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來根
摘 要: 弗羅斯特的《波士頓以北》這本詩集展現了十九世紀后期新英格蘭地區的時代風貌。詩人主要采用戲劇性質的敘事詩,刻畫了許多在工業化、商業化和城市化過程中忍受孤獨的生命。這些敘事詩也表現了詩人對于時代變遷以獨立的姿態進行反思和求索的精神
關鍵詞: 弗羅斯特 《波士頓以北》 孤獨;敘事詩
【中圖分類號】 I106.2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236-1879 (2017)20-0006-02
羅伯特·弗羅斯特于1914年在英國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詩集《波士頓以北》(North of Boston)。該詩集中的大部分屬于戲劇性質的敘事詩,它們通過簡潔生動的對話或者獨白,展現了“十九世紀后期新英格蘭地區現實主義的生活畫卷”(黃宗英 190)。這本詩集使得弗羅斯特在倫敦文學圈內的名聲繼續提高。龐德這樣評論道:“弗羅斯特始終熱愛新英格蘭人民……他始終是誠實而認真地刻畫他們的生活。他從來沒有改變主意而去取笑他們的生活。他把他們的悲劇當作劇,他把他們的倔強當作倔強”(Pound 384)。在成名之前弗羅斯特在故鄉過了二十年清貧的生活。他一邊務農,一邊閱讀寫作,成了“農民詩人”。新英格蘭地區的農村風景優美,樹木蔥郁,當地農民以經營農場為生。但是,在這種表面上寧靜的田園勞作之外,卻有著來自外在世界的威脅和侵蝕,即美國當時高速發展的工業化、商業化以及城市化進程。電力和機器廣泛應用于農業生產,改造和破壞自然的同時,間接導致勞動關系緊張,勞動傷殘或死亡的風險不斷增加;商品經濟向農村席卷而來,農產品價格貶值,農民的消費能力降低;城市生活嘈雜混亂,人與人之間相互戒備。詩人的故鄉距離波士頓等大中城市都不算遠,因而也避免不了卷入其中。弗羅斯特的詩歌在其優美簡約的外衣下,透露出來的是蕭條的農村生活面貌,例如,破敗的農舍、殘損的籬笆、棄置不用的田地、日益消退的森林、冷漠的鄰里關系和瀕臨破裂的婚姻。所以,昂特邁耶于六十年代認為這本詩集中的絕大多數詩歌是“被孤立的生命的戲劇化描寫”(轉引自黃宗英 355)。
《波士頓以北》中間的《雇員之死》(“The Death of the Hired Man”)、《謀求私利的人》(“The Self-Seeker”)以及《規矩》(“The Code”)三首詩最為直接地呈現出工業化背景下農場工人面臨傷殘或死亡的情景。下面簡要分析前兩首。在《雇員之死》中,年邁的賽拉斯回到以前的雇主華倫家中,希望為他的草場挖溝排水,但是卻在當天晚上死去。由于華倫付不起任何固定的工資供他買點煙草,所以他經常在華倫最忙的時候離去。別人總是“在設法用一點零花錢哄他過去”(53)。農場工人只能憑借自己的體力去維持自己的生存,在他們年老體弱的時候,大多免不了被社會拋棄的悲慘命運。賽拉斯代表的是農村文明,他身上集中地體現了勤勞、落后和貪小便宜等特點;而詩中的大學生威爾遜則代表了都市文明和中產階級的生活趣味。傳統農業生產的衰落、都市文明的侵蝕以及社會階層的變動等現實狀況已經超過了賽拉斯的理解能力,帶給他的也只有困惑、孤獨、貧窮和死亡。《謀求私利的人》講的是一個的工人在伐木的時候,不慎被輪軸壓碎了雙腿,公司派律師過來和他簽合同,該工人無奈地合同上簽了字,獲得了五百美元的醫療費。該工人特別喜歡采摘蘭花,他認為“它們絕不會為我賺一個美分/因為失去了它們金錢也無法彌補”(131),所以在他聽說公司要為自己的傷殘進行賠償時,他宣稱道 “我要賣我的靈魂,準確地說是賣腳”(128)。審美需求和物質需求、美好的夢想和殘酷的現實之間的對立充分地體現在這個不幸的工人身上。該工人的話語也很幽默,但是背后實則是夢想破碎之后的沉痛和虛無。這首詩歌的標題本身就很諷刺意義:一個傷殘的工人不為自己追求物質上的利益,而一個律師則努力維護波士頓股東們的利益。由此可見,功利的考量已經剝奪了人的情感。
工業化的進程不僅威脅到男性的生命安全,也給婦女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正如1911年《農村生活委員會年報》所報道的那樣:“艱難生活的擔子往往更重地壓在農場主婦身上, 而不是農場主身上。一般說來,不論是在窮人家庭還是在富人家庭,主婦的生活更加單調、更加孤獨”(轉引自何慶機 53)。在這本詩集中最能反映主婦生活狀況的詩歌應該是《仆人們的仆人》(“A Servant to Servants”)。這首獨白詩是由農場主萊恩的妻子給到訪的朋友講述的:女主人隨著丈夫來到湖邊定居下來之后,非常喜歡“那一片明凈可愛的水”(90),但是由于丈夫不斷地包攬事情和招工,所以她“有一屋子餓著肚子的男人要喂”(89),就這樣她成了仆人們的仆人。女主人公心力憔悴、麻木不仁、誠惶誠恐而且看不到生活的出路。女主人公孤獨命運的隱喻性在詩人描寫她那發瘋的叔叔被囚禁家中最后慘死的場景時被推向了極致。正因為如此,這首詩歌的基調算得上本詩集中最恐怖的了。如果我們聯系到詩人有三個孩子患有精神病的事實時,我們應該對于這首詩有更加深切的體會。
在美國,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是“消費活動與消費機構迅速膨脹期”(轉引自何慶機 34)。商業化的浪潮以城市為中心,向農村地區鋪開。但是,正在衰落的傳統農場生產方式不足以支撐農場主進行足夠的消費活動。《當家人》(“The Housekeeper”)中的約翰這樣的農民。他不喜歡艱苦的農場勞作,卻把養雞、牛、豬等動物作為自己的愛好,還喜歡把精心侍弄的雞拿去展覽。他名義上是當家人,實則無家可當。他的那些愛好也得不到情人的理解,以致最后兩人分手。他只能在孤獨和貧困中迷戀那只花了高價錢買回來的倫敦狼山雞。詩人很同情那些無力消費、但是又受消費文化束縛的農村人。但是,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詩人對于商業化持一種批判的態度。實際上,相對而言弗羅斯特是比較認同商業主義的。他曾經在一封信中說,假如他是在成名的時候寫成《波士頓以北》并且寄給以前拒絕過他的出版社,他可以賺得1000美元;并且幾天之后,在另一封信中對于那些沒能慧眼識英才的出版商,他顯得更加的怨憤(伯科維奇 12)。他的愿望是成千上萬的人買他的書,以便自己“單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實現獨立”(伯科維奇 13)。《當家人》主人公約翰的原型是詩人在德瑞農場期間的一個熟人,這個人是一個飼養家禽的好手,但是他這樣做是出于喜好,而不是為了利潤(Rotella 256)。詩人引用生活中的事例,觸及到了商業化環境下人們如何兼顧愛好和事業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在敘事詩中《泥濘時節中的兩個流浪工》(“Two Tramps in Mud Time”)進一步地凸現出來。詩人明確地表明自己的態度:“我生活的目標是要讓我的興趣/與我所從事的職業合二為一”(352)。
詩人采用的戲劇對白或者獨白猶如一塊鏡子,不僅照到了孤獨和貧困的農村人,也照到了闖入農村的外來者。《恐懼》(“The Fear”)中的無名氏女主人公和情人喬爾為了躲避丈夫的追捕,私奔到了鄉村,但是他們并沒有享受到浪漫和美好,相反只有驚恐不安。伴隨著他們的是陰暗的房子,“那座房子的窗戶全都黑洞洞的”(123)。在詩中,碰巧散步路過的父子發出的一點點響聲也讓他們驚恐不已。這對私奔的情人沖破了夫妻間的倫理準則,面對的是恐懼、無助和隔膜。堅守傳統倫理準則的詩人在這種戲劇性的場景背后實則批評了此類現象。他曾說過:“每個人都知道家庭外的愛多于家庭內的愛, 不過我卻是個守規矩的人”(轉引自何慶機 52)。多年的鄉村生活使得傳統的價值觀已經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雖然認識到鄉村的衰落和艱辛,但又表現出維護傳統的價值觀的傾向。
詩人的視野也投射到鄉村以外的城市,他的復雜性則更加明顯。該詩集中唯一的一首以城市為背景的詩歌《一百條襯衫領》(“A Hundred Collars”)就是一例。出生在小鎮的馬貢教授離生養過自己的小鎮日益疏遠,那些“難以親近的朋友”(65)也無從知曉他的民主精神;在 “充滿了喧囂、浮動的燈光”的城市留宿時,他則發現搶劫橫行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報紙推銷員萊夫表面上看起來很友善,說要把自己用不著的襯衫領送給教授,卻把政治宣傳視為撈取錢財的手段。詩中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對話。萊夫認為推銷報紙“這是公事,但我不能說它沒趣”(72),接下來就是大段對鄉村進行田園牧歌式的敘述:農場掩映于青山中,人們春種秋收,暮色時分炊煙裊裊,農民們熱情好客……聽完萊夫的大段講述之后,教授質疑道:“一般人會認為他們并不像你/喜歡見到他們那樣喜歡見到你。”(72-73)聽到這個問題,推銷員的回答是:“因為我要他們的錢?我并不想要/他們拿不出的東西。/我從不催債。/我來了,他想付就順便付給我。/我上哪兒都不為收款,只是路過”(73)。推銷員的敘述是不可靠的,因為假如他不重視金錢,那么為什么還要想從政治宣傳中撈取好處呢?萊夫關于鄉村的敘述是從一個非農業勞動者的視角出發的,從淺層次上說,反映的是都市人在激烈的生存環境中渴望回到田園的思緒;從深層來說,這種敘述方式如同華茲華斯《孤獨的割麥女》一樣,割裂了詩意的勞動和勞動的聲音,并且距離(實際距離或沉思距離)象征著階級差別(伯科維奇 31)。如果聯系到《割草》(“Moving”)一詩的名言“真實乃勞動所知曉得最甜蜜的夢”(34),我們能體會到詩人對他的嘲諷。
弗羅斯特作為20世紀的一位很難被劃入某個流派的重要詩人,沿著一條人跡罕至的創作道路,在傳統的形式和簡潔的風格下,表達了自己對于現代和傳統、城市和鄉村、理想和現實、愛好和職業、男性和女性等諸多問題的思考。在他的詩歌里,我們看到的是在工業化、商業化以及城市化進程中諸多孤獨的人們。面對一個急劇變革的時代,他自己也是孤獨的求索者。《波士頓以北》這本詩集最后一首詩是自然詩《美好時分》(“Good Hours”)。第一句“我獨自漫步在冬日黃昏——”(140)就出現了一個求索者的形象。在散步的過程中,“我”看到了鄰居家閃亮的窗戶和“年輕的身影和年輕的容顏”(141),聽到了小提琴聲,但是等我轉身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所有的窗戶都是黑洞洞的”(141)。歡樂和孤寂、光明和黑暗都存在世界上,詩人要做的是面對和探索,用詩歌實現對人生的一種澄清,對混亂的一種抑制。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Pound, Ezra.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M]. T. S. Eliot. Ed. New York: New Direction Book, 1918.
[2] Rotella, Guy. “Synonymous with Kept”: Frost and Economics[A]. Robert Fagge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Robert Frost[C].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
[3] 黃宗英:弗羅斯特研究[M].上海: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4] 何慶機:弗羅斯特詩歌中夫妻關系的倫理解讀[J]. 天津外國語學院學報,2008(6): 50-54.
——:文學市場、商業主義與弗羅斯特詩歌的雜合性[J].外國文學研究,2008(6): 33-41.
[5] 羅伯特·弗羅斯特. 弗羅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上)[M]. 曹明倫譯.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2002.
[6] 薩克文·伯科維奇. 劍橋美國文學史(第五卷)[M]. 馬睿等譯.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