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表現主義畫派,是時代風云變化、哲學混亂不堪、科技日新月異、文明高度發展、社會光怪陸離、一戰前后恐懼哀嚎催生的流派。畫家把屠殺的戰場搬回內心,把內心不安演變為作品的夸張變形、怪誕詭異,旨在表現主觀情感和個人感受。表現主義在那個寒冰時代,成為宣泄悲愴、稀釋苦難的一個出口。畫家把心里的支離破碎、恐懼質疑和憂傷無助,真實投射到了作品中,成為那個時代的累累祭文。
關鍵詞:吶喊;恐懼;詭異;悲傷;夸張;怪誕
噓……別說話,聽,靜靜聽……聽到沒?悄悄的,輕輕的,春天來了……萬物開始復蘇,捎來春的氣息,一派萬象更新……嘣!突然,平地一聲春雷,炸起勃勃生機,只待桃花浪暖蟄龍飛,萬物正萌發。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乍一聽,詭異靈動。可是莫先急,把曲子完整聽完,然后細細品味,所有的乖張詭異,放到宏大的敘事結構里,顯得自然和貼切。然后,剩下的,就只有嘆服和欽佩斯特拉文斯基天賦般才情、贊嘆俄羅斯人深邃的浪漫了。《春之祭》有宏大敘事,又關注細節刻畫;時而尖銳刺耳之極的爆發音唬人一跳,但節奏緊張卻不顯慌亂。排山倒海的氣勢,詭異嘈雜,不得章法,毫無秩序可言。然而,春天的來之不易,留下生命里春天的足跡,不就是這般壯懷激烈嗎。大師作品是資源,百聽不厭,常聽常新,每一遍都有新的領悟。
《春之祭》,是深入研究古典音樂的門坎式作品,非一朝一夕能夠吃透。斯特拉文斯基創作的這部作品,在音樂史上的意義非同不可,它是邁向現代音樂的臨門一腳。這一腳,不僅炸開了春天,也烽火漫延到了現代音樂。原生態、生命的野性、粗魯的表達、恐怖的氣息,在1913年巴黎首演時,《春之祭》引來一片譏諷和嘩然。大家并不欣賞這種全新的音樂表達形式,因為它撕裂了既往一切的矯飾和程式。不論是從曲式上,還是從音樂美學表達上,這部作品都太超前。對于習慣于音樂就是用于“撫慰耳朵”的聽眾們來說,這部作品并不討好。可是,難道“討好”就是藝術唯一的用途和存在的意義嗎?是否還有另外一重意義,是傳統藝術形式所無法承載的?對于藝術,這一全方位、無縫隙的精神維度,是否依然有我們尚未看到、聽到、感受到的有待發掘?還好,藝術和哲學,伴隨時代的發展而一路向前綿延生長。藝術生態,越來越博大、多元和平衡發展,出現了此前從未有過的嶄新風格和藝術流派。難道不是嗎?人類生命中,莫非唯有春天可供贊美嗎。生命里秋天的惆悵與冬天的壯烈,同樣可以訴諸衷腸。甚至,還有為了挽留春天,而壯美和泣血的獻祭。猶如《春之祭》所要表達的,那個來自俄羅斯的古老故事。綺麗的外高加索風光,寬闊深沉的伏爾加河,那里不僅有美麗的俄羅斯姑娘和一片片茂密的白樺林,還有一個殘忍的傳說。在俄羅斯原始部落村民中有一個祭禮活動。每當春天來臨,教徒們挑選一位美麗貞潔的姑娘作為祭品,獻給太陽神,以求得到神的庇護。這一切,都被斯特拉文斯基寫進了《春之祭》中。這部飽受爭議的偉大作品,當之無愧成為了20世紀的“現代音樂”。
現代音樂跟古典音樂相比,作曲家賦予作品的主觀情感更豐富濃烈,粉碎了舊瓶裝新酒的百年輪回,固定曲式和調性休想再束縛作曲家奔騰的想象力。斯特拉文斯基勇敢上陣,臨門一腳,把《春之祭》送入現代音樂的大門。現代藝術的無畏干將,豈止音樂界獨步天下。美術、電影、小說、詩歌、建筑、戲劇等諸領域也勇猛開疆,一時眾諸侯國群雄并起,各界紛紛揚揚慷慨高歌。藝術家最為敏感。他們揮斥方遒,撕裂舊有傳統壁壘,現代藝術騰空而起。把《春之祭》等諸多作品,歸屬在一個美學風格里的表現主義,則是吼聲最高的流派。它這一吼驚世駭俗,震蕩天地,吼盡了靈魂深處所有呼聲。表現主義,從望文生義處淺薄理解,也可一葉知秋。此番確為強調并表現,藝術家的主觀情感和自我感受。然而,表現主義流派的重心,則把表現自我作為重中之重,肆意任性,不管不顧,只圖自己宣泄痛快。那種決絕,迥異于其他藝術流派。任何藝術家在創作時都在表達自我,但同時也關乎其他;好比河水分流,包山而過,釋放自我也一并申訴其他主張;既重表現也重再現。而表現主義則江河入海,只有一個朝向,那就是釋放和發泄個人情感和獨有感受。若論表現主義的誕生,其實古今中外源遠流長,任何將藝術創作當“撒氣筒”的,其實都可謂之表現主義。如:明代畫家徐渭,他的畫猶如泄憤,強烈的情感沖擊力撲面而來;還有清初畫僧八大山人,他畫中所繪的小動物們的眼睛,簡直瞪得猙獰可怖;近代畫家齊白石亦然。若再上溯到北宋,書法家黃庭堅的長槍大戟也是典型的表現主義風格之作。而在西方,表現主義可追溯到尼德蘭畫家博斯,西班牙畫家戈雅,荷蘭畫家梵高等人。
把表現主義系統歸類為一個專門的藝術流派,則是肇端于20世紀初。1901年,在法國巴黎舉辦的馬蒂斯畫展上,法國畫家茹利安·奧古斯特·埃爾維展出自己的一組油畫。當時他為區別于印象派,將這組油畫總題名為《表現主義》。十年后,德國評論家瓦爾登在《狂飚》雜志發表一篇繪畫評論,首次提到“表現主義”一詞。從此,“表現主義”風行天下,輻射領域涉及文學藝術、建筑等各業界。該流派如日中天,則是在20世紀初至30年代的這段時期;以一戰前后的德國和奧地利流行最廣。作為社團組織,表現主義的活動基地是在德國,故該流派帶有濃厚的北歐色彩和德意志民族傳統特色。被譽為“易北河上的佛羅倫薩”的德國德累斯頓,擁有數百年繁榮燦爛的文化藝術和無數精美的巴洛克建筑。1905年,在德累斯頓成立了表現主義的第一個社團橋社,發起人是畫家基希納等人。當時,基希納和其他同仁還是德累斯頓理工學院建筑專業的學生。“橋社”其意,旨在團結德國的所有藝術家,大家攜手共同反對腐朽的學院派繪畫和雕塑,建立一種鏈接日耳曼傳統并富有現代情感和形式的美學風尚。橋社便是藝術家和精神能量源泉之間的橋梁。表現主義的第一個臺子,便由基希納這幫青春正盛的學生們搭起。第二個臺子的搭建,則到了1911年。在德國南部阿爾卑斯山北麓伊薩爾河畔的慕尼黑,這個新與舊并存的特立獨行之地,畫家康定斯基、馬爾克、馬克等人成立了青騎士社。諸人創辦了《青騎士》雜志,并發表多篇涉及繪畫、戲劇、音樂、詩歌等有關表現主義理論的文章,其中就有康定斯基的著名論著《論藝術的精神》,從而再次掀起表現主義的運動狂潮。endprint
到了1923年,步入德國表現主義后期,新客觀社成為該流派的收官社團,代表人物有畫家貝克曼、格羅斯、迪克斯。嚴格說新客觀社并非真正社團,它只是一次展覽會的名稱。參加該活動的藝術家們受橋社和青騎士社的影響,但他們更注重用寫實手段描繪客觀現實,冷峻的感情、刻畫深刻入微的細節成為他們共同的藝術特色。表現主義先驅斯特林堡的代表作《鬼魂奏鳴曲》,把夢魘、鬼魂、死尸、幻影、亡魂、活人搬上舞臺,用幻想表達他的悲憤、傷感和絕望。卡夫卡的小說情節荒誕詭異,卻蘊涵深意。蒙克的代表作《吶喊》,成為表現主義繪畫的標志畫作,畫中人物的恐懼深刻震憾畫外人,使人恐怖窒息。表現主義流派的各部作品,雖風格迥異,但傳遞的精神是一致的。即:要把即將炸裂失控的情緒發泄出來,否則藝術家自己就要崩潰。縱觀表現主義的三個階段和三十年成長史,它的孕育、萌芽、發展、壯大、消亡乃至持續發酵,幾乎伴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蓄勢、醞釀、引爆、激戰、戰爭結束和戰后反思。一戰的起始時間為1914年至1918年,而表現主義這枝藝術之花,與一戰這顆毒瘤的成住壞空,相生相成。一個囿在虛無的精神世界和靈魂維度里,另一個則是現實真實世界里的血腥殺戮和殘酷戰爭,二者如何在不同領域鏈接起來?這得從19世紀末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勃興說起。19世紀下半葉,伴隨經濟的繁榮發展,誕生各種新科技并廣泛應用到各領域。二次工業革命的豐盛碩果,來得太快好像龍卷風,給人們帶來巨大沖擊。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尚未消化,新的一波發明創造又催生。日新月異的新世界,讓人們在萬丈紅塵失去航向。
工業革命的迅猛發展,讓生活在其間的人們無法消受,既膨脹和催化人類的自大,又讓人懷疑這個簇新的世界是真是假。人性、思想、哲學如脫疆野馬,空前解放和自由。沒有限制的自由,比失去自由更加可怕。那些聰明的哲學家的腦袋,一個個火花飛濺,每人自有話說。哲學思想界空前熱鬧,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時建立起眾多哲學體系。尼采宣稱“上帝已死”,讓世代信仰上帝的人們一下子失去內心的平衡穩定。世間最可怕的事莫過心亂了。弗洛伊德發表《夢的解析》,人們于是更加腦洞大開,思維沒了章法;何去何從,一塌糊涂。柏格森認為,世界本體是“生命沖動”,導致現實中的人們愈發沖動,沖動到了為所欲為。藝術界在這個背景下亂象叢生,百草豐茂,流派林立。藝術繁榮,必然是哲學混亂、思想收攏不住的結果。敏感的藝術家心生恐懼,面對游戲規則被打亂的新世界,找不到秩序和內心的安穩,于是表現主義應運而生。人們生存在動蕩混亂的世界,唯有掙扎與戰爭,只是不同行業有不同行業的戰場和斗爭特點。表現主義藝術家把屠殺的戰場搬回內心,強調表現藝術家的主觀情感和自我感受,無法抑制的內心恐懼演變成作品的夸張變形、怪誕詭異。大國沙文主義和政治野心家們,則把重新瓜分和洗牌世界資源作為他們的戰場。1914年,以德、奧為首的同盟國和以英、法、俄為核心的協約國,開始長達四年多的世界大戰。戰火遍及歐洲大地、蔓延到非洲和亞洲,造成1000萬人死亡。新式武器也粉墨登場,德國搞毒氣戰,英法搞生化戰;陸地開來坦克,水里游來潛水艇,天空飛來轟炸機。戰爭讓人性殘忍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失控到癲狂。
以德、奧為核心的同盟國,對外撕咬狂吠,血債累累。戰爭從醞釀到爆發,再到戰爭結束和戰后反思療傷,需要經歷長久的滄海橫流。轟轟烈烈的世界大戰把歐洲折騰了個天翻地覆,交戰雙方都以為自己會開天辟地,到頭來大家都折戟沉沙、輸得凄慘。以德國為核心的表現主義藝術家,則把這段內心滄海橫流的歷史,原本真實紀錄下來。時代風云變化、哲學混亂不堪、科技日新月異、文明高度發展、社會光怪陸離、一戰前的山雨欲來風滿樓、戰爭的失心瘋狂、戰后的戰栗反思……凜冽的時代,一定承載了太多苦難,它心里明白卻說不出來,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卻感受得到。動蕩的歲月像一把鋒利的刀,切割藝術家脆弱的神經,讓他們思考和創作更貼近時代的藝術作品。不過他們同樣表達不好,只有朦朧的認知、清晰的感受和純粹的釋放。然而,群情激憤卻勢不可擋。任何藝術都應回到它特定的情境里,才能最大程度地理解它。表現主義就在這樣的時代激流下催生發展、繁榮壯大。人類習性是面對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宣泄痛苦就成為稀釋現實苦難的一條通道。三十年風雨飄搖,讓身處漩渦里的人們活得委實不易,神經被刺激到了極限,人人活得窒息。敏感的藝術家們,把心里的支離破碎、恐懼質疑和憂傷無助,真實投射到了作品中。表現主義作品里的悲愴感就從藝術家的心靈自然流瀉,成為那個時代的累累祭文。祭壇上,祭奠了那個年代的人們,生命旅途里的所有錯愕、驚怖、膽寒、震驚、彷徨與憤恨……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