載:“醫學,狹義可視為醫學科學的同義語,廣義則應理解為醫學科學和醫療保障事業的綜合稱謂” 。(參見張大慶:《醫學史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頁)。本文中“醫學”概念取廣義定義,即“醫學科學和醫療保障事業的綜合稱謂”;“琉球醫學”的定義則為“琉球地區的醫學科學和醫療保障事業的綜合稱謂”。:嘉靖十三年(1534)抵達首里的琉球冊封使陳侃在《使琉球記》中說,琉球“國無醫藥,民亦不夭札(折)”[2],同一時期的學者鄭若則在《琉球圖志》中說,琉球“人無貴賤, 皆矯健。善走耐勞, 苦饑寒, 不知醫藥,而無疾疫”[3]8葉下。直至16世紀末開始,琉球才在向中國、日本等國家學習的基礎上逐步建立起了自身的醫學體系。[4-6]
關于琉球醫學史b張大慶將“醫學史”定義為“研究醫學演化過程的科學”(參見張大慶:《醫學史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頁),約翰·伯納姆則提出醫學史的研究內容包括“治療者”“病人”“疾病”“知識的發現與傳播”“醫學和健康與社會的互動”(參見約翰·伯納姆:《什么是醫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五個方面。綜上所述,本文將“琉球醫學史”定義為“研究琉球醫學科學和醫療保障事業的演化過程的科學”,其研究內容為琉球地區“治療者”“病人”“疾病”“知識的發現與傳播”“醫學和健康與社會的互動”的歷史。問題,我國及日本學者均有較多考述,但我國學者在研究方向上側重于研究中國醫學、醫藥文化對琉球醫學的貢獻,幾乎不論及來自日本的影響;在研究層面上重視微觀研究而缺少宏觀的通史性研究。日本學者在研究琉球醫學史時則多將琉球醫學作為日本醫史的一個分支進行論述,這與史實相背離。c該領域中國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謝必震、傅朗:《清代中國藥材輸入琉球考》(載《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5年第1期)、馮立軍:《淺談明清時期中國與琉球中醫藥交流》(載《歷史檔案》2007年第1期)、廖肇亨:《從〈琉球百問〉看清代中葉琉球貴族的疾病與社會生活》(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0年第6期)、何蘭萍:《從〈琉球百問〉看清代中醫在琉球的傳播》(載《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何蘭萍:《清代中國培養琉球醫學人才的個案研究——以〈琉球百問〉為中心的考察》(載《中醫教育》2014年第3期)等。日本方面的代表性成果研究成果有:東恩納寬惇:《醫學論考》(《東恩納寬惇全集(9)》,第一書房1981年初版,2001年再版)、金城清松:《琉球醫學史概說》(載《東京女子醫科大學雜志》第11號,1963年)、稻福盛輝:《沖繩醫學史——近世·近代編》(若夏社,1998年)、高津孝:《博物學と書物の東アジア——薩摩·琉球と海域交流》(榕樹書林,2010年)。以上成果均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重要線索(其中部分資料由孫文副教授及陳維、曾昭駿兩位博士提供),匿名審稿人為本文提出了寶貴的意見,在此致以誠摯的謝意。因此,有必要在先行研究的基礎上基于史料重新宏觀審視、客觀評價琉球醫學史。本論文將主要論述琉球地區醫療活動的起源與發展、琉球人的醫學知識來源及琉球醫學取得的主要成就,在此基礎上考辨琉球醫學的特征及內涵,以求教于方家。
由于史料的限制,僅能從零星的史料及考古、民俗學研究成果中管窺琉球地區早期的衛生與醫療情況。琉球國史《球陽》卷一“往古俗習與今大異”條描述了往古琉球的喪葬習俗:
其病死者氣將絕,舉至庭;氣絕則親族哭泣相吊后。俗(浴)其尸,去腐收骨,以布纏之,裹以葦席,親土而殯,上不起墳。[7]12葉上d這段史料絕大多數文字引用自《隋書·流求國列傳》,而《隋書》中原文所描述的究竟為琉球地區還是中國臺灣地區,抑或是兩者的混合體,目前尚存在爭議。。
鄭若曾在《琉球圖志》中亦云:
人死,以中元前后日浴尸溪水,去腐肉,取骨纏以布帛,裹葦席埋土中。[3]7葉下
《沖繩文化史辭典》載,在琉球地區,無論是在擁有宏偉龜甲墓、破風墓的那霸和首里,還是在相對傳統的風葬地帶,均曾經盛行上述史料中描述的“洗骨”習俗。其法:先將遺體停放于墓地,經數年后再進行洗骨、改葬。洗骨儀式一般由死者家屬、近親舉辦,清洗遺骨的工作則一般由女性用手進行。[8]218-219龜甲墓無疑是由中國福建傳入的,而閩西某些地區至20世紀90年代仍然流行洗骨改葬的風俗。據現地調查和研究,琉球文化圈最早的墓葬形式是遺棄式的風葬,洗骨改葬儀式的出現則相對較晚。[9,10]然而,無論是風葬還是洗骨,無疑均存嚴重的衛生問題。尤其是洗骨,洗骨人直接與腐尸接觸,且需要在溪水中洗去腐肉,可能造成接觸感染和水體污染。
早期琉球可能也有過傳染病流行。《球陽》卷一義本王十一年(1259)“以饑疫并行,讓位英祖”條載:
王就位后,饑饉頻加,疫疬大作,人民半失。王大驚,召群臣曰:“先君之世,國豐民安,今予無德,饑疫并行,是天之所棄也。予要讓位于有德而退”。[7]18葉上
該史料基于儒家的“天人感應”思想,刻畫出一個因饑疫交加,深感自己不德而讓位于他人的琉球王——義本的形象,意在說明王統更迭的正當性,但其可信度無從考證。盡管如此,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琉球地區可能曾有傳染病流行。
與琉球醫療相關的最早記載見于《球陽》附卷一尚質王四年(1651)“始置御典藥官”條:
洪武年間,察度王常登高樓以為游觀焉。一日,有王左手為毒蛇所咬而其手遂斷。近習奏曰:“愿進臣手,以續王手。”遂割其一手以獻上之。則令良醫續療。故曰王左手與眾體相異,色黑多毛。以是觀之,往昔之世有良醫無疑矣。已歷數世,醫術寢衰,無人敢為者。[11]20葉上
相傳洪武年間(1368—1398),琉球王察度的左手被毒蛇所咬而斷,侍臣獻手,“良醫”成功為察度實施了異體手移植手術。可見后來的琉球人相信古時琉球曾有過醫術高超的醫師,但在察度王時代以后,由于種種原因,琉球醫學傳統斷絕。異體手移植手術異常復雜,世界首例成功于1998年,[12]因此這一傳說無疑是美好的想象。
琉球有史可考的第一位醫師是山崎二休。《球陽》附卷一尚寧王二十一年(1609)“日本山崎二休克操忠義以累重罪”條中有:
山崎二休,名乘e“名乘”,即“名乗り”,自報姓名之意。稱守三,日本越前之人也。其為人也,生資純粹,學徹精蜜(密),而自幼少之時忠于醫術,游于他方。茲聞球邦往來中華歷年已久,意想有扁鵲妙法遺在球國,乃辭去故里來到本國而居住那霸,效力于國王。即擢御典藥,賜姓葉字。己酉年,薩摩州軍兵來伐我國之時,守護王城島添阿佐那f島添阿佐那:王城內的高地。,副將法元氏軍兵攀上石垣,守三乃投身命,勵勇防戰。彼軍已敗,而退去焉。守三倍奮威力,固為護守。時我圣君深恤萬民之戰死而請降投誠,即守三自城中退回私宅。步行途中,副將召集守三,兵卒大喜,即捕搦之。問之曰:“汝日本之人也,何為忘本而防戰我軍乎?”已議定重罪,將加死刑時,守三曰:“予慕仁政化淳風,來成王臣,厚沐恩澤,頂踵難報。今也不幸為兵被擄,坐罪就死,而予心何恨之有?”翌日,上達王聽,即以金銀珍寶送軍兵,以贖守三之罪也。當我圣君到薩州之時,守三請乞扈從而將以赴薩州,圣主留居之于中山而守護王城也。[11]6葉上-6葉下
山崎二休是日本越前人,自幼學醫,后云游四方。他得知琉球與中國交易繁盛后,認為琉球應當有中國的醫術流傳,因而遠赴琉球求學,不想卻因自己的醫術被拔擢為御典藥。己酉年(1609)薩摩入侵琉球,二休作為守軍英勇奮戰,擊退薩摩軍隊的進攻。尚寧王投降后,二休被俘,在即將被處決之際為尚寧王贖回,后被委以留守王城的重任。山崎二休作為醫師在日本名不見經傳,本欲遠赴琉球學習中國醫術,卻立即被作為醫師重用,印證了前引《球陽》尚質王四年(1651)“始置御典藥官”條中所載琉球在察度王時代之后“已歷數世,無人敢為(醫師)者”的記錄。
薩摩入侵以后,琉球醫學的發展進入全新階段。前引《球陽》尚質王四年(1651)“始置御典藥官”條繼續寫道:
乃請薩州醫生而令治療人民疾病焉。崇禎丁丑,那霸葉自意(俗名休意)隨尚亨(具志,川王子)朝盈往自薩州以赴京都,時從壽德庵玄由法眼悉學醫道焉。至庚辰年,盡傳精奧而歸國。是年,王深寵愛之,擢為太醫官(俗稱御典藥官),遂賜茅宅于山川邑而移居焉。自此之后,人民或入閩州,或赴薩州,皆學醫道,而其術愈精,至今相繼不敢少絕也。[11]20葉上
可見琉球主要通過招聘醫師來琉及派遣人民赴海外學習兩種方式吸收醫學科技,極大地提高了自身的醫學水平。
招聘醫師方面,薩摩入侵之后,薩摩醫師隨薩摩所派的奉行來到了琉球。尚寧王二十五年(1613),琉球王府開始主動招聘兩名薩摩醫師常駐。[6]596尚豐王二年(1622),世子浦添王子尚泰病,琉球遣使赴薩摩求醫來國醫治。[5]43上述薩摩醫師在一定程度上推進了琉球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
留學方面,正如前引史料所述,琉球第一位醫學留學生是葉自意,即山崎二休之子山崎守庸(山崎休意,通稱山崎,1611—1662)。他于崇禎丁丑年(1637)經薩摩赴日本京都,隨從名醫壽德庵玄由學醫,至庚辰年(1640)學成歸國。山崎守庸醫術高明,得到了琉球王的寵愛。尚質王四年(1651),琉球王府初設“御典藥官”g前述山崎二休就任的“御典藥”與此處的“御典藥官”不同,前者是侍奉國王的臨時官職,后者則是常設官職。,任命山崎守庸擔任該官職并賜與家宅。由于薩摩奉行認為山崎守庸的醫術已不遜于日本醫師,琉球王府于同年停止招聘薩摩醫師,歷時38年的薩摩醫師招聘制度宣告終結。[6]597
停止招募薩摩醫師、設置“御典藥官”由琉球人擔任以及派遣琉球人留學中國和日本學習醫學,標志著琉球醫學實現了相對的獨立。
自1652年開始,至日本吞并琉球的1872年為止,是琉球醫學相對獨立的發展的時期,其內容主要有以下3個方面:
第一是醫官制度的建立和發展。在1651設立“御典藥官”之后,琉球王府根據本國需求,陸續建立起一套相對完整的醫官制度(括號中數字為初設年份):在王城中,設置主要為國王及其家人服務的“御典藥官”“御醫者”(?)“御典藥相付”(1715)“御醫者相付”(1715);為最高級神女服務的“聞得大君加那志御醫者”(1732);為王子服務的“王子附御醫者”(?);為三司官服務的“三司官醫役儀者”(1736?);負責城內城外診療、急救等醫療活動的“納殿詰醫者”(1743)“下庫理御番醫者”(1750)“下庫理御番醫者寄役”(1766);負責王家御藥園草藥栽培管理的“御藥園掛醫者”(1769);為外國人服務的“夷國方系醫者”(1802);負責為朝貢冠船提供醫療服務的“冠船御用聞方系醫者”(?)負責推廣牛痘的“牛痘系醫者”(1860)等醫官。而在八重山、宮古等離島地區則設置駐島醫官“詰醫者”(1744),為當地民眾提供醫療服務,這些官職全部由琉球人擔任。[5]46-58
第二是醫師的培養。如前所述,自17世紀上半葉起,琉球人不間斷地遠赴中國(主要是福建)、日本(主要是薩摩)留學,學習先進醫學及醫療技術,據稻福盛輝統計,在1637—1872年間赴中國、日本留學的琉球醫師多達88人,這些醫師回國后或成為駐守王城的中央醫官,或成為王府派駐宮古、八重山等地的駐島醫官,亦有自行從事醫學事業之人。[5]65-106不僅如此,為了鼓勵人民從事醫學,無論是士族還是平民,琉球王府均允許其行醫,對于醫術高明者,王府會給予高額獎勵甚至晉升身份:例如從平民晉升為士族,或由較低的等級士族晉升為較高等級士族。[13]
第三是醫學科技方面的成就。琉球醫師在向外國(主要是中國,見本論文第三節)學習的基礎上,獨立完成了全麻狀態下的兔唇修補手術以及人痘、牛痘的接種等,并著有以琉球群島物產為研究對象的本草學著作《質問本草》《御膳本草》,此外還留下了向中國名醫求教醫學問題的《琉球百問》。
在這一時期,琉球醫學系統依靠本國人才實現了正常運行,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直到日本吞并琉球之后,琉球醫學才逐漸被日本所引入的近代醫學所取代。[5]109-135
如前節所述,琉球醫學主要受到來自中國和日本兩方面的影響。那么,來自哪個方面的影響更具有決定性作用?琉球醫學是不是日本醫學的一個分支?針對這一問題,本節將從三個方面展開討論。
琉球醫師獲得醫學知識的最重要途徑是留學,通過對琉球醫師留學、任官經歷進行分析,可以考察琉球醫師留學背后隱含的意義。現參考稻福盛輝《沖繩醫學史——近世·近代編》相關章節,將琉球赴中國、日本留學醫師及其留學、歸國年份列記于下表。表中醫師官至御典藥、御醫者等高級中央醫官者以◎標識;官至下庫理御番醫者等一般中央醫官者以○標識。對琉球醫學發展做出過突出貢獻的標志性人物以粗體標識。

表1 琉球醫師留學一覽表h本表參考稻福盛輝:《沖繩醫學史——近世·近代編》第65~106頁制作,數據經考證后略有修正。

續表:
由表可知,1637—1872年的235年間,琉球至少有88名醫師遠赴中國或日本留學,比例如圖1所示。其中僅具有中國留學經歷者24人,僅具有日本留學經歷者54人,同時具有中日兩國留學經歷者10人。從留學國別來看,日本占比遠大于中國。稻福盛輝認為,出現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前往薩摩的海路較前往福建的容易,且留學薩摩的費用低廉。[5]67
若統計這些醫師的留學年限,則可知留學年限合計1年的有10人,2~3年的26人,3年以上的38人,留學年限不明的14人,比例如圖2所示。按時間序列來看,隨著時代的推移,琉球醫師留學年限呈降低趨勢:17世紀至18世紀上半葉,醫師的留學年限以3年以上為主;18世紀下半葉降低,留學2~3年的醫師占比提高;而到了19世紀,留學1年的醫師大量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可能是:琉球早期醫學水平較低,醫師需要從到國外零開始學習,經過長期積累才能掌握醫療技術,因此留學年限長;隨著時間的推移,琉球醫學有了一定的積累,醫師可先在本國接受醫學基礎教育,之后再出國留學,因此留學年限縮短。

圖1 琉球醫師留學國別比例

圖2 琉球醫師留學總年限比例
分析琉球醫師留學回國后的去向可發現,中官至中央高級醫官者達23人,官至中央一般醫官者達25人,比例如圖3所示。不僅如此,根據史料來看,絕大多數擔任中央醫官的琉球醫師具有留學經歷。[5]65—106由此可見海外留學經歷對琉球醫師來說是成為中央醫官的重要條件之一。

圖3 琉球留學歸國醫師最高官職比例
單從醫師留學國別分布來看,琉球醫學受日本的影響大于中國。然而事實是否如此?要解決這個問題,還需進一步就琉球的醫學典籍進行考辨。
醫學典籍是醫學知識及醫療技術的載體,通過研究時人所閱讀的醫學典籍可以得知其醫學知識的主要來源。關于琉球醫學實踐中所使用的醫學典籍,《球陽》卷十三尚敬王二十四年(1736)“頒賜《普救類方》醫書諸郡檢者”條中有:
自古球陽有人罹病,皆用中和(華)i《球陽》筑波本作“和”,《球陽》校訂本(伊波本)“華”。藥療治。諸病到于諸郡,無用醫藥類方。以《普救類方》授諸郡檢者j檢者:琉球王府派往地方諸郡間切(村)負責凋敝村落重建的官員。,眼前許多以草木,人間日有欲救疾病焉。[14]24葉上
可見,直至1736年為止,由于缺乏對本國本草藥用價值的了解,琉球人在治療疾病時仍然依賴中國藥物,在地方諸郡無人使用醫藥類方。因此,琉球王府將《普救類方》賜予地方諸郡,讓國人識別身邊草藥以作治療之用。《普救類方》成書于1729年,是日本幕府將軍德川吉宗命醫師林良適、丹羽正伯撰寫的針對庶民的漢方藥書,書中以繪圖的方式向讀者提供了識別身邊藥草的方法,并提供了主要使用這些藥草的各類藥方,其中部分藥方引用自《本草綱目》。[15]《普救類方》的引進為琉球醫學實踐提供了參考,亦為此后琉球醫師撰寫《質問本草》和《御膳本草》k見第三小節“琉球醫學科技杰出成就及其來源”。提供了本草學知識基礎。
琉球人在醫學實踐中也使用過《普救類方》以外的醫學典籍。日本學者高津孝在近年的調查中發現,琉球久米島的與世永家、上江洲家以及吉濱家文書中均有琉球王國時代的醫書留存。
與世永家文書現寄存于名櫻大學,其中有一個專門收藏醫書的木箱——“醫書入箱”,上書“咸豐九年己未 六月吉日 全 與世永記”,箱內有一份藏書清單,內容為:
《大成論》壹冊;《醫方集解》六冊;《壽世保元》拾四冊;《古今方匯》壹冊;《瘡瘍經驗全書》四冊;《黃帝內經素問》壹冊;《傷寒舌鑒》壹冊;《醫學發明》壹冊;《溯洄集倭語鈔》壹冊;《張景岳新方匯》壹部;《瘡痘麻疹方》壹部;《引痘略》壹部;《湯液本草》壹部;《增訂本草》上下卷弐冊;《御膳本草》壹冊;《麻疹皰瘡養生傳》九冊;《諸病養生傳書》四冊;《卷懷灸鏡》壹冊;《漢字未詳萬類》壹冊;《藥種代附張》壹冊;《脈》;《黃帝大成論》壹冊;《壽世保元》之內辛集八卷壹部。[16]74-75
清單所載書籍中,《御膳本草》為琉球人渡嘉敷通寬所撰,《卷懷灸鏡》《普救類方》《古今方匯》為日本人撰,《瘡痘麻疹方》《麻疹皰瘡養生傳》《諸病養生傳書》《脈》作者未詳,《藥種代附張》及《漢字未詳萬類》并非醫書,其余均為中國人所撰醫書。清單上的書籍多已散佚,現在的與世永家文書僅存《醫方集解》三卷,闕下卷二,清汪昂撰,為和刻本;《瘡瘍經驗全書》十三卷,存一、三、七、八卷,元竇默撰,浩然樓刊中國刊本;《瘡瘍經驗全書》殘葉,中國刊本;《醫學發明》一卷,金李杲撰,中國刊本;《普救類方》,日本林良適、丹羽正伯撰,和刻本;《溯洄集倭語鈔》十卷,存卷九,日本岡本為竹撰,和刻本。[16]75-78l關于這些書籍的內容可參看馬繼興:《日本歷史上保存與發現的中醫藥古文獻》(載《中醫文獻雜志》2009年第5期)。
上江洲家及吉濱家文書中所藏書有:請何鐘臺撰《達生篇》,明湯處士撰《保產機要》,《灸法》多本;琉球金城元順(即金城紀嘉,1716—1782)撰《大醫元順皰瘡傳書》;琉球渡嘉敷通寬(1794—1849)撰《御膳本草》《皰瘡傳》《麻疹傳》;琉球渡嘉敷通起(?—1866)撰《好生要傳》;寫有“琉球篤肇緒”署名的《衛生便覽》。[16]78-79
這些文書曾經的收藏地——久米島位于琉球本島以西約90千米的位置,面積約為琉球本島的1/20。在這個面積不大的小島上所藏的這些醫書中,包含了醫經、診法、方書、內科、婦·兒科、外·傷科、針灸·推拿以及綜合性醫書[16]76-79,可謂門類齊全;文書中醫書大部分為中國或琉球人的著作,僅有的三部日本醫書《卷懷灸鏡》《普救類方》《古今方匯》也均為傳統的漢方醫書,未發現江戶時代盛行于日本的荷蘭醫學相關著作。
琉球醫典多用中國典籍和漢方醫學,看來受中國醫學的影響更大。然而日本江戶時代雖然荷蘭醫學盛行,但醫學的主流還是漢方醫學。那么琉球的漢方醫學受中國漢方醫學影響更大還是受日本漢方醫學影響大?它一個獨立的醫學體系還是日本漢方醫學的分支?要解決這個問題還需通過琉球醫學科技的杰出成就進行考辨。
在琉球醫學從無到有的發展過程中,出現了全麻兔唇手術的實施、人痘和牛痘的接種、《質問本草》和《御膳本草》的編纂等標志性成果。這些成果是在一批杰出醫師的推動下實現的。考證這些成果的來源以及取得這些成果的杰出醫師的學醫、從醫經歷,有助于理解琉球醫學的知識來源。
1.高嶺德明(魏士哲)與全麻兔唇手術
高嶺德明(1653—1738),11歲時隨金正春赴福州學習語言,三年后的尚質王十九年(1666)歸國。17歲時,由于閩人三十六姓中的魏氏子嗣斷絕,高嶺德明便受王命入籍繼承了魏氏香火,稱魏士哲。尚貞王二十年(1688),高嶺德明作為副通事與毛起龍等人搭乘貢船來到福州。次年二月,他向云游至福州的中國醫師黃會友學習了兔唇修補術,并獲贈醫學秘籍一卷,同年五月回國。十一月,高嶺德明為王世孫尚益成功實施了全麻下的補唇手術。薩摩奉行村尾源佐衛門聽說此事后,向高嶺德明索要去了其帶回的秘籍。[5]101-102
與手術本身相比,兔唇修補術成功的關鍵還在于麻醉。日本首例全麻手術是華崗青洲于1805年實施的乳癌摘除手術,晚于高嶺德明的兔唇修補術116年。而日本首例兔唇修補術是由嵐山浦安于1687年實施的,采用的是荷蘭醫學的方法,與高嶺德明所用的中國醫學方法完全無關。[6]599
2.島袋憲亮(晏孟德)與口舌瘡治療秘方
島袋憲亮(1700—1769),唐名晏孟德,尚敬王四年(1716)隨琉球醫師楚南安忠等學醫,尚敬王十二年(1724)留學中國,在福州隨王允理學醫3年,又赴北京太醫院受教于御醫霍桂芳、沈宏審等。他于返回福州的途中,在浙江錢塘縣得到口舌科名醫沈汝梅的秘傳后,于尚敬王十五年(1727)歸國。薩摩藩得知島袋憲亮得傳口舌瘡治療秘法,便邀請他傳授這一醫術。島袋憲亮于尚敬王二十二年(1734)赴薩摩傳授醫術,由于成績斐然,于翌本(1735)歸國之際得到了薩摩藩主島津家的嘉獎。歸國后的島袋憲亮或任中央醫官,或任離島的地方醫官,為琉球的醫學事業奉獻終身。[5]90
3. 島袋憲紀(晏承烈,吳繼志?)與《質問本草》
如前所述,琉球曾因沒有自己的本草知識,而在1736年將日本本草書《普救類方》頒布于地方。改變這一狀況的是琉球本草學著作《質問本草》的問世。《質問本草》是一部優秀的本草學著作,1984年中醫古籍出版社將中醫研究院藏日本天保八年(1837)本《質問本草》影印出版后,該書引起了我國學者的重視,出現了諸多相關研究成果。中醫古籍出版社的出版前言敘述了該書的作者內容及編纂過程:
本書作者吳繼志,字子善,琉球中山人,業醫。乾隆中葉,吳氏采集琉球本土及土噶剌夜久諸島所產的藥用植物數百種,將其根株枝葉花萼果實等生長情況繪圖詳注,或制成標本,甚至以盆栽生物通過琉球來華的貢使及琉球在華游學者,與我國各省精于醫藥者往復考證,經過十二年的長期鉆研,不懈努力,共考訂藥物一百六十種而成本書。[17]前言1
這段描述是根據原書中藤原高猷、菅原利保所撰寫序言寫成的,對該書內容及編撰過程敘述到位,但未考證吳繼志究竟為何人。嗣后,我國學者提及琉球醫學時,亦僅參考《質問本草》本身的內容論述中琉醫學交流,[18]未考證其作者。其實日本學者東恩納寬惇在《醫學論考》中已詳細考證了該書作者吳繼志的真實身份:他很可能就是島袋憲亮的養子島袋憲紀。島袋憲紀(1738—1808),唐名晏承烈,取自《詩經·毛序》“宣王承厲王之烈”,意在繼承其父島袋憲亮之志,因此吳繼志可能是他的另一個架空名。他于尚穆王十八年(1769)赴薩摩留學時受薩摩之命,攜帶琉球群島所產本草交予薩方收藏。他在薩摩留學時向石神元哲、阿野道恕、圖師長益、宮內享節等學習醫術,向伊地知有蘇等學針,尚穆王三十二年(1783)回國,翌年成為御典藥,于尚灝王五年(1808)年去世。[5]90[19]129,111-134
島袋憲紀雖然在薩摩留學長達十五年而從未赴華,但是其著作《質問本草》所采的植物均來源于琉球群島,且該書編纂過程中主要咨詢的對象是中國的專家,故可認為該書是在吸收中國本草知識的基礎上,對琉球地區的本草進行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4.上江洲倫完(陳開基)與人痘接種術
上江洲倫完(1732—1812),唐名陳開基(行一),尚穆王十五年(1766)赴薩摩留學,隨野呂玄龜學習醫術。留學期間琉球天花流行,他便向長崎醫師學習中國鼻干苗法人痘接種術,隨后回國種痘,是為琉球種痘之開始。此后,一旦發生天花流行,上江洲倫完就為人民實施種痘,其功績得到琉球王府的認同,被賜姓為新嘉喜,其家族此后世代為醫,成為琉球著名的醫學世家。[5]87-89
鼻干苗法人痘接種術早在1744或1745年便已由杭州醫師李仁山傳至日本長崎,載有人痘接種技術詳解的《醫宗金鑒》亦于1752年傳至日本。然而由于鼻干苗存在一定的風險,傳入日本之初醫師多不敢使用,直至1790年才由秋月藩醫緒方春朔實施大規模接種。而上江洲倫完在1766年便通過日本醫師學到這項技術并立即歸國實施接種,體現了琉球人民對我國醫術的巨大信任。[20]
5.渡嘉敷通寬(呂繼續,呂鳳儀?)與《琉球百問》《御膳本草》
《琉球百問》是中琉醫學交流史的重要文獻,該書長期以來都是中琉文化交流史研究的熱點課題之一。然而,國內學者多數僅知該書為琉球醫師呂鳳儀針對琉球病人的醫療方案向江南名醫曹仁伯的提問以及曹仁伯的相關答復,而對呂鳳儀何許人也一無所知。據高津孝等學者的研究,呂鳳儀極有可能就是琉球御醫渡嘉敷通寬,而《琉球百問》中的某些病例可能就琉球國王尚灝的病癥。[16]56-72
渡嘉敷通寬(1794—1849),唐名呂繼續(行一)。尚灝王十四年(1817)赴中國福州,向諸汝鄉、黃榮秋、施天鐸學習內科、外科及眼科,翌年隨毛安度到北京,隨太醫院張垣學醫。尚灝王十六年(1819)回到福州,翌年歸國,隨后被任命為中央醫師。尚灝王二十一年(1824),渡嘉敷通寬再赴中國留學,向周宗起、陳元犀、劉濟川學習內科,向端木良學習外科,向葉炳南學習婦科,向陳士渤學習兒科。在留學期間的尚灝王二十三年(1826),渡嘉敷通寬被任命為御醫者,尚灝王二十五年(1828)歸國效命,從醫終身。[5]97-98、[16]56-12
渡嘉敷通寬著述頗豐,有記錄供應琉球國王餐桌的約300種食材的特性及禁忌的《御膳本草》,也有關于傳染病的著作《皰瘡傳》和《麻疹傳》。[16]78、[21]
6.仲地紀仁(松景慎)與牛痘接種術
仲地紀仁(1789—1859),名醫金城紀昌之子,唐明松景慎,幼年時隨父親學習醫術,尚灝王二年(1815)赴中國留學,向石家辰學習內科及外科,向石聯魁學習眼科。尚灝王五年(1818),仲地紀仁在回國途中遇臺風漂流至薩摩,滯留期間向越山玄悅學習內科,向宅間瑞庵學習外科,次年歸國。此后仲地紀仁行醫數十載,在尚灝王二十一年(1824)因治療漂流至琉球的中國人而得到琉球王府的褒獎。仲地紀仁對琉球醫學的最大貢獻就是學習及推廣牛痘接種術。1846年,仲地紀仁向來訪琉球的傳教士伯德令學習該技術,并在本地母牛乳房上找到了痘種,成功實施了人體接種。迅速掌握了牛痘接種術的琉球王國甚至于1853年派遣醫師渡嘉敷通起向曾經的老師薩摩傳授牛痘技術,標志著琉球在這一領域取得了領先于日本的地位。[5]84[20]
通過以上可知:為琉球醫學做出過標志性貢獻的醫師大部分具有留學中國經歷,而這些標志性貢獻大部分是在學習中國醫學的基礎上實現的。不僅如此,從以琉球地區本草為研究對象的《質問本草》《御膳本草》的編纂,到針對琉球人所患疑難雜癥向中國醫師提問的書信集《琉球百問》的成立,再到琉球醫師對中國人痘技術毫無置疑地信賴,均體現了琉球醫師不僅具有強烈的琉球國家意識,而且對中國醫學表現出巨大信賴。
通過以上梳理,可以對琉球醫學作以下總結:琉球醫學的成立,建立在向日本漢方醫學學習的基礎之上,它的發展是不斷向中國和日本學習的過程中建立自身醫學體系的過程。然而,琉球醫學發展史上所取得的標志性成果大部分建立在對中國醫學的學習的基礎上。借助新學到的先進醫學科技,琉球醫學在某些領域甚至超越了日本,成為了日本的老師。就連琉球醫學史研究的大家金城清松也不得不承認:“在日本,也有南蠻醫學m南蠻醫學是指16世紀后傳入日本的西班牙、葡萄牙醫學。及荷蘭醫學的移入,但是它們均未傳至琉球。自山崎二休渡來起,至琉球‘廢藩置縣’n1872年日本為吞并琉球,強行將琉球王國改為“琉球藩”,封琉球國王尚泰為“藩王”。1879年,日本政府廢“琉球藩”,設“沖繩縣”,完成了對琉球王國的吞并。為止的約300年間,都是漢方醫。”[6]601因此,可以認為琉球醫學是一個相對獨立的醫學體系,對這個體系起到決定性影響的是中國傳統醫學,它不是日本醫學的一個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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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 瓏)
Abstract:Ryukyu didn't form its own traditional medicine as its civilization started very late.It was until the beginning of the 16th century,Ryukyu medical system was established by means of recruiting foreign doctors and sending students to China and Japan to learn medical science.The main content of Ryukyu medical science is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Its symbolic achievements,such as surgery cleft lip surgery under general anesthesia independently;compilation of local materia medica;variolation and vaccination,are directly based on Chinese medicine.Ryukyu medical science does not have a clear inheritance relationship with Japanese medicine and it is a medical system independent of Japanese medicine.
Key words:medical history of Ryukyu;Wu-Jizhi;Lv Feng-yi;Zhiwen-Bencao(Questions about materia medica of Ryukyu);Liuqiu-Baiwen(100 medical questions about Ryukyu)
A Brief Review of Ryukyu Medical History
DONG Ke
(Faculty of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Hangzhou,310018,China)
R-09
A
2095-2082(2017)04-0066-12
2017-05-26
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項目(13YJC770009);浙江省錢江人才計劃C類項目(浙人社發[2015]99號)
董 科(1983—),男,四川廣安人,浙江工商大學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文化交涉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