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琦
今天學術界總是在爭論一個問題,中國的當代藝術應該怎么發展?我們是拋開傳統,奮勇追逐西方當代藝術的步伐,還是固守傳統發展我們的民族藝術?自上世紀60年代,放眼國際視野,藝術的中心由法國轉向紐約,一種經濟引導文化的風暴席卷而來,全世界似乎都在跟隨美國的發展步伐,其中也包括藝術。而在很長的時間里,模仿與緊追是我們所學習的主要內容,就連藝術的評判標準大多也是按照西方的審美基準進行的。有時在想類似于沃爾夫林的形式分析學、潘諾夫斯基的圖像學理論能否成為闡釋中國畫的方法論。為了能趕上西方現代繪畫的形式,我們對自己做了太多的分解與拋棄,以至于在一個藝術大繁雜的時代里,走什么路,怎么走成為長期困擾當代人的問題。
魏晉南北朝時期,處在社會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佛教自東漢傳入我國,從魏晉南北朝到唐這一階段,產生了空前的發展。佛教的發展帶來了佛教藝術的繁榮,作為一種外來的繪畫藝術,它會有怎樣的命運?秦漢所建立的一套藝術體系是社會的主流藝術,佛教以新的題材帶來新的表現模式,如凹凸畫法、線條、構圖、敷色、空間的表現等等。同樣是多元文化融合的時代,同樣是外來文化沖擊的時代,西方繪畫的各種表現形式不斷刺激我們的神經,面對新的藝術形式,我們的先輩藝術家們是怎么做的呢?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歷代繪畫總會出現一個大致的風格特征,唐重色,宋重墨,元尚意,明清尚趣。所謂的風格,也是時代審美的風向標。南北朝文藝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道“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時運交移,質文代變”,認為文藝隨時代的改變而發生變化。可見,當時的士人對于歷代文化的發展有了總結性的長遠看法,同時也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思想觀念。朝代的更迭帶來的不僅僅是政治上集權的變易,隨之而改變的是整個時代的氣韻和歷史風骨。魏晉南北朝最為顯現的文化現象莫過于士人的覺醒,而這種改變是隨著士族文人的審美變化而變化,當然這其中不免有當政者的愛好傾向。
從漢、魏晉南北朝歷史的發展與相關畫論中,一種強烈的文化表現性在魏晉南北朝發生了轉變,并以士人思想流變為主要特征,從文學到繪畫藝術,體現在社會的各個方面。王弼“名教”出于“自然”,到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公開對主張“名教”的儒家思想進行挑戰,無論是融合還是不拘于禮法,都體現了對自我性情的抒發與追求,強調對個性的張揚與發現。王廙《與羲之論學畫》中,曾說道“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體現書畫要彰顯自我個性,在尊重傳統的基礎上,要有所創新,不必因循守舊,被固有法則所束縛,作品要注重自己的感受力,表達自己的感情與創作思想。自漢代以來,人物畫出于“明勸誡,著升沉”的政治功能,一直是主流社會的繪畫種類,是統治者思想教育的一種方式。直到魏晉,隨著士族審美思想的轉變,以顧愷之為首的“以形寫神”,把人物畫的發展上升到另一個審美階段,甚至達到了高峰。無論是儒家、玄學還是佛教人物畫,“神”韻的表現,是整個時代共通的繪畫潮流,在固有的形態之外,神態氣質是主要表現的內容。顧愷之甚至覺得可以增加外在修飾,來體現對象的精神姿態。這點從翻閱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畫論也可找到答案,單從《論畫人物》《魏晉勝流畫贊》《畫山水序》《古畫品論》等這些同時期的畫論中,“神”字的出現幾率頗高,顧愷之在《論人物畫》中說“四體妍媸,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說明了眼睛傳神的重要性。宗炳在《畫山水序》中寫道“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情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神靈的神思融匯在萬物之中,以我之情感受萬物。謝赫在《古畫品論》中提出六法,這也是通過理解、分析整個社會藝術思想,基于社會發展的本質特征所總結的理論范式。而六法之首的“氣韻生動”也是對物象“神”態把握的方式,謝赫在品評畫家畫作時,頻繁用“神”來搭配品評,如講顧駿之,說他的畫神韻氣力表現力不足,不及前輩藝術家;說晉明帝,雖然形體與樣貌都不是上等,但頗得神氣;蘧道愍、章繼伯除了擅長在寺壁與畫扇上作畫以外,畫別的體裁也能做到入神的地步。可見整個繪畫的思想與當時的社會思潮是并軌而行的,藝術繪畫的表現性是與整個時代的精神面貌相輔相成的,是那個時代審美的真實體現。而它的特別之處在于,在南北朝那個動蕩的社會里,階級上,反映的更多是士族大家的精神世界,士族是主流文化的主要推動者與參與者,老百姓與主流繪畫發展之間存在一定的界限,并不像宋代,或者是明清,社會整體思想意識的改變。但是佛教的發展為他們帶來了很多心靈上的寄托,玄、佛兩相匯融,不但是兩種哲學思維的碰撞與磨合,更是兩個階級之間尋找和諧與共通之處的橋梁。士族躲避紛爭,尋找心靈的桃花源,百姓希望遠離戰爭,精神上尋求來世的寄托。兩種思想在發展的過程中達到了某種共識與和諧。
玄學清遠淡薄,崇尚自然之法,加之社會動蕩,以嵇康為首的士人,流連于山水之間,探究自然之法。越來越多的文人遠離世事,在山川萬物之間求得“暢神”之法,尋找能與神靈交匯、對話的思想與修為,深入自然是他們所選擇的主要方法,促使山水成為新的主要表現對象,并逐漸發展成新的畫科。這也是出現在“任自然”這樣的時代思想背景之下的產物,它的發展并不是個人的愛好偏向所為,也不是靠學習某項外來繪畫技藝,時代的思維變革驅使了它的誕生。一種哲學思想的普及與發展,使這個時代有了鮮明個性,那么為什么山水畫沒有出現在秦漢,而偏偏出現在了魏晉南北朝。一種文藝思潮會帶來新藝術的發展,而山水畫在魏晉南北朝逐漸獨立出來,它的出現也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發展,首先作為中國古典繪畫的表現對象已經多次出現在戰國帛畫、漢代墓葬等繪畫藝術里。其次山水本就是中國哲學思維的一個內容,在魏晉南北朝這樣的歷史契機下,它油然而生,并不是空穴來風。在經歷了從背景到主體初步的發展后,出現了顧愷之的《畫云臺山記》、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敘畫》等早期談論山水的畫論。明暗、透視、構圖、用色等內容都有提到。顧愷之談到了具體山水樹石,人物鳥獸的表現方式,確切說是怎樣描繪神人之居。宗炳認為山水“質而有趣靈”,以自我的真實感受為出發點,拋開一切世俗的束縛,感受大自然的美感,做到回歸自然,和諧統一,最終達到“應會感神,神超理得”。王微說“本乎形者融靈,而變動者心也。”他認為山水是融有靈氣的,人的心也會因為對山水的感受力而變得有靈,強調了人與自然和諧的感受力。endprint
我們說唐代出現了人物、山水畫以外的畫科,其實從畫論上來說,這是基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幾代人藝術多樣性發展的結果。從畫論的記載上,顧愷之、張僧繇、陸探微等名家,兼善人物、肖像、花鳥、走獸、山水。并且在這一時期出現了專長于某個種類的畫家,從謝赫所作《古畫品論》中,我們可以發現,戴奎善畫圣賢,并且是工匠臨摹的典范;劉胤祖善畫蟬雀;夏瞻善畫古代題材;顧駿之擅長道釋人物。不同種類出現的分科是當時顯現出的特征,一直到唐宋逐漸具體化。可見細小事物的發展,慢慢被人們所注意,這也是思想觀念所帶來的改變。無論是人物畫、走獸還是山水畫,個人的創作和藝術理念緊隨時代思想發展而變化,文化與藝術相得益彰,推陳出新,在傳統基礎上,選擇適合社會情景發展的藝術語言。并且為后代的發展承上啟下,開啟了傳承的大門。當今繪畫藝術的發展,處在多元化的大背景之下,繪畫形式繁若星斗,盡管沒有像“南北宗論”主流的規范樣式,但越是多樣繪畫相類爭艷,文化的意蘊反而顯得極具特色,中國畫之所以經久不衰,成為世界藝術發展的典范,是因為它渾厚的文化底蘊。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并不是說筆墨要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它不是一個機械的過程,而是個人通過自身的感受力,創作出適合時代發展的藝術品,石濤雖然提倡創新,主張個性,但是他的創新也是基于中國傳統山水畫的理論基礎之上,并沒有拋卻筆法水墨的范疇去另辟它法。顧愷之繪佛像,也是運用傳統繪畫形式,把自己所倡導的“形”“神”,融匯其中,別具特色。所以繪畫的發展離不開畫者對時代敏銳的感受力,好的作品總會從作品中尋找到精神層面的東西。當代繪畫只注重形式,內容蒼白的例子比比皆是,“大感覺”“形式美”“張力”是現代人所喜歡的效果,少了文化內涵的作品,總會沒有吸引力,甚至覺得有些牽強附會,因為有的只是一種形式美。對比之下,魏晉南北朝畫者對時代性的把控,為我們已經樹立了一個優秀的范例,在我們迷茫的時候,可以回頭讀讀畫論,認真去品味中國畫的精神與思想,結合自己的體會,總會有新的感受。
差不多同時代的西方,正在經歷所謂“黑暗時期”的統治,隨著基督教的傳播,基督宗教藝術也在發展。我同意維也納美術理論學家德沃夏克的觀點,認為中世紀并不是黑暗的時代,它有宗教體制之下一種精神至上的情感,是一個時代的強音,當代很多西方繪畫大師的創作靈感,就來自于中世紀神秘的鑲嵌畫、抽象的雕刻,他們也是從歷史中尋找思想的源泉。綜上所述,也許藝術的起源有所不同,但是發展的歷史過程都有相似之處,所以我們要把握這個規律,多多汲取前人的經驗,開拓現有的價值,走一條符合民族、符合規律的道路。值得確信的是不占主導性不代表我們的藝術落后于歐美,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藝術精神與繪畫語言,我們的藝術曾幾何時也被四方所崇拜模仿,所以在這一點上我們應該有文化自信,以時代為背景,在傳承傳統的基礎上,摒棄偏見,繼往開來。
作者單位:
渤海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