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飲溪邊月

◎小 毛

鹿飲溪邊月

◎小 毛

盛溫鈺于三歲那年得到一頭同她白色錦絲裙相稱的銀溪鹿，那是一只與她一般高還未長出鹿角的通體雪白的神鹿。她第一次看見它澄澈的眼睛時，就呆呆地伸出手想去觸摸那一汪寒潭，然后抬頭對沖她微笑的母親說：“就叫他白湛吧。”

九州大陸之上，千百年來，有無數人想拜入修習通靈異術的門派——盛月宮，它的女主人，盛溫鈺的母親，死于溫鈺5歲那年。她清楚地記得母親死時手中緊緊攥著一方錦帕，右下角用金線繡了一個小小的昭字。她猜，那是她從未被提及的父親的字。

母親死后，5歲的盛溫鈺被推上宮主之位，高高在上卻注定孤獨一世，服侍的人眾多，可惜旁人對她不是忌憚就是可憐。這十多年來，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只有白湛這只鹿。沒有人肯告訴她，為何長久以來作為盛月宮守護神獸的銀溪鹿到她這兒就只剩了白湛，就連白湛自己也不肯說。

銀溪鹿5歲便可化人，溫鈺母親死后，他就時常化成人形伴她左右。盛溫鈺對于白湛的看法，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把他當兄弟，他卻拿我當女兒。母親當初之所以給她起這么個名字，就是希望她能像男子一樣擔起整個盛月。可到了白湛這兒，她就成了溫室里的花朵，吃飯怕她噎著，喝水怕她嗆著。

這讓她一度憂心以后嫁人了要不要把白湛當作陪嫁小廝帶過去，這時候，白湛就會像她小時候摸他的頭一樣撫摸她的發頂，溫和地說：“你以后嫁不嫁得出去還另說，何苦擔心這些？”溫鈺肯定是不饒他的，但他總能在她發火的前一刻將方才的話說完。“如果你真的嫁不出去，我就一輩子給你洗衣做飯補衣裳，永遠陪著你。”

白湛時常說這些話，導致溫鈺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他可能生錯了性別。因為在戲本里，他應當說他要為自己打下江山萬里，到時與她執手一起看盛世繁華。可是這個一心只想圍著灶臺轉的少年，大約沒有打江山這樣雄大的抱負，溫鈺很惆悵。

如果說對她百依百順的白湛還有什么地方是忤逆她的，那就只有他常年揣在身上的水螢珠。溫鈺第一次見到它就惦記至今，但白湛說什么也不肯給她，如果她強行奪來，白湛就不再是往日溫溫軟軟任她欺負的小包子，而是冷著一張臉，不理她，最后她只得乖乖把水螢珠雙手奉上，還要講一大通好話。

所以她15歲生辰那天，白湛親手將水螢珠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她驚訝于這個少年的悟性居然這么差，等了他12年才肯給自己。溫鈺從門中之人送的一眾禮物中打開那個盒子，拿出珠子放在眼前，面色凝重的白湛和自己之間隔了一層碧色，她調侃道，“你不是一直都不肯給我嗎，如今是怎么想通的？”白湛長久地看著她，面上看不出悲喜，良久才對著一臉疑惑的溫鈺說了句“對不起”。

然后溫鈺就沒了知覺。次日醒來，闔宮尋遍也不見白湛的身影，連同他昨日送的水螢珠。盛溫鈺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白湛離開，她本該很生氣的，但當下她竟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連出宮找他的念頭都打消了。

直到幾日后有門人來報，說白湛已然投了華蓮教。這就說不通了，好端端的白湛為何突然就投了別教，想來她盛月宮并無虧欠他什么，如今他既要與盛月作對，那也怪不得她不念舊情了。“傳令下去，盛月宮所有門人弟子同我討伐華蓮教，清理門戶！”

這是她頭一次作為盛月宮的主人發號施令，要殺的居然是一個陪了她十幾年的人。

華蓮教同盛月宮的淵源是從她母親那一輩開始的，母親又不許她多問，只說華蓮教曾派人盜取盛月的心法秘籍、靈藥神器，盜了回去又不肯用到正道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盛月宮一直同華蓮教勢不兩立，母親只恨自己不能親手滅掉邪教，因而囑托她務必替天下除此禍患。這么些年，她一直沒有由頭進攻華蓮教，如今正好借著清理門戶的借口鏟除這顆毒瘤。

待趕到華蓮教所處的微花谷，一眾人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了，盛溫鈺一眼就看到在人群中的白湛，眼中竟沒有一絲悔意。

她騎在馬上拔劍指向白湛，“白湛，盛月宮待你不薄，你為何要背叛盛月！”白湛走到她跟前，食指和中指穩穩夾住她手中的長劍，猩紅著雙眼湊近了說：“盛宮主不是一直想知道為何銀溪鹿一族只剩了我一個嗎？因為早在17年前，銀溪鹿一族就被你母親殺光了！”

盛溫鈺的父親本不修習通靈之術，他僅僅是江湖上的一名俠客，多年前被仇家追殺誤打誤撞逃到了盛月宮的地盤，她母親救了他。之后，兩人暗生情愫并有了孩子，可盛宮主萬萬沒想到這個男人只是為了盜取盛月的秘籍和寶物。他在盛溫鈺還沒出月的時候就偷了一眾物什逃走了，并將其交給了華蓮教那個女人。直到這時候盛宮主才明白，這一切不過是華蓮教的陰謀。

通靈之人不易育子，彼時她剛生下孩子，已然無力征討華蓮教。但是她恨，恨不得親手屠了那對男女，恨自己守不住祖輩創下的基業，就這樣被奸人惡意盜用。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姑息養奸，于是她走了最極端的一條路。

盛月宮創立伊始，曾有一把名叫冰煉的神劍，當年平息爭端之后，盛月宮眾人怕此物落到奸佞之人手里，禍害天下，就將它封印，非通天神力不可破。所以與其說那數百頭銀溪鹿是盛月宮的守護神獸，不如說它們是為了守住冰煉。

彼時的盛宮主為了滅掉華蓮教，選擇祭出神器，她用的祭品正是所有銀溪鹿的性命。當時銀溪一族的長老百般懇求，她才答應留下一頭銀溪鹿延續血脈，這只鹿就是白湛。

盛宮主后來如愿以償地拿到冰煉，殺了那對男女，可惜華蓮教眾四散逃去，連帶著盛月的那些秘籍也沒能追回來。盛宮主受了重傷，再無法乘勝追擊，回宮之后沒過幾年就死了。

可是盛宮主千算萬算也沒算到，背后使黑手的不止那個男人，還有為她而死的銀溪鹿。銀溪一族死前傾舉族之力給盛宮主剛出世的女兒下了詛咒，她會于15年后死去。倘若教她當即就死，那盛宮主肯定會猜到是銀溪一族所為，他們拼死保住的白湛也活不成。他們要替白湛爭取這15年的時間，這些年足夠他長大自立，也足夠他報仇。銀溪一族絕不能白死。

長老連同這個秘密一并交給白湛的，還有一顆水螢珠，生死關頭可續命，卻能讓人滅情絕愛。但白湛不會用這顆珠子，正如他不會眼睜睜看著溫鈺去死。銀溪一族的詛咒自然非他不可破，此咒要的就是他一顆七竅玲瓏心，他是神獸，沒了心倒不至于即刻就死，但也活不長。

溫鈺是否喜歡他，他不知道，但他喜歡她就夠了，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剜了心給她，不想因為自己的死令她難過。所以他把續命的水螢珠一并給她服下，他的心和他的命都于她15歲生辰那天交給了她。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銀溪鹿心可救人，卻不能續命，所以水螢珠必是要用來替她續命的。從此無論她從前喜不喜歡他，今后都不會再喜歡他。于是他干脆把事情做絕，背叛盛月，這樣即便自己死了，她也不會難過。

這些事，都是在一劍刺穿白湛空蕩蕩的胸膛后，盛溫鈺才知道的。彼時溫熱的鮮血灑到她臉上，正如他每次在她沉睡時偷偷撫摸她臉龐的溫和。她驀然覺得心里一空，那些她不知道的過往剎那間全部涌到腦子里，母親，父親，數百頭銀溪鹿被趕上祭壇，冰煉，華蓮教，還有白湛。到最后剩下的唯有她初見他時，那雙澄澈的眼睛。

水螢珠可使人滅情絕愛，可白湛不知道的是，此物最殘忍之處便是，服用之人親手殺死所愛之人以后，就會破解。盛溫鈺跪下來，將他抱在懷里，拼命捂住他不斷涌出鮮血的胸口，那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所以她怎么做都是徒然。她覺得心臟的位置疼得要命，這顆心，她不想要了。

她毫無知覺似的舉起右手刺穿皮肉伸到胸膛里，準確地抓住那顆跳動滾燙的心，一把掏了出來。白湛，生時我欠你一世喜樂，死后我欠你一生長情。盛溫鈺終究是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