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頭
我曾被河水淹過,冰涼的腳心,時刻提醒我記得全世界的冷;我也曾被一輛汽車狠狠地撞傷,深刻體會到有一種痛叫刻骨銘心。
十九歲那年,一場車禍突如其來。那天,已是黃昏,我魔怔般地想去一個地方,便奔赴校門口的公交車站。不久,我要乘坐的汽車抵達了。剛要上車,一個胡子拉碴、衣衫襤褸的男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沖出來,突然擋在我面前。男人激動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向我比畫著什么。原來他是個啞巴,他想阻止我上面前這趟車。我怎么可能聽一個啞巴的話呢?于是,我絲毫不顧啞巴的阻攔,毅然決然地踏上這趟車,也開始了一場夢魘之旅。
車上的座位幾乎坐滿,我幸運地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間搶到了一個位置,前面既無扶手也無擋板。坐好后,我回頭探尋啞巴,他已不知所蹤。年輕的司機悠閑地嚼著口香糖,偶爾吹出幾聲口哨,準備跑完他今晚的最后一班車。他的口哨越來越輕快,車速也越來越快,我體會到飛一般的感覺,隨之而來的還有死一般的壓抑。沿途有些路燈壞了,黑魆魆的,汽車漸漸從微亮駛向黑暗,駛向未知的道路。飛馳的汽車驟然發出尖利的剎車聲,那一刻,我聽到了破碎的聲音。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蹩腳的司機瘋了似的開車,遇到一個大坑突然急剎車,半車人被甩到了汽車前門,堆成一座人山,尖叫聲、哭喊聲混成一片,車廂內出現一灘殷紅的鮮血。我從人山中掙扎著爬起,感覺左胳膊已全無知覺。不久,連同我在內的五人被送往附近的醫院,醫生舉著一張恐怖的X光片告訴我:“左臂粉碎性骨折。”
那趟車比規定的出發時間早出發了五分鐘,如果我遲到了,或是乘下一班車,也許能躲過這場災難。可惜,經常“遲到”的我,卻在“最該”遲到的時候,如期而至。
我開始了痛苦的住院歷程。吃不完的藥片,打不盡的點滴,還有厚重的夾板和濃重的蘇打水味。醫生說,我的手臂里有一些骨頭渣子,需要立即手術。我被醫生的話嚇壞了,當晚做了一個夢,夢里出現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一點一點地啃噬我,很快將我吃得只剩骨頭渣子,我在夢中驚醒、尖叫。
幾天后,我被推進了手術室。一根長長的麻醉針刺入肉體,我努力地保持清醒,不讓自己睡著,我害怕從此長睡不醒。我的面部被蓋住了,卻能感受到皮膚被一刀刀劃開,一把錘子一下一下地將一根釘子敲進身體里,無聲的淚水順著面頰滑落。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正被一把電鋸切割著,想起身反抗,卻動彈不得,困意也如海嘯般襲來,我漸漸睡著了。不知沉睡了多久,醒來后,主治醫生告訴我,我的手臂中嵌入了四根鋼釘,縫了11針。我看著細瘦的胳膊上彎彎扭扭丑陋的疤痕,雙淚長流。當晚,疼痛難忍,我用完好的右手將大腿掐得青紫。
手術結束了,噩夢才剛剛開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皮包骨的胳膊里,竟可以容納四根釘子。胳膊外面,用冰冷的石膏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條繃帶將一條胳膊死死控制住,又將脖子勒得生疼。最難受的不是脖子,而是手臂。睡覺時,無論平躺、側臥、俯臥,手臂都容易被壓到,無論如何放置,都覺得不舒服,而我又不得不經常臥床休息。能自如活動的只有一只胳膊,行動起來十分不便。其他小事所受的影響倒不大,穿衣系帶非常不利索。我至今記得,那天,我住的病房衛生間維修,只得去醫院的公共衛生間如廁。那時正值隆冬,冬天雖穿得厚實,寒風刮在身上,依舊似冰刀般地割得人生痛。我解決完后,一只手艱難地提幾層褲子,并將秋衣毛衣等都一一扎進棉褲內,前后用了十多分鐘。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了穿褲子這個艱巨的任務,走出衛生間,已是淚流滿面,臉也是發燙的。那場災禍粉碎了我所有的尊嚴。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釘子扎在手上、腿上、胸口,甚至有兩根向眼睛飛來!我嚇醒了,竭力地從床上坐起來,無奈石膏太重,只得半躺著,睜著眼挨到天明。
許多個長夜,我都是獨自一人,坐在慘白的床上,看著漆黑的窗外守到天明。寂靜的夜是屬于我的,沒有任何人來打擾。我敏感地捕捉一切響動,蛙鳴、烏啼、咳嗽聲和哭聲,這些聲響讓每個夜晚變得耐人尋味。生病最難熬的不是疼痛,而是寂寞,寂寞像一條蛇,纏得人幾欲窒息。我多希望時刻有人陪伴,卻堅持讓要照顧全家的母親回家。母親陪伴我的時候,時常唉聲嘆氣,母親每嘆息一聲,我就覺得自己老了一歲。
母親不在的日子,我用大把的時間在醫院游蕩,去尋找各個角落里的悲慘和疼痛。我聽說一家五口因車禍陰陽兩隔,兒媳離世,公公癱瘓;我親眼看見一個九歲的漂亮小女孩拄著拐杖艱難行進,她年輕的生命注定要打上傷殘的烙印;我看到隔壁病房里一對情侶時而互相鼓勵時而抱頭痛哭,重病的女人幾次欲跳樓;我得知一位昨天還談笑風生的病友第二天被醫生送進了太平間……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住院后見到的第一個病人。我依稀看得出她是個女人,她的頭骨缺失三分之一,像個死人一樣躺著,一聲不響。這個女人令我膽戰心驚,以至于我以為自己得了絕癥,才要與她住同一間病房。當晚,驚嚇得一宿沒睡,廁所也不敢上。第二天,父母來探望我時,堅決要求換病房。后來才得知,這是一名中年婦女,因車禍昏睡了半年,不知她姓甚名誰,登報后才找到家人,婦人當天就蘇醒過來,并對六十多歲的母親喊出了半年多來發出的第一句話“媽”,還和八歲的兒子一起哭得渾身顫抖。不料,中年婦女出院后,為了賠償費全家鬧得雞犬不寧,且對簿公堂。
那些日子,像一根尖銳的釘子,刺進我漫長的青春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恍惚地活在夢中,每一個夢都支離破碎。
第一根鋼釘穿透皮膚表面時,我嚇得暗自落淚。你能想象一條胳膊里,突然長出一顆釘子的場景嗎?我以為會被截肢,我害怕會死去。那天,北風呼嘯,我站在醫院頂樓的平臺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想象自己的縱身一躍,直到被護士找到并被強令回病房。那些日子,我時常受到這樣的驚嚇,日子一天天在驚悚中流淌。很快,那根鋼釘被醫生拔除了,我向醫生提出希望保留它,好心的醫生應允了。我心情復雜地審視著這根釘子,初看它同一般鋼釘沒多大區別,細看才發覺它光滑、圓潤,且沒有螺帽,正是這根冰冷的釘子,在我身體里停留了近一個月。我將它保存了十幾年,在一次搬家時不慎遺失了,我曾瘋狂地尋找過,后來也漸漸地將它遺忘了。取最后一根鋼釘,已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那些鋼釘拔除了,我依舊感覺骨頭里有一個洞,風呼呼地灌進洞里。endprint
我還是會想起那個啞巴,此前我從未在學校見過他,此后也再也未能得見。上帝真是一位幽默的老人,想透露天機與我,卻派一個啞巴來暗示,可嘆我生性駑鈍,參不透玄機,終究難逃此劫。
住院的兩個月期間,我在醫院里度過了自己二十歲的生日。生日那天,我抱著一束鮮花和一大堆零食等生日禮物,和一只大大的布熊一起,在鏡頭面前甜甜地笑著。親朋為我照了許多照片,不料,母親乘公交車時,那部相機連同我的照片被小偷偷走了,我關于受傷住院和20歲生日的那段記憶,也生生被摳去了。
學校教務處主任和班主任老師來醫院看望我,告訴我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要期末考試,建議我休學,我堅決不肯,并向主治醫生要求提前出院。很快,我打著笨重的石膏出院了,當天就去了學校。一到操場,一個籃球飛了過來,重重地砸在我受傷的手臂上,我忍著疼痛,微笑著走向教室。最壞的都已經流淌過去了,未來的日子,我要把那個洞封上,不讓寒風灌進來。
此后的一個多月,我每日躲在蚊帳里挑燈夜讀,宿舍晚上十點就熄燈了,我買了大量蠟燭,蚊帳被熏得漆黑,還有好幾處大大小小的破洞,許多只花腳蚊子肆無忌憚地闖進來,然而我絲毫察覺不到,我拼命地看書,為的是將失去的兩個月找回來。一天晚上,因為太困,我點著蠟燭抱著書睡著了,迷迷糊糊地被宿舍刺鼻的濃煙喚醒,若不是被室友拖走,我差點被燒傷。
上學期間,我必須經常去醫院復查。有一天,伴隨我兩個多月的石膏拆除了,我的手臂卻微微彎曲,無法還原了。體育課上,我在同學們奇怪的注視下,用彎曲的手臂做著奇怪的動作。每次體育課我都會偷哭一場。
我開始經受康復治療的痛楚。為了讓左臂盡快還原,我每天去醫院治療,醫生控制住我的手,試圖將彎曲的手臂掰直,我疼得大汗淋漓,仍緊咬著牙,嘴唇快要咬出血,痛得眼淚洶涌,也絕不叫一聲。可是,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我的手臂仍不見起色。那天,我心事重重地走出醫院,擔心自己從此再也無法恢復了,如果這條手臂殘疾了,那留著它又有何用?我站在一堵石墻旁,將左手捶得青腫。
耗時一年多的公交公司的賠償款終于批下來了,他們只象征性地賠了幾千元錢。我執意向父母提出自己去領這筆錢。走進公交公司,我仿佛進了火葬場。一進大門,我意外地撞見了那個肇事司機。他已經不認識我了,而他燒成灰我也認得。我沖上前,揪住他的衣領,吼道:“壞人!你賠我的手!賠我的手!”司機辯解道:“不是賠你錢了嗎?”他的話令我更憤怒了,我沖著他又踢又打,邊打邊說:“我給你幾千塊,把你的手撞斷,讓你一輩子都直不了,一輩子都被人看不起,行不行?行不行!”
其他的司機將我拉開,肇事司機趁機溜走了。我哭訴道:“你們賠我的手!我還年輕,我還沒有工作,還沒有結婚!我想上體育課,我想跳舞!你們把我的手臂撞斷了,我現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啊!”我順手抄起一個扳手,瘋了似的沖到各個辦公室,四處搜尋著那個尖嘴猴腮的司機,如果找到他,一定要將他的手打斷,打得稀巴爛!可我找不到他,這個縮頭烏龜已經躲起來了。我扔下板手,一屁股坐在遍地油污的停車場上,放聲悲哭。
在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里,我也必須堅持做康復治療。母親為我縫制了一個小米袋子,用來在睡覺時壓微彎的胳膊。那晚,我復習到凌晨兩點多,剛入睡,突然感覺被一只毛茸茸的東西撫觸著,繼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醫院里,我已經習慣了驚嚇,但那一幕仍將我嚇掉了半個魂,我借著微光,看到一只碩鼠!它拖著被咬破的米袋子,在黑暗中同我對視,見我沒有動靜,它還挑釁著低頭吃了幾口米。室友嚇得大喝一聲,隨即,一團漆黑的東西倏地一晃而過。
所幸,我以優秀的成績通過了那一學期的考試,并且獲得了獎學金。我握著滿是血紅的A字的成績單,它們是我曾經流血的青春的印記。我望著新蚊帳上一個個破洞,就這樣呆呆地望著,卻沒有了淚水。
出院后的一年多,為了遮蔽那條丑陋的疤痕,我頂著武漢炎夏超過36°C的氣溫,在眾人意味深長的眼神中,堅持每天穿長袖。當陰影漸漸散去,手臂上的那條扭曲的“蜈蚣”,也被時光磨礪得越來越輕淺。
事隔近二十年,我受傷的手臂,已基本痊愈了,偶爾還會隱隱作痛,且四季畏寒。如今寫作久了,傷處也會酸疼。我想,這是上蒼對我莫大的考驗。那些若有似無的憂傷,淌過那個洞口時,稍作停留,又流向遠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