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毫無破綻的聰明

陳思呈

《圍城》里的唐曉芙是錢鍾書筆下最仁慈厚愛的人物形象。據說錢鍾書對這個人物的塑造極其用心，光是取人物名字就蘊含無窮心思和信息。饒是如此，這個人物在讀者心里留下的印象卻并不深刻，甚至并不討好。

相比而言，書中的另一女子蘇文紈盡管有諸多毛病，贏得的歡心卻不少，蘇文紈的報復心被錢鍾書不惜筆墨地刻畫，讀者卻能疼惜那是因為方鴻漸傷她在先。起碼，讀者能把蘇文紈式的假清高和真脆弱栩栩如生地記在心里，唐曉芙的完美卻給人一種塑料的質感。

讀者的印象無形中反映了作家在人物塑造上的成敗。

據錢鍾書所稱，唐曉芙不是淺薄美人，她長得完美，又是政治系的高材生，依蘇文紈所說，一進大學就“抓一大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著呢”。

更為難得的是她對人情世故的洞見。董橋說，文怕嫩，人怕老，唐曉芙顯然正好是反過來的，其人是方鴻漸所感慨的“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其思想卻深刻犀利，而對世態的言論卻十分老辣。

與方鴻漸一席對坐，她頻出妙語，將方鴻漸點菜多比為“神農嘗百草”，將方鴻漸對自己的熱情闊綽稱為“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又將方鴻漸不愛打電話評價為“電話是偷懶人的拜訪，吝嗇人的通信，最不夠朋友”。一個才上大學的女生如此的七竅玲瓏，讓人很難不佩服。

然而朋友們私下談起唐曉芙，無不感到淡漠。吾友火鍋曾說，也許因為我們在閱讀時有代入感，所以對主角愛戀的人物有潛意識里的嫉妒。這種說法很有意思，也許是原因之一。倘由我說為什么對唐曉芙無甚好感，原因也許是，她實在過于聰明，毫無缺點和破綻。

她的聰明顯然不僅僅是席間對世態人情的諸多言論，也不僅僅在于對蘇文紈方鴻漸趙辛楣一群人爭風吃醋時的冷眼旁觀。她的聰明還在于她對自己的感情觀。她說自己是不可能愛上方鴻漸的，因為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么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么，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她對自己的感情看得正如自己本身一樣高貴稀有，但是同時她卻不容忍自己表姐對自己稍占上風，因為表姐來了幾個電話希望自己取消約會，她便氣憤地想：“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要她這樣看管著？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

很顯然，方鴻漸的迷戀也好，蘇文紈的偏執也好，在聰明的唐曉芙眼里，都是不值一提的，重要的是她自己的優越感。

對于如此精明又強勢、人生盡在自己把握之中的人，作為凡夫俗子的我們，佩服之余，多少也會敬而遠之。世間諸事在唐曉芙聰明的眼中盡是可笑，我們珍重的愛戀情感，也不外如喜歡她的方鴻漸那樣的不堪。

她聰明得涼薄，深情想必不會出現在她身上，因為如你所知，深情在多數時候，只會讓我們卑微憔悴，疲勞不堪，無助的深情對我們的人生豈止是毫無益處，只有頻拖后腿。

而唐曉芙的人物形象，恐怕也反映了錢鍾書的價值觀。根據錢鍾書對這個人物的偏愛和用心，我們是否可以大膽猜測，在錢鍾書心中，這樣的女孩子就是世間最可愛的女孩。她是凌空于蕓蕓眾生上的小魔女，是嘴角含一抹嘲諷微笑的女神，嘲笑我們的昏聵，嬉弄我們的癡戀。這是一種強者的價值觀，在這種價值觀里，只要是失敗的、弱的，便沒有任何美感可言。

但是那毫無破綻的聰明，太過無堅不摧了，在我看來，它缺失了人之為人最打動人的一點：萌萌的、弱弱的傻。

（選自《瞭望東方周刊》2017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