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河
【摘要】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文藝批評的重要講話,要求高度重視和切實加強文藝評論工作,并結合當前文藝批評實踐中實際存在的種種弊端,從重塑批評精神、重樹批評標準、重建中國話語等維度,對文藝批評的性質、目的、原則、方法、標準、指導思想等進行了全方位闡述,為當前文藝批評的改進以及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建構設計了基本路徑,指明了努力方向,必將極大促進和推動社會主義文藝的發展與繁榮。
【關鍵詞】文藝座談會 批評精神 批評標準 中國話語
【中圖分類號】 I0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7.17.016
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文藝工作座淡會,與文藝界人士“共商我國文藝繁榮發展大計”,要求高度重視和切實加強文藝評論工作,并結合具體問題發表重要講話,其中包含了重塑批評精神、重樹批評標準、重建中國話語等理論建構維度,具有非常強的現實針對性,必將對中國當前的批評實踐與文論話語體系建構,以及社會主義文藝繁榮產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重塑批評精神
文藝批評是文藝創作的一面鏡子、一劑良藥,是引導創作、提高審美、引領風尚的重要力量。因此,習總書記特別重視文藝批評。關于文藝批評,他首先強調了批評精神,指出:“文藝批評要的就是批評,不能都是表揚甚至庸俗吹捧、阿諛奉承。”對此,他從正反兩面進行了充分闡述和說明:
真理越辯越明。一點批評精神都沒有,都是表揚和自我表揚、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勢和自我造勢相結合,那就不是文藝批評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呢?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有了真正的批評,我們的文藝作品才能越來越好。文藝批評就要褒優貶劣、激濁揚清,像魯迅所說的那樣,批評家要做“剜爛蘋果”的工作,“把爛的剜掉,把好的留下來吃”。不能因為彼此是朋友,低頭不見抬頭見,抹不開面子,就不敢批評。作家藝術家要敢于面對批評自己作品短處的批評家,以敬重之心待之,樂于接受批評。
以上講話,著重強調了文藝評論的批評精神。從哲學的角度來說,事物都是對立統一的,存在矛盾的兩方面,批評精神有著客觀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從功用的角度來看,真理越辯越明,批評是一種積極的建構力量,通過褒優貶劣、激濁揚清、去偽存真,可以促進文藝的健康發展。從本質上講,批評精神就是一種追求真理的精神。習總書記指出:“在藝術質量和水平上敢于實事求是,對各種不良文藝作品、現象、思潮敢于表明態度,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敢于表明立場,倡導說真話、講道理。”“敢于”一詞的反復強調,表明批評精神體現的是一種秉持公心、窮理盡事、無私無畏的勇氣。用黑格爾的話說“治學必先有真理之勇氣”。①中國古人稱之為“文德”,強調才、學、識之外尚須有“德”。《荀子·正名》:“以仁心說,以學心聽,以公心辯;不動乎眾人之非譽,不冶觀者之耳目,不賂貴人之權勢,不利傳僻者之辭。”即哲人著書立說之德操也,“以公心辯”,也就是以不偏不倚的客觀的態度來對待學術,這正是一種追求真理的精神。在習總書記看來,當前的文藝批評就缺少這樣的文德,不能持公心、說真話、講道理。
改革開放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加快了市場經濟發展的步伐,在商品大潮的影響與沖擊下,文藝及文藝工作在社會中的地位日漸衰落與邊緣化。有些文藝工作者意志不夠堅定,經受不住誘惑與考驗,拜倒在商品法則之下,心中不再有崇高的藝術理想和追求,成為拜金主義和金錢的奴隸,淪落為高級文化市儈。反映在文藝批評上,就是批評不再是為藝術的提高、真理的闡明、社會的進步而發,而是為小集團利益、私人情感、個人私欲、經濟利益服務,紅包批評、圈子批評、人情批評、關系批評等怪相層出不窮,文藝批評變得是非不分、黑白顛倒,成為一種純粹的友串與吹捧,境界和格調變得越來越庸俗、低下,喪失了基本的批評功能和價值導向作用。總書記提倡文藝批評要有批評精神,正是針對當前文藝批評界普遍存在的時代病癥有感而發,其旨歸就是要倡導一種勇于追求真理、實事求是地為文治學的品德與風氣,使文藝批評回歸本質,為文藝的發展和繁榮發揮積極的建設性作用。
習總書記在文中特別提到了魯迅先生,引用了他關于文藝批評作用的名言,實際上魯迅先生就是一位最具有批評精神的文藝批評家,不但勇于向黑暗的惡勢力開戰,同時對于革命同志的錯誤傾向也毫不留情。在20世紀20年代,他就曾與左翼作家進行過激烈筆戰,指出左翼作家文藝作品中存在的種種缺失,極大促進了左翼革命文藝的發展和無產階級解放事業的進步,以致毛主席稱他為中國現代偉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文學家,說他的骨頭最硬。習總書記雖沒有直接提倡學習魯迅先生的批評精神,但是其話語的內涵以及他對魯迅先生“剜爛蘋果”一語的精準評斷和引用,表明他希望文藝批評家要像魯迅先生一樣做“剜爛蘋果”的工作,通過辯論和批評,闡明真理,提升藝術,促進社會主義文藝繁榮與發展。
重樹批評標準
關于文藝批評的標準,最為人所知的是恩格斯于1847年在《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一文中所提出的美學的和歷史的觀點說。而毛澤東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提出的政治標準和藝術標準的思想對中國社會主義文學的發展影響尤其深刻。這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關于此問題的兩個最經典論述。
習總書記在21世紀這一新的歷史時期,結合當前中國社會主義文藝發展的現狀,對文藝批評又提出了新的標準,那就是“運用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觀點評判和鑒賞作品”。這一思想無疑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理論闡述的繼承、綜合與發展,它綜合了恩格斯和毛澤東關于藝術標準的論述,并將人民性的提法從其政治的標準中單獨提出來加以強調。
重新提出歷史的觀點,既是出于對毛澤東文藝兩標準說過于強調政治性而忽視文學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傾向糾偏的需要,又與當代文學理論與創作中的歷史虛無主義的泛濫不無關系。習總書記在講話中特別批評了文藝創作中的“去歷史化”問題和顛覆歷史的現象。會后,在與作家麥家的談話中,他又指出:“現在一些諜戰劇不尊重歷史,給觀眾造成了一些不良影響。”這一現象并不是孤立的,而有著普遍的當代世界思想背景。二十世紀后半期,伴隨著西方非理性主義的發展,消解中心、打破秩序、解構權威的后結構主義運動興起,歷史研究領域一批學者以此為理論依據,對歷史的客觀性、真實性進行顛覆與解構,質疑客觀的歷史,認為歷史的本質是一種詩意結構,不過是歷史書寫者依據自己的主觀意念的一種敘述;或者將歷史的發展偶然化、神秘化、個體化、碎片化,不承認歷史發展的規律性和人對歷史發展的能動性。在此種新歷史主義思潮的影響下,歷史研究和文學創作中的歷史虛無主義現象層出不窮,在很多文藝作品中,歷史被任意涂抹,或篡改,或顛覆,或戲說,或割裂,張冠李戴,胡編亂造,以訛傳訛,隨意丑化、抹黑歷史人物,在社會上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歷史的”觀點的提出,是實事求是、尊重歷史、正確對待歷史的時代要求與現實需要。endprint
關于人民的論述,習總書記引用并繼承了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等黨的領導人關于文藝的人民性的論述,但他卻是第一個將“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作為創作要求和以“人民”的觀點作為文藝評價標準的明確提出者,在新的時代發展了前輩領導人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思想觀念,是政治上踐行群眾路線、加強意識形態主導性在文藝上的表現,是新時代對社會主義文藝的基本性質和發展規律的新認識。
藝術的觀點的提出,顯然是對毛澤東藝術的標準的繼承,但兩者面臨的情境與地位并不一致。前者是將藝術與政治作為對立范疇提出,而后者卻是將其與商業或經濟作為對立范疇提出,而且在兩組關系中,藝術的地位是不能等量齊觀的,在前者中藝術是附屬的、第二位的,而在后者中,藝術是首要的、第一位的。當今時代是市場經濟、商品經濟時代,一切精神產品都被納入文化市場,成為文化產品和精神消費品,因而對于文藝作品的評價,形成了藝術與商業兩個考察維度,但在經濟指標的驅動下,后者更為強勢有力,以商業票房、發行量、粉絲的數量來衡量作品的藝術成就往往成為主流價值趨向,這導致藝術家紛紛放棄崇高的藝術追求與職責,不斷追名逐利,于是文藝從政治的壓制中掙脫出來,卻又被市場與商業的名韁利鎖緊緊捆住,陷入新的困境之中。對此,習總書記指出:“不能用簡單的商業標準取代藝術標準,把文藝作品完全等同于普通商品,信奉‘紅包厚度等于評論高度。”當然,身處市場經濟時代,他并不完全排斥文藝的商業屬性,而是認為“一部好的作品,應該是經得起人民評價、專家評價、市場檢驗的作品,應該是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同時也應該是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的作品”,“同社會效益相比,經濟效益是第二位的,當兩個效益、兩種價值發生矛盾時,經濟效益要服從社會效益,市場價值要服從社會價值”。這里雖強調社會效益與市場效益的對立統一,但重心卻是在前者,藝術價值作為社會效益的重要部分,在這里得到了極大強化,體現出對藝術審美的重視,對藝術規律的尊重。
習總書記提出的美學的觀點,也不完全是恩格斯意指中的美學的觀點,他更著重于價值論,即審美判斷,也就是美的標準問題。幾十年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西方的解構思潮所宣揚的消解神圣、戲謔崇高、顛覆權威、解構中心等思想理念在中國思想界和文藝界泛濫一時,熱衷于“去思想化”“去價值化”“去主流化”那一套,“不講對錯,不問是非,不知美丑,不辨香臭,渾渾噩噩,窮奢極欲”,習總書記認為這“絕對是沒有前途的!”并提出要“傳承和弘揚中華美學精神”“展現中華審美風范”,要“用光明驅散黑暗,用美戰勝丑惡”,要“通過文藝作品傳遞真善美”,要“彰顯信仰之美、崇高之美”,“努力創作生產更多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體現中華文化精神、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的優秀作品,等等。結合這些內容來對照理解“美學的”批評標準,可以發現,習總書記所提出的“美學的”實際內涵相較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提出這一觀點時有所變化,更多強調的是價值論,而非藝術論,而且也更為具體、豐富,有著明確的現實針對性與時代意義,體現出鮮明的文化關懷與民族特色,
總而言之,“歷史的、人民的、藝術的、美學的”四個觀點或標準構成一個相互聯系、各有側重的系統,顯示了文藝的傾向性與真實性的統一、存在判斷與價值判斷的統一、社會效益與市場效益的統一,是辯證唯物主義思想在新的時代面對新的歷史情境的發揮與運用,是關于文藝評價的全面的科學的標準,它們的提出與踐行必然推動社會主義文藝創作走向新的繁榮。
重建中國話語
任何一種批評都是在一定的理論、觀念指導下的話語行為。理論話語決定了批評的原則、立場、方向、方法等,以不同的理論觀照和闡釋文本,即顯示出不同的傾向與意義。誰擁有了自己的理論,誰就擁有一套看待和解釋世界的方法和工具,誰就在當今的話語競爭中占據優勢地位,顯示出自己的獨特存在。因此批評理論的建構對于文藝批評來說舉足輕重。關于這一點,習總書記顯然有著清醒認識,他特別指出:“要以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為指導,繼承創新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優秀遺產,批判借鑒現代西方文藝理論,打磨好批評這把‘利器,把好文藝批評的方向盤”,這一論述在宏觀上為當前中國文學批評理論話語體系的建構確定了基本原則與方法。
眾所周知,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化經歷了一個解構與建構的過程,它是西方中心話語影響的結果。一方面西方話語在強大的政治經濟實力支撐下,顯示出理所當然的現代性和進步性,輕而易舉占據中國現代學術界的主導地位,成為中心話語。而另一方面,在前者的沖擊下,中國傳統話語往往被貼上保守、落后的標簽,備受冷落或棄置,迅速向邊緣滑落,不再在批評實踐中發揮闡釋效應。這一相反相成的過程,構成中國學術現代化的基本內涵。當代著名學者王瑤先生就曾這樣說:
從中國文學研究的狀況說,近代學者由于引進和吸收了外國的學術思想、文學觀念、治學方法,大大推動了研究工作的現代化進程。……從王國維、梁啟超,直至胡適、陳寅恪、魯迅以至錢鐘書先生,近代在研究工作方面有創新和開辟局面的大學者,都是從不同方面、不同程度地引進和汲取了外國的文學觀念和治學方法的。他們的根本經驗就是既有十分堅實的古典文學的根底和修養,又用新的眼光、新的時代精神、新的學術思想和治學方法照亮了他們所從事的具體研究對象。……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紅樓夢〉評論》、《人間詞話》,梁啟超的《中國韻文的變遷》和《飲冰室詩話》等,以及錢鐘書的《管錐編》,都可以從中很明顯地看出他們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和所受到的外來影響。②
這種現代性伴隨著外國理論的強勢侵入而不斷被強化,學術界的每一項創新、每一個理論話題總是在西方時新理論話語的介紹中被推動或引發,中國批評理論界不斷呈現出西方話語狂歡。它們主要反映在這樣兩個方面:一、在闡釋實踐上完全以西方話語來解讀中國的文學創作和作品;二、以西方的理論來強制或過度闡釋中國的固有傳統理論,不是“以西釋中”“以西估中”“以西律中”“以西裁中”“以西解中”,就是“以中補西”“以中援西”“以中襯西”“以中證西”。中國學者、批評家所運用的概念、思維方式、關鍵詞都是西方的,中國傳統的文論體系完全被放棄了,以致離開了西方話語,中國理論界就不會說話了,在理論運用和交流中,我們失去了固有的特點,作為中國話語,我們“失語”了,也就是失去了民族的文化自我,喪失了文化身份。這種境況顯然與當前中國政治經濟和綜合國力在世界上的強勢地位極不匹配。endprint
習總書記提出“繼承創新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理論優秀遺產,批判借鑒現代西方文藝理論”以重建當代文論話語體系的主張,就前者而論,它既不是簡單的復古,也不是生硬的以西釋中,而是以當前的創作實際和變化了的時代要求對傳統理論資源進行整理與觀照:或補充,或改造,或重構,使之與新的現實結合,化成為一種適應當代批評實踐的嶄新理論。就后者來看,他的態度首先是批判。不可否認,現代西方文藝理論以其強烈的變革精神和創新意識,極大開闊了人們的視野,活躍了人們的思維,豐富了人們的認識,但其中的虛無、極端、偏激傾向也大量涌現,泛濫一時。而且西方文藝理論產生于西方文化土壤,與西方獨特的歷史情境、審美心理、文化傳統深刻聯系在一起,并不一定完全適合非西方語境的文學實踐,然而在中國,特別是新時期以來,卻成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教條,“言必稱西方”成為相當一部分人做學問的基本內容與方法。習總書記的主張無疑與以上現實情形是密不可分的,它表現出對幾十年來西方話語在中國自由泛濫、混亂失序局面的不滿、反思及意欲調整的心態。
傳統理論話語是中國文藝批評的血脈,中華幾千年的典籍中包含著彌足珍貴的美學思想和理論創見,早已成為我們民族的精神文化遺產,并世代影響和滋養著中國人的文藝及審美意識和能力。因此,決不能盲目照搬西方理論來剪裁中國人的審美和創作實踐,要時刻抵制和批判“言必稱西方”的不良傾向,從中國理論出發,形成自己的審美尺度,建立起強大的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但這并不意味著自我封閉、拒斥外來文化的保守立場,而是同時也展現了一種積極借鑒世界文明成果的開放胸懷,只是這種借鑒,不是良莠不分、照單全收,而是有所選擇、取舍,也就是“拿來主義”的態度。
可以說,在習總書記的理論設計中,中國當代文論話語體系的建構所采取的方式,雖中西兩種理論資源兼收并取,相輔相成,但兩者的地位與分量并不一樣,而是以前者為本位,為主導,以后者為補充,為參考。這一理論主張,顯示出立足傳統重建中國當代文論話語體系的堅強決心與文化自信,這是中國首次站在國家意識形態的高度所展現的對于中國文論建設的宏偉姿態:我們要以中國自己的聲音來說話,以改變100多年來在西方中心話語巨大裹挾或沖擊下文化失勢、失語所導致的身份危機和闡釋焦慮的尷尬局面,從而實現中華文論、文化偉大復興的宏偉夢想。
總而言之,習總書記關于文藝批評的重要講話,結合當前文藝批評實踐中實際存在的種種弊端,從重塑批評精神、重樹批評標準、重建中國話語等維度,對文藝批評的性質、目的、原則、方法、標準、指導思想等進行了全方位闡述,為當前文藝批評的改進以及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建構確立了努力方向和行動指針,體現出對文藝評論工作的高度關切與重視,必將極大促進社會主義文藝的發展與繁榮。
注釋
錢鐘書:《管錐編》第四卷,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2344頁。
陳平原:《中國文學研究的現代化進程·小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責 編∕樊保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