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桂堤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后革命時代的性別景觀:權力、修辭與再現
顏桂堤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性別”是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范疇和批判維度。后革命時代,對性別政治的探討已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女性反抗男權的壓迫,而應該深入問題的脈絡,在紋理之中厘析其多重的復雜性。性別政治與權力的隱蔽縫合、性別身份認同與表述困境、性別的雙重束縛與修辭策略、影像的性別再現與性別秩序重建等共同鋪演了各樣態的性別風景。而經過文化研究的理論操演,將“女性”作為孤立的對象加以研究已毫無意義,重要的是應該介入性地發現“女性”在文化網絡之中的“交互性”及其運作機制。
后革命時代;性別;文化研究;權力;修辭;認同
“性別”是文化研究重要的范疇和批判維度。正如伊蓮·蕭華特在一本有關性別與文學研究的著作中開宗明義地介紹:“1980年代人文學科最重大的改變,就是性別成為了分析范疇。”[1]“性別”進入文化研究的視域之中,從而引發了文化研究的性別政治與身份認同的轉向,拓展了文化研究的理論范式與研究視野。霍爾以其深邃的洞察力敏銳指出:“女性主義的干預是具體的、決定性的、爆炸性的。它在十分具體的各個方面重組了文化研究領域。它打開了‘個人的即政治的’問題,改變了文化研究的研究對象,在理論和實踐上具有完全的革命性;將權力的概念激進地擴大,使性別與性問題成為理解權力的中心問題;使許多我們認為已廢除了的關于主觀、主體的問題占據了中心的地位,‘重新打開’了社會理論與無意識——心理分析封閉的邊界。”aStuart Hall."Cultural Studies and its Theoretical Legacies"(1989).David Morley.et al.Stuart Hall: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Routledge,1996.本段譯文參見黃卓越等著:《英國文化研究:事件與問題》,三聯書店,2011年版,第77頁。而在中國特定的歷史語境之中,性別問題尤其是女性問題,時常與同時代的其他種種問題相互糾纏在一起。性別議題的浮現——這不僅僅是女人自己的故事,也是“他人”的故事;既是男人的故事,也是“故事”里的故事——這是一段劇變中的歷史。女性主體呈現的困境、身份與性別表述、后革命時代的性別與階級表述、權力與歷史敘述中的性別修辭、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性別位置以及階級重構與性別秩序重建彼此之間的復雜勾連,種種景象共同鋪演出了復雜的性別風景。
“性別”與權力之間的關系是文化研究極力探尋與開鑿的重要范疇。誠如女性主義者們所指出,性別知識生產之中往往隱藏著父權或男權意識形態的運作痕跡。那么,“性別”與“權力”是如何縫合并隱蔽地關聯在一起的?或許,羅蘭·巴特在其文化研究經典論著《神話——大眾文化詮釋》一書中對“神話化程序”所作的分析,能夠為我們提供有益的啟發。他指出,意識形態往往是通過“自然化”和“去政治化”的一系列程序而產生作用的,那么,對意識形態性別知識的“去自然化”和“重新政治化”無疑成為女性主義的首要任務之一。正如女性主義歷史學家瓊·史考特所言,性別除了建立在兩性可見差異上而形成的社會關系的構成元素,它也是顯示出權力關系的主要方式。對性別差異的關注以及“權力關系”是如何凸顯的,最主要的方式無疑是通過我們最為熟知的“男性/女性”二元對立的模式來表現的。通常,女性都是處于地位較低的一方,這樣的敘述往往隱藏著壓迫的存在。法國女性主義學者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經典之作《第二性》之中,振聾發聵地指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經濟的命運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會內部具有的形象,是整個文明設計出這種介于男性和被去勢者之間的、被稱為女性的終結產物。”[2]波伏娃從生物學、精神分析學等維度展開關于“女人”的討論,她力圖追問并加以闡釋的是:“‘女性實在’是怎樣形成的,為什么女人被界定為他者,按男人的觀點看,其后果是怎樣的。我們將按女人的觀點描繪她們固有的世界;這樣我們才能明白,女人竭力擺脫至今給她們劃定的范圍,盡力參與到人類的共在中遇到怎樣的問題。”[3]24事實上,女性的生理狀況并不是女性處境的必然緣由,而是男性中心社會早已事先設置無數規范指定女性的成長過程。“女人是由男人決定的,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是;因此,人們把女人稱為‘lesexe’,意思是說,在男性看來,女性本質上是有性別的、生殖的人:對男性而言,女人是sexe,因此,女人絕對如此。女人相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較女人而言確定下來并且區別開來;女人面對本質是非本質。男人是主體,是絕對:女人是他者。”[3]9顯然,在波伏娃對女性的考察并非只是生理學上的歷史演變,而是將其納入了社會權力結構之中考察,凸顯女性在其成長過程之中的復雜權力演變以及斗爭過程。“對于女性主義而言,《第二性》的意義在于完成了性別知識的去自然化和重新政治化,為‘性別’的文化社會建構理論奠定了基礎。”[4]
正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對“性別”奧妙的開掘,促使了女性主義學者對“性”與“性別”作出嚴格區分。性,即是兩性之間的自然生理差異,通常對應英語中的“sex”;而性別,通常指的是社會性別,對應英語中的“gender”。1968年,美國心理分析學家托勒出版了《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一書,首次使用sex和gender對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進行區分。“借助社會性別,女性主義者進一步分析了社會文化機制是如何塑造了先在于個體的性別角色模型,并使如何通過家庭環境、學校教育、大眾傳媒、公眾觀念、族群認同反復‘召喚’女性進入這個性別模型的。”對社會性別的研究,無疑可以“使女性主義研究者加深對不合理的傳統性別制度的認識之外,還為進一步的社會變革提供了可能:既然社會性別是一種社會建構而不是本質存在,那么為什么不能去消解掉這種不合理的社會性別制度,而建立一種更為公正合理的性別形態呢”[5]?
巴特勒的性別理論無疑撕開了性別與權力所制造黑幕的一角,她的“性別操演”理論為我們提供了某種性別顛覆的空間。她在享譽盛名的《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一書中拋出了“操演”是一種虛構的論斷。男性的陽剛威武,女性的柔順嫵媚,都是主體有意識建構出一種規范,也即羅蘭·巴特意義上的“自然化”建構。“一個人不是生來就是女人,而是變成女人;而更進一步地說,一個人不是生來就是女性,而是變成女性;甚至更激進地講,如果一個人可以選擇,可以既不變成女性,也不變成男性,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她提出了“在社會性別的表現背后沒有性別認同,認同是由據說是其結果的‘表現’所展演構成的”。如果說波伏娃的“女人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變成女人”的主張強調的是后天的衍化,那么,巴特勒的則社會性別的差異受到性別區分本身是自然的事實所限制——陽剛是男性的天性,陰柔是女性的天性。事實上,陽剛氣質與陰柔氣質并不是“自然先天”的表現,而是“文化操演,受論述限制的操演行為……建構出這些氣質的‘利索當然’,造成了自然的、原初的、不可避免的效果。”她進一步解釋說:“如果性別特質……不是表現性的,而是展演性的,那么這些特質實際上便構成了身份認同,而這些特質正是要去彰顯這個身份認同。表現和展演之間的區分是相當關鍵的。如果性別特質和行為、身體呈現或生產文化表意的各種方式,都是展演性的,那么就沒有先驗的身份認同,可以來衡量任何行為或特質;也沒有真假之分;真實或扭曲的性別行為,而如此一來,也揭示了有一個真實性別認同的假設,不過是約束的虛構假象。性別現實是透過不斷的社會展演而創造的,這意味著基本生物性別的概念,或是固定的陽剛氣質、陰柔氣質也被建構成策略的一部分,掩蓋了性別展演的特性,以及在限制的陽剛主義者支配和強迫異性戀框架之外,可能有無數性別建構的展演可能性。”[6]巴特勒在福柯后結構主義理論與“知識/權力”理論的啟發下所提出“性別操演”理論,無疑有效地推進了“性別建構論”的深化與拓展。雖然,性別問題的提出與女權主義運動有直接關聯,但是,性別問題研究已經遠遠超出了女性研究本身,它還將兩性之間的差異與不平等現象、男性問題、酷兒理論等都納入了研究視域。
“性別政治”構成了中國文化研究的一個核心主題。比較集中闡述“性別政治”命題的有:“文化研究:中國與西方”網站·《賽博文萃》第七期的“女性主義/性別研究與文化研究”專輯,《文化研究》第二輯“解讀身體”專題,第五輯的“身體、文化、政治”專題,第九輯的“流行、性別、種族”專題,以及一系列圍繞“性別問題”的專著和論文,諸如戴錦華、孟悅合著的《浮出歷史地表》,戴錦華的《性別中國》《涉渡之舟》《猶在鏡中》《鏡城突圍》,白露的《中國女性主義思想史中的婦女問題》等。概而言之,中國文化研究的“性別政治”論述與書寫包括五方面內容:
其一,性別與知識/權力的關系。文化研究向來關注性別與權力之間的關系。中國學界對于性別與權力關系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對男權/父權體系的反抗,尤其是持“女權主義”立場的女性學者們以較為激烈的姿態批判大眾文化中性別歧視觀念,力圖打破男性中心的文化霸權。恰如美國學者湯尼·白露在其所著的《中國女性主義思想史中的婦女問題》一書中指出:“戴錦華的精神分析女性主義,以一種更改置換的形式從中國進步論女性主義中延伸和分離出來。她仍然將基本權力問題歸屬于性差異。”[7]此外,中國學界關于性別與權力關系的理論資源也大量吸取了福柯的“知識/權力”理論,尤其是受其《性經驗史》影響。因此,通過對性話語的知識生產與壓制的考察,揭示了在看似沒有權力的地方發現權力的隱蔽存在,以及壓迫性關系。
其二,性別與敘事、表現的關系。大量的女性寫作已經關注到性別與敘事之關系,尤其是女性的表現。歷史中關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形成了“刻板印象”,也就是說,女性的表現實際上反映了男性的態度,并且構成了對“真正的”女性的歪曲。因此,關于性別與敘事之關系在女性主義興起后就不斷受到質詢,敘事、表現對性別關系產生了何種效果?是誰掌握了敘事的主動權?為什么是這樣敘事?女性作為符號表現了什么?女性能否表述她們自己?諸如此類等相關問題開始受到關注。
其三,性別與大眾媒介、影像的關系考量。“對大眾媒介與性別關系的考量, 這是英國文化研究歷史演變進程中比較特殊,同時也是最具沖擊性的一個話題,‘它本身即已成為一種話語的譜系,同時也與特定場域中的構建息息相關’。”[8]由于現代信息技術的跨越式發展、互聯網、自媒體的興起及全面覆蓋,現代媒介技術與性別之關聯更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領域。性別政治與身份認同在現代媒介領域催生并拓展出了新的學術空間。換而言之,我們已然無法輕視現代傳媒技術的重要性,也不可忽視其在建構性別政治與身份認同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諸如流行雜志、科幻小說、電影、電視、網絡博客、自媒體、賽博空間、網絡文學乃至網絡游戲等各種形式,都為性別在現代媒介領域的表現與塑形提供了豐饒的空間。當然,我們不能僅僅只是一味樂觀地為現代媒介所制造的“轟動效應”而喝彩,而忽略了其所帶來壓抑的可能性,從而喪失了追問的能力。因此,對于大眾傳媒與性別關系的探討,既要借用大眾媒介積極生產具有女性主義意識的女性形象,也要批判大眾傳媒所形成壓抑性權力。
其四,性別與“家國”政治、革命想象之關系。《文化研究》第九輯的“流行、性別、種族”專題,從女性在政治生活中的邊緣位置出發建構一種女人的另類論述。而戴錦華的一系列研究,則側重于揭示出“以民族危亡、血與火的命題遮蔽了女性命題的浮現,并再度將女性整合于強有力的民族國家表述與認同之中”;同時,強大的民族國家的詢喚,經常而有力地作用于女性的主體意識。事實上,在家國政治與革命想象的敘事過程之中,往往形成了對性別的壓抑與遮蔽。因此,探尋與揭示家國政治、革命想象對性別的壓抑與遮蔽是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范疇。
其五,性別超越與性別越界。不少女性主義理論家的思考從性別開始最終指向對性別的超越。性別的超越路徑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在性別概念的框架內尋找超越的可能,另一種則是將性別范疇與階級、 民族和人類連結從而超越純粹的性別路線。有趣的是,“性別超越”的第二種路徑逐漸演變為中國性別問題研究的一個重要主題。諸如戴錦華的《性別中國》《拼圖游戲》《霧中風景》等作品,立足于中國經驗,著力考察了性別與階級之間的復雜糾纏。
在斯皮瓦克看來,印度的民族獨立并未給婦女帶來解放,由于印度女性的“解放話語”常常被淹沒在男權社會的獨立話語之中,從而導致了對印度女性仍受壓迫的事實的遮掩。縱觀西方的女性主義運動發展史,那些自恃為全球女性代言人的西方女權主義者,她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代表全球女性發言?不言而喻,作為知識精英的西方女權主義者,她們所謂的“代表全世界女性發言”恰恰剝奪了“第三世界”女性的話語權力。因此,這樣一種代言的可靠性是值得質疑與省思的。或許,無論是印度的獨立解放話語,還是西方的女權主義話語,它們都與各自的主導社會結構達成了政治共謀。[9]9斯皮瓦克的“底層人能說話嗎?”的質疑振聾發聵,也同樣在中國產生了巨大影響力。“在殖民生產的語境中,如果底層階級沒有歷史,不能說話,那么,作為女性的底層階級就被置于更深的陰影之中了。”[9]107那么,中國女性的境遇又是如何呢?她們是否也陷入了這樣一種雙重束縛的境地?
當我們將目光投向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女性底層群體,或許,我們可以用兩個關鍵詞——“下崗女工”與“外來妹”來概括她們。在社會轉型的進程之中,“下崗女工”與“外來妹”無疑成為中國獨有的產物。從某種意義上說,中國社會所經歷的急劇貧富分化過程,無疑在中國社會生活的多層面展開。一方面是城市國有大中型企業女工的“下崗”,另一方面是鄉村成千上萬的農村少女涌入中國沿海各地外資或合資的加工業工廠,成為最為廉價的勞動力來源。[10]134-135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社會,貧富兩極分化日益嚴重,這種現象在財富分配、地域差異、城鄉差別、性別歧視、教育資源差異等諸多層面上同時呈現。誠如戴錦華所指出:“這一貧富嚴重分化的景觀漸次于中國的視覺文化,尤其是大眾文化中超級媒體電視、電影中浮現之時,卻采取了階級與性別議題及其話語的相互借重和遮蔽的策略。這無疑成為90年代中國社會最重要的‘社會修辭’方式之一。”[10]130不難想象,關于中國女性問題的認識遠非是一種樂觀的想象。“下崗女工”“外來妹”的稱號已然不僅僅只是一種性別標簽,亦是一種身份標簽。
有一種傾向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重視,大眾傳媒往往對女性群體進行修辭化處理,將其收編、整合、塑造成為具有某種特定指向的符號形象。經過修辭化處理,它們往往將某些廣泛存在的社會問題化約成為某個形象的化身。諸如“下崗女工”成了幾乎沒有社會保障系統支持的失業大軍的代名詞,而“外來妹”則成為較之下崗工人數量更為浩繁的農民工的一個“響亮”的名字。“于是,某種相當廣泛存在的社會問題限定為某一性別群體所遭遇的特殊事實,某種‘次要的’或‘少數人’的問題。這一‘社會修辭’,與其說是凸現了女性群體作為被選定的犧牲對象所遭遇的社會困窘及苦難,不如說它只是作為一種暫時而有效的話語性移置。”[10]134與其說下崗女工、外來妹凸顯的是一種性別歧視的現實,不如說,它正是以性別議題的浮現遮蔽了轉型期中國社會面臨的身份認同與底層問題。
我們同樣應該避免將“女性”化約稱為一個“同質化”群體的危險,猶如陶東風警惕性地告誡:“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實是,女性的壓迫可能來自女性內部,第三世界的壓迫也可能來自第三世界內部,或者說,男性也不都是女性的壓迫者,第一世界也不都是第三世界的壓迫者。”[11]孟悅在與薛毅訪談時也談到,女性主義的“復雜性在于:一方面,任何一種關于女性的界定和描述,如果是為了標榜自己而侵犯其他女性群體的政治經濟社會利益,都不能說是女性主義的。另一方面,女性又不是一個統一一致的分析單位,女性不是一個社會群體,因為它和農民、城市人、下層人等這些非性別的概念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覺得什么是女性主義這個問題非常大,在社會意義上和文化、政治意義上,很難界定,需要根據每一具體情況去界定。因為情況一直在發生變化。比如,農民這個群體忽然變成了城市的邊緣,——這樣的變化當然也發生在女性的身上,但同時又不是所有的女性都有農民女性那樣的經歷。從女性主義角度談農民婦女,有時不能純粹從性別等級制這方面來說,要看它與各個社會的權力之間的關系。而在把這些聯系在一起時再去看時,就變得太復雜了。”[12]孟悅強調,分析問題應該采用“全景式的結構”b,以全景來定局部。她以一個閨秀女性為例,認為當談一個閨秀女性,不僅要把她和男性的關系,而且要把閨秀與其他女性之間的關系,以及男性與男性之間的關系都考慮在內,成為一個全景式結構加以考察,這樣才能具體把握閨秀是在何種意義上受到壓迫。
或許,對性別問題的探討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女性反抗男權的壓迫,而應該深入問題的脈絡,在紋理之中厘析多重的復雜性。性別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問題,它往往與階級、民族議題相互糾纏與遮蔽在一起。尤其在經過全球化與消費主義洗禮的后革命時代,我們更應該進入具體歷史語境之中,充分關注個體的差異性,而不能對其加以化約化處理。
性別再現是性別理論之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著名女權主義理論家凱特·米勒特曾將女性長期以來遭受的壓迫歸結為再現問題。英國女性主義研究者安吉拉·默克羅比也非常關注女性的表述與被表述問題,她在《女性主義與青年文化》的開篇即提出:“在對青年文化群體的撰述中,女孩似乎很少被提及。在傳統亞文化民族志研究,大眾文化歷史、個人記事和新聞調查等領域,她們都是缺席的。即使她們被描述,也是要么被膚淺地濃縮成我們今天已經非常熟悉的刻板婦女形象。”[13]要么,女性形象是被蜻蜓點水般地做些邊緣化描寫,她們在與男性文化遭遇時,往往成為了一種周邊的存在,并不真正在場。那么,我們如何理解這種遮蔽?女性真的沒有出現在青年亞文化之中?或者是某種東西阻礙了研究,從而使她們被隱匿?默克羅比強調,不管是文學、傳媒還是視覺形象,它們都從不是純粹的鏡像,而是通過諸如突出重點、編輯剪裁、改編和變形等一整套選擇手段,來制造新的意義轉換。不言而喻,對于性別的再現,也即闡釋,并非是一種純粹的性別投射,而是具有意識形態的色彩——這其中必然存在著夸飾,或者形成某種遮蔽。
影像作為再現的一種重要方式,女性主義十分關注影像對于女性的建構。自攝影機發明以來,它似乎就不自覺地參與了對女性身體的審視與建構。正如朱莉安娜·布魯諾在論述娜塔莉的電影時所指出:“電影起到了……‘影像身體’的功能;它為凝視提供了一個淤陷在肯定或者否定閹割焦慮的矛盾之中的女性身體。因此,電影是關于性向和性差異的話語的另一種例示,是‘植入性倒錯’將權力擴展到身體、特別是女性身體的一種形式。”c轉引自孫紹誼:《想象的城市——文學、電影和視覺上海(1927—1937)》,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0頁。原文出自朱莉安娜·布魯諾的《損毀地圖上的街巷行走:文化理論與埃爾維拉·娜塔莉的城市電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頁。
她們往往通過對父權意識形態的批判,來凸顯女性的主體性與性別差異。“女性主義理論與女性主義電影實踐當前的任務,即是針對女性主體與再現、意義和視覺之間的關系進行一番論述,如此一來,即建構出另一個指涉架構以及另一個度量欲望的語匯。摧毀所有再現的連貫性,為了要避免認同以及避免主體反思而否認影像的‘掌控’,讓任何既有或預先建構的意義感知變成空洞,以上這些種種作為皆無法完成當前的任務。”[14]從英國伯明翰學派的女性主義理論可以發現,他們對女性的再現以及女性的身體進行了廣泛的批判。女性主義研究同時也對“男性凝視”進行批判,他們關注“結構性的父權制度所產生的意識形態效應,以及做為限制解放的可能性和女性的一般經驗”[15]。關于女性的再現,英國女性主義研究者默克羅比顯然為我們開創了一條富有意義的研究路徑,她針對青少年女性雜志的職業,從一個對于刻板印象再現的結構主義式否認,轉向一個較以受眾為中心的分析。她的這種分析主要聚焦于探討這些雜志中的論述是如何被消費、如何被用來產生愉悅,以及透過什么方式來形構認同。而美國學者洪宜安的關于美國肥皂劇《朱門恩怨》的分析,則為我們再現了女性主義在思考文本與受眾關系上的一個重要轉變。不同于以往女性主義一貫采取的譴責對女性的壓迫以及刻板形象的再現方式,洪宜安在《觀看<朱門恩怨>》一書中重點強調的是文本消費的創造性、解放性以及產生意義的潛能。
影像作為一個重要的再現領域,它鮮明地體現著意識形態的制約。女性電影批評作為女性主義理論的一個重要分支,它一直致力于瓦解電影業中對女性創造力的壓制和銀幕上對女性形象的剝奪。西方女性主義電影批評通過對好萊塢經典電影模式的解構式批判,力圖展現并揭露隱匿于這些電影文本深層結構之中的性別政治與身份認同問題。迄今,這一努力已經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諸如《女性電影作為抗衡的電影》《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精神分析與女權主義》等批判性實踐成果。由于男性中心的覆蓋,女性電影往往被邊緣化。長期以來,以男性為中心的敘事方式往往將鏡頭前的女性描寫成欲望的對象。
由于中國復雜的歷史語境,不同時期電影中的女性形象塑造也呈現出了不同風貌,對這一系列女性形象塑造的意圖與修辭策略考察意味深長。戴錦華曾在《“可見與不可見的女性”——當代中國電影中的女性與女性的電影》一文勾勒了1949年以來中國大陸女性銀幕形象的歷史:從女戰士到苦難的母親,再到男性欲望的對象。 “在當代中國電影特定的編碼系統和政治修辭學之中,母親形象成為‘人民’這一主流意識形態之核心能指的負荷者,一個多元決定的形象。在革命經典電影的敘事中,她與另一個核心能指共產黨人成為一組相映成趣的被拯救者/拯救者、拯救者/ 被拯救者的互補關系。”當代中國第五代導演們的作品則試圖借助女性形象的塑造重新對歷史與文化進行思考與再敘述,從而使“女性在男人欲望的視域中再度浮現”。張藝謀則是典型的代表,男人至于女人的欲望視域呈現在其處女作《紅高粱》之中。在張藝謀一系列作品之中,中國元素與色彩的塑造并非是為了展現中國本身,若從后殖民主義理論加以觀照的話——中國只是作為西方的“他者”而塑造的。顯然,在看/被看、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認知模式之中,張藝謀所塑造與呈現的極具東方色彩的“中國”只是作為西方認知東方的一種奇觀。或許,我們也可將之理解為“將躋身于西方文化邊緣中的民族文化呈現為一種自覺的‘女性’角色與姿態”[16]。
或許,周蕾在《婦女與現代性》一書所運用的方法有助于為我們提供一種思考框架:通過對電影敘述如何呈現國家及個人的主體性問題的追問,呈現與關懷女性在文化媒介中居于被控制甚或被抹銷的地位。現在我們更為重要的可能已不是將“女性”作為孤立的對象加以研究,而是應該介入性地發現“女性”在文化網絡之中的“交互性”及其運作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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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杜生權)
Abstract:"Gender"is an important category and critical dimension of Cultural Studies. In the postrevolutionary era,the discussion of gender politics can not simply be attributed to the oppression of women against male power, but should be in the context of the problem,in the texture of the analysis of its multiple complexity.The gender politics and the power of concealed suture,the gender identity and the expression of the dilemma,gender dual binding and rhetorical strategies,gender reproduction of images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gender order,have played the various forms of gender landscape together. It is meaningless to study the"female"as an isolated object through the theoretical exercise of cultural studies.But it is important to intervene to discover the"interaction"of"women"in the cultural network and its operation mechanism.
Key words:post-revolutionary era;gender;cultural studies;power;rhetoric;identity
The Gender Landscape in Post-revolutionary:Power,Rhetoric and Reproduction
YAN Gui-d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350007,China)
I106;C913.9
A
2095-2082(2017)04-0098-08
2017-04-17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4CZW007)
顏桂堤(1983—),男,福建永春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