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guī)е∷暮托∥澹薜匠虚T口。
看見秋葵迎面而來,兩個狗崽子竟然搶在我前面打招呼了,好似他倆才是秋葵的老友。“汪汪汪”叫畢,他們還朝我得意地搖搖尾巴。我面沉如水?dāng)[擺手。秋葵不喜歡我嬉皮笑臉的樣子。他覺得生活嚴峻,需要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嚴肅對待。小四小五立馬知趣地安靜了,他們扭動身體伸著狗頭望著秋葵。它們的狗眼一定放射出期盼的熱切。不過秋葵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嗨”,也沒有張開大手沖過來,給我一個熊抱,然后彎下高大的身軀,拍拍狗頭,或者在它們的背脊上輕撓幾下,讓它們發(fā)出舒服的呻吟。他只是把手指豎在嘴邊“噓噓”,就匆匆跨進了超市。兩小狗躍躍然也想跟進,被我喝住了。秋葵有話要說,但他得把正事兒辦完。
我和秋葵是發(fā)小,彼此知根知底。他愛家,愛老婆,愛孩子,愛生活,不像我,除了一身臭毛病,就剩兩條狗。狗給我?guī)砹藲g樂,在別人眼里,我卻是個晝夜無所事事的家伙。秋葵倒是非常贊賞,他說就沖這一點,說明老朱你這個人還是有愛心的,可以改造好的。能得到秋葵的贊賞足矣,這也是我不勝其煩,繼續(xù)拉扯著小四小五的原因。實際上,此前我曾在一個風(fēng)高月黑大雨如注的夜晚,騎著電瓶車(小四跟在車后跑,小五趴在踏板上),一路一帶,把它們分別送到了二姐家和荔枝的服裝店里。等我回家吭哧吭哧爬完樓梯,預(yù)備掏鑰匙時,那哥兒倆濕乎乎的,正一站一坐依偎在防盜門外大喘氣哩。漆黑的樓道,只見它們那兩雙緋紅的眼睛,一副好整以暇你奈我何的姿態(tài)。猶疑間,荔枝打來電話,說小四拍開了店門,小五呼地躥出,立馬跟著小四揚長而去。也就是說,主意是小四拿的,它從二姐家逃出來,沒忘了營救小五。還能說啥呢,我剛剛空落的心,立即被驕傲和慶幸取代。
在門外等了半個小時,秋葵才興沖沖地出來。他神采飛揚,卻兩手空空。你買啥了。他拍拍風(fēng)衣口袋。咋了,藏著掖著不好意思,不會是老婆逼著你買套套吧。你才買套套呢。秋葵氣得臉色發(fā)青。他有理由生氣,喝酒的時候,他曾經(jīng)苦惱地告訴我,他和老婆感覺很好,一年比一年好。唯一不足的是每次親熱,老婆都要他戴套套。這讓他很不盡興。老婆說,你只管快活,出事了挨宰的還不是我。
我覺得秋葵老婆的話很有道理。人不能太自私。秋葵深有同感。不僅如此,秋葵這個人方方面面,都是老婆說什么是什么。他說有一兩回是在安全期內(nèi),正當(dāng)節(jié)骨眼兒上,老婆突然叫停,示意他趕緊配上裝備。秋葵做出可憐樣,說今天公司里事兒特別多,一忙就忘了買了。老婆竟然沒有生氣,媚笑著點點頭說,就知道你會忘,下不為例哦。說著變戲法般拿出一只,撕開,溫柔地給他戴上。整裝待發(fā),老婆還卷著舌頭,嗔怪地拍拍秋葵下面那個老不安分的大腦袋。大腦袋,秋葵老婆就是這么說的。聽秋葵說話的口氣,既像是嘚瑟自豪,又像是心有戚戚。現(xiàn)在,我貿(mào)然說出來,無疑是在揭他的傷疤。有些人就是這樣,他自己怎么說都行,別人說了就是人身攻擊,恨不得和你翻臉。
秋葵和我翻臉的次數(shù)太多了,多得記不過來。我非常喜歡他的頻頻翻臉,這意味著下一頓酒又有了著落。憋不到一個星期,秋葵就會主動打來電話,請我吃飯。我們心知肚明,誰也不提翻臉的事。事實上翻多了,誰也記不得當(dāng)初為什么會鬧到翻臉的地步。好在有酒,一頓酒喝下來,煙消云散,我們又和好如初。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和秋葵的關(guān)系,就如同小四和小五的關(guān)系。小四先進的家門,凡事總是讓著小五。不同之處在,我比秋葵大一歲,也不像小五那樣犯嫌。當(dāng)然我不可能故意惹秋葵翻臉,那也太不地道了。每一次,都是雞毛蒜皮,我都不明白他干嘛翻臉。就像現(xiàn)在,他鐵青的表情就是翻臉的前兆。我有些尷尬,有些不知所措,秋葵雙手抄在口袋里,忽然笑道,又想喝酒了吧,門兒都沒。
我更加尷尬了,他這么一說,就好像我確有此意。我只得說,喝啥酒,你要喝酒,我可以請你呀。
我就不明白了,每次都是你惹我生氣、惱火,我他媽的還屁顛屁顛地請你喝酒,為什么呀,你當(dāng)我傻逼嗎。
那你說說,在你秋葵的印象里,我生過你的氣嗎,和你翻過臉嗎。
這正是你的陰險處,你動不動就惹我起毛,為了喝酒。
靠,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如果我那么小人,你為什么還和我處?
瞧瞧,也有你急眼的時候吧,我還以為你有多淡定呢。
秋葵樂不可支,我只得領(lǐng)著依依不舍的狗扭頭就走。哈哈哈哈哈哈,秋葵還在后面大笑道,你要是翻臉,就得請我喝酒。
那你就等著吧。我頭也不回道。哼哼,看誰憋得過誰。其實,我也清楚,秋葵根本不用我請。秋葵在一家教育培訓(xùn)機構(gòu)工作。教的還是國學(xué)。另外,他還教授器樂,因為他會彈奏古琴。更沒天理的是,實在無聊了,他會寫寫小說,所以秋葵就沒閑下來的時候。他長相英俊硬朗,老婆如花似玉。我只能嘲笑他擁有一副品相好的臭皮囊,才把好事兒全占了。否則,我就是他的另一個影像。正因如此,秋葵經(jīng)常請我喝酒,我沒有絲毫的不自在。我知道他是在變相地接濟我,也就沒有了絲毫的恥感。
不到三天,秋葵就打來電話了。我硬是沒接,他干脆沖到我家里,拎著兩只方便袋。一袋是酒,一袋是菜。
我攔在門口,待小四小五致完歡迎詞,我說,來的就是客,人可以進,那些東西還是扔了吧。
秋葵愣愣神,然后一拳擂在我胸口。秋葵出拳很有分寸,聲勢大,不痛,我人已被他擂到房間里的破沙發(fā)上。隨后,他帶著他的袋子進來了。大手一揮,他把茶幾上的瓶瓶罐罐掃到一邊,從袋子里取出酒菜,一一排開。做這些時,秋葵的嘴也沒閑著。他說你還真打算和我割袍斷義呵?我不同意,你想都別想。我就你一個朋友,和你掰了你叫我到哪去。聽著,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說著,他自顧自喝了一杯酒,吃了兩粒花生米。
我把酒瓶和杯子拿走了,也抓過一只雞腿啃了起來。
不喝酒啦。
至少現(xiàn)在不想喝,也不想和你喝。
你不喝我喝,秋葵說著就要去拿,我起身擋在他面前,你也不要喝了。我說,你要喝,就帶上你的酒菜,到別處去吧。
呦嗬,老朱改邪歸正了?
你一直把我當(dāng)作個酒囊飯袋嗎。
那是你說的,看來你要戒酒了。
你也別激我,我說了,我現(xiàn)在不想喝,也不希望你喝。
可我現(xiàn)在就是想喝,就想和你喝,我平時可是滴酒不沾的。見我又要開口,他連忙截住,老朱呵老朱,算我求你了。
你還求我?
求你陪我喝一口呀。
行,我拿過瓶子和杯子,在喝之前,說說你那天到底買啥了。
秋葵豎起大拇指,迸出你知我知的眼神。就曉得你還惦記著呢,他埋下頭說,你喝了我就說。我做出勉強的樣子,抓起杯子一飲而盡。
在我仰脖子的當(dāng)口,秋葵從袋子里掏出兩個小果子,白色,鴿子蛋大小,諾,就買了這個。待我放下杯子,他已經(jīng)把果果放回了衣袋。
啥玩藝兒,水果還是蛋蛋。
切,他做出不屑狀,繼續(xù)喝。我也不再提這茬了,不就兩顆果子嗎,再金貴還能長生不老嗎。
臉盲果,你曉得吧。
我當(dāng)然曉得了,我有個朋友就臉盲。
這你也曉得,秋葵吃驚得跳起來,那你說說,你哪個朋友臉盲呀。
你覺得我能說嗎,我說了你不鄙視我嗎。
也是呀,臉盲的人是不肯承認的。
別看我表現(xiàn)得很淡然,其實同樣吃驚不小。我沒想到世上竟然真的有臉盲果這東西。聽說臉盲的人大多有遺傳病史,要是吃了這果子真的能治愈朋友的臉盲癥,那就造福人類,澤被后世了。當(dāng)然,要是有了臉盲果,給朋友享用時,也不會直接說出它的功能,不然他會尷尬,會斷然拒絕。要說也只能說這果子壯陽,大家哈哈一笑,這樣他倒有可能坦然受之。想到這里,我朝秋葵攤開了右手。
怎么了。
給我看看。
不給。
看看還能飛了。
瞧你那眼神,就曉得你不懷好意。秋葵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想據(jù)為己有吧,還是想給你那個朋友享用呢。
小氣鬼,就曉得你不會給。
你覺得我是小氣的人嗎。
行了,我曉得的,物以稀為貴,對吧。
那你告訴我,臉盲癥到底怎么回事呢,你說你知道的。
我也不太清楚,這回我倒是大實話,我查過資料,臉盲有兩種,一種是看不清別人的臉,一種是對別人的臉型失去辨認力。
嗯,大體上就這個意思吧,看來你沒胡扯,我也沒看錯,你這個人哪,對朋友還是沒二話的。
那你還不給一只我試試。
你真的想要。
當(dāng)然要了,多少錢,多少錢我都出。我說,要是管用,我出你十倍的價錢。
雖說十倍的價錢也就一百塊,我還是要給你點個贊,秋葵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臉也垮下來,看來我還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呵,我,我可是把你當(dāng)作唯一的朋友的。
別磨嘰了,你到底幫不幫?
幫,當(dāng)然想幫了,你說我怎么幫。
我瞇上眼睛,再次攤開了右手伸過去。
這么說,你真的是想要一顆?
嗯,一顆,就一顆,反正你有門路,還能搞到。
你想給你那個朋友服用嗎?廢話,難不成還我自己用?
那你曉得服用的后果嗎。
怎么了,沒效果你還臭顯擺?
你曉得臉盲果的效用嗎。
此時我已經(jīng)厭煩到了極點,但是為了朋友,還不得不按下性子,給秋葵滿上了酒,說,愿聞其詳。
這還差不多,秋葵晃蕩著二郎腿說,看在你彬彬有禮的份上,我還是告訴你吧——等等,讓我想想,我忽然打斷他,讓我想想呵,你不會是要說,這果子服用之后,就會導(dǎo)致臉盲?
“噗——”,話音剛落,秋葵就把剛喝下去的酒噴了出來。臭不可聞不說,他還從椅子上跳將開來,隔著茶幾狠命地擂了我一拳,老朱,你太有才了吧。
怎么了,我猜得不對?
對對對,太對了。
我定定地望著秋葵,小心地問,你的意思,你費了老鼻子勁弄這個,就是為了臉盲?
那你還要嗎?他死勁點點頭。
我問你哩,我大吼了一聲,秋葵你瘋了嗎,你為什么想臉盲,很好玩嗎。
臉盲了,我就可以目中無人。這個答案你應(yīng)該滿意吧。
不滿意。
老朱呵,以前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還這么死心眼呢。我不認識任何人,我就可以不打招呼,不陪上笑臉,不上他們的圈圈套套了。
你是在指我嗎。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喝你的酒了。
別呀,這與你無關(guān)。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既然你沒有別的朋友,你怕什么。非要鬧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嗎。
這你就不懂了。六根清凈,絕對虛空,你這樣的凡夫俗子能搞明白嗎。
我覺得我應(yīng)該鄙視這個家伙。又感到不值當(dāng)。我和秋葵完全是兩種人。如他所說,他只有我,唯一的一個還算合得來過得去的朋友。而我的朋友眾多,多得走馬燈流水席一般。我的公寓里經(jīng)常高朋滿座,歡聲笑語,烏煙瘴氣。對此,秋葵毫無怨言,也不會在那個時段現(xiàn)身。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厭了斷了。
這一點,他和荔枝一樣。荔枝也是一個人偷偷過來,不聲不響鉆進我的被窩。但荔枝在和我溫情交歡之后,總是抱怨我太懶了,交的朋友又三教九流,不三不四的。她說,有幾次她都到了我樓下,想給我個驚喜的,一見我的窗戶里透出晃動的人影,喧囂的聲音飄蕩在小區(qū)夜空,她便大失所望悻悻掉頭了。荔枝說,她發(fā)過一萬次狠,決定不再理我了。但是每當(dāng)我的短信到了,不管多忙,她都會不由自主抽身而來。老朱你說你有什么好,你這是要害死我嗎。每次話到這茬兒,荔枝就會賭氣地攥住我下面,死命一絞,絞得我齜牙咧嘴。
秋葵就不一樣了。他就像一個精算師,總能掐準我一人獨處的時候過來。我佩服他的高智商,也曉得他本來就忙,就算閑下來,他也可以去健健身、彈彈琴、寫寫他那些破小說。我多次要求他,能不能把他的小說給我拜讀拜讀。他說,我都不拿出去發(fā)表,給你看,那不等于直銷嗎。
你嘚瑟個鬼呀,老子看你的小說,那是看得起你。
謝謝了,秋葵說,你看得起我就行,至于那些破小說嘛,免了免了。臨了他還不忘補上一句,要是我死得早,沒準到時還得拜托你幫我銷毀刪除掉呢。
靠,你當(dāng)你是卡夫卡呀。諷刺之余,我想,看來我在秋葵心里位置還真的重要呢。我說,你把這么大的事交給我,是要我感天動地吧。咦,感動之余,我一拍大腿說,秋葵你個混蛋,既然你連小說都打算交給我料理,那你要是真的搶我前面死,怎么不把你的存單呀銀行卡股票呀什么的,一并交給我分派呢。
這不是舍不得累壞你嗎。
總是這樣,秋葵冷不丁地冒出一兩句話來,幾幾乎乎能噎死你。就沖著這一點,我也得挽救挽救他,勸他懸崖勒馬,三思后行。我不能眼睜睜地瞅著他六親不認,毀了自己。我說秋葵呵,我不說你兩句,那就對不起咱們兄弟一場了。我說你這可是在中國。中國,你懂的,要是你什么人都視而不見的話,恐怕會寸步難行的。我說你是教國學(xué)的,古人云:不怕門前有事,就怕門前沒人。你不睬人,人家也把你當(dāng)空氣,那你就慘了。
我曉得,他說,我會解釋的,我會明確地解釋清楚,我得了臉盲癥。
你一意孤行,我也沒辦法,但要得臉盲癥,那也該我先得,我朋友多呀。
你不行的,他說,你要是臉盲了,朋友會更多。沒準那些消失了的朋友也會聞訊看你來的,甚至綁架你,把你當(dāng)作醫(yī)用標(biāo)本來研究哩。
話到這份上,我只好作最后的努力了。我指著自己的鼻頭說那你有沒想過,你要是真的臉盲了,我,還有你老婆、你的孩子,你都不認識了,那你怎么辦。
怎么會,老朱你是不是豬腦子呀,你們可都是我的至親之人。
至親?我一陣惡寒,正待要問,秋葵擺擺手說,這種臉盲果的最大優(yōu)點和最大缺陷就是,對至親之人無效。靠,你還選擇性臉盲呀。
秋葵不再理我,他雙手抄袋,又同時伸了出來,左右手分別捏著一顆白色的果子,舉到兩邊的太陽穴,看了又看,毅然決然地一一吞了下去。
在他仰起脖子喝完最后一杯酒的瞬間,我閉上了雙眼。
從此秋葵再沒來過我的公寓。我打他電話,他立馬就接,不淡不咸地應(yīng)付兩句,說他正忙著,有空會打給我的。可他從沒打過,恐怕也沒有想過給我打。他沉浸在臉盲的喜悅中,還是徹底墜入了絕對虛空呢。我很好奇,也很擔(dān)心。結(jié)果變成我老是打電話給他了。他越是不來,我越是偏執(zhí)。一個臉盲的人到底會怎么面對他過去的同事、老板、女文員、鄰居、熟人呢。他真的還會辨認出我老朱嗎。如果他還當(dāng)我是朋友、兄弟,為什么再也不來和我喝酒呢。我好像有些擔(dān)心被他拋棄了。此外,我也有些想不通,他怎么說變就變了。要知道,一個人一旦養(yǎng)成了習(xí)慣,就有了相互依賴,就如我和秋葵,隔那么幾天就要聚聚,和荔枝過幾天就要縱情釋放一樣。難道說,臉盲果還能更改一個人的性情?
我打電話的時候,喜歡大步流星,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轉(zhuǎn)悠的時候,小四小五也跟著轉(zhuǎn),耳朵豎立,眼睛睜得大大的,萌萌的。他們聽見了手機那頭秋葵的聲音。見我焦躁,他們會人立而行,朝我身上撓。有時候我故意打開免提,秋葵的話音清晰地傳來,它們激動得不停跳躍,似乎要搶走我的手機和秋葵交談,幫我勸他來玩。它們對秋葵的感情,一點不比我淺。
開心乃至驚喜的是荔枝。以前她總是說,我和秋葵一起聊一起喝的時間,比和她、和所有朋友加起來還多。現(xiàn)在好了,走了一個秋葵,還了她一片碧海藍天。她對我更加溫柔體貼了。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陪我,她特地新招了一個女店員。我說,你招人怎么也不和我打聲招呼呀。
系著圍裙的荔枝端著盤子,白了我一眼說,我是老板你是老板呀。
我不是老板,那你招人做啥,多個人多花不少冤枉錢吧。
我愿意,不行嗎。
飯后,我們并排躺在床上。躺了沒多久,她爬起來給我按摩。每一次和荔枝睡覺,都是從享受她的按摩開始。她知道,我經(jīng)不住她的按摩指法,一按摩我就按捺不住。荔枝深諳按摩之道,一指一點都能讓你靈魂出竅。她也毫不否認曾經(jīng)在南方的會所里干過,還賺了不少錢。二十六歲的時候,她決意金盆洗手,揣著這些錢回到家鄉(xiāng)。她姑姑給她介紹的男人,就住在我這個城市。
那個男人被荔枝迷住了。我相信是個男人都可能被她迷住。關(guān)鍵是那個男人表示,不在乎她的過去,尊重她做按摩小姐的經(jīng)歷。男人待她很好,每天都接送她。回來不到半年,荔枝就結(jié)了婚,她認為這是她最好的結(jié)局了。可是婚后,男人開始翻舊賬了。一開始是當(dāng)玩笑說說的,說過了又覺不妥,還會向荔枝道歉。日子長了,小倆口免不了拌拌嘴,男人嘴一順又拿這話頂著她了。到后來,發(fā)展到一上床一亢奮,就罵就打荔枝。下了床就道歉,一把鼻涕一把淚,打罵他自個兒。
那時荔枝已經(jīng)懷上了孩子,她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荔枝剛提出離婚,那個男人就答應(yīng)了,條件是一筆不菲的補償費。荔枝沒有爭吵,她實在不好意思爭吵,主要還是不想動了胎氣。她把她的積蓄全給了男人,只留下她的店面和房子。
男人拿到錢后,倒是說了實話。他說他知道荔枝是個好女人,也知道不應(yīng)該提過去那茬兒。可他就是過不去那道坎。荔枝待他越好,他越是堵得慌。每當(dāng)荔枝給他按摩,在他身子底下婉轉(zhuǎn)承歡時,他就會想到她對別的男人,別的很多男人,是不是也這樣。肯定是這樣,而且遠遠的有過之。他的胸腔里立馬就會怒火熊熊。他的臉變形了,聲音尖利了,動作粗暴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惡魔,醒來之后,又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惡夢。
別說了,荔枝打斷了他,說這是我的報應(yīng),這個惡夢我也有份。她說,現(xiàn)在好了,惡夢總算結(jié)束了。她說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千萬別再讓我看到,要不然——荔枝變戲法一樣,手里多了一把鋒利的短刀,她說,其實我隨時可以挑你的筋,捅你的屁眼。我隨時可以割掉你。你最好別再讓我見到,要不然到時就不是惡夢了,我會成為你的惡魔的。
荔枝悄悄地辦了離婚手續(xù)。悄悄地住院待產(chǎn)。生完孩子,她悄悄地出了院。懷抱襁褓,拎著大包小包,她有氣無力地行走在街頭盲道上。
秋風(fēng)蕭瑟。秋雨驟下。我從反光鏡里,陡然瞥見了這個女人長發(fā)掩映下的蒼白的臉,突然心一軟。綠燈亮了。后面的車輛狂按喇叭。交警向我走來。我不管不顧,跑了兩個來回,把她和她的行李,塞進我的普桑后座。
送她到店,放下她的包裹,我立馬溜了。
一個月后,公寓的門被敲響了。
一個渾身散發(fā)著乳香的美麗少婦站在面前。望著疑惑的我,她說她叫荔枝,她就是那個產(chǎn)后出院的女人。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記下你的車號了。
你可以打我電話的。
怕你不接,或者接了不答應(yīng)。
那你找我做什么。
就是謝你一下,請你吃頓飯。
沒這個必要吧,瞧見你這樣漂亮的女人,誰都會幫個忙搭個手的。
我漂亮嗎,荔枝羞澀地扭扭身子。
沒想到你這么漂亮。
那還不請我進去坐坐。
不行,飯肯定不去吃的,更不能讓你進來了。我說,你這樣的女人,進來了,我的抵抗力很弱的。
荔枝含笑挺胸,直直地邁進,我只能步步后退。
坐在沙發(fā)上,荔枝說,她作了兩手準備。她知道我不會輕易答應(yīng)她出去吃的。她說,你怎么可能答應(yīng)呢,像你這樣的男人,如果立馬就答應(yīng),那天就不會幫我了。
要是當(dāng)時曉得你如此漂亮,打死我也不會幫你。這話不能說,一說又要引火燒身。荔枝從包里掏出了一瓶紅酒、一只開瓶器,還有幾袋下酒的小菜。她說,先生你就將就一下吧。我說我不是先生,我是老朱。哦,老朱,如果這你都不接受的話,就是存心的了。
我存啥心了。
存心看不起我呀。
我看不起你?我對你一無所知呀。怕她尷尬,我扯開問,對了,你家寶寶還好吧。
她點點頭,說你想知道嗎,那我們邊吃邊聊。
大概是因為我提到了孩子,她的臉上煥發(fā)出動人的神采。大部分時間,是她邊喝邊說,說她的種種經(jīng)歷,和南方的奇聞異事。說完了,她眼睛灼灼地盯著我。我說,我很滿意。滿意啥。聽得滿意,更滿意多了個酒友。去你的,我又不是陪酒女,荔枝說,那你呢,你是做啥的。我也不知道。見她作勢要打我,我說你讓我想想呵,我有時候呢是個架線工,我念的職大,學(xué)的就這個,有時也賣賣水果、服裝、皮帶什么的。更多的時候我啥也不做,不是在家呆著,就是到處晃悠。
荔枝愣住了,又是好一陣子瞅著我,好像在辨別我言語中的真?zhèn)巍Σ黄穑苍S我不該問的,她說,老朱呵我真是羨慕你呀。
我有什么值得你羨慕的。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多自在呀,我真的不該問你的。
我很開心和激動。每個中年男人都應(yīng)該是一塊溫潤的玉,除我以外。像我這樣的人,竟然還有人登門致謝,請我喝酒,還是個在南方見過世面的漂亮女人。而且她還對我動蕩的生活贊不絕口。我有一種正在做夢的錯覺。在夢中,我重新評估起自己的處境。臨了,我決定相信荔枝的夸贊。我不覺得我的生活有多美妙,我也沒有覺得有多糟糕。我從沒想過要改變我的生活,因為我無能為力。
荔枝后來再也不喝酒了。除非情到濃時,給她人工授酒,她才半推半就。我問她能喝為何不喝,她說女人一喝就墮落。女人有幾個能喝的,還不都是逼出來的。我說,你只陪我喝,又不是讓你在外面亂喝。她說,酒這東西喝了就收不住,就像,性。說著,她又玩弄起已經(jīng)疲軟的我。
那天晚上,酒喝完了,她就走了。我也沒有送她下樓。我不覺得,我們還有見面的必要和機會了。
第二天,二姐打來電話,叫我去茶館坐坐。怎么了二姐,我警惕地問,你又想給我推銷女人呀。
二姐并不是我的親姐,頂多算是我的哥們兒吧。但她待我比親姐還操心。迄今為止,二姐已經(jīng)為我介紹了不下十來個女人。我懷疑她有強迫癥,她則口口聲聲說,一定要把我從失敗的婚姻苦痛里解救出來。她見不得我一個大男人,因為女人跑了,從此就萎靡不振了。這話讓我感動之余,又哭笑不得。其實我早就不想那個女人了。如果說還有一點念想的話,也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人家。要是我有點出息,踏踏實實地做點事,女人怎么可能跑呢。可我就是靜不下心來。我討厭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枯燥的工作,總是兩天打漁三天曬網(wǎng)。二姐說,你也別得了便宜再賣乖,小朱你敢說我介紹的女人你都沒睡過呀。
你二姐介紹的,我能枉費你一片苦心呀,我說,二來嘛,鞋子合不合腳,總得穿一穿吧。
臭小子,你把二姐當(dāng)什么人了,拉皮條的嗎。
二姐你消消氣,我趕緊陪上笑臉,要我說呀,你單著,我也單著,咱們湊合著過,多省事兒呀。
二姐一愣,隨即說道,我倒是沒意見,你敢嗎。
不敢,小朱哪敢冒犯姐姐的虎威呀。二姐前夫因為花心,被二姐打折了一條腿,嚇破了膽,跑得不知所蹤。
不敢那你就乖乖地來。我連連答應(yīng)。二姐又說,小朱你聽著,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介紹對象了。你要是還端著,不好好談,那我只好把自個兒送你了,白菜價送你,你曉得的吧。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趕到茶館,爬著樓梯一抬頭,二姐和荔枝靠著扶欄相對而坐。我會心一笑點點頭,荔枝也嫣然一笑。二姐十分滿意我的表現(xiàn),態(tài)度決定表現(xiàn),她覺得這是個良好的開端。以往,我對她介紹的女人都是愛理不理的。不是她們配不上我,而是我,我覺得,誰靠了我這樣胸?zé)o大志過一天算一天的男人,誰倒霉。她以為我轉(zhuǎn)性了,一點沒想到我和荔枝昨晚就一塊喝過酒,在我家里。我們自然也不會點破。荔枝的表現(xiàn)比我還到位,看上去咱倆陌不相識,又彼此對眼。二姐簡單介紹了我們雙方,就稱有事得先走了。我們齊齊起身送她到樓梯口,眼瞅著她出了茶館,上了車。車子一消失,我們就望著對方笑了。
不過我們還是坐了半個鐘頭,喝完二姐叫的凍頂烏龍,也生怕她突然殺回來。可能二姐真的下了決心這是最后一次了,也可能估計我們有戲,她沒有再過來。荔枝接到她的電話時,我們已經(jīng)坐在大排檔了。一聽說我們在吃燒烤,二姐趕緊說你們吃吧吃吧最好是一醉方休我掛了不打擾你們的好事了。
那晚我們的確喝大了。本來想請她去味道工坊,她問為啥要請她。我說回請回請。她說那就去大排檔,別太正式了。我說要不就去香滿樓吧。她說這飯館名字太俗了,干脆吃燒烤吧。靠,不還是大排檔么。大排檔多放松呵,荔枝說,我們喝啤酒吧。啤酒就啤酒,我們紅酒喝過了,下次你該喝白酒了。荔枝連連搖頭,沒有下次了。沒有就沒有吧,我也不好強迫人家,便問她怎么會認識二姐的。她說是在醫(yī)院里輸水碰到的。她們一起掛號,一起取藥,一起皮試,輸水的時候又坐在一起,想不說句話都難,也不記得誰先開口的了。
荔枝喝得很猛,勸酒的功夫也一流,直灌得我頭昏腦蒙,神魂顛倒。夜深人稀,小老板提醒我們,要打烊了。我扶著荔枝,準備送她。她靠在我的肩頭,小嘴咬著我的耳朵說,老朱你真的放心把我扔到出租車上嗎。怎么可能,我說我保證送你送到家。她說,咱們還是走走吧,萬一吐人家車上,也麻煩。她說我記得,這里好像離你家不遠了吧,走。
荔枝給我?guī)砹饲八从械捏w驗。媽的活著真好呵。遇上了荔枝更好。不過早晨醒來,她已經(jīng)不見了。就像現(xiàn)在,她跪在我身上,敲、捶、捏、揉、彈、踩得我暈乎乎的,我都不記得她何時進來的了。當(dāng)她的手指劃拉著我的腿股時,我終于奮起反擊了。我一個大老爺們兒,不能老是這般被動。
可荔枝摁住了我。她的力氣很大,原則性很強。她說一個鐘至少得四五十分鐘,這才多久呀。
荔枝是個盡職的女人。我說荔枝呀,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南方,也不是按摩小姐了。
那也不行,不走完程序,我不舒服,你也不舒爽。
我很舒服,太舒服了。
她調(diào)皮地敲打了我那里一下,說,你怎么還想著南方和按摩小姐?我現(xiàn)在是你的女人,更要盡心了。
這就對了嘛,盡心就好,趁她片刻的松懈,我終于掀翻了她。荔枝嗔怒地叫起來,還沒完呢。那你有完沒完呀,我說著,雙手和身體也沒閑著。
現(xiàn)在,荔枝終于是我的女人了。她在我的身子底下,換了一種別樣的聲音叫喚著。在我沖刺的緊要關(guān)頭,她甩甩發(fā)絲,喘息道,昨天,我看到秋葵了。
荔枝的話令我立即敗下陣來。我倒向一側(cè),仰身,再次和她并排躺著。我們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她小心地問道,怎么了老朱,剛剛不是好好的嗎。
你說你看到秋葵了,在哪看到的。
他們公司。
你去那干什么。
我想報個名,學(xué)古琴。
你想彈琴。
怎么了,我就不能有個愛好嗎。
不是,我是說,你怎么突然想到學(xué)那玩藝兒了。
我小時候?qū)W過幾天,你別小瞧人,我還彈過兩年古箏呢。
那你應(yīng)該繼續(xù)學(xué)古箏呀。
我覺得古琴更有意思,沒有古箏鬧騰。
你是想跟秋葵學(xué)吧。
是呀,就不曉得他肯不肯收。
沒關(guān)系,我給你打個招呼吧。
好呀,你真的希望我學(xué)嗎。
古箏聽了有喜感,古琴總是聽得人酸酸的,不過你喜歡,我當(dāng)然支持了。
好吧,那我決定了,就學(xué)古琴,招呼你就別打了,還是我自己找他吧。
怎么了,萬一他不肯教你呢,到時我就不好再開口了。
不肯教我就不學(xué)嗎?秋葵和我不熟,我是怕你一招呼,他反而不愿意了。
行,那你自己找他吧,我決不插手。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腦子里形成。我為這個想法忐忑不安。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對荔枝是否公平,而且還不便和荔枝明說,但又欲罷不能。要想知道秋葵服用臉盲果之后,到底成了什么樣的人,只能如此行事。
晚上,荔枝又來了。她快樂得像一只蝴蝶,為我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鋪床疊被,洗浴之后,更是情欲高漲。不過這次她倒了個個兒,完事之后,才給我按摩。我覺得這樣更舒坦解乏。不知何時,小四和小五進了房間。它們趴著床沿,豎著耳朵,好奇地瞅著床上的男女。荔枝羞澀地推開它們的狗頭,但它們只是挪動了一下位置,依然如故。它們的打擾,并沒有影響到荔枝的興致,她一邊給我捶打腳心,一邊把臉貼著我的小腿說,喂,告訴你個好消息,秋葵同意了。
同意了,同意啥了。
同意教我古琴了。
是嗎,太好了。
嗯,荔枝一個勁地點著頭,臉蛋紅撲撲潮乎乎的。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我也欣喜異常,忍不住又要了她一次。完事后,我說我來給你按摩吧。說是按摩,其實主要還是照料她的豐乳肥腚,弄得她呻吟不已。這么說,你即將成為秋葵的女弟子了,不,已經(jīng)成了?我說,你提到我了嗎。
我提你干嘛呀。
沒提呀,我還以為秋葵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呢。
是呀,秋葵很挑的,荔枝沒有和我較真,她說那么多的人,還都是女人,花枝招展的女人,閑得奶疼的女人,錢多得沒處花的女人,還有好些洋妞,個個都往他身上貼,他卻挑中了我,你說不奇怪嗎。
你也往他身上貼嗎。
沒有,我倒是想,可哪里擠得上呀,我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里面塞滿了女人。
你這是后來居上。
你剛才啥意思。
我說啥了。
你說我往他身上貼,你覺得我很賤嗎。
你怎么想的呀,照你這么說,那些女人都很賤啰。再說了,我進一步調(diào)笑道,秋葵有學(xué)識,又帥氣,貼上去也不吃虧呀。荔枝立刻打掉我的手,側(cè)著光裸的身體,疑惑地瞪著我。我知道,我前后不一的語氣和口吻把她搞糊涂了。我拍拍她渾圓的屁股,輕輕道,作為女弟子,就要有女弟子的自覺性嘛。
這次她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了。她站在床上,雙手捂著乳房,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無聲的眼神似乎在責(zé)問我何出此言。荔枝的腹部仍然平滑,沒有絲毫妊娠紋。離我最近的是她隆起的陰阜,粉紅的陰唇如初生的蝶翅。最打動我的是她把繁茂淡黃的陰毛修剪得很別致,呈一若有若無的倒三角,晶瑩發(fā)光。這是南方遺留和饋贈于她的另一個習(xí)慣嗎。
剛一恍惚,荔枝發(fā)話了,老朱,你是要我引誘秋葵嗎。
我可沒這么說。
你就這意思。她忽然蹲下來,雙手掐住我的脖子,說老朱你是要把我處理給秋葵嗎,你厭倦我了嗎,還是一開始就只想著玩玩兒我。我揮舞著手,蹬著腿,翻著白眼,做出努力掙扎的夸張驚恐。她不依不饒地掐著我,惡狠狠地說,你最好別這么想,你不記得我有一把小刀嗎。
說實在的,她越是表現(xiàn)出惡狠狠,越是顯得妖嬈驚艷。
你要干嘛。
她開始穿衣服了。你說我要干嘛。
晚上你不住這兒嗎。
你不是要我去色誘秋葵嗎,我這就去,我滿足你的變態(tài)。
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不回家嗎。
他們晚上都有課的,秋葵教幾門呢。我去堵住他,在他走之前。
秋葵和他老婆感情很好的,我提醒道,你這樣冒冒失失沖過去,別連弟子都做不成了。
操你個老朱,你還真想把我送上去呀。
眼見荔枝又要發(fā)飆,我連忙把她摟到懷里,你聽我說嘛。荔枝像一只不愿束手就擒的小鹿掙脫著,我不得不在她屁股“啪”了一巴掌。我說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啊,你聽我解釋。我告訴她秋葵服用了臉盲果,再也不來了。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了解秋葵的情況。我不是沒想過去找他,可又沒充分的理由。我不想讓他笑話,那種高大上的國學(xué)機構(gòu)也不是我能進去的。
那你也不應(yīng)該把我貼上去呀,非得這樣嗎。
我這不是沒轍嗎,我就是想知道,他絕對虛空到了何種地步。秋葵連我這個他口口聲聲唯一的朋友都不要了,他真的無欲則剛了嗎。
那好吧,我就信你這一次,你決定了,我就貼。
決定了。
你就不擔(dān)心,賠了女人又折兵嗎,一點都不擔(dān)心?
擔(dān)心,可擔(dān)心有啥用,天要下雨,還能不準它下嗎。
你還別貧嘴,女人要是鐵了心,大都是一去不回頭的。
我等著你勝利的好消息,乖,繼續(xù)睡吧。
你認為我還睡得著嗎。我連和你躺在一起都有些別扭了。老朱,我不認識你了,走啰。
秋葵不認識荔枝,后者可是認得前者的。我和荔枝說得最多的就是秋葵,正像荔枝老在我跟前提她的寶貝丫丫一樣。也許我在犯同樣的錯誤,如同秋葵一吃臉盲果就不來了,荔枝接受我的建議后,是不是也會消失不見呢。
晚上,荔枝果然沒有再來,電話都沒打一個。到了第三天晚上,才發(fā)了個短信,說去南方進貨,剛回,腰都快累斷了。我沒有回復(fù)她,也不打算再想這事了。我還能想什么呢。現(xiàn)在出去旅行,顯然不是恰當(dāng)?shù)臅r機。我必須得先干活兒,打打零工,手頭有點閑錢才可以考慮。
星期六的早晨,荔枝的電話把我叫醒,說是請我喝早茶。就是上次二姐約我們見面的那家茶館。喝茶是假,荔枝告訴我,昨晚她去上課了。秋葵給她施行的是個別輔導(dǎo)。別的學(xué)員都在另一個大琴房里練習(xí),就荔枝待在秋葵的工作室。秋葵解釋說,她剛來,和那些學(xué)員混在一起,不一定跟得上。他得了解一下荔枝的基本功情況。幸好荔枝以前學(xué)過古箏,上手很快,秋葵很滿意。
說這些的時候,荔枝的臉上沒有一點喜悅之情。她覺得秋葵教學(xué)時很投入,要求很嚴格。去上課前,荔枝特地打扮了一下,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不諳世事沒心沒肺的淑女。可是秋葵對事不對人,簡直把她當(dāng)成了空氣。
看得出,荔枝有一種挫敗感,這和她當(dāng)初聽說我要她接近秋葵時的憤怒大相徑庭。可能正是你把自己捯飭得太端莊了,秋葵才不敢輕舉妄動吧,我寬慰道。
也許吧,荔枝想想也是,不行,她突然又叫道,要我打扮成那樣,我做不到,就算硬著頭皮做到了,萬一嚇住了他,咋辦呢,秋葵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喜歡脂粉女呢。
不能說荔枝的想法沒有道理。這個想法也讓我吃驚。綜上所述,荔枝和秋葵雖是初步接觸,但前者對后者是滿意的,甚至是在意的,而且也希望秋葵在意她。我的心里很是吃味。秋葵這小子真是艷福不淺呀。這個話題不能談了,再談我更加不舒服了。那么,秋葵對別的女人怎樣呢。
你還別說,你提起這個,我就想笑,荔枝說著就捂著嘴巴吃吃吃地嬌笑了,他老是弄混了那些女人。
怎么了。我一驚,莫不是臉盲果生效了!
他老是叫錯那些女人的名字呀,指馬為鹿,張冠李戴,荔枝說,他一叫錯,別的女人哄堂大笑,被叫錯的女人哭笑不得一臉幽怨。
是嗎,也許他是故意的吧。
怎么可能。
也許他是怕厚此薄彼,怕那些女人的糾纏,鬧出緋聞來吧,秋葵這家伙很有一套的。
我作如此猜想,連我自己都感到?jīng)]有多少說服力。切,荔枝果然不屑地說,人家自己都道歉了,說他最近得了臉盲癥。
那他有沒叫錯過你呢。
問題就在這兒,他一次都沒有叫錯過,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還像和我早就相熟一樣。唉,荔枝托著下巴苦思冥想著,我懷疑他給我個別輔導(dǎo),還真是怕弄混了我,難不成他還真的對我有那意思?
別臭美了,你們才認識多久呀。這熊娘們兒快要上房揭瓦了,我不得不狠狠地打擊了她一下。
誰知她毫不買賬,哈哈,老朱終于不爽了吧。我就是要讓你不爽。這可是你的主意。我想好了,不拿下秋葵決不收兵。哼,我就是要讓你好看,誰讓你不珍惜我的。
行,你有能耐,就盡管使吧。
我們不歡而散。當(dāng)然不歡的主要是我,荔枝來的時候還有些沮喪,離開的時候卻趾高氣揚,好像她從我身上獲得了動力,又向秋葵邁近了堅實的一步。
告別荔枝,腦子里晃動著她得意的姿態(tài),心里卻在想著我的朋友秋葵。秋葵臉盲了,卻能夠認定荔枝,這是沒有預(yù)料到的偏差。秋葵好像說過,只有至親之人,他才不會認錯。比如我,比如他的老婆孩子。這是臉盲果的特異之處。那荔枝算他什么人呢。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從荔枝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親密的氣息呢。那股氣息絕對來源于我。秋葵從荔枝身上感受到了我的氣息。如果這個假設(shè)成立的話,就說明秋葵知曉荔枝和我的關(guān)系,進而摸清荔枝的底細了。秋葵對一切盡在掌握中,還個別輔導(dǎo)荔枝,細心指點,他這是嘛意思呢,他不是要墜入虛空嗎。
好久不見,我的確想和秋葵痛痛快快喝頓酒,思慮一番,又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自亂陣腳最要不得。這個時候找上門去,他一定會看出我的心思,從而看輕了我。
媽的我真是作繭自縛呀。
在我的旅行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陪荔枝去一趟南方,游山玩水散散心。最好是能遭遇一場暴風(fēng)雨,雨打風(fēng)吹之下,想必能袪除荔枝的南方陰影。我承諾過她,現(xiàn)在似乎也開不了口了。我甚至擔(dān)心她會拒絕。
不過該做的事還得做。我給二姐打了個電話,她說她也正要打給我呢。這好像是個好消息。二姐說,我要的門面房找到了,就在地板一條街。
人呢,我要的幫廚呢。
小朱,我好像不欠你啥吧,怎么事事兒都找我呀。
我說你面子大,看人準嘛。
馬屁精,二姐笑罵道,幫廚我想好了,就我侄女吧,她要進城來看看,就讓她到你那練練手吧。二姐說,不過我聲明呀,人家妹子長得很標(biāo)致,人也很實誠,你最好別沾手。搞出了事,老娘我就割了你。
我叫道,我就找一幫廚,要那么水靈做啥。
你看看你,不懂了吧,二姐說,你不是開快餐店嗎,你不想紅火嗎,這就叫眼球經(jīng)濟。
不懂。
不懂自己琢磨去,人家吃個快餐,到哪不是吃?到時你就曉得我的好了。
有二姐相助,快餐店很快搭上架子開了張。快餐店左隔壁是鬼手文身店,右隔壁是壽衣店。這一點沒有影響我的生意,因為二姐有個好侄女芍藥。小芍藥長得標(biāo)致不說,還忒勤快細心,逢人必笑,從不多言多語。關(guān)鍵是她做的菜干凈,口味好,還天天不重樣。
店面小,里頭只擺得下四張小桌子。一到飯時,就人滿為患。芍藥盛菜盛飯,我收銀找零,給她打打下手。眼鏡房東一看生意不錯,主動找我,說要趕走鬼手文身,把那個店面也盤給我。我說算了,我就搞這么大,再大我就搞不定了。
觀察測算了幾天,我和芍藥商議敲定,中午只做多少份,晚上又做多少份。賣完了打掃干凈,我對芍藥說,你就玩去。其實是我自己想玩,我不想讓這個小店捆住自己。當(dāng)然,我本來就是個甩手掌柜,主要還是芍藥在忙活。
二姐不樂意了,她說小朱你個呆子,有錢不賺呀。這樣下去,芍藥什么時候才能攢夠她的嫁妝。芍藥急了,一急眼就淚汪汪的,啥也不說。二姐說,小朱你看看,芍藥都讓你氣哭了。芍藥就一跺腳一撅屁股,奔進廚房。
私下里,我問芍藥,是不是嫌工錢少了。芍藥又急,急得直搖手。我說,芍藥呀,我是不想讓你累著,保證飯菜質(zhì)量,絕對有得賺。小芍藥一臉崇拜地望著我,說這樣最好了,你這種定量銷售的模式叫什么來著。芍藥你行呀,沒看出來你還會一套一套的作總結(jié)。我這一點贊,芍藥吐了吐舌頭,羞澀地低下頭,揪起衣角。
我的確不懂什么假模假式,也不關(guān)心什么狗屁生意經(jīng)。那些勞什子全是用來欺騙窮人的鬼把戲。得過且過就行。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變成這個樣子,無所事事,還樂在其中。在經(jīng)歷了秋葵的臉盲果、荔枝的按摩手和快餐店里的小芍藥之后,我總算有點明白了:我的所為和所不為,不過都是在逃避現(xiàn)實,不給自己找麻煩。在這點上,秋葵其實與我沒有兩樣,他吃臉盲果,追求六根清凈,只是逃避的另一種途徑。秋葵和我看上去是兩種人,其實是一類人,這也是他能與我做朋友的原因。只有這么解釋了。不管他的臉盲成效如何,他現(xiàn)在連我的面都不想見不敢見了,足以說明他走向了逃避的極端之路。
荔枝是在快餐店開業(yè)三個星期后過來的。這期間,我沒給她打過電話。她發(fā)短信來,我也只是回復(fù)說在忙,窮忙。有時干脆不回。她傷到我了。沒想到荔枝還真能忍,一忍就忍了這么久。
荔枝來的時候,快餐已經(jīng)賣光了。我只得把我自己的那份推給她,坐到她對面。小芍藥喜滋滋地端著她的那一份過來時,一看這情景,笑呵呵的臉立即煞白了。她撇著嘴,把她的那份遞到我跟前,不待我開口,就鈍著步子回了廚房。高興了,不高興了,芍藥總是去廚房,好像那兒就是她的閨房和堡壘。
吃吧,沒事兒,咱倆正好邊吃邊聊。荔枝不以為意,反過來勸我。她說上個周末的中午就來過一趟,是二姐告訴她的。那會兒快餐店里正忙,她也要忙著去交水費電費,就沒進來。她給自己辦了社保。一次性繳了三萬多呢,荔枝說,你覺得管用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沒有給自己辦過社保。
要是管用,我就給你也買一份。
別別,我會考慮的,要買我自己買。
荔枝還買了一輛車,兩廂的。可是才開了一個多星期,電瓶就沒電了,荔枝抱怨道,幸好車行老板沒再收錢。
那恭喜你呀,什么時候帶我出去兜兜風(fēng)呵。
你不是已經(jīng)把我處理了嗎,荔枝盯著快餐盒,腮幫子鼓鼓地蠕動著。
我放下雞骨,擦了擦手,說,是你自己想盡快脫身吧。
荔枝竟然沒有反駁。午后的快餐店靜悄悄的,靜得只聽得見荔枝的咀嚼,還有排風(fēng)扇的聲音。我挑頭朝廚房那邊瞟了瞟。廚房很小,小店廚房大又能大到哪呢。也不知道芍藥在里面做什么,那兒連張凳子都沒。你不進去看看,荔枝小聲問。我搖搖頭。要是芍藥在洗涮,應(yīng)該有動靜。可我怎么感覺她不在里面呢。
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你的琴學(xué)得怎樣了。
就那樣唄,玩玩而已,荔枝靠在椅子上,戲謔地望著我,你是要問秋葵吧。見我不吭聲,她繼續(xù)說道,秋葵是個好男人。是個君子。
我的朋友能差到哪。
秋葵是你的朋友嗎。
我明白,現(xiàn)在他是你的老師了。
秋葵好像什么都懂,還那么認真,一刻不得閑,我瞅著就心疼。每次見他上完課,疲倦地癱在沙發(fā)上,我就心疼。不過,我給他按摩,按摩個七八分鐘,他就來精神了。
你給他按摩了。
現(xiàn)在,每次去上課,我都給他按摩一下。荔枝說,別的我?guī)筒簧希揖椭挥羞@個手藝了。
呵呵,你們進展不錯嘛。
瞎說什么,秋葵可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荔枝定定地望著我,說,我可能愛上他了。
哦,心有所屬,難怪她憋得住。我收拾起吃剩的快餐盒。
但他只是把我當(dāng)個普通學(xué)員,你別想歪了。
漂亮的女學(xué)員。
哇,你吃醋了。
“呯”的一聲,從廚房里傳來。隨即,小芍藥出來了。她走得飛快,看不出她的表情。她像一陣風(fēng),經(jīng)過我們身邊,走出了店門。在門口頓了頓,她“叭”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往南而去了。
這小妮子還挺有脾氣的,她也吃醋了么?
想什么呢你,我說,二姐的侄女。
那她發(fā)哪門子邪火。
怕是你占了她的位子,氣不過吧。每天賣完快餐,不管中午和晚上,芍藥都坐在我對面,陪我吃飯。間或,她會給我空了的杯子里倒上啤酒,然后,一粒米一口菜地吃。她不吃肉,只吃素菜。
老朱你真會享受呵。
我享受啥了,哪能和你比呀,你可是服裝品牌店的大老板。
哼,不帶這樣夾槍帶棒的吧。哦,我得走了,店里沒人,下午還得帶丫丫去歡樂谷坐摩天輪呢,你來不來。
我不置可否點點頭。真是瘋了,孩子那么小,能坐摩天輪嗎。
在店里,我獨自坐了一下午,抽光了一包煙。秋葵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明明知道荔枝和我,還接受荔枝的按摩,是要激起我的怒火嗎,還是根本就不把我當(dāng)朋友了?
下午四點十分,芍藥繃著臉準時回到店里,繃著臉給我泡了一大杯太平猴魁,就進了廚房,準備起晚上的快餐。
店里陸續(xù)涌進客人的時候,我沒有和芍藥打招呼就出來了。我也沒有去荔枝那里。我就那樣漫無邊際,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天漸漸黑了,城市卻漸漸亮了。“老朱,老朱,”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叫我。
樹叢那邊,燈火輝煌,人影綽綽,繚繞的煙霧里彌漫著誘人的肉香。穿過密扎壯碩的梧桐樹,我朝聲音那邊走去。
是一個吃燒烤的大排檔。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這個大排檔我吃過。和荔枝來過一次,和秋葵來過多次。現(xiàn)在,秋葵坐在那,朝我招手哩。依偎著他的,是他老婆,還有他的兩個孩子。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把香噴噴的羊肉串。我完全沒有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老朱,快來喝點,”秋葵興奮地站起來。他老婆也朝我小手直搖。
那種久違的感覺又上來了,仿佛海水壓胸,淹過脖子,然后再慢慢落潮。
我雙手插袋,笑瞇瞇地望著他們:“全家福呀。我昨晚喝多了,你們喝。”
“啤酒,少喝點。”
“現(xiàn)在頭還暈乎乎的呢。”
“我還不曉得你,來來來。”
“真的不行了,你們慢慢吃。走了。”
像是怕他阻攔,我趕緊溜了。溜得不慌不忙。我曉得他不會真的挽留我。估計他也清楚,留也留不住。
重新見到秋葵,我忽然平靜下來。秋葵那樣子,仿佛昨天還與我相聚過。他不像是真的臉盲了,我也不再為此糾結(jié),倒覺得我長期以來的擔(dān)心有些可笑。但我清楚,我們不再是朋友了。不再可能回到過去了。我清楚得如同知道自己有多重,好像我才是一個真正的臉盲人。奇怪的是,失去了他,我并沒有感到有多痛苦,似乎我們?nèi)匀恍囊庀嗤āN彝纯嗟氖抢笾赡軔凵纤耍瑫r這又給我?guī)砟撤N解脫和欣慰。
和愛上秋葵的荔枝在一起,會是怎樣的生活呢?我很期待。
但不管怎么說,我都應(yīng)該感謝秋葵,正是他的出現(xiàn),讓荔枝迅速拾起了信心。當(dāng)然我不會告訴他或她這一點。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覺得我的生活很無聊、沒有意義了。我的生活,荔枝的生活,秋葵的生活,芍藥的生活,二姐的生活,別人的生活,都是生活。
所有的人,都過著想要的和不想要的生活。
返過身來,我朝我的公寓方向,朝著溫暖的黑暗里走。我已經(jīng)很久沒遛狗狗了。遛完狗,我應(yīng)該回到快餐店,陪小芍藥吃掉我的那份盒飯,和她一塊兒數(shù)數(shù)錢。那個時候,秋葵應(yīng)該已經(jīng)吃完羊肉串,抱著孩子擁著老婆到家了吧。例行公事,他字正腔圓地給孩子們念了三個睡前故事。然后爬上自己的雙人床,恩愛一番。在妻子香甜的呼吸中,借著窗簾外微弱的光亮,秋葵應(yīng)該輕手輕腳,穿過黑乎乎的客廳,溜進書房。光著上身,他打開筆記本,努力醞釀著一絲絲的悲傷。長嘆一聲,他開始想象我,想象他自己的未來。他想荔枝了嗎。
空氣中洋溢著鈴蘭和鬼臉草的混合味。隔壁人家,琴聲低語如訴。秋葵正在把他能想到的一切,一字一句,寫進他的破小說。也許,我還是他小說里的主人公。
作者簡介:
羅望子,1965年出生,江蘇海安人。新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主將之一,著有長篇小說《暖昧》《梅花弄》《在靦腆的橋上求愛》等。現(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