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李排長說完參加接見的有關事項,吩咐將麻繩發給眾人,每一根麻繩都有一尺多長,每人兩根,多要不給,不要不行。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路燈還沒滅,我們到本校集合,列隊出發。
我們這一隊,橫排五六個人,豎排看不見頭尾,一個跟一個,夸嚓夸嚓地走。越走人越多,從各個街道匯入同一條路,一隊跟一隊,轟隆轟隆地走。
不知那時是硬件不足,還是不放心飛行員,哪一次接見好像都沒有航拍。這種時候,如果派一架直升機,從空中往下看,場面一定恢弘得不得了。條條大路通羅馬,說的是路,但羅馬那個路不會動,北京的路會動,北京現在的這些路,滿滿當當,可溝可沿,都是“革命洪流”,洪流滾滾,路也跟著滾動起來。
我們這一隊,有人把昨晚發的細麻繩纏到鞋上,一腳纏一個,從鞋底橫上來,緊緊捆住。這是一種預防措施,避免發生擁擠,把鞋擠掉。更多的人沒捆,說是到地方再捆不遲,說學校想的周到,上幾次接見,每次完事都要收走一車一車的鞋。某人同學的衣服擠丟了,別人告訴他,去中山公園找找。去了一看,好家伙,遺失的雜物堆成一座小山,鞋襪、衣帽、鋼筆、錢包、手表,應有盡有,雜七雜八混在一起,哪兒還翻得出自己的東西,只好在管理人員指點下,胡亂拿一件走人。那小子也規矩,丟一件衣服拿一件衣服,你拿兩件又能怎樣?你拿走點兒別的,又能怎樣?
隊伍走了很久,走到一個地方,命令就地坐下,統統坐下,吃自帶的干糧。
前幾次接見,聽說伙食都不錯,有發面包的,有發雞蛋的,還有發香腸的。我們沒這個福氣,我們帶的干糧和往日早餐一樣,兩個饅頭外加老北京的咸菜水疙瘩。
可能前幾次用力過猛,把國庫里的好東西吃光了?一個人的嘴是一個小窟窿,幾百萬、幾千萬張嘴連在一起,那得多大一個窟窿?十個昆明湖怕也圈不住。整個地球都算上,哪個國家架得住這一通猛吃?當時人人吃得意氣風發,沒過多久,苦日子,更苦的日子,一個接一個找上門。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這是現在的說法。當時不說“混”,說“革命”,是革命就要付出代價,交“學費”。
為了方便攜帶,水疙瘩沒切絲,每人一小塊,齁咸齁咸。多年后一想起這一天,嘴里就泛出一股水疙瘩味。
吃完干糧,沒有進一步的指示,我們仍然坐著不動。
早晨天還挺晴,這會兒是下午,云彩多起來,有點陰。
此地極為寬闊,來的人無邊無沿,坐滿地面,只留出長長一條空地。遠遠望去,無數個腦袋密匝匝的,毛茸茸的,像莊稼地,又像蘆葦蕩,那一條空地就在其間中拐來拐去,神龍不見首尾。
過了一會,得到新的指示,我們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兒,等待接見。
原來這個長條空地,是臨時性的車道。
原來此次接見不用游行,我們不動,主席動,主席坐在車上,順著臨時車道,準確說是飛機跑道,檢閱各路人馬。
我們等待的地方,是西郊機場,1938年由日本人興建。1949年共產黨進北京,在這里,由毛澤東檢閱剛進城的大部隊。毛澤東穿著厚厚的帶毛領子的軍大衣,站在吉普車上,注視受閱部隊,敬禮的那只手有點兒彎,沒太伸直。這是當時照片上的樣子。多年后把這一段拍成電影,請一個叫唐國強的演員演毛澤東,檢閱到半道,突然鉆出一個戰士,站在跑道上,攔住吉普車,慷慨激昂說了一大段臺詞。演這個戰士的演員叫劉燁,演完戰士,又去演國民黨軍官。
西郊機場是內部機場,專供軍隊和大領導使用。從我們接受檢閱的那天算起,五年以后,到了1971年,跟林彪同歸于盡的那架256號三叉戟專機,最先是從這里起飛,然后飛到山海關,然后一去不復返的。又過了五年,到了1976年,扣押“四人幫”那天,葉劍英元帥從玉泉山去中南海,途中,讓他的警衛員特意關注,看看有什么異常現象的地方,也是西郊機場。
這些內部事盡管只是一些細枝末節,仍然要過很久,要到我們逐漸變老的時候,才能一點一滴地得知。當時我們一門心思,只盼著毛主席早點到來。除此之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概不關心。我們不知道世界其他地方,人民的真實生活,他們吃的是什么,住的是什么,想的又是什么。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還要經歷哪些動蕩,品嘗哪些辛酸,體味哪些甘甜。
我們比較渴,太渴了,學校沒給帶水,甚至早飯也沒提供菜湯和稀粥,不是有關方面摳門,是為大家的膀胱著想,擔心上廁所不方便。
雖是機場,印象中沒看到一架飛機,看到的全是人。
紅旗也不多,沒法多,無數紅衛兵長途跋涉,不可能人人都扛一面旗,累不說,關鍵是沒那么多旗。因此到了地方,“紅旗像大海洋”的場面就難以形成,形成了也不合適,擋眼睛,看不著主席。
好在人們早有準備,人們手臂一揮,造出另一種“海洋”,通紅通紅,也是紅海洋。
該“海洋”的色彩構成,來源于一種60開本的小冊子。
這種小冊子當時中國印了十幾億本,沒有一本不是紅色封面,封底和書脊也是紅色,拿在手中,左搖右搖,上擺下擺,都是紅紅一片。外國人稱其為“小紅書”,中性說法。我們尊重有加,稱其為“紅寶書”,全國人手一冊,至少一冊,出門都帶著。只有一個人不用帶,別人一見他,都向他搖紅寶書。
這人叫毛主席,小紅書叫 《毛主席語錄》。
當天,西郊機場來了不少軍人,扎著皮帶,背著水壺,肩并肩,腿盤腿,雙手扶膝,端坐在第一排。大家為之一振,心里明白,這是來維持秩序的,威風凜凜、最高級別的維持。
被部隊擋在身后的,不但有青少年,還有中年人。不但有教師和學生模樣的,還有干部和工人模樣的,乃至看不出職業模樣的。如果仍管這些人叫小將,就屬于腦子缺氧,看不出大串聯的誘惑性、傳染性、廣泛性,以及各行各業的熱情。說起來,沒有哪個領域愿意小將一枝獨秀,小將一動,百動千動,方方面面都動起來了。近年有一天,我在一家瓷器攤上,見過一個大瓷盤子,上面印著毛澤東和林彪某次接見的彩色畫像,其說明文字很講究,瓷器廠編不出來,一定抄的當時報道。該報道沒像前幾次那樣,只說接見紅衛兵小將,而是說:接見“文化革命大軍”。
這個大軍中,有多少人屬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好的和比較好的?又混雜了多少不到百分之五的其他人?說不好。但我敢說,這個文革大軍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日后會加入中國的旅游大軍、流動大軍,他們憑借大串聯的老底子,大聲大嚷,大模大樣,細聲細氣,輕手輕腳,走到天邊都不怵。走完了中國,再走世界,也看紅場,也看人妖,還看自由女神和柏林墻,看打工地點和投資項目,花的是自己的錢,賺了也歸自己,公款行事的除外。
大軍中人,此時都在集體發聲,背語錄,唱歌,唱各種頌歌。多年后,這些歌被一些人稱為“紅歌”,還要時常唱起,一直唱到今天的歌廳、飯館和大媽舞廣場,唱得垂垂老矣的當年小將淚水漣漣、舞步緩緩。
李排長站在隊伍前面,用男低音起歌,然后打著拍子,指揮大家齊唱。文革前,我們班一個男生打拍子,兩手白嫩,軟了吧唧。李排長則是攥起兩只拳頭,在胸前交叉分合,揮來舞去,動作堅硬,怪怪的。大家轟的笑出聲,李排長不笑,看不出表情,繼續揮舞拳頭。每曲終了,便用河南口音拉歌,本校同學來一個,大家呱唧呱唧,分校同學來一個,分校同學唱得好不好?再來一個要不要?
那天,我們等待的時間極其漫長,頌歌唱了一曲又一曲,嗓子都唱啞了,主席還沒到。有一次,遠遠見到兩個車,有人高叫:來了來了!大家呼啦啦站起來,馬上又噼哩啪啦坐下。這一片剛坐下,那一片又站起來,人山人海起伏波動,連綿不已。今天的球迷,動不動就在看臺上折騰,說是效仿1986年世界杯的“墨西哥人浪”。有什么呀?我們這個“西郊機場人浪”,比老墨的早了二十年。
來的不是主席,是巡查或聯絡的工作車輛。
再唱歌,再等待。
現在有一種說法,認為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氣場”。有人不同意此說,認為是一種迷信。我不怕迷信,我早都迷信過了。我覺得“氣場”這個說法不錯,挺能描述當天情形。當天,西郊機場大約聚集了上百萬人,上百萬個“氣場”匯在一起,應是一個巨無霸形的超級大“氣場”,眾人齊心咳嗽一聲,都會有山呼海嘯的動靜。
可是人再多,“氣場”再大,也沒有毛澤東一個人的“氣場”大。別說一百萬人的“氣場”,全國幾億人的“氣場”大不大?那也大不過主席一個人的。主席來到哪里,他的“氣場”就罩到哪里。現在,就要罩到西郊機場了,人還未到,“氣場”已經彌漫過來。
這真是一個亙古未有的奇觀,西方國家能造飛船和智能機器人,卻無法造出這個氣勢。
人們翹首以待,焦急,激昂。突然又起了騷動,許多人站起來,這次不是張望領袖,而是往四周擠,有人還捂住鼻子,好像在躲避什么。四周全是人,怎么躲得開?
坐下!坐下!解放軍大聲喊,不管用,人們不肯坐,還擠。
原來,有個紅衛兵憋不住尿,此時上廁所已被禁止,任何人不準離開現場,那紅衛兵實在忍不住,只好原地解決。濁水一滋,人們亂了套,誰也不愿坐在那里。毛主席隨時都會到來,情況萬分緊急,這時只見李彥喜排長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在尿泡里,一動不動,腰板拔得溜直。
眾人肅然了,榜樣就在這兒擺著,褲子都濕了,咱還有啥可嫌乎的,相跟著,大家紛紛坐下。
下午四點多鐘,遠處悶雷般傳來呼喊聲,幾輛摩托車開道,突突突進入視野,主席來了,這回真的來了。
摩托之后,是由北京212小吉普組成的車隊,一律敞篷,一律放倒擋風玻璃。前些年,中國路面常見的,不是美國的威利斯吉普,就是蘇聯的嘎斯69吉普。威利斯是繳獲的,嘎斯69是進口的,而這個黃褐色的北京212,卻是自產的,首先為毛澤東檢閱所用,檢閱前不久,剛剛通過質量鑒定。
可能是逆光,可能是距離太遠,人縫中影影綽綽,我只看到一個主席模樣的輪廓,站在第一輛車上,未及細看,前幾排的人呼啦一下全站起來,擋住了視線。等我掙扎著站起身,踮腳往前探頭,第一輛車已經不見了,后面的吉普從眼前掠過,車速很快,人們都來不及喊毛主席萬歲。
有一輛吉普,上面站著一個人,倒是讓我看得真真楚楚,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威望和地位日益下降的劉少奇主席。
紛亂中瞥見王延安,他也剛從人堆兒里站起身,漲紅了臉,懊惱地大叫:這扯不扯,毛主席沒看到,看到了劉少奇!
人如洪水決堤,把我擠到他身邊,王延安一愣:你看到主席了?
被我哥揍了以后,他這是第一次跟我說話,又是這么個場合。
我說,主席沒看清,看清的也是劉少奇,以前就看過。
以前?以前怎么看?王延安納悶。
我說有一次,緬甸將軍奈溫訪問沈陽,劉少奇陪著,我們夾道歡迎,咳!已經見過一次,現在又見一次。
我和王延安一口一個劉少奇,言語間透著不敬,與其說我們對國家主席變臉太快,年紀輕輕就成了勢利眼,不如說我們有覺悟,緊跟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劉主席在中央,過去排名第二,現在排名第八,種種跡象表明,他還得往后排。
那時,大人小孩都知道,劉少奇快不行了,只是料不到,他會不行到何等地步。
那一天,是1966年11月26日,加上前一天11月25日,毛澤東連續兩天接見文革大軍,兩天并為一次,史稱第八次接見,也是毛澤東最后一次接見。
此次接見,毛劉二人所乘車輛隔得很遠,車又開得飛快,估計彼此一句話都沒說。
史料記載,此次接見不久的一天深夜,毛主席召劉主席去人民大會堂,兩人見了最后一面。劉提出辭職,國家主席不當了,中央常委不當了,還有一個毛著編輯委員會主任,也不當了,一家老小去延安或者湖南種地。延安是劉全力推崇毛,并獲毛提拔的地方,湖南是二人共同的家鄉,不知他選這兩個地方種地,是出于何種考慮。
毛不動聲色,只是勸劉讀書,并給出書名,是幾本不太出名的外國書。劉回到住所,跟家人寬慰地說,主席的態度很好。誰知沒過幾天,他即失去自由,被人斗來斗去,最終瘐死囚地。那一段,街上有許多大字塊,故意把劉少奇的“奇”字寫歪寫亂,看上去就是一個“狗”字。請劉主席的親友原諒我,重提這段不堪往事。我無一絲惡意,只是想說,“劉少狗”這種反人類、反文明的侮辱性叫法一經傳開,全國的“狗崽子”不但在邏輯上、從屬關系上,就是在字面上,也跟劉主席聯到了一起。
在西郊機場,我想看毛主席,卻沒看清,不想看劉主席,卻看得一清二楚,當時覺得泄氣,現在想來,這大概是上天對我的一種暗示,一種安排,是我的宿命之所在。
此是后話不提。當時我在現場,全副精力歸于一處,統統放在保持身體平衡方面,防止跌倒,被人踩踏。近讀一個警衛人員的回憶文章,說那日散場,機場附近有一座羅鍋橋,轟然擠塌,當場踩死了幾個人,還有十幾人被踩傷。人們“還未等主席換車,就撤了,把機場大門堵得水泄不通,主席的車無法回中南海,只好返回走人行道,從機場東北側的一個小門改去玉泉山。”從前老人家總抱怨不讓他接近群眾,這以后,“毛主席再也不提不讓他見群眾的事了”。
想想那一年,毛澤東七十三歲,劉少奇六十八歲,兩位老人頂著暑熱或寒風,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眼里所見,黑壓壓一片又一片,都是不認識的人,一次兩次新鮮,咣咣咣一連八次,真是相當不容易。毛主席還好些,畢竟人們想見的是他,認識不認識,歡呼的都是“時代最強音”,眾愛所歸,就算再累,內心總會生出力量。劉主席就不然,大家越是歡呼毛,響應毛的號召,他就離危險越近。以他的經驗和洞察力,應能感到,有一支鋒利無比的革命矛頭,正在緊逼過來。
我們被接見的人也不容易,遙遠的路途,漫長的等待,費了八九個小時,毛的身影從出現到消失,不過幾秒十幾秒,無數人擠倒在地,一秒都沒看著。
那又怎樣?你無法讓吉普車慢點兒再慢點兒,無法讓別人坐著不動,就你一人站起來,使勁看,看個夠。誰也不怨,只能怨自己運氣不佳,再不佳你也是在現場,你就說你看到了,別人還會考你:主席長得啥樣?他的照片隨處可見,面部細節盡人皆知。當然,看照片和看真人終究不是一回事,大家費盡周折匯到一起,就是想看真人。前幾次,有人跟主席握了手,完事就不洗手,逮誰跟誰握。我們這次握不著手,有人把手洗了,臉卻不洗,說是臉被主席看到了,要原樣帶回家,讓親友摸一摸。
(選自《我的串聯生活》/劉齊 著 繪/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 201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