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顯川
(四川文理學院 政法學院, 四川 達州 635000)
·巴蜀文史·
清末新政時期巴縣應對改革的態度與潛在目的*
——以巴縣檔案為中心的考察
陳顯川
(四川文理學院 政法學院, 四川 達州 635000)
清末新政是清朝最后十年為了拯救危局而采取的重要改革。地方社會在應對、實施國家改革政令的時候,通常以振興國家、實現富強等“利國”的話語相號召。然而通過巴縣檔案具體考察基層官民的態度可以發現,他們對新政改革的認識其實更多是基于自身具體利益的判斷。一些人積極參與到新政事務中,雖然推動了地方的改革實施,但他們潛在的目的更多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利益和權勢,這在主觀態度的方面顯示出新政改革在地方的復雜面貌,也從底層的視角說明了為何新政改革最終難以取得成功。
清末新政;地方反應;巴縣檔案
中國進入20世紀的第一年,清政府就陷入了幾近崩潰的局面。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被迫從京城逃往西安。在“西狩”途中,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布了改革的上諭,以期除弊振衰,拯救危局。清末新政由是開始,一直持續到清朝覆亡,內容包括興辦學堂、創辦巡警、發展實業、改革官制、推行地方自治等等。地方在推行國家改革的過程中,不僅存在執行政令時難以避免的上下脫節,而且事實上對改革的認知和感受上也存在差異,尤其是對利益問題認識的分歧。從宏觀的角度說,新政改革帶來的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存在很大的一致性,但落實到地方上某些具體的節點,對于一些具體的個人而言,利國和利己之間存在明顯的張力,甚至對他們而言是對立的選擇。清末新政由朝廷最高統治者發起和領導,頂層設計者以“強國利民”的宏觀目的相期許,然而在國家利益的表面話語之外,地方基層官吏和普通百姓對這場國家改革的考量,大多是以各自具體利益為潛在目的。
羅志田教授曾指出,關于清末新政的許多研究都圍繞著“無學部則教育必衰,無農工商部則實業不振”的思路,長期認為清季新設各部是“進步”的舉措,并認為官方的舉措——諸如辦學堂、設巡警、興農工商業——越多越是“進步”,各種“機構”的數量成為衡量新政的重要指標,但是忽視了這些舉措的實際作用,以及當時人對此的看法。[1]盡管近年來學界逐步重視新政在地方上開展的情形,但大多采取居高臨下的視角,重在政令的施行而難以體察到下層的態度。事實上,不同的人參與、支持地方上的某項新政事務,背后的意圖和目的也是不盡相同。尤其在縣域以下的地方社會, 那些基層的官吏和民眾感受到的新政是什么、對他們參與其中的這場改革持什么樣的態度,這些問題實有待進一步探討。
清代巴縣檔案為我們考察這一問題提供了生動的檔案史料,透過當時四川巴縣(今屬重慶市)具體的案例,可以體察人們是以怎樣的心態和考慮,來決定如何對待國家的新政改革。盡管巴縣一地未必能代表全國的普遍情形,但這的確為我們了解地方上如何應對新政改革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例證。
清末新政改革是朝廷在“創巨痛深”之后尋求渡過“危局”的最后選擇[2],故而以“強國利民”為旨歸。施行新政以強國成為當時普遍的時代話語,即是朝廷改革的政治語言,地方上的大多數人在參與新政事務時也會使用類似的詞匯。與學堂相關則言教育進步,與商業有涉則自詡競爭利權,創辦工廠則言技術改良。這類以利國為首的表述常見于時人之口,如宣統元年(1909)重慶鹿蒿玻璃廠為請求勸業道減免厘金,就強調自己可與洋品“拮抗”,于商業利權的競爭有重要作用。[3]巴縣彭家場德新蠶社社長江玉廷在稟述該社設立緣由時也說:“朝廷銳意維新,預備立憲,種種新政次第舉行。惟政務之施行必賴經濟以為之活動,欲經濟之充分必興實業?!盵4]宣統二年(1910)朱師孔欲創辦巴縣竹篾有限公司,在懇請立案給照的詳文中稱:
竊朝廷立憲,新政紛繁,綱紀畢張,端賴經濟。職等宅心國事,蒿目時艱,每痛商業式微,利權渙散,舉凡固有之物產,本來之事業,不思組織維持,以歸劃一,故小民之生計日窮,致國家之財源日蹙。愛國之士引為深憂。伏讀近年諭旨,注意振興實業,以為富強之基。天語煌煌,聞者起舞。職等情殷時局,念切梓桑,聯合創辦巴縣竹篾有限公司。[5]
類似的說法在地方舉辦各項新政事務時隨處可見。從這些言論來看,似乎在地方上響應新政號召的人都以“利國”為重,痛心于國家艱難,心心所系為如何振興經濟,如何競爭利權,如何實現國家富強。
當然,我們并不能完全懷疑這些言論的真誠,認為純屬標榜粉飾之辭。但是,“利國”并不是他們支持新政的全部理由。“宅心國事”縱不全假,“情殷時局,念切梓?!币鄬倏赡?,但這些“利國”的話語之外其實還存在一些更為具體的潛目的。一些隱幽甚至是“自私”的考量,成為地方上對待新政改革更為直接和主要的出發點。有些人消極對待新政并非認為改革不符合國家利益,而有些人參與到新政事務當中也主要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實際利益,還有一些人則是借助新政來解決地方上的舊有爭端,其著眼點也并不在新政事務本身。這提示我們必須注意新政在地方所展現的復雜面貌與“利國”這一簡單而宏觀的表述之間的差距。在宏觀的國家政策面前,普通百姓或許無力去反抗,對有些政策也沒有直接反抗的想法,但他們也并非完全被動接受來自官方的諭令,并非純粹是被改造的對象。即便他們參與到新政當中時,也不是完全處于被支配控制的地位,而是以自己的各種打算為出發點,來執行國家的政令。
宣統三年(1911)六月,巴縣接到一份經四川布政使尹良會同提學司、提法司、巡警道、勸業道商定,護理四川總督王人文(1863-1939)批準的委任書,“委試用從九品楊殿林署理巴縣木洞鎮巡檢”,楊殿林當時是巴縣的巡警,竟以“現供警差,經手未完事件尚多,一時接替無人,竊恐久不赴任,有曠職守”為由,請求另委他人,拒絕赴任。后雖再次札委,楊殿林固辭不受,最后只好由巴縣知縣段榮嘉兼攝。[6]一個從九品的芝麻官竟然兩次拒絕布政使與總督的委任,巡警楊殿林是出于何種考量才會做出如此的選擇呢?
清代州縣巡檢司巡檢一職,從九品,主要職責是“盤詰奸細,查問逃亡,緝捕盜賊”。[7]巴縣巡檢設于木洞鎮(今重慶市巴南區),故又稱木洞鎮巡檢。雍正七年(1729)始設置于此。[8]巡檢對于地方治安而言,關系頗大,故“凡州縣關津險要則置,隸州廳者專司河防”。巡檢雖說只能劃入輔佐縣長的“雜職”,但也是分區守官,有一定的轄區(有些新設的縣就是由原巡檢的轄境升格而成),并負責巡視治安,所以又有“分司”、“少尹”、“巡宰”等名。[9]巡檢在官制中的職責是“掌捕盜賊,詰奸宄”,但實際上在距離縣城比較邊遠的地方,其“少尹”的名份顯得更加突出一些,即被看作是小一點的縣令,就近審理一般的詞訟案件,并藉此收取訟費,作為津貼。
新政時設立巡警,專司地方治安,與巡檢職能大體相同,有的巡警本來就由原來的巡檢改辦。盡管巡檢有被巡警取代的趨勢,可事實上并沒有被完全裁汰,直至民國時期才被取消。[10]不僅本來存在的巡檢沒有大量撤銷,直到宣統三年,還依然有新的巡檢在地方設置成立。[11]換而言之,在大多數設有巡檢的地方,從設立巡警開始直到清朝被推翻,基本都是巡檢和巡警并存的,而兩者的職能又基本是相當的。因此,這次委任大體上算是普通的平級調動。從品級上看,楊殿林本為從九品,而巡檢一職按例也是從九品;從職能上說,兩者也大致相當。
巡警與巡檢一為新制一為舊官,盡管職能大致相當,但在清末新政時期巡警在政治意義上就略高一等。堅守巡警而拒任巡檢可視為其用實際行動支持了警務新政,舍舊就新也符合朝廷推行新政改革的大政方針,所以楊殿林敢于以“現供警差”為由堅決拒絕省轅的任命,并且這一選擇還得到很多人的理解。比如重慶知府鈕傳善(1877-1941)就對此表示理解和支持,并且在給省轅的稟復中為楊殿林辯護。[6]可見清末新政時期地方推行警務新政得到了一定的認可和支持。
面對新制與舊官的選擇,在新政擁有話語權的大背景下,選擇新官職放棄舊官職似乎也是順理成章。那么,真的是官制新舊以及巡警符合新政改革政治風氣的原因主導了楊殿林在巡警和巡檢之間的選擇嗎?

在新官舊職之間,楊殿林考慮最多的,其實是哪個官職在地方上更有實際權力、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更能保證自己在地方社會的權勢地位。巡檢原是州縣要職,作為分防之官,又可借緝捕、訴訟的機會收取津貼,但之后因為“即不準擅受民事,又初無一定責成,雖號分防,幾同虛設”[12],所以巡檢一職在巴縣成為了無人愿意接任的官制。在官制新舊的區別之外,地方上支持具有新政屬性的巡警也是因為實權的轉移,只是跟著實權走,而非認為警務新政相比原有的巡檢制度更為進步,或是出于對改革事業的理解和支持(然也并不排除此類可能)。恐怕對于大多數普通紳民而言,在支持、參與新政與否這個問題上,考慮的根本出發點更多是個人的利害關系,利則趨之,害則避之。在他們看來,新政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并非是新政比“舊政”要“進步”多少,而是加入到新政的行列,能趨利避害,獲得利益,至少是維護自己現有的利益或實權不被別人用新政的名義取走。
在地方的新政改革中,官制、機構的設立僅僅是改革的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新政事務與普通民眾牽涉較深,必須依靠民間社會的參與和支持才能推行,實業領域即是如此。為發展絲織業,四川省勸業道扶持各類蠶絲廠,鼓勵農戶廣種桑苗,還開設各類蠶桑講習所以推廣技術。不僅普通的農戶、工商業主參與其中,就連地方的各類道觀寺廟也卷入了清末的“實業”潮流中。
宣統二年(1910)正月,四川省勸業道在省城蠶桑講習所特別開設了“方外班”,專供僧道入班學習蠶桑。準許“各寺廟派選本廟僧道,年在十八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粗通文理者入所學習”,一年畢業后,在本寺僧道中互相傳授技術,“即可為各寺專辦栽桑、養蠶、取絲各事”。省勸業道要求縣勸業員“親往該縣著名各大寺廟”廣為宣傳,并要求寺廟“凡有僧道二十人以上者,務令選送一人”,經勸業員遴選合格后,二月二十日前送省學習。[13]
寺廟廣置田產本是常情,但僧道專門入學校學習蠶桑,并且以養蠶為職業,以廟田為桑園,以寺廟為絲廠,卻屬罕見。盡管大興這種“寺廟絲廠”和“寺廟桑園”與“方外之人”的身份十分不符,但當時的事實卻是,這些“方外之人”對此項新政頗為“擁護”,具體表現有二:其一,是在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各地寺廟選送了不少的僧道入班學習,如巴縣僅三里就選送了十二名學生“旅省留學”。且因為“方外班”頗受支持,開設順利,第一屆便有學員八十八名。所以勸業道在第一班期滿畢業之后,又續開一班,并且放開了遴選學生的限制,只要是三十歲以下的僧道即可入學。其二,巴縣西城里各寺廟還聯合主持成立了“方外蠶桑社”,并制定有簡章,以“擴張栽桑育蠶繅絲為宗旨”。至宣統三年七月,該社已栽桑六千余株,不僅“每歲添種推廣”,還擇期招生傳習。[14]
這些“方外之人”雖非不食五谷,但終究與農工商界不同,何以會對種植蠶桑如此積極呢?盡管蠶桑之業有利可圖,但這絕對不是寺廟直接參與種桑養蠶的唯一原因,可能連主要原因都未必算。而官員的鼓勵乃至強迫也并不能完全解釋為何寺廟會如此積極地參與種桑,還主動成立“方外蠶桑社”。事實上,各寺廟之所以響應勸業道的提倡,積極參與蠶桑之業,確實存在著更為復雜的隱情。國家新政的提倡和地方官的推廣是表面的原因,而在此之外民間自有其他的考量。
清末的新政,百端并舉,需款甚巨,在本來就財政困難的晚清時期,使地方面臨著更加巨大的財政壓力。正如樊增祥所言:“自光緒辛丑(1901年)以來,籌響款,行新政,兩端并舉,力盡筋疲。類如高等學堂、武備學堂、師范學堂、洋務局、水利局、課吏館,皆近年新設,無一不耗財者也?!盵15]而此類用款,大多系地方自行籌措,以用于本地事務。
各地除了增加名目繁多捐稅厘金外,也以原屬地方公款移作新政費用,而廟產在很多地方都被理所當然的作為此類可提撥的公款。如巴縣黃金庵的“有余??睢币豁?,被當地士紳們認為“僧人以足辦學堂之財置諸虛爛”,是屬浮用公費,因此將此項“余款”提作學款,以辦理當地蒙學。[16]同樣,巴縣直里三甲以“場小無款可提,擬欲就地攤派,又慮割剝民膏”,遇到公務缺款,便直接“盡收本場觀音堂廟業以作公用”。[17]在新政興辦學堂的過程中,提取廟產以作為辦學之資,或直接以廟宇征作學堂校舍,更是普遍的事情。一方面,當時的廟產在士紳眼里就是變相的地方公款,寺廟都不能完全自主支配。另外,也存在有意侵吞廟產的目的。

因為蠶桑也是“當今要政”,“今寺廟僧道既已學習栽桑養蠶,將以其所有田業實行試驗,若任聽其提撥,不予保存,必致該僧道等無地種桑,所學無用,殊失本道(勸業道)特別開班之用意”。勸業道明確表示,各寺廟已經派員學習蠶桑的,以后“所有地方辦理各項新政及公益等事,不得再行提撥各該廟田業租谷”。如果“該僧道等畢業回廟之后并不栽桑養蠶,抑或辦理敷衍,是自棄權利,其產仍準提用。此外未經傳習僧道之廟地,既不栽桑,即不在此例,以示區別”。[13]換而言之,只有依從勸業道的要求種桑養蠶,才能在合法的途徑下保護自己的廟產不被新政各項“地方公益”等事所侵蝕。對于地方上的普通寺廟來說,能拿來對抗新政以自保利益的,剛好可以是新政本身。
至此,巴縣諸多寺廟積極參與實業風潮的邏輯可以明了。他們的目的并非為了響應勸業道發展經濟、振興實業的號召,而是為了避免廟產在地方開辦學堂新政的時候被侵吞,故而采取主動的態勢,參與到實業當中,借新政鼓勵蠶桑的政策以保護原有的廟產。
地方上以舉辦各種新政、“地方公益”等名義對民間征收錢款,反過來,民間也同樣使用了新政這一武器來進行反抗。又如宣統三年(1911),巴縣以開辦勸工會的款項不敷,“新政頻多,需款孔亟"為由,要把藥幫所繳納的陋規移作公用,使此項本屬章程之外的費用成為制度,以后須定時繳納。對此,藥幫當然持有異議,稟請巴縣豁免此項陋規,所持主要理由便是“國家立憲,寬大之意,事事改良,而變法特立于商部,于商業設意體恤,所有從前積弊無不盡行剔除。似此陋規,亦應裁汰?!北M管最后此項陋規并沒有完全豁免,但是巴縣也略作退步,考慮“應否量予核減,或應如何定以限制,俾免一年數繳之累"。[20]這顯示了當時民間有意使用新政作為武器,來對抗新政中受到的額外索派。
在新政的名義下對廟產進行抽提、侵吞,增加民間的捐稅,雖然民間鮮能有力進行正面的抗爭,否則動輒被冠以“阻撓新政”的罪名,但是地方上對此并不是絕對的無能為力。在無力做正面反抗的情況下,他們也并非完全被動接受“施加”于地方的各項新政,被迫承受新政攤派在民間的各種負擔,而是積極加入到新政的行列里,“以子之盾,御子之矛”,利用新政來盡量減少新政改革對自己利益的損害。
有清一代向有捐納一項,官紳士民可以通過捐納的方式換取功名、職銜甚至是實官等。此外,民間捐納一定數量,可以由州縣奏報樹立牌坊以彰顯個人聲名。如巴縣糧民劉四安、楊鳳村各捐資銀一千兩,資助地方辦學,因此四川布政使為其“奏請建坊,給與‘樂善好施’字樣”作為獎勵。[21]
然而在清末新政時期,除了這一類的捐納之外,還有另一種情形:民間自愿捐錢作為地方公款,以便辦理各種新政事務,但他們既不是為了捐納官職功名,也不為官方的名譽褒獎,而只是想通過捐納的方式來解決民間的債務糾紛。
這類事件在巴縣并不少見。如南紀坊胡墨林稟稱,其父胡席珍于光緒十六年(1890)借給朱源興銀一百兩正。后其父過世,朱源興也生意中落,所以本利分毫未還。至宣統元年(1909),朱源興已頗有家產,廣置房業,但對這筆舊賬卻是承認償還又始終不還。這場十余年的債務紛爭始終無法解決,胡墨林在多次“執券催收”卻“莫奈伊何”的情況下,決定“甘愿將此項銀兩本利一并捐入本縣教育會,以謀公益”。然而朱源興則說,此項錢款在胡席珍生前就已經償還清楚,但因為當時疏忽,并未要回借約。胡墨林因與自己不和,故挾憤誣告,“妄捐教育會”。自己雖有委屈,但因為把錢捐給的是教育會,是“公事公用,未敢拮抗”。盡管雙方各執一說,但把錢款捐公是他們彼此都接受的辦法。[22]這場在民間糾纏了十余年的債務糾紛終于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捐公辦學,在這類地方債務糾紛中是被不少人選擇的方法。他們將數額不菲債款捐作學款,事實上并非完全出于對學校的關心,而是為了消除個人之間的私憤,并且為長久的私人糾紛尋找一個了結的辦法。比如在宣統二年(1910)發生的另一件類似的債務糾紛中,唐虞之將熊鶴齡所欠的五百兩銀捐作學校經費。巴縣在催收該項已捐作學款的債務時,熊鶴齡卻想方設法抵賴,最終只繳銀二百兩作東亞女學校經費。已經不是債主的唐虞之十分窩火,稱“民即捐作公(款),斷銀多寡與民何涉”,但令他骨鯁在喉的是熊鶴齡“不照約全追,刁風日熾,民心何甘!”[23]“民心何甘”四字才最反映了他的心態。選擇用捐公的方法了結債務,債主已經在心里接受了錢財的損失,故而主要的用意在于以此解決心里的“不甘”。
除了這類純屬私人性質的債務糾紛借助捐公助學來解決外,一些本屬地方公事的糾紛也使用同樣的方法。如巴縣白市驛有樂善祠一所,用以“諷誦皇經",宣講地方各事,并主持當地善舉,故名“樂善祠"。該祠住持本聰對樂善祠應辦的事務并不認真舉辦,“不惟眾善莫舉",“即使諷誦皇經,亦屬妄誕無補。乃即此妄誕者,亦廢不舉"。在十余年中盡管紳民對此十分不滿,但對本聰也毫無辦法。直到巴縣舉辦新政時,紳民以本地“憲政伊始,經濟困難"為由,“協眾開會決議,悉愿將樂善祠捐作本鎮自治籌辦處經費"。將此項錢款提收作自治籌辦處經費自然是有益于地方自治的舉辦,但當地紳民之所以做出捐款的選擇,是因為擔心“設不于此時提捐,難保(本聰)不私盡掣回",并稱“以此巨款,與其飽奸僧私囊,何若作本鎮公益"。[24]陳家場為提取禹王廟產業作為新政經費時也稱“與其積飽私囊,何如撥濟公益”。[25]這準確道出了在他們心里個人及地方糾紛與新政公益哪個才是此舉的真正目的。
在這些私人債務或具有公款性質的財務糾紛中,人們都寧愿選擇并且接受“捐作公款”來結束彼此的紛爭,也確實在客觀上支持了地方新政事務的開展。但必須注意的另一個層面是,他們捐資助學,其實并非完全出自對學校本身的支持,而是希望借助新政中學務的“公益”權威,來解決各自的“私”的矛盾。在“公益”的言論下,背后有“私利”的考慮。換而言之,新政只是被動卷入了個人和地方的固有糾紛,并且只是被人們作為化解紛爭的一件工具,處在“被使用”的位置。
1901年3月新政籌備之初,督辦政務處就改革的整體方略指出:雖然“中國之弱由于貧,列國之強由于富,是救貧又為自強之始基”,但是“變置之初,斷不宜從理財入手”,而首先在于“正人心”,尤其是“利國”之心。因為這是從洋務運動總結而來的改革經驗?!巴纬跄暌詠?,非不講求洋務。局廠如櫛,船廠如云,積三十年,有何成效?所以然者,西人作事,千人一心,共利其國;中人作事,百人百心,各利其身……必先正中國之人心,乃可行西人之善法?!盵26]盡管朝廷在改革開始之初就意識到必須“千人一心,共利其國”,然后改革才能收到實效。然而當清末新政在地方推行,尤其是當地方社會的普通民眾也參與到這場國家改革的時候,又不幸回到了洋務運動時期“百人百心,各利其身”的狀態中。
官方和民間對新政改革的理解不同,尤其是各自的利益訴求并不一致,導致“利國”成為公開的上層政治話語,而“利身”成為地方上很多人參與新政事務的潛在目的。借用“公共選擇理論”的解釋來看,大多數人選擇基于自身利益來和國家改革進行博弈,縱然不高尚,但這是國家政令必須面對的普遍社會心態。然而這對清末新政改革造成的實際影響是,雖然改革在整體上聲勢浩大、雷霆萬鈞,而在末梢處私心比比皆是,人們對個人利益的關注遠遠高于名義上的國家利益,這樣的改革當然難收強國利民的實效,自然也挽救不了清末的危局。
注釋:
①對于巡檢在州縣作用的質疑由來已久,并非始于清末新政時期。故而新政官制改革取消巡檢,并不完全是因為巡警在職能上有替代作用。可參見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23-25頁;及陳弘謀:《五種遺規·從政遺規》上卷,清乾隆培遠堂匯刻印本。
②因檔案殘缺,現在無法得出巴縣選送的全部名單。數字可查者有兩城里5人、居義里3人、懷石寺4人。有姓名可查者有能仁寺僧覺澤、蓮花寺僧松柏、寶光寺僧竹溪。
③關于廟產興學的詳細情況,可參見徐躍:《清末四川廟產興學及由此產生的僧俗糾紛》,《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5期;梁勇:《清末廟產興學與鄉村權勢的轉移》,《社會學研究》,2008年,第1期。
④關于清代的捐納的詳細制度,可參見許大齡:《清代捐納制度》,哈佛燕京學社,1950年。
[1]杜亞泉.辛亥前十年中國政治通覽[M].北京:中華書局,2012:11.
[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宣統兩朝上諭檔:第26冊[G].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274.
[3]公牘[J].四川官報.1909(50).
[4]彭家場德新蠶桑社社長江玉廷等稟呈章程懇請立案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559.
[5]貢生朱師孔等具集股創辦竹篾有限公司懇準轉詳立案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925.
[6]巴縣木洞鎮巡檢遵查前署巡檢李為弼任內并無經手未完捕務事件造具冊結及四川布政使司札委楊殿林等署理情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97.
[7]陳弘謀.五種遺規·從政遺規:上卷[M].清乾隆培遠堂匯刻印本.
[9]瞿同祖.清代地方政府[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16.
[10]胡恒.清代巡檢司時空分布初探[J].史學月刊,2009(11):42-51.
[11]胡恒.清史稿地理志巡檢司項校正[J].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9(3):143-156.
[1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G].北京:中華書局,1999:503.
[13]巴縣遵照省勸業道札飭選送廟僧赴省學習蠶桑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562.
[14]巴縣西城里各廟寺院集資成立蠶桑社請勸業道立案出示保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566.
[15]樊增祥.樊山政書:卷八[M].北京:中華書局,2007:214.
[17]直里三甲自治籌辦員王公甫等具懇簽飭掌約王甫臣等將觀音堂產業作公用文.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668.
[18]縣正堂為查復學務情由給視學所勸學所的照會牘知札.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檔案聯合全宗[Z].全宗號永川-43.
[19]舉人胡為楷等具稟城內宇圣宮主持僧了塵素行不法請將該僧驅逐改建女子師范學堂等情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600.
[20]藥幫職商熊榮泰等及花幫職商羅萬安等稟懇免驗費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917.
[21]布政使司重慶府札劉四安、楊鳳村、明金氏等捐資辦學奏獎建坊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34-6062.
[22]南紀坊職員胡墨林具稟甘愿將朱源興認還不還之欠銀捐入教育會懇飭追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619.
[23]唐虞之具狀懇追熊鶴林歸還借款作學校經費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625.
[24]巴縣白市鎮調查彭庶徵等稟請飭僧本聰將樂善祠房業租佃交出擬作自治籌辦處經費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175.
[25]巴縣南廿區陳家場調查長職員唐鏡如等稟請提禹王廟房租作為自治經費及巴縣札委人員查勘其產歸巴縣或綦江所有等情卷.四川省檔案館藏:清代巴縣檔案[Z].全宗號6-54-48.
[26]沈桐生.光緒政要:卷二十七[G].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10.
TheAttitudeandPotentialPurposeofBaxianPeopleintheReformofLateQingDynasty—Investigation Based on the Achieves of Baxian
CHEN Xianchuan
(School of Politics and Law, Sichu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ince, Dazhou, Sichuan, 635000)
The reform is of great importance to save the dangerous situation in the last ten years of the Qing dynasty.The local society usually responds to and implements the state reform decrees in the name of revitalizing the country and achieving prosperity.However,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attitude of the officials and the people at the grassroots level based on the archives of Baxian,it is found that their understanding of the new reform is actually more based on their own specific interests.Some people have taken an active part in the new reform,while having pushed local reforms into effect,but their potential aim is more to safeguard their own interests and power,which shows the complexity of the new reform in the local society in subjective terms,and also illustrates why the new reform is ultimately difficult to succeed from the bottom view.
the reform of late Qing dynasty;response from local society;the archives of Baxian
K252
A
1004-342(2017)05-48-08
2017-02-15
陳顯川(1987-),男,四川文理學院政法學院講師,碩士。
(責任編輯劉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