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敘利亞新教大學“劉易斯事件”的起因及影響

丁雨婷

基督教傳教活動是近代西方國家向中東殖民擴張的有機組成部分。美國傳教士進入中東后，在當地建立學校構成其傳教的重要途徑。敘利亞新教大學是美國傳教士在中東建立的影響最大的學校之一，1882年該校的“劉易斯事件”對敘利亞新教大學早期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自此敘利亞新教大學完全成為由美國人主導的美國式大學。

一

近代以來，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發展與殖民擴張，西方各國的基督教傳教士亦開啟了在世紀范圍內的傳教活動?；浇滩粌H是西方列強殖民擴張的工具，傳教活動也是具有不同宗教信仰的資本主義國家在爭奪殖民利益的過程中相互較量的重要方面。進入19世紀后，工業革命的發展與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最終確立促進了基督教海外傳教活動的大發展，有人甚至將19世紀稱為“傳教士的世紀”。傳教士在傳播宗教信仰的同時，其在傳教地區興辦學校，發展出版印刷業和醫療事業等活動在一定程度上對傳教地區的現代化進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被譽為“中東哈佛”的貝魯特美國大學是當今中東地區具有重大影響的高等學府之一，其校友在中東各國的學界、商界和政界都有著重要影響。貝魯特美國大學的前身便是19世紀美國傳教士所建立的敘利亞新教大學。19世紀初，獨立伊始的美國受到國內外福音運動的影響，相繼成立了美部會（The 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美國浸禮宗傳教差會（The American Baptist Missionary Conversion）和美國圣經公會（American Bible Society）等傳教組織，積極向海外派遣傳教士，在其他國家和地區進行傳教活動，這構成美國早期對外交往的重要內容。1819年，美部會的傳教士列維·帕森斯與普林尼·菲斯科抵達奧斯曼帝國，先后游歷了埃及、敘利亞地區等地區，開啟了美國傳教士在敘利亞地區傳教活動的序幕。此后至1860年，美國傳教士成為在當地傳播新教的主導力量。而1860年德魯茲派和馬龍派的沖突對美國傳教士的活動造成了巨大沖擊，直至1866年敘利亞新教大學成立，才標志著美國新教傳教活動在當地的復興。

1862年，在美國傳教士的強烈要求和積極活動下，波士頓的美部會總部批準了在敘利亞地區建立大學的提議。在華爾街富商威廉·E·道奇及其子斯圖亞特·道奇的大力支持下，敘利亞新教大學于1866年11月3日在貝魯特建立，丹尼爾·布利斯擔任校長。敘利亞新教大學建校后的十余年間，一直保持穩步發展，教師和學生數量也逐漸增加。然而隨著學校影響力的逐漸增加，其內部長期積聚的諸多矛盾日益凸顯。1882年的“劉易斯事件”，成為敘利亞新教大學發展的一個轉折點。

二

1882年7月，敘利亞新教大學化學與地質學教授艾德文·劉易斯受邀在敘利亞新教大學的畢業典禮上做題為《知識、科學與智慧》的演講。劉易斯在演講中對知識、科學與智慧做了區分，告誡學生不要只滿足于求得知識。其間劉易斯引用查爾斯·萊爾的《地質學原理》和查爾斯·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中的觀點和論述，他把達爾文稱為“通過長時間的仔細研究與細致入微的思考而將知識轉化為科學的例子”。同時，劉易斯也向學生說明了科學的局限與智慧的重要性：“人類能夠在科學上達到很高的水平，偉大的哲學家已經在自然和精神科學中取得了很大成就。然而，科學的頂峰是有限的，無論人類怎樣抵達科學的頂峰，單靠科學人類無法走得更遠……除了光之源—上帝賜予他的智慧，沒有什么能夠幫助他……科學是倚賴智慧存在和發展的……智慧是上帝賜予用言行接近上帝者的禮物。”

劉易斯做出此番演講不久，校長布利斯與醫學系教師哈維·波特便以劉易斯接受了“科學”這一“未經證實的理論”為由，向紐約的董事會致信，要求開除劉易斯。紐約托管董事會對于這一事件持不同的態度。身為董事會成員之一的斯圖亞特·道奇站在布利斯一邊，強烈要求開除劉易斯。而董事會的主席威廉·布斯卻認為劉易斯的演講并無不妥之處。得知威廉·布斯的這一態度后，布里斯與斯圖亞特·道奇聯合了一批在敘利亞的美國傳教士致信紐約的董事會批判劉易斯，最終董事會迫于壓力通過了劉易斯的辭職書。

但事情并未這樣結束。敘利亞新教大學的學生得知劉易斯被開除后，發起了破壞教堂、罷課、向學校教職工請愿留用劉易斯等一系列抗議活動。學生們認為劉易斯是一個虔誠而優秀的教師，“如此突然地被開除侵犯了他的權力，也忽視了他12年來為學校和國家兢兢業業的付出。”而布利斯和斯圖亞特·道奇則堅持認為劉易斯的言行已經不再是一個合格的教師了，并將參與反對活動的學生停課。醫學系的教師由于不滿校長操縱決策過程、將醫學院大部分學生停課的做法，該系的5位教師中有4人辭職。因此這所敘利亞地區唯一的醫學院只剩下少量學生和一位教師，教學活動難以為繼，以至于董事會已經做好“在必要的情況下在一兩年內將其關閉”的準備了。

“劉易斯事件”在敘利亞新教大學的師生中引起了巨大震動，其對學校的教學活動造成嚴重破壞與沖擊的同時，在阿拉伯地區的新聞界也引起了公開的爭論?！犊茖W月刊》對劉易斯持同情態度，并發文聲援劉易斯。該刊認為敘利亞新教大學開除劉易斯不是因為其推崇達爾文學說，而是出于個人恩怨，“打著宗教的幌子來掩蓋其背后的個人利益是最糟糕的錯誤，以這種做法反科學和反科學家是最糟糕的誹謗。”該刊認為開除劉易斯的人不僅要向其余的教師與董事會證明開除是公平的，同時也要采取相應措施安撫讀者，挽回學校的聲譽?！犊茖W月刊》的讀者遍及敘利亞、埃及、巴格達、德黑蘭和紐約等地，因此“劉易斯事件”的影響遠遠超出了敘利亞地區。

“劉易斯事件”持續了數月之久，雖然布利斯和斯圖亞特·道奇的行為遭到了廣泛的反對，但這一事件最終以二人為首的保守派勢力的勝利告終。在美部會的支持下，再加上委托董事會的靈活策略，醫學系從美國聘用了兩位新教師，先前被停課的學生大部分簽署了道歉信并回到學校學習，敘利亞新教大學逐步恢復了正常的教學活動。

三

“劉易斯事件”雖然只持續了數月，但其對敘利亞新教大學早期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了敘利亞新教大學發展過程中的轉折點。首先，敘利亞新教大學內部主張實現該校阿拉伯化的勢力被清除，該校從此完全成為美國人主導下的美國式大學。自1819年美國傳教士進入敘利亞地區以來，相繼有大量傳教士及其眷屬長期生活或定居于此，這些傳教士逐漸成為對當地具有認同感的敘利亞知識分子。因此，最初主張在敘利亞建立學校的傳教士設想的是建立一個由阿拉伯人管理、阿拉伯教師占主導地位、根據當地阿拉伯人的需要開設課程的本土性學校。“一旦有合適的人選，就應該盡快任用當地阿拉伯人擔任學校各個院系的教授和其他教職，以便于敘利亞人在不久之后就能擔負起整個學校的運作?！毙ｉL布利斯和贊助者斯圖亞特·道奇則意在將敘利亞新教大學建為由美國人領導的美國式大學，反對聘用阿拉伯教師。因而長期以來，敘利亞新教大學的創建者之間就存在學校的本土化和美國化之爭。如果說敘利亞新教大學建立早期面臨重重困難，阿拉伯化與美國化兩種主張的矛盾尚不明顯，但隨著學校的穩步發展且在當地影響的日益擴大，學校內部主張美國化的勢力開始逐漸占據上風?！皠⒁姿故录钡慕Y束則標志著敘利亞新教大學徹底實現了美國化。

這首先表現在學校教師中美國人的比例不斷增加，阿拉伯人的比例不斷減少。敘利亞新教大學在聘用新教師的過程中，美國教師通常多于阿拉伯人，因此學校中阿拉伯教師的比例逐漸降低。例如1869年聘用了4位美國教師，2位當地教師。1879—1880學年敘利亞新教大學只有6位阿拉伯教師，除了約翰·沃特貝特博士為學校的正式教師外，其余5位阿拉伯教師都不是正式教師。這些非正式的阿拉伯教師不僅無權參與學校的會議和重大事項的決策，薪資水平也低于美國教師。“劉易斯事件”過后，敘利亞新教大學中的阿拉伯教師和親阿拉伯的美國教師基本被清除。1886年敘利亞新教大學唯一一位正式的阿拉伯教師約翰·沃特貝特博士的辭職。斯圖亞特·道奇在給布利斯的信中寫到：“最后一個有外心的、未受過完整教育又不是美國人的教授的離開真是一大幸事。”

此外，由于敘利亞新教大學中美國教師的增加，學校的教學語言也逐漸由以阿拉伯語為主轉變為以英語為主。敘利亞新教大學建立之初只有3位教師，其中斯圖亞特·道奇負責教授英語，另外2位教師為當地阿拉伯人，分別教授阿拉伯語和數學。隨著教師人數的增加，來自美國的新教師少有精通阿拉伯語者，因而逐漸有教師建議用英語授課。由于文學系的教師主要為美國人，因此起初主要是文學系的教師使用英語授課，而醫學系的授課語言依然以阿拉伯語為主。但是“劉易斯事件”期間醫學系4位精通阿拉伯語的教師的辭職改變了這一狀況，此后新聘任的醫學系教師并不懂阿拉伯語，該系也開始使用英語授課。在“劉易斯事件”的影響下，敘利亞新教大學徹底扭轉了其阿拉伯化和本土化的傾向，自此完全實現了美國化，成為一所標準的美國式大學。

其次，“劉易斯事件”后，敘利亞新教大學校長的權力大大加強。敘利亞新教大學成立之初，學校采取民主決策的制度，學校大小事務的決議都由校長和正式教師投票表決，每個正式教師都有同校長一樣投票表決的權利，其校長并不像美國國內大學的校長一樣具有任免教師的職權?！皠⒁姿故录眲t為布利斯校長借機排斥異己、擴大自身權力提供了契機。雖然布利斯在學校教師和敘利亞當地傳教士中鮮有支持者，但其因受到斯圖亞特·道奇的支持而得以做到開除劉易斯、禁止參加反對活動的學生上課并最終平息這一事件。此外，“劉易斯事件”期間，敘利亞新教大學中大部分有資歷的教師都不滿布利斯開除劉易斯的做法而辭職。該事件過后敘利亞新教大學新聘用的教師多是剛剛大學畢業的美國人，這些新教師初到中東，其無論是資歷還是影響力都不及早期的教師，因此他們在學校事務的決策上往往服從校長的安排。因此“劉易斯事件”客觀上加強了學校校長的權力，

最后，“劉易斯事件”標志著敘利亞新教大學神學保守主義勢力的暫時勝利。“劉易斯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是19世紀新教神學與自然科學理論對抗與融合的縮影。19世紀后半葉，自然科學的發展尤其是達爾文進化論的提出，對基督教神學構成了巨大的沖擊。大多數新教知識分子并不反對自然科學，而是為了論證上帝的存在打著自然神學的旗號研究自然，積極尋求神學與自然科學的結合。劉易斯同這一時期的新教知識分子一樣推崇達爾文的學說，但其并沒有因此摒棄基督教信仰成為無神論者，而是主張信仰與科學的調和。即便如此，劉易斯的言行仍然引起學校中布利斯等宗教保守派的不滿?！皠⒁姿故录狈从沉诵陆讨斜Ｊ貏萘εc主張宗教和科學相調和的新教知識分子之間的對抗。但由于這一時期保守主義依然在基督教新教中占據優勢，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間，宗教保守主義在敘利亞新教大學中仍保持著主導地位。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