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寧
1
潘總認識小韋時她才十九歲,白白凈凈的,臉上皮膚很緊,大大的眼睛,黑眸子,寬寬的雙眼皮,小嘴兒鼓突著如初摘的鮮桃。當時潘總要宴請市規劃局田局長,請雙豐地產的董事長譚吉安做陪,譚吉安說:我給你帶一個人來,保證把氣氛烘上來。
到了金雅大廈預定的雅間,見一個女孩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靠墻的椅子上,肩上挎著廉價小包,背直直的,兩個膝蓋并在一起,見他進來,女孩起身:您是潘總吧?
潘總問:你找誰?
女孩說:譚老板讓我來的。
潘總說:噢,噢。
點菜時忍不住看了一眼,見她兩眼直視自己,便有些心慌,想:這女孩子怎么回事,讓人心里亂亂的。正想著,譚吉安陪田局長進來,女孩兒立刻站起來偎坐到譚吉安身旁,一副呆癡的樣子。田局長本不愿意來,見桌上有美女興致上來了,嚷嚷著要點鮑魚。
潘總的企業叫金秋集團,是從玉米中提取一種叫PRP的生化原料,他在老廠區旁邊買了二百畝地,想擴建新廠,新買的地正好楔進東湖風景區里,市里不批。宴請田局長,正是為了擴大廠區的事。
那天他帶了一箱茅臺,準備把田局長擺平。田局長說下午還有會,喝啤的吧!譚吉安說:我也喝啤的。潘總說:我這白酒不是白帶了嗎?譚吉安指著女孩子說:這是我們公關部剛來的大學生小韋,B大經濟系的,大三。讓她喝白酒。
女孩子淺淺一笑,說:我倒吧。在座的看她倒都不言聲了。小韋倒了一圈兒,放下酒瓶,眾人立刻說:怎么不給自己倒。一直盯著她,看她倒滿。
喝過幾巡,潘總開始介紹PRP,說上至航空航天,下至食品機械都用得上,屬于高科技。田局長明白他們是為了圈地,現在的企業家都知道有地就能生錢,不過,他不說破這些,只說東湖風景區是市委書記親自抓的,我批了,市里也通不過。
譚吉安一看要僵,忙說:小韋,你敬田局長一杯。小韋走到田局長身邊,說:田局長,我敬你。
譚吉安說:怎么說話呢,給局長敬酒得說敬您,不能說你。
小韋慌了,不知道改口好,還是不改口好。來回看著眾人。
田局長說:算了算了,別為難人家女孩子。小韋,碰一下你喝一小口,我喝一大口,好不好?小韋說:我一口一口地喝愛醉。田局長說:那你換一杯啤酒。小韋又說:就白的吧,我沒喝過啤的。
田局長臉有些變了,說:這姑娘不簡單!來,給我倒白酒。
譚吉安說:你看你看,我們敬不喝,非漂亮姑娘敬才喝呢!
小韋說:局長,是我敬您,我干三杯,您喝一杯吧。
這就過了。潘總急忙說:這孩子,不會說話! 田局長擺擺手:姑娘這是將我呢,給我也倒上三杯。
到了這時候,氣氛已經上來了。田局長把三杯酒都干了,三只空杯放在桌上。小韋把三杯酒倒進一個大杯,在眾目睽睽下端起來說:局長,我以前沒喝過這么多,醉了您得送我。
局長說:你隨便,不為難你。
小韋把酒倒進嘴里卻不咽下,翻過空杯拿眼睛看眾人。譚吉安帶頭鼓掌,桌上人一齊歡呼,女孩子一抬頭,一閉眼,給人的感覺是沒咽,酒自己順著食管流了下去。再睜開眼,兩只眼睛特別亮,炯炯地看著桌上的人。兩個臉頰粉紅粉紅的,像桃花盛開了一般。
田局長豎起大拇指:譚老板,這姑娘是個經商的好苗子,好好培養吧!譚吉安說:這么好的苗子,局長你培養吧。田局長說:那好,姑娘,畢業了你要是愿意,歡迎來我們局工作。先上班,然后參加公務員考試。
小韋說:那我再敬局長三杯吧。這回把田局長說愣了,看了女孩子一眼,說:姑娘,看來你酒量不小呵!
小韋說:我們家祖祖輩輩是農民,正發愁畢業了找不上工作呢,局長您幫我,是多大的幸運!我再敬您三杯。說完又把三杯酒歸到一個大杯里,說:局長我干了,您隨意!
田局長哪能含糊,也一口氣干了三杯。跟著田局長的是規劃局辦公室侯主任,對女孩子說:姑娘,你到我們局上班,局長拍板,具體辦手續是我。你敬了局長,也敬敬我吧。小韋問:是一杯一杯地敬,還是三杯三杯地敬。
侯主任說:當然得跟局長一樣。
小韋大大方方地說:那我也敬您三杯。
潘總看女孩子有些把不住,急忙說:姑娘實在,別把她灌醉了。侯主任說:潘總,現在的大學生跟以前不一樣,說不定比你還能喝呢!
小韋沒等他說完,已經把酒干了,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侯主任也跟著干了,說:我們局長就是有眼力,你的事報到我那兒,保證給你辦妥了。
一連干了九杯,女孩子坐在桌上有些發呆,兩只眼睛水汪汪的,里面的白眼珠,黑眸子閃閃發亮,臉頰是粉的,微微透著一些紫,兩只白凈的小手不停地撫著臉。眾人看她的樣子都樂不可支,酒場上的氣氛頓時上來了,互相你敬我,我敬你。
看別人互相敬酒,她一句話不說,只是閃著一雙大眼來回看。潘總問她在哪個大學,讀什么系,什么專業,她都一一回答。問她系主任、教授的名字,她說得一字不差,看來真是大學生。
侯主任以為她喝多了,說:小韋姑娘,你敬了我,我還沒敬你。我也敬你三杯好不好。潘總急忙說:算了算了,還沒畢業的學生,喝多了不好。
小韋來回看著眾人,好像在猶豫。最后下了決心似的說:行!
侯主任說:我先喝為敬。當下把三杯干了。
桌上人都看著小韋,小韋掩著嘴笑,問:我還喝嗎?侯主任以為她要變卦,忙說:我敬的都喝了,你不喝還行?潘總看她為難,說:喝不了就抿一口吧!要不,讓譚老板替你。侯主任立刻說:誰替她,以后都得替我。
小韋一笑,說:我不讓別人替。仍然把三杯倒在一起,小嘴兒一抿,喝了下去。
眾人目瞪口呆,都說:我們也敬姑娘一杯。潘總說:算了算了,時間不早了。別人不干,說侯主任都敬了,我們哪能不敬,總得平等看待才行。小韋兩眼看田局長,說:我剛才是先敬的田局長,田局長還沒說話呢。眾人說:田局,你趕緊回敬人家,我們才好跟著回敬。
田局長看出來,這女孩子不簡單,說:下次吧。這時譚吉安俯到田局長耳邊,低聲問:田局,怎么樣?田局長問:什么?譚吉安說:要是還能喝,就跟姑娘再喝一個,大家都盡盡興。這回別三杯了,就干一杯。田局長心想,人是你帶來的,你不怕灌醉我怕什么,說:好,那就跟小韋姑娘再喝一杯。
小韋怯生生地說:局長,還是三杯吧,痛快!田局長怔了一下,說:行。小韋又說:這三杯我肯定干了,只是,我喝了這酒,潘總剛才說的事怎么辦?
潘總大為感動,也看出這女孩子腦子清楚,回過身看田局長。田局長也不糊涂,說:潘總,我盡量跟市領導溝通,行了吧?潘總說:田局長夠意思,我也陪三杯。
小韋拿起大杯,一口干了。潘總和田局長也跟著干,互相拍著肩膀,說著互相支持互相幫助的話。
人們不看田局長,都看小韋,見她臉仍然那么紅,眼仍然那么亮,只是笑得更燦爛了。還不停地吐出舌頭,用小手朝舌頭扇風。眾人都笑。她笑嘻嘻地問眾人,還有再敬的嗎?這時反而沒人敢跟她喝了,田局長說:散了吧。眾人像得了特赦一般離開了。
潘總回過身看小韋,見她仍站在那里。潘總說:今天事情有了轉機,多虧了你。小韋說:我是專門陪酒的,應該的。潘總一怔:你不是譚老板公司實習的?小韋說:不是,譚老板五百塊錢雇的我。潘總說:姑娘,我再給你五百。小韋搖搖頭說:不用,您以后有事叫我就行了。
潘總說:行,下次有事一定請你!
2
潘總回到家,里面空空的,老婆在茶幾上留了張紙條,說去了大連,在女兒家等他簽字離婚。
潘總有三家公司,十幾億產業,在外面從來沒風流過,他的老婆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岳父當過市科委的主任,算個大官兒。老婆在他面前有優越感,一不高興就鬧離婚,打年輕時就是這么過來的。
去年夏天,老婆在小區里認識了B大剛退休的一位音樂教授,跟著一幫老太太,在小區里讓教授教她們唱歌,頃刻引為知已。前幾天教授說要去大連兒子家,潘總老婆說:我女兒也在大連。兩個人約好一起走。潘總以為她就是鬧一鬧,沒想到一拍屁股真走了。
潘總想,譚老板在外面包了三個女人,老婆反而不鬧,他悟出婚姻也和做生意一樣,沒有競爭就沒有活力,沒有淘汰就沒有穩定。
公司銷售業績一直在下滑,他琢磨,把小韋拉過來也許能起些作用。想起小韋肩上的包,頂多二百元,立刻給司機打電話,讓司機拉他去福家商廈。
進了商廈,凡是女性用品他都湊到跟前看看,想象到了小韋身上什么效果。看見賣乳罩的,自己臉先紅了。三樓有新上市的女鞋,又不知道該買多大的,正要回去,忽然碰見了商場經理:潘總來了!需要什么告訴我,我讓人給您送去。
他說:想送人個禮物。
經理帶著他來到賣包的地方,潘總不好意思直接拿坤包,先拿了個男包看了看,扔下又拿了個坤包。經理一揮手,讓銷售員把兩個包都裝到豪華手提袋里,直接送到車上。
回到公司,潘總拿著坤包看,皮面細膩,通身散發著純凈、高貴感,就像廣告里說的,是柔絲般的感覺,想象到了小韋身上,她歪著頭莞爾一笑,他竟不由地出了神。秘書悄悄進來,把一疊報表放到桌上,還有一疊單據等他簽字。簽完字他坐回沙發,一抬頭又看見了那個包,對老婆的怨氣又升上來。
決心是突然下的,他給老婆打電話,說同意在離婚協議上簽字,老婆愣了,半天才問什么時候簽,他說:晚上回去就簽,你回來拿吧。老婆悄沒聲兒把電話掛了。
潘總覺得從未有過的放松,原來他并不是不想離婚,是在等著這一天。他決定,把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轉讓給老婆和女兒,錢是身外之物,他要的只是別樣的生活。
3
小韋大學畢業,進了公司,擔任銷售部副經理。
潘總每天一上班就叫她,問完前一天的銷售業績,再講創業經歷。
講著講著,想起了老婆的種種好處,他做生意的第一桶金,借助了岳父的力量,一年后他讓一個溫州人騙了,掙來的錢又賠了個凈光,平時嘮嘮叨叨的老婆,沒有一句埋怨,從娘家給他借來了六萬塊錢。他拿著那六萬進了股市,六萬變成了七十萬,在股票高點,老婆逼著他把深發展賣了。他拿著這七十萬第二次辦實業,當時游戲機好賣,一下就站住了。
想到這兒,他眼睛有些濕潤。
他感慨地說:人這一生,就是命運。該你做生意的時候,不想做也得做。下一句是,該你離婚的時候,不想離也得離。不過他沒說出來,接著給小韋講自己的經歷。
小韋只是靜靜地聽,講到有意思的地方就掩嘴笑。嘴一掩,眼睛更生動了。
她這么天天泡在潘總辦公室,員工們都看出了眉目,做老總的,跟女人有些風流事不算什么,怕的是玩真了。看到潘總臉色越來越亮,都擔心小韋精明得過頭了。
新廠區的事進展順利,幾十個公章一個一個地蓋,每遇到困難就請田局長吃飯,有一次小韋到了外地,田局長說:小韋呢?她不來喝酒,你們的事兒可辦不成!潘總忙說:她去了青島,明天就回。
田局長笑著說:那你們的事兒,明天再談吧!
譚吉安說:看了吧,小韋多有用!我把她介紹給你,你得好好謝我哦!潘總問: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呢?譚吉安嘆了口氣:我跟你不一樣,已經好幾個了,身體再好也受不了。潘總忙說:我跟小韋沒那意思,就是工作關系。
譚吉安說:這年頭工作關系靠不住,趕緊弄到床上吧!不然讓別人挖走了。
潘總苦笑了一下。小韋比他女兒還小,有時想拉拉手,小韋一笑,他就怯了。有一次小韋在他桌上拿一份文件,他手一伸,無意中碰了小韋的手,小韋滿臉不高興。他覺得挺不自在的。
譚吉安給他出主意:把她領回家,反正你老婆不在家。他搖頭:她不去。譚吉安又讓他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反插上門。潘總說那怎么行,總得人家心甘情愿嘛!譚吉安說:有了那回事,她自然就心甘情愿了,到時候你想躲都躲不開。
潘總仍搖頭。
譚吉安又說:要不,領她到外地,把她灌醉了。潘總說:我能灌醉她?她灌醉我還差不多。譚吉安說:那不是一樣,你醉了更好辦。潘總想了想,覺得也只能這樣。
恰好下個月二號是小韋生日,潘總說:你給公司做了貢獻,我得給你好好過個生日。咱們到海南。讓他們把生日蛋糕送到大海里。
到了海南,潘總在三亞一個賓館訂了商務間,小韋堅決不住,潘總只好又給她單獨訂了房間。生日那天,潘總租了游艇,小韋一直站在船頭,浪花把衣服全打濕了,潘總上前摟住她,因為在海上,小韋也沒有推開,潘總頗有成就感。
晚上潘總把小韋領到房間,自然就接了吻。潘總把小韋抱上床,小韋驚懼得像一只待宰的小鹿,潘總小心翼翼,不敢動作過大,總算把一個莊重的儀式完成了。
完事后小韋躺在那里哭,潘總不停地給她擦淚,允諾她種種好處,小韋仍然不吃不喝,直到潘總答應娶她,才坐起來吃飯。吃飯時潘總叫了她一聲老婆,她又哭,推開碗說不吃了。潘總說你是我的人了,不叫你老婆叫什么?小韋說:叫祖宗。潘總沒聽清,又問:叫什么?
小韋肯定地說:叫祖宗!
潘總怔了一下,說:祖宗多老呵,別人聽見也不好。
小韋說:我不管,我就讓你叫祖宗。
潘總說:叫你小祖宗吧。小韋不干,說小祖宗不是祖宗,我要當真祖宗。
潘總只好叫了她一聲祖宗,小韋破啼為笑,舉著小拳頭在潘總身上擂了半天,潘總覺得,以前的付出太值得了。
潘總跟老婆的離婚手續辦得并不順,老婆不說不離,只是提各種條件,拖了一年多再沒可提的了,老婆還是不回來,就在大連住著。
這中間小韋在租來的房間里一個人生活,潘總想跟她親熱,只能帶她到外面。
有一次兩人到了上海,親熱過了,小韋說想考研。潘總說:畢業好幾年的研究生,還沒你掙得多,考什么!三個月后,小韋又要辭職,說想出去旅游。潘總說我陪你去,咱們公司全國各地都有經銷商,比旅游公司安排得還好。
小韋翻了臉,說:憑什么要你陪,你算哪棵蔥!
潘總知道她想什么,便不言聲了。
第二天上班,潘總又給小韋打電話,小韋不接,再打,小韋索性關了機。潘總只好給銷售部打,銷售部說她壓根兒沒上班。一連三天,小韋的手機都關著,潘總有些著急,開車找到譚吉安。譚老板說我打也關機。潘總擔心,怕她在外面出什么事。
她常去的地方潘總都知道,一個一個找,哪兒都沒有。急得潘總跑到正在引流的東湖風景區,沿著湖邊來回搜尋,前幾天電視臺剛播過一個男子在東湖跳水,潘總浮想聯翩,全是不好的念頭。
到了第四天,秘書說,要不去派出所報案吧!潘總正要下樓,小韋來了電話,說:我在老家,你來接我吧!
潘總慌不迭地要去老家接,剛出公司,看見小韋從馬路對面走來,潘總像看見天仙似的,一路奔過去。小韋也不理,一直往公司里面走。潘總一路半跑著,問:你去哪兒了?這幾天在哪兒,吃飯沒有?
跟到辦公室,潘總說:祖宗,你倒是說話呀。急死我了。你看我嘴上的泡。小韋說:你怕什么,我活得好好的。
下了班,潘總把司機打發回家,自己開車帶她到金雅大廈吃飯,小韋點的菜足夠十個人吃的。潘總知道她在發泄,說:你放心,離婚的事很快就搞定了。
小韋說:你離婚跟我有什么關系?
潘總說:是,是。
小韋又說:你離婚,是認識我以前就要離,可不是我讓你離的。
潘總說:是,不過,離了咱們才能結呀!
小韋瞪大了眼:誰說我要跟你結婚了!
潘總說:是,是我想娶你。
小韋說:你愛娶誰娶誰!你知道我這幾天在哪兒嗎?就在咱們公司馬路對面的假日賓館。我們倆在那兒住了三天,吃飯叫的外賣。
潘總問:誰。
小韋說:我同學,追了我三年了。
潘總不太相信,想到這孩子常能干出意外的舉動,又有些擔憂,嚴肅地說:我提醒你,別把自己的生活毀了。
小韋說:什么叫毀了?睡覺就是毀了,我早他媽讓你毀了,反正就是睡覺唄,跟誰睡不是睡。覺得跟你睡好,就跟你睡,明天覺得跟別人睡好,就跟別人睡。
潘總不再說,第二天正式到法院提出了離婚申訴。同時他給女兒打電話,說你媽再不回來,我原來答應的條件就都不算了,包括原來答應給的股份。這么兩下一擠,老婆才給了他離婚證。
4
婚后的第一件事是造人。
沒結婚,潘總一有機會就想跟小韋在一塊兒,那時怕懷上,現在想懷卻懷不上。小韋心里急,又不好說出來,天天不停地給潘總打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家。潘總回到家小韋便催他洗澡,潘總發怵還不敢表現出來,硬著頭皮上陣的結果是沒有收獲。
兩個人過了一年多,小韋肚子還是平的。公司里人議論:潘總娶了個騾子。也有說潘總是騾子的。這理由不太充分,因為潘總以前有孩子。持騾子論的人說:潘總以前不是騾子,現在老了,這種事做得太多做成了騾子。
小韋在外面交了一群朋友,都是董事長、總經理的太太,平時一起做皮膚護理,一起游泳,一起汗蒸,有時還一起打牌,她們給她出了好些主意,讓她喝醋,吃土鱉蟲,做完那種事后拿大頂,試過后并不靈,小韋覺得她們在耍她,就不愿跟她們一起玩了。
她跟潘總提出要上班。男人有個通病,沒娶到手愿意在一起,娶到手,便不愿意老在身邊,潘總嘴上答應,卻不安排。
小韋哪能看不出,她也不催,恰好雙豐地產在報上登出招聘啟事,她便背著潘總去應聘,譚吉安看見她,裝不認識,問:你覺得什么職位適合你?給你開多少薪水合適?
小韋說:我什么職位都能干,年薪幾十萬不嫌多,三、五萬不嫌少。
譚吉安又問:你家先生同意嗎?
小韋說:我自己的事,干嘛要別人同意。
譚吉安明白了,她走后立刻給潘總打電話,說:中午你得請我吃飯。
潘總問:為什么?
譚吉安說:我這里來了個應聘的,不知道該不該錄用她,跟你商量商量。
潘總把原來的飯局推了,去了一家私房菜館,譚吉安說了經過,潘總苦笑:真奇怪,怎么女人到了你手里那么聽話,在我這兒就不消停呢?
譚吉安說:女人想消停,就得讓她生孩子。
一句話說到潘總的痛處,他急忙轉了話題。
回到家,也沒有問小韋在外面求職的事,只是通知她:明天到公司上班。
小韋問:去哪個部門?
潘總說:問人力資源部!
小韋聽出潘總生了氣,百般哄他。潘總想不出怎么安置她。讓她到銷售部拼酒肯定不合適,還想造人呢!到秘書處也不妥,哪個老總也不愿意讓老婆在身邊盯著,分公司又都在外地,最后決定讓她到研究所當副所長。
研究所的人都不樂意,所長假作熱情地向她介紹研究所的項目,一個個多么重要,進展不快是因為經費不足。小韋明白他的意思,回家便跟潘總要錢,這一來研究所的人才高興了。
潘總對高科技的事并不懂,別人說公司要靠創新驅動,他便建了研究所,聽人家說納米先進,他就讓研究所搞納米,又聽人家說3D打印技術如何了得,便讓研究所搞3D打印,公司的錢花了不少,效果也不明顯。公司里人對研究所意見老大了,現在小韋去,有意見也不敢提,潘總很高興。
他一高興,造人的事有了進展,先是小韋沒來例假,結婚前不來例假,兩個人害怕、互相埋怨,現在喜滋滋的,吃飯時忍不住吻到了一起。
吻著吻著小韋一陣惡心,跑到衛生間吐了。潘總心花怒發,說:看來這回真懷上了!想吃什么,我給你買去!小韋說想吃杏。潘總立刻打車去超市,三十塊錢一斤的杏,他買了五斤。小韋吃了兩個杏,又不想吃了,說山西醋好,潘總又到超市里買醋,讓小韋蘸著饅頭吃。
第二天小韋要去醫院化驗。潘總說:都吐成這樣,不是懷孕是什么?去看看是不是兒子吧!小韋說:剛懷上,哪能看出是不是兒子。潘總說:那就過些日子再去,醫院環境對胎教不好!
公司里人得了消息,訂了飯店,祝賀潘總造人成功。潘總說:沒什么可祝賀的,地是好地,種是好種,種子撒在地里還能不長莊稼?把企業做好才是最好的祝賀!大家退了飯店,在公司貼了許多標語,其中一條是:為下一代努力工作!
這時,原來的市委書記調到了外地,新書記一上任就抓環境,潘總的新廠區深入到東湖風景區里,把風景區弄成四不象,市委追究責任,把田局長調出了規劃局。
新廠區要蓋的幾十個公章,還有十三個沒蓋,潘總就先動了工,推土機,挖掘機折騰了一個多月,發現市里變了態度,因為市政府有指示,剩下的十三個章再也蓋不下來。事情成了懸案。
潘總天天往市政府跑,又跑省發改委,趕上從嚴治黨,你跑半天,給錢是萬萬不敢收。跑就是為了送錢,不收錢成了干跑,頂什么用?
公司成了市里的治理重點,環保、質監輪著來檢查,潘總每天陪著,回家肯定早不了。小韋不高興,說公司的事有我重要嗎?我不重要,兒子重要吧。潘總只好百般哄她。
新廠區的事僵持著,二百畝地潘總已經征了,市里不能讓他退,建新廠,又不能往下進行,推土機挖掘機天天趴著,時間一長,施工方把機器開走了。潘總血壓到了二百多,回到家里不敢惹小韋,也不愿意多說話,只在沙發上發呆。小韋這時候還懂事,看他郁郁不樂,喊:老潘,你過來。
潘總問:怎么了?
小韋說:你摸摸我肚子,我覺得他動呢?
潘總摸了半天摸不到。小韋說:我覺得他在里面拱我,這孩子,你說他多壯實,勁兒真大!
潘總把耳朵放在肚子上,聽不到心跳聲。問:怎么聽不到心跳。小韋說:還不到三個月,怎么會有胎心跳?潘總說:那他怎么會動。小韋說:是呢,剛才動了好幾下。潘總說:也可能有差異性,咱這孩子跟別人不一樣。人家都說四五十歲男人和二十多歲女人生的孩子智商最高,我這輩子成不了李嘉誠,說不定你懷的是李嘉誠呢!
這時譚吉安來了電話,潘總問:有事嗎?
譚吉安說:你聽到消息了嗎?
潘總問:怎么了?
譚吉安說:下午市委開常委會,常市長被省紀委帶走了。
潘總心往下一沉,想起前些年開發金宇小區,為征地的事給常市長送過錢,常市長要把他供出來,按行賄得判好幾年,肚子里的孩子生出來還不知道叫誰爸呢!
接下來幾天,每天都有新消息,潘總聽得心驚肉跳,回到家只是郁悶。
就在這時,小黃進了公司。
小韋跟潘總一結婚,就對公司的女員工特別在意,尤其是潘總身邊的女員工,其實她以前也在意,只是她不是老板太太,沒人理她。結了婚,她找人力資源部把自己弄成了招聘顧問,但小黃不是招聘來的,跟她一樣,是潘總點招的。原因是某副市長給潘總打了電話。小韋那天去公司,一眼看見秘書處多了一個年輕靚麗的女孩子,氣不打一處來。
回到家卻不提小黃的事,只是說研究所班子開會沒通知她,她對潘總說:我是副所長,他們憑什么不通知我。潘總說:你不是懷孕了嗎?明年就生了,還不得在家帶孩子。
小韋不干了:潘國棟,你什么意思,拿我當你生孩子的工具,我是有理想的,不想一輩子搭在老公、孩子身上。
潘總已經感覺到,她鬧氣跟公司進了新人有關,但他白天剛剛聽說,田局長被紀委帶走了,這就像在原來的緊箍咒上,又加了一道緊箍咒,這些話如果是結發妻子,他還敢說,面對小韋,他一點兒也不敢露出來,只是坐在沙發上嘆氣。小韋走到跟前:你嘆什么氣?我還沒嘆氣呢!
潘總不說話。
小韋說:跟我結婚后悔了?嫌我不給你當家庭婦女了?
潘總仍不說話。
小韋又說:現在回想,當初就是你和譚吉安設了個套兒,我要是跟同學結婚,現在孩子都老高了。
潘總平時還能忍受,現在正是百爪撓心的時候,實在聽不下去,說:惦記你的同學,你可以走呵,現在就滾吧,快滾!小韋哪受過這個,說了句:這是你說的!身體一歪倒在了地上。
潘總以為她耍賴,也不理她,后來看好半天沒有動靜,才跑過去掐人中,拍后背,總算把她叫醒了。半扶半架地弄到床上,小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潘總不停地給她擦著,又是道歉,又是哄,總算把她哄高興了。
吃完飯小韋見了紅,從衛生間出來,喊:老潘,你看!潘總心冰涼冰涼的,說:祖宗,你別動,我打電話叫車。司機立刻趕過來,一路上小韋只是哭。
到了醫院,潘總說:大夫,千萬給我們保住孩子。我們好不容易才懷上。醫生只是笑。潘總又說:當然,首先要保證大人的安全。
醫生檢查了一通,說:回去吧,沒事兒。
潘總問:剛才見了紅,不會流產吧?
醫生說:那是來了例假。
潘總說:懷孕還能來例假?
醫生說:誰跟你說懷孕了?那叫假孕,是你們太想要孩子,造成的假象。
潘總呆住了,說:怎么會?都有胎動了。她肚子里一拱一拱的,拱了好幾下呢!
醫生說:那是屁拱的。
周圍人都笑了,潘總鬧了個大紅臉。醫生說:這是剛才的化驗結果,你要不相信再到別的醫院做個B超。
潘總跟醫生的對話,小韋聽得明白,整個人縮在那里一句話不敢說。
司機把他們送到家就回去了,潘總帶著她上樓,心里有氣也不扶她,回到家,小韋想跟潘總說點兒什么,看潘總沒說話的意思,自己去了臥室,在床上躺了半天,聽見潘總說:明天你上班去吧!意思是,你不是不放心別人在我身邊嗎?讓你到班上盯著。
小韋“哇”地哭了。哭了一會兒,小韋收了淚。潘總問:怎么樣?胎動了沒有。小韋也不敢反駁,不言聲。潘總又說:懷不上我又沒說過你什么,干嘛編這些瞎話,肚子里有沒有東西,你自己不知道?小韋一句話也不敢回,只是哭。潘總又說:你不是事業型的嗎?這下好了,你還有什么可哭的。明天你就上班!說完自己上床睡了。
半夜里,覺得有人撓他的背,潘總翻過身:你不睡覺干什么?
小韋說:老潘,要不你再找一個吧!潘總愣了半天,問:找誰呀?小韋說:找一個能生的。誰能給你生兒子,我讓賢。潘總翻一個身說:胡說什么!小韋說:我覺得對不起你,想來想去,這是最好的辦法。咱們離吧,我去考研。潘總明白她是怕自己不喜歡她,說:這才到哪兒,說不定下回就是真的呢?
小韋說:我都想好了,咱們公司新來的小黃就挺好,人長得不錯,又懂事兒。其實,小孫也行,性格好,長得也耐看。只要能給你生兒子,我愿意跟她們和平相處。聽說譚吉安三四個呢,人家相處得都挺好,我向譚吉安的老婆學習,給你當個好班長。
潘總說:你以為人是畜牲呢,一個公的配好些母的。
小韋說:男人誰不愿意多呀,我是真心為你著想。
潘總說:謝謝你的好心,你好好休息,等例假完了咱們再努力。說完倒頭睡了,小韋再說什么,一概不理。
第二天小韋上了班。
上了兩天,跟潘總說:研究所的人看不起我!潘總說:他們憑什么看不起你。小韋說:我一進樓,聽見他們笑,看見我都不笑了,肯定是知道了我假孕的事。潘總說:真孕假孕,別人管得著嗎?
又上了幾天,小韋借口研究所氣氛不好,天天到潘總辦公室。
稅務局前幾天剛查過賬,接著又來了審計局,審計局是審查政府部門的,但涉及到公司幾筆賬,也要來查。跟著檢察院又來了,是跟常市長交代出的一個局長有關。潘總很惱火。小韋卻天天在他身邊問這問那。
潘總讓她還回研究所,小韋說,你不讓我在秘書處,我就回銷售部,醫生說我懷不上是因為宮寒。到銷售部喝幾回酒,說不定就懷上了。
潘總只好隨她,但給銷售部經理打了招呼,不讓她陪酒。
在銷售部,不陪酒就等于沒工作,小韋整天游來逛去的,倒把公司的事打聽了不少。她發現,公司里人對潘總的前妻很有好感,對小黃也很喜歡。幾個二奶朋友給她出主意: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早晚有老的時候,女人老了,男人就是不嫌棄,自己也不敢撒嬌任性了。過去皇帝三宮六院,沒個一兒半女的,哪個人有下場?
小韋說:我懷不上,怎么辦?二奶們說:男人結了婚就不來電了,怎么能懷上?想懷上就得制造新鮮感,不讓男人得手,憋著,憋得差不多了有了激情,才好懷!
小韋回到家故意不理潘總。潘總那幾天心煩,市里通知他,原來為建新廠征的地,不能再搞生物化工,潘總跟市里提出,在東湖風景區建一個小區,市里又回復,不允許在東湖搞房地產開發。
這么一來,二百畝地就閑置起來,豈不是白白壓著資金。一個朋友給他出主意,建大型劇院,潘總問:能掙錢嗎?朋友說:國內缺少大型劇院,建成了,各地的劇團,歌舞團都來,一年四季演出不斷,發不了大財,也絕不會賠。另外,市里的大型會議都可以拉到這里,一年也能掙不少,以后京津冀連為一體,開著車來這兒看戲、比去北京的劇院還省時間,這么一算就是穩掙。
潘總在猶豫。
朋友又說:看戲、開會的人多了,回不去的就得住下,你在劇院東邊蓋一個五星級賓館,西邊蓋一個古玩大廈,古玩城一火,跟著搞民俗一條街,肯定能帶動一大批產業,這塊地皮就火起來了。
潘總動了心,又想,古玩城真做起來,可以把小韋打發到這里。
吃飯時,潘總跟小韋說了初步設想,小韋果然感興趣,潘總想讓她去,卻故意表現得不打算讓她去。小韋想去,也故意不說。兩個人光務虛,說了好多遠大規劃。
吃完飯,小韋躲到了另一間臥室。潘總半夜要進去,她不開門,弄得潘總疑疑惑惑的。
第二天晚飯潘總在外面吃的,回家看了會兒電視,小韋說我睡了,轉身進了小臥室。潘總跟過去問:你天天跑這邊干什么。小韋笑,說:我困了,你出去吧,男生不能在女生宿舍里呆著。說完往外推潘總。
潘總在沙發上坐了會兒不死心,又進了小臥室,小韋已經脫光了,潘總一把把她抱起來,兩只手平托著一直托到大臥室,小韋兩手摟著他脖子,兩條腿亂踢。說:不行,不行!潘總說:你玩什么鬼名堂。小韋說:人家說,兩個人老在一起就沒激情了,沒激情就不容易懷孕。潘總說:你看我像沒激情的?
小韋說:再等幾天吧!
潘總說:不等了,讓你看看我有沒有激情。
小韋兩條胳膊往外推,說:要不這樣,人家外國人都講究制造激情,咱們也學學。
潘總問:怎么制造激情?
小韋說:她們說,老外干事都先打嘴巴。
潘總一怔,說:打嘴巴?打多少?
小韋說:一回打十個。
潘總看她不像開玩笑,說:別鬧了。
小韋說:不是鬧,這是有科學根據的,為什么偷情的人越怕懷孕,越容易懷孕,就因為心情激動。
潘總說:激動也不能打嘴巴子呀!
小韋說:外國還有拿鞭子抽的呢!
潘總想了想說:那行,你打吧。
小韋說:那我不成欺負你了,咱們都打,你打我十下,我打你十下。
潘總心說:這是什么怪鳥,讓我碰上了,心里咬了咬牙,說:好,那我就打了,你合上眼。
小韋閉上眼睛,兩個眼睫毛長長的,像一排小簾子,越看越讓人心疼,潘總舉了舉手實在打不下去。在臉上親了一口,說:行了,這就算打了。
小韋不干,說:不算不算,得真打。不真打不靈。
潘總下了狠心,把巴掌掄起來,帶著呼呼的風,到了臉上卻變輕了,像是在上面摸了兩下。他說:這回是真打,睡覺吧。
小韋說:該我了!你閉上眼。潘總閉上眼。小韋使了全身力氣,一口氣在他臉上輪了十個嘴巴。打得潘總眼冒金星,最可恨的是,小韋手上帶著戒指,硬是把他臉上打出好些血道子。
潘總說:你他媽真下手呀!
小韋嘻嘻地笑:本來說的就是真的嘛!
第二天潘總到公司,員工問他臉上怎么回事,潘總很惱火。更上火的是,從那以后兩口子一親熱,小韋就要先打嘴巴。潘總挨了一百多個嘴巴,小韋肚子仍然是平的。小韋沮喪地說:別人能懷,我為什么不行,肯定是你有問題。潘總說:我有什么問題。小韋說:你沒激情,沒結婚天天叫我去你辦公室,現在我去了你還不高興。
潘總說:結了婚你是我太太,別的員工也天天讓太太在辦公室行嗎?
小韋仍不干,沒事就去潘總辦公室。她一在,別的女員工都躲得潘總遠遠的。
想到潘總第一次跟她上床是在外地,潘總出差,她都要跟著。潘總不讓她跟,她也有辦法,潘總先走,她再追過去。
有時候潘總堅決不讓她去,她就讓潘總走前打她嘴巴,打一次不行,還得打兩次,潘總出差回來,也不讓休息,要看看他在外面打沒打過別人,不打她,就是打了別人。潘總只好強打著精神跟她打,打的時候她要把潘總在外面的情況問個遍,見了誰,有沒有漂亮的,都說過什么,等等。
潘總把出差的一個個過濾,想不出誰會給她通風報信。
短短半年,潘總頭頂上全是白發,他一夜一夜睡不著,有一次小韋又審他,他隨口嗆白了幾句,小韋突然口吐白沫,腿一蹬暈了過去,潘總掐了半天人中把她掐醒,她抱著潘總哭:老潘,你可不能把我扔了呀!人家都說,女人生不了孩子就不值錢了!
潘總說:你放心,生不生我都愛你。
小韋說:求求你,給我一個孩子吧?
潘總說:今天有點累,明天吧!
小韋說:不行,今天排卵。潘總帶著一肚子恐懼到衛生間洗了涮了,耗著不愿出來,小韋喊:老潘,快點兒。潘總硬著頭皮出來,小韋說:老潘,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公司里人說潘總臉是綠的,他請了北京一家建筑設計院設計古玩城,人家拿出了圖紙讓他看,他覺得頭暈,眼前圖紙好像一片空白,他看不出美,也看不出問題,只看見小韋的手在朝他扇嘴巴。
苦惱中的潘總去找譚吉安,譚老板說:我一人伺候四個,也沒累成你這樣。
潘總說:不開玩笑,你有什么辦法?
譚吉安說:帶著她跑跑北京的大醫院,真懷不上,就做個試管嬰兒!
潘總跟小韋商量,小韋說:我才不去醫院呢!潘總問為什么?她說:我就要看看你對我怎么樣,有了孩子對我好,那是對孩子好,不是愛我。
潘總氣得倒在沙發上,說:你想把我折騰死呀!
他想起以前干過許多不光彩的事,行賄、造假、排污他都干過,行賄碰上不喜歡錢的就送字畫,再不喜歡就送女人,送女人自己也得下水,不然人家不放心。這么一想,就覺得小韋是上天送來的懲罰。
小韋給他判的不是死刑,是無期徒刑,她對潘總的折騰沒有盡頭,潘總要去醫院,她不去,潘總要做試管嬰兒,她偏說沒有孩子更好,潘總一點兒一點兒套她,終于問明白了,她是怕到醫院真查出病。
潘總說:現在醫療條件好,查出來就治唄。
她說:治不好呢?
潘總說:治不好就像你說的,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的孩子。
小韋撇嘴,心說:我才不愿要一個比我大三十歲的孩子呢。
潘總說:你再想想,什么時候你想去醫院了,咱一塊兒去。
小韋腦子里是一個冰冷的試驗室,醫生把卵子放進試管,再把潘總半死不活的精子扔進去,那些精子沒本事把卵子刺破,醫生用針挑破,讓它們進入。在另一間神秘的房間里,潘總趴在一個年輕女人身上,他再不用擔心懷孕,想怎么折騰怎么折騰。一想到這些,她就堅決不愿去做試管,她寧可不受孕,也要盯著潘總。
這回潘總搬到了小臥室,小韋問為什么,潘總說要培養激情,小韋認定潘總不喜歡她了,她早早就醒來,坐在馬桶上發呆。想起在醫院時,潘總問醫生,她的肚子里動,不是胎動是什么?醫生說:是屁。屋里哄堂大笑。其實愛情就是一個屁。她一邊想,一邊對著鏡子笑,潘總被她驚醒,跑到衛生間看她對著鏡子前仰后合,不覺毛骨聳然,懷疑她精神出了問題。潘總沒洗臉,默默地去了公司。
看到潘總走了,她一個人打車去了研究所。
這時,小黃也調到了研究所,這是她在潘總面前嘮叨的結果。小黃是北大的畢業生,小韋問她為什么不去北上廣,小黃說父母身體不好,不愿她走遠了。小韋見過小黃的母親,身體沒什么問題,那么她回來必定有遠大目標,這目標只能是潘總。不然那么多好單位,為什么偏要鉆到潘總身邊呢?
小韋的精神像巨大的雷達,在研究所上空搜巡,小黃的一舉一動她都知道,有人給小黃介紹了男朋友,從英國回來,學金融的,比女孩子大六歲,小黃一口回絕了,她一定有更中意的人。
她裝著不經意地了解小黃,什么時候回家,什么時候逛街,什么時候跟潘總見過面,小黃的優秀當然會引起別人嫉妒,自然就有小黃的信息傳到她耳朵里。
中午,潘總陪外地客戶吃飯,沒讓她去。她在食堂里吃飯,妒火一陣陣燃燒。一扭臉看到了小黃她心里總算好受了一些。她走過去跟小黃坐在一起,問小黃為什么沒去接待客戶,小黃說銷售部小白去了。小白原來在秘書部,剛又調到了銷售部,小韋覺得,這個調動就是為了潘總能帶著出去吃飯。
小韋的對手從一個變成了兩個,仔細回想,潘總對小白更喜歡,她一進公司就被安排到了秘書部,聽說她家在西北,挺窮,接著又打聽到小白原來有對象,半年前分了手,小韋跟潘總認識時,也是剛跟男朋友分了手,小韋覺得,小白的威脅比小黃還要大。
她把雷達從研究所轉移到了總部,本來是搜尋小白的,又發現秘書部的小孫喝的醉醺醺的。小孫比小白生猛,小白行不回頭,笑不露齒,小孫一笑就咧開大嘴,跟男孩子勾肩搭背,看她醉的樣子,很容易想象出她在酒宴上如何讓潘總興高采烈。
小韋不愿往下想了,頭疼,她沒人依靠,誰都知道她生不了孩子,男人跟誰都可以滿足性欲,她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抓住潘總。女人像花,盛開就是幾年,謝了靠的就是果實,她得用溫柔攏住他。
溫柔之后往往是無度的索求,潘總愿意離她遠一些,再遠一些。夜里小韋不停地翻身,一翻身潘總就醒了,聽見她在咬牙,是什么讓她這么咬牙切齒?他翻一個身,聽見了小韋一聲嘆息,原來她并沒有睡,那咬牙就是對著他了。
黎明時兩人才睡去。潘總有早起的習慣,打了一個盹,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小韋張著嘴在打鼾,酒桌上那個癡癡呆呆,招人愛憐的女孩子已經永遠消失了。
他下了床,小韋躺著不動,聽他在屋里干什么,下午要召集公司高層開會,他會不會讓她參加?她在公司沒有職務,原來的研究所副所長沒有免,她卻不去了,她想在公司總部有新職務,潘總不答應。
從床上坐起來,她問潘總能不能讓她負責古玩城,潘總沒言聲,她追到廚房又問,潘總說現在不考慮人事。
昨天飯局上,潘總聽說小黃的太姥爺是民國著名的古董商,姥爺和父親都搞收藏。酒桌上人說,老天爺垂青潘總,他要搞古玩城,就給他送來一個天生的經理人。
他建古玩城,本來是想給小韋找個地方,隨著投資規模擴大,越來越把希望投注到這里,小黃顯然比小韋更合適。走出家門小韋追著他問什么時候考慮人事。潘總說不急。小韋在窗前看著潘總上了轎車,想自己怎么辦?她在意的不是當古玩城經理,是潘總如何對待她。
5
潘總前妻一直在大連,本來是去給女兒看孩子,孩子上了幼兒園,她在家里成了閑人,跟潘總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日夜煎熬著她。
潘總剛創業時,整月在外面,她一個人帶孩子,孩子夜里發高燒,她抱著跑醫院,住院時她一個人陪床,沒讓潘總分一點兒心。她憑什么離婚,偏偏離婚兩個字還是她自己說出來的。
女兒說:你怎么不回去?回去總能碰見我爸,就是碰不見,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去看你。聽說他現在過得也不順心。
她回來了,看見的是空屋子。離婚時潘總把房子給了她,房還在,人沒了。她只有眼淚。
女兒給潘總打電話:爸,我媽回去了,你去看看她。
潘總說:我太忙,再說我現在不是一個人,去看她給自己惹麻煩,也給她惹麻煩。
過幾天女兒又來電話,說:我媽病了。
潘總說:要不,我從公司派個人照顧她一下?女兒說:你看著辦,反正我飛不過去。潘總可以不在乎前妻,卻不能不在乎女兒。但他要是去了,小韋知道了怎么說得清楚。情急中他想到了小黃。
他把小黃叫到辦公室,說前妻對他的支持,說自己離婚時的無奈,說前妻的任性和自己的歉疚,希望小黃去照顧一下。小黃一口答應,誰不愿意跟老板走近些呢?
在公司的小會議室里,小韋數著潘總跟小黃在一起的時間,她不時看著腕上的手表,直到小黃的高跟鞋“咔、咔”地響遠,她才走進潘總辦公室。
潘總吃了一驚,臉上有些不自然,小韋看在眼里也不說破,只是問潘總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什么冷不冷呀,中午喝沒喝酒呀。潘總回答了,問:還有事嗎?她說:沒事我就不能待會兒?潘總說:我這兒忙。小韋笑著離開了。
她不想打草驚蛇,她知道臉面對潘總多重要,但她牢牢地盯上了小黃。在無數的敵人中,小黃才是最危險的。
小黃去了潘總原來的家,她看出潘總前妻身體沒問題,就是想見潘總。從家里出來她立刻給潘總發了短信。潘總回電話,讓她在金雅大廈大堂里等著。在大堂西側的咖啡廳里,潘總跟小黃聊了半個多小時,小黃說:你去見見她也沒什么,她不光是你孩子的母親,還是咱們公司的股東嘛。潘總想了一會兒,說:還是麻煩你多去看看她吧!
他們談話時,小韋正在附近一家精品店。潘總從大廈里出來,她一抬頭看見了,再一看,潘總回頭朝大廈望了一眼。小韋認定大廈里還有人,一定是剛跟潘總見過面的。
潘總的車走后,她走進大廈,看見小黃坐在咖啡廳里背對著她,拿著手機跟一個什么人打電話。小韋坐在大堂沙發上,遠遠地看著。直到小黃從咖啡廳里出來,她才起身朝小黃走去。
小黃神情有些詫異,說:韋總?您早來了?
小韋說:我剛才在旁邊的精品店里逛,累了,進來歇歇。
小黃說:我陪您再坐會兒?
小韋說:看見你我就不累了。剛才我看見一身套裝,你幫我參謀參謀好不好。說著親親熱熱地把她拉進精品店。
一進店小韋突然來了一句:看見潘總了嗎?
小黃怔了一下,說:沒有,潘總在哪兒,您應該知道呀?
小韋說:他去哪兒從來不跟我說,你剛才看見他了嗎?
小黃說:沒有。
小韋說:這衣服你穿上,我看看效果。
小黃到試衣間試衣服時,小韋對服務員說:來兩套。等小黃從試衣間出來,小韋已經付了款,小黃說:韋總,這可不好,怎么能讓您付錢呢!
小韋說:咱們公司我就喜歡你,潘總在家里老夸你呢。
小黃被她的熱情弄得七上八下的,小韋又問:你怎么來的。小黃說:打車。小韋說:坐我的車,我送你。小黃被半拉半拽地上了車,一路上,小韋不停地跟她說潘總,小黃覺得不對勁兒,她感覺出來,潘總剛才跟她見面,小韋一定看見了。
小韋送給小黃衣服,小黃膩歪,要了別人的東西就得回贈,到商店里看了半天,便宜了覺得沒面子,貴了又心疼,心里便恨小韋多事。
小韋也沒穿那身衣服,小黃穿著比她效果好,她就想把衣服剪了。潘總回來,見她拿著剪子瞪著眼,嚇了一跳,再一看是沖著衣服,便不理她。她扔了剪子,問:怎么才回來?
潘總說在外面有應酬,她問這身衣服怎么樣?潘總隨便瞅了一眼,說:不錯。說完就不理她了。他手機上有十幾條短信,一條一條地回復。其中一條短信上說:常市長已經被移送司法機關,他想:看來紀委的審查已經終結,虎打了,蒼蠅也拍了,剩下臭魚爛蝦免不了有漏網的,或者是屬于批評教育的范圍。
想到自己沒被牽扯,大感慶幸。回想這些年走過的路,經驗是千萬不能得罪人。聽說常市長就是栽在老婆手里。想自己老婆真體貼,知道他有這么一段外遇似的,主動提出了離婚,眼下的小韋就沒那么仁慈了,公司的事還是少讓她知道好。
古玩城免不了去領導,也免不了送他們東西,越發覺得不能讓小韋管,北京有個辦事處,跟銷售部任務差不多,他跟小韋商量,問她愿意不愿意去。
小韋怔了一下:你不想要孩子了?
潘總說:你在北京,能隨時到大醫院,誰也不知道你是去醫院看感冒,還是看生育的。
小韋涎著臉說:那我要想你怎么辦?
潘總說:北京這么近,一小時就回來了。
小韋又說:你要是想我呢?
潘總說:我去找你!說不定反而能懷上呢!你不是要培養激情嗎?
小韋說:倒也是。
潘總怕她反悔,急忙轉換話題:這衣服挺洋氣!杏黃色一般人不敢穿,你行。
潘總本是隨口說的,小韋認了真,她忽然想,潘總看到小黃穿會怎么反應?情人和老婆穿一樣的衣服,他肯定不自在吧?想到這兒她躲到衛生間給小黃打電話,說想看到她穿著到公司。她是潘總的太太,又是花了錢的,小黃只好答應。
那天上午,潘總到外面出席剪彩活動喝了酒,回到公司迎面看到了小黃,最初他以為是小韋,躲是來不及了,只好堆起笑臉迎上去,到了跟前卻是小黃,他沉了臉,說: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小黃去了,潘總劈頭問:怎么穿這么身衣服?小黃問:怎么了?潘總說:難看!小黃索性和盤托出:是韋總給我買的。潘總意識到跟小黃見面被小韋看見了,幸虧那天沒去看前妻,去了不知道能惹出什么事。
銷售部的門開了一條縫,小韋透過縫隙看著外面,潘總看到小黃那身衣服時的不悅她看在眼里,認定潘總讓她去北京,就是因為小黃。小黃從潘總辦公室出來立刻換下了那身衣服,她越發覺得有事兒。
心里有一百個恨,她仍然約小黃吃飯。小黃爭著付賬,付了又覺得冤,憑什么花這冤枉錢?漸漸她猜出小韋的心思,便索性安心享受美食,有時小韋讓她點菜,她還故意撿貴的點。反正小韋是老板的太太,有的是錢。
討厭小韋,就越發同情潘總的前妻,一有空閑就去看她,兩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潘總的前妻跟小黃說潘總,說潘總的父母,甚至還說清明節要回老家給潘總父母上墳,問小黃愿不愿意陪她去。小黃說:這么愛潘總,干嗎離婚呢?潘總的前妻說:當時就像中了邪,哪里想到,女人到了這般年紀是活不出自己的。
小黃二十五了還沒有男朋友,在學校追她的不少,一畢業出國的出國,結婚的結婚,都走了。這么一比,自己還不如人家,人家好歹還有個恨的、想的,自己什么都沒有。
潘總的前妻勸她:有滿意的就主動點兒。小黃認識的男人,沒一個中意的。看著還算順眼的只有潘總,想到這兒她臉紅了,捂著臉說:這屋里太熱了。
潘總的前妻又說:回頭我讓老潘給你物色一個。
小黃臉更紅了。
潘總的前妻有子宮肌瘤,大夫說閉了經子宮萎縮,瘤子自然就萎縮了。她閉經后還時不時流血,有一天晚上,無意中摸見腹部有個挺大的腫塊,當下打電話叫小黃。
醫生讓她做手術,她對小黃說:我做手術得老潘簽字!小黃告訴潘總,潘總嘆了口氣:我女兒知道了嗎?小黃說:還沒告訴她,阿姨就是想見你。潘總說:也好,你安排時間吧,我去看看。弄得小黃都感激不盡,覺得潘總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
小黃說:市里人多眼雜,不如讓阿姨到海南玩幾天,你到那里看她。
潘總說:也對,你想得真周到。
這時小黃已經調到了企劃部,回去向公司提出了一個海南的合作項目,潘總當下批了,讓她去海南考察。
海南那邊還是原來的老客戶接待,她說:過幾天,潘總要來這里。對方問需要幾個房間,小黃想,潘總住一間,潘總的前妻也要住一間,還有潘總的秘書,便說:怎么也要四個房間吧?兩個豪華商務間,其余訂標準間就行。對方一口答應。四個房間都交了押金,說:你們來了就能入住。
偏偏那幾天小韋給海南打了個電話,聽到潘總要去,立刻警覺起來。潘總明明跟她說是去哈爾濱,怎么成了海南?她查了潘總的票,確實是哈爾濱的。
她給哈爾濱打電話,辦事處說潘總待了一天就走了,問海南,那邊說房間是小黃預訂的。她想起自己當初就是在海南讓潘總得了手,立刻趕往海南,又很快趕到三亞。
潘總住的還是那家賓館,她一去就查到了,晚上十點,她看到潘總進了小黃的房間,她精準地計算著時間,潘總洗一個澡要五分鐘,兩個人上床,加到一起怎么也得八分鐘,時間一到,她果斷地敲門,用手檔住門上的貓眼,聽見潘總在里面問:誰呀?
她用當地口音說:服務員。
潘總開了一道門縫,她一把推開沖進去,想不到沙發上坐著另一個女人,她認出那是潘總的前妻,想潘總背著她跟前妻見面,也不是什么好事。
潘總故作大方,說: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小韋說:不用介紹,你不是去哈爾濱了嗎?怎么來了這兒!你背著我跑到這兒跟她見面,什么意思!
潘總對前妻說:你先走吧。
小韋說:別走,說清楚再走。
潘總的前妻很大氣,說:沒什么說不清楚的,是我約他來的,談點兒事兒。
小韋說:你們早就沒關系了,有什么好談的!
潘總的前妻說:怎么沒關系,有關系。從私來說,我是他女兒的媽,他是我女兒的爸,從公來說,他是公司老總,我是公司股東,怎么沒關系。
小韋一時答不出,眼睜睜地看著潘總的前妻揚長而去。等人家走了,小韋才覺出這一仗打得窩囊,她跳著腳問潘總:小黃呢,讓她出來!
小黃已經知道了情況,打車去了機場,小韋打電話質問,她說:韋總,我現在還在老家,前些日子潘總讓我去海南,只是讓我提前給他安排,他后來帶著誰去,我怎么知道?
房間登記的是你的名字。
小黃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您問潘總吧。
小韋知道跟小黃糾纏沒用,回到潘總房間,抄起一把削蘋果的刀子,聲稱要殺了潘總的前妻,潘總知道那把刀殺不死人,但也得攔住她。
小韋說:不讓殺她,我自己死!把刀橫在脖子上,潘總不停地給她道歉,哄她。折騰了一夜,第二天狼狽地帶著她上了返程的飛機。
回到家,潘總成了小韋的俘虜,只要不高興,小韋就讓他交代那天怎么回事。她像個斗士一樣,一到公司就盯著潘總和小黃,潘總和小黃去哪里,她去哪里。只要小黃跟潘總在一起,她就要鬧。潘總只好把小黃打發到了北京。
這事很快傳開了,成了市里一個笑柄,老總們見了潘總,都拿這件事打趣。潘總開始還解釋,問得多了,就不再解釋,只苦笑。
打嘴巴子的事,很久不做了,潘總沒興趣,小韋也沒興趣。她不再奢望孩子,就是有了孩子,她也不會幸福,因為潘總的心思已經不在她身上。
她迷上了音樂,花大價錢買了一套音響,沒事坐在房間里聽音樂,聽著聽著,突然流下淚。她走錯了路,不該當什么陪酒員,更不該跟一個比父親還大的男人結合。當初,聽譚吉安介紹,覺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現在看著潘總后背上的老年斑,覺得惡心。那些財富曾經像耀眼的花朵,現在糞土不如。
她聽的音樂潘總沒聽過,有時像一隊巫婆從樹林里鬼鬼祟祟地出來,有時像一隊野人在荒野里搏斗,圍著篝火砍殺。白天他上班,她在家里蒙頭大睡,夜里他睡時,她卻在黑暗中坐著抽煙,或者哭泣,他裝作沒有察覺,翻一個身做出熟睡的樣子,他的精神高度緊張,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一天深夜,他聽見客廳里有奇怪聲音,他一下子驚醒了,走到門口,見她正全裸著跳舞,音樂是他聽不懂的,聲音不太高,只是在高潮時才驚醒了他,這個女人在客廳不停地旋轉著身體,做出一個又一個造形,她大概小時候受過舞蹈訓練,腿抬得很高,身材曼妙挺拔,有著驚人的美,只是這美有些駭人。
她看見了他,并沒有停下舞蹈,而是朝他舞過來,抬起腿,把陰部亮給他。她停住,喘息了一會兒,笑著問:美嗎?
他笑了一下。
她又問:美嗎?
他點點頭。
她揪住他:問你話呢。
他說:是,美。
她冷笑:去你媽的,我知道你想著別人。
潘總退回臥室,他知道,又一輪攻擊開始了。
小韋追到臥室:你怎么不去看你的前妻了?她正在你們原來的家里等你呢。她想你,天天回憶你們在一起時的幸福時光。去吧,去吧!她喊起來。
她沖著他喊:不就是見個面嗎?有什么了不起?你想干她,找個旮旯就行,犯不著跑到海南!我替你丟人,為了這么個滿臉皺折的老太婆,她老得都能當你媽了!你是不是非得在大風大浪里才有性欲?
潘總說:我不想跟你解釋,睡覺吧,好嗎?
她說:睡什么覺,從海南回來,我哪一天好好睡過?我才二十歲,把青春給了你,我以為我能得到幸福,當初你是怎么答應我的!
潘總說:我沒對不起你。
她說:沒對不起我,跑到幾千里外跟一個老女人幽會?你去那里,根本就不是為了那個老女人,是為了姓黃的婊子,那個老女人是給你們拉皮條的,她就是因為恨我,才給你做這種好事。
潘總雙手抱著腦袋,使勁兒抵著床頭。
她說:我說對了是不是,不然你沒這么痛苦,你痛苦,為什么不想想別人的痛苦?
潘總跳下床,想狠狠打她一頓。小韋不怕,挺著身體沖他喊:怎么,想殺了我?給你,殺吧!殺了我我就解脫了,我謝謝你,我不想過現在的日子!
潘總說:不想過現在的日子,就離婚。
小韋笑了:你終于說出來了,離吧!她從床頭柜里拿出結婚證,說:離!我滿足你,我讓你找那個妖精,跟那個妖精合理合法地睡在一起,走,離去!
潘總看了看表,凌晨四點,他說:你看看幾點了,折騰什么,求求你,睡覺吧。
潘總把她哄上床,像哄孩子一樣拍著她的身體,她折騰累了,很快打起了呼嚕,但是潘總再也睡不著,他想該怎么辦,他不能天天過這樣的日子,得想出一個辦法。
6
堡子里是本市最老的居民區,這里的房子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的,老舊得像個咳喘病人,在每一棟樓的前后左右,都是私建的小房,甚至還有狗窩、車棚。夏天,居民們在車棚里打麻將,有紅白喜事,也在車棚里接待來賓。
潘家當年就在這里,當了老總后,潘總把父母搬到了高檔小區,這里住著他前妻的一個親戚,他跟前妻結合,就是這個親戚介紹的。
譚吉安說,市政府要把這一帶的房子拆了建水上公園,這是個和東湖工程相媲美的民心工程,將形成一系列商業機會,市政府不打算投入資金,給開發商的條件是,允許在水上公園周邊進行商業開發。譚吉安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提款機,但前期需要墊付的資金太多,他自己拿不出,問潘總有沒有興趣。
潘總覺得利潤沒那么大,他在堡子里轉了一圈兒,給譚吉安打電話說:地塊兒是不錯,可惜,我在東湖那邊投入太大,恐怕顧不上。
譚吉安也不勉強,說:那我找別人了。
斷了電話,潘總想到了前妻的親戚。他讓車停下,徒步走進一條小巷。巷子另一頭,一個老頭兒手里拿著蒲扇,搖搖擺擺朝這邊走來。背心上千瘡百孔,褲子滿是污漬,臉上有數不清的皺紋,眼角是揩不凈的眼屎,臉上卻是樂滋滋的。潘總停下腳步,沖他喊了一聲:二叔。
老頭兒瞪他,說:這是哪位首長?叫我嗎?
潘總說:二叔,這些年沒來看您,怪我了?
老頭兒不再搭話,扭頭往回走。潘總跟著他。前幾天下過雨,市里別的地方早就干了,這里還有一個個泥坑,老頭兒繞過泥坑,一直走到樓下。他住一樓,從屋里拿出個破竹椅,放到潘總腳下,說:坐吧。
潘總從包里拿出煙,遞給老頭兒一支,自己點一支,然后把煙放到石桌上,他不打算帶走了。老頭兒看了看煙,說:好煙,這煙原來五千塊錢一條,一盒五百。
潘總說:二叔見過世面。
老頭兒說:什么事,說吧。
潘總說:想讓二叔去家里看看。
老頭兒年輕時跟一個高人學過易經,專看陰陽宅,從這里飛出去的鳳凰們,事業上有了不順,都把他請去,或者看家里,或者看老家的墳地。走時給老人裝一個信封,少則幾百元,多則幾千元。小韋天天在家里折騰,潘總覺得一定是房子有問題。
老頭兒笑了:娶了個大姑娘?
潘總訕笑。
老頭兒說:多好呵,暖暖和和地摟著。
潘總說:我不想離婚,是淑賢鬧著要離。從我們一結婚她就是這樣,當初您還給我們調解呢!
老頭兒說:甭跟我說這個,就說讓我干什么吧。
潘總說:過幾天我安排好來接您,請您去家里看看。
老頭兒說:行。
瞅一天小韋不在家,潘總親自開車來接老頭兒。老頭兒仍然穿著那個破背心,潘總說:二叔,外面涼,再穿點兒。
老頭兒知道嫌他穿得寒磣,回家換了一身西服,領帶也扎了,只是腳下的皮鞋不太合腳。潘總笑了:二叔,您這身不便宜。
老頭兒說:別人送的。
潘總聽明白了,說:二叔,我不能低于別人,好歹我還是個老總呢!
老頭兒說:太多了我不干,有人要送我一套房,我不要。
車已經開進小區,潘總說:世外高人都住在深山破洞里,送你一套房,就貶低你了。您就在堡子里住著,這叫大隱隱于市。
停下車,潘總打開車門。老頭兒下了車,一手扶著腰,二眼炯炯地掃視著周圍,潘總不說話,在旁邊等他。過了一會兒老頭兒說:那是你的房子吧?那棟樓陰氣太重,把你前面院里的水池填了,人工河也堵上,再種一些向陽的東西,比如向日葵什么的。
潘總說:不是說水能旺財嗎?
老頭兒說:旺財就是好事?要是財不旺,你能離婚嗎?
潘總說:說得是。
老頭兒又說:自然之水流到你那里,那叫旺財,水本來應該往別處流,你非把它引到你那里,那是把別人的財劫到了你家,不是好事。這十幾棟別墅,就你這棟水氣繚繞,把陽氣都抑下去了,陰陽相諧,家里才安寧,陰氣太盛終究不是好事。
老頭兒說著往樓里走。進了屋,老頭兒換上拖鞋,屋里立刻散發出一股臭腳丫子味兒。老頭兒不管,走到大廳中央長時間站著,像條警犬,鼻子、耳朵、眼睛緊張地搜集著信息。
潘總后背躥起一股涼意。
凝神片刻,老頭兒轉過身,看著剛剛走進來的門。潘總跟著他的眼睛看,老頭兒指著門口的穿衣鏡說:把鏡子轉一下。
穿衣鏡原來沖著玄關,潘總慢慢轉動,偏移到四十五度,老頭兒說:停!指著玄關說:在這兒放一個辟邪的東西。潘總問:什么辟邪?老頭兒說:佛像也行,鐘馗也行!
潘總有些失望,覺得人們傳得很神的老頭兒不過如此。他做出虔誠的樣子問:別的地方還有問題嗎?
老頭兒走進最大的臥室,在雙人床小韋睡的一側,床屜下面有個抽屜,老頭兒盯著抽屜好半天不說話。潘總以為他要走開了,他突然說:抽屜里有把剪子,拿走!
潘總打開抽屜,里面放著小韋的內褲和乳罩,沒有剪子。他笑了:二叔,這回您打眼了,沒有。老頭兒斬釘截鐵地說:有。
潘總拿開上面的內衣,果然有一把不銹鋼剪子,用餐巾紙包著。
潘總頓時肅然起敬。
老頭兒又說:在你媳婦枕頭下面放塊紅布。
潘總想,放紅布小韋肯定會發現,問:非放在枕頭下面嗎?床墊下邊行不?老頭兒說:行,但要放在她枕頭下面那個位置。
潘總說:沒問題!
老頭兒又走到廚房,指著廚房的陽臺說:把剛才拿出來的那把剪子放到窗臺上。
潘總問:為什么?
老頭兒說:對面有鏡子沖著你們。
潘總拿出望遠鏡看,果然對方客廳里放著一個大穿衣鏡,正沖著他這邊。老頭兒說:按我說的做,保你家里平安。
潘總說:好,好!
他開車把老頭兒送回家。下車時從后備箱里拿出一個紙包,里面是三萬塊錢,這是他事先準備好的。老頭兒接過紙包輕輕一捏,說:回去吧!有空去老家修修墳,在墳上栽棵槐樹。潘總說:我讓縣林業局給我移一棵百年老槐。老頭兒說:要小樹,小樹一栽上,孩子就來了。栽一棵樹,一兒,栽兩棵樹,一兒一女。
潘總恨自己準備的錢太少了,說:二叔,我以后再來看您!
7
家里果然平安了,小韋乖巧得像換了個人。
潘總想,一個不起眼的老頭兒竟有這般神通。誰能想到從床下拿出一把剪子,小韋就變了個人呢?回到家,小韋剛炒完菜,扎著圍裙出來迎接他。菜是他愛吃的紅燒排骨,響油菜心,一道小蔥拌豆腐,豆腐在沸水里抄過,新上市的香蔥切成菱花形,灑上小磨香油,味道相當懷舊。小韋能把簡單的菜做復雜,也能把復雜的菜做簡單,就像她的為人。
潘總吃著飯問小韋:愿不愿意回趟老家。
小韋說:老家不是沒親戚了嗎?
潘總說:祖墳還在。市里好些人都修墳,我一直沒顧上。
小韋說:我愿意。
潘總帶著小韋回了老家。
縣里人沒有不知道潘總的,也知道他換了老婆,看見小韋像英國人看見戴安娜王妃。人果然漂亮,像周迅,也像宋佳,潘總下車時她走過去攙扶,比北洋軍閥時的姨太太還懂事呢,縣里人感慨:有錢就是好呵!
潘總母親去世后,潘總把父母骨灰遷回了老家,當時要墳地時,現在的鄉長還是副鄉長,算是熟人。吃飯時潘總提出,想把墳重修一下,修得大些。
鄉長問:能比得上西陵大嗎?
潘總笑了:那倒不會,就一間房的面積。
鄉長豪爽:您修多大,我們都沒看見。
實際上,潘總修的面積比他說的還小,不過用水泥砌了個墳包,豎了一塊碑,現在反腐之風正烈,他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把槐樹苗種到墳上,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潘總喝多了,縣賓館有個大套間,潘總一進去就擁抱小韋,潘總說:你今天給我爭了面子,縣里人都羨慕我!
小韋說:以前都是我不對!在家里瞎折騰,讓別人看笑話。
一番話說得潘總眼睛都濕了,說:祖宗,你今天怎么這么懂事,你看看這些日子我讓你折騰的,瘦了多少!小韋撫著潘總的臉,說:我以后再不了!
摸著摸著,小韋吻了一下,潘總也回吻,兩個人很快上了床,潘總問她:還打嗎?小韋親了他一口,笑著說:愛你還愛不過來,怎么舍得打你。
他們說了許多恩愛話,直到漸漸睡去。第二天,潘總開車繞到墳邊走了一圈兒,看到兩棵樹苗長得挺好,回了市里。
兩個人過了平靜又恩愛的一周,潘總把精力都投注到文化產業上,東湖大劇院,東湖古玩城,東湖賓館,他逐一巡視,所有圖紙都重新審了,基建用的鋼筋,水泥,他實地看,有不合格的,當下就讓施工隊換掉。
小韋一直跟著他,乖巧可人,人們奇怪潘總用了什么辦法。有人說潘總從香港買來一種藥,一次酒宴上,譚吉安問潘總:聽說你搞到一種比偉哥還靈的藥?
潘總不理他。小韋抿嘴笑,說:譚老板,您那么多女人,什么藥沒見過。一句話把譚吉安堵在那里,說:潘總,您這位太太了不得。你要是把她好好用起來,公司就騰飛了。
潘總轉過身問譚吉安紀委有什么新動作,他聽人說,有一個案子涉及到譚吉安。果然,他這一問譚吉安話明顯少了。回到家,潘總對小韋說:此人心機太重,敬而遠之最好。
小韋沒言聲。
兩個人上了床,小韋問:譚吉安說我有能力,你覺得呢?
潘總說:我的老婆怎么會沒能力,肯定有。
小韋把腿放到他身上,說:那你說,東湖那邊的事,你交給誰?
潘總怔了一下,要是沒有譚吉安那句話,他就答應小韋了,有了譚吉安的話,再看小韋的表現直覺上就不太好。他說:這是公司的新業務,我也得慎重呵!
小韋揚著頭說:你讓我試試,好不好?
潘總不說話。
小韋吻了他一下,說了自己的設想,甚至連下面配什么人都想好了,潘總看了她一眼,說:你想得挺細。不過,那是上億的投資呢。
小韋翻一個身,不說話。
潘總說:你現在天天跟著我,不挺好嗎?
小韋翻過身體,臉對著潘總,問:你真愛我嗎?
潘總說:當然,愛你。
小韋躺平身體,噘著嘴說:我覺得你不愛。
潘總說:當老總也罷,領導也罷,有一個訣竅,就是讓合適的人在合適的位置上,花有四季,人有特長,讓不適合的人做不懂的事,那不叫愛她。
小韋說:我一個同學,人家老公就信任她。還給了她股份呢。你也給我些股份好不好。
潘總說:你要股份干什么?
小韋說:我要當股東。
潘總說:公司的股東都是一起創業的,你剛來怎么可以當股東?
小韋說:她為什么是股東?
潘總腦子轉起來:誰?
小韋說:給了誰股份你不知道?我一想起她那句話就痛:怎么沒關系,從私來說,我是他女兒的媽,他是我女兒的爸,從公來說,他是公司老總,我是公司股東。你聽了這話怎么想,她是股東,我不是!你到底愛她,還是愛我?
潘總覺得耳朵里有一列火車呼嘯而過,他屏住呼吸,等著那列火車走遠。小韋不依不饒:你嘴上愛我,實際上公司什么好處都沒我的,我不過是你一個泄欲工具。
潘總抄起茶杯沖著墻砸過去,“咣”地一聲,瓷片碎了一地。小韋怔了片刻,跳起來穿上衣服,要往外面跑。
夜深了,潘總不能讓她出去,小韋打開客廳的飄窗,要往下跳,潘總撲過去把她拽下來,他心臟撲通撲通地跳,氣有些不夠喘。
剛一走神,小韋又跑進另一間臥室,潘總坐在沙發上氣還沒喘夠,又急忙跑過去,小韋已經把頭扎到了外面,潘總再一次拽下她。小韋嘴里一個勁兒罵,潘總一股怒火沖天而起,扇了她一個響亮的嘴巴,打完自己都呆住了。
小韋臉上四道紅印子,她癱在地上兩只眼往上翻,卻哭不出來,潘總過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終于罵出來:潘國棟,你個老不死的,你打我,你敢打我。
潘總坐在沙發上,想點一支煙,手哆嗦著點不上。小韋躺在地上,指著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頭發已經散了,像個披頭散發的厲鬼,她罵潘總是老色鬼,罵潘總吃里扒外,罵潘總的前妻是老妖精,女兒是小妖精。
潘總懷疑哪里出了差錯。他走到廚房陽臺,看到那把剪子還在,又走到臥室,看到床墊下還鋪著紅布,拿出望遠鏡,看到對面樓里也沒有鏡子。
怎么回事,莫非二叔本事不到家?自從老頭兒來過,小韋乖巧懂事得像變了個人,今天怎么又折騰起來?
潘總走過去把她扶起,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告訴她,公司的股份是初創時定下的,每個人多少早就分配好了,變不了。
小韋冷笑,說:那她的股份怎么回事。她離婚有了股份,離婚的有,跟你結婚的倒沒有,你到底跟誰兩口子。
潘總含了一片硝酸甘油,扶著胸口躺下。小韋不屑地掃了一眼藥瓶子,仍然罵著,口含藥片的潘總渾身疲憊,不過腦子異常清醒,有一陣子小韋不罵了,他倏然驚醒,怕小韋再跑到窗前。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見小韋已經睡了。一場爭吵對年輕人不過是鍛煉,對他卻是巨大的消耗,他再也睡不著。
怎么辦?離婚?跟前妻離婚時,他擔心前妻和孩子,現在他擔心自己。人說換老婆好,一換年輕的身體馬上就行了。他換了,想不到換來這么多麻煩。
給她百分之十股份?不行!公司成立時,潘總占百分之六十股份,其余百分之四十給了四個高管。公司規定,董事會所有決定必須得到百分之七十以上股東的同意,也就是說,現在的高管如果有三個人聯合起來,他就不能形成決議。
離婚時他把自己的股份給了前妻和女兒各百分之十,相信公司一旦有事,她們會站在他一邊。他不敢相信小韋,如果有一天,小韋串通另外兩位高管,就能對他形成威脅,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公司前途。
他又想起二叔,這家伙神通不小,聽說他給三個孩子每人買了一套房。不過,他的法術時間一長就不靈了。他是前妻的遠房親戚,是不是暗中留了一手?
小韋一早醒了,披散著頭發給他準備早餐,荷包蛋煎得六分熟,面包片在烤箱里烤過,上面抹了薄薄一層奶油,牛奶里兌了紅茶,桌上擺著一碟果醬。那塊紅布又管事了?
她沖著他怯怯地笑,潘總有不祥的感覺。
他想再去找二叔,又覺得沒必要,老頭兒的能力不過如此,他應該找一個真有法力的高僧大德。離這兒一百多里有個清風寺,那兒的住持他見過一面,長得仙風道骨,談吐不凡,倒是可以試試。
他跟小韋和顏悅色地聊了幾句,說她把頭發扎起來好看,不過,更喜歡她在腦后扎一根獨辮,辮子粗粗的,摸上去挺結實,小韋沖他笑了,他想過去親她一下,又覺得這么把戲演過了。他戴上帽子,離開了家。
小韋在衛生間梳洗了一下,去了公司,在辦公室一閃就不見了。潘總問秘書。秘書說她在跟仇總談話,仇總是主管銷售的副總,公司原始股東,潘總猜她又在問股份,后來他問仇總,仇總告訴他說:我讓她去問你,她就不再問了。
碰了個釘子,小韋仍然像蜜蜂一樣飛來飛去,時而找下面人聊天,時而找副總談話。潘總感覺她背后有許多人出主意,現任二奶,以前的二奶,她們有多少人生經驗呵!潘總不在乎,只要她不跳樓就行。
她對潘總說:我給你寫本書吧。
潘總沒聽明白:什么?小韋說:我想幫你寫本自傳。潘總想了想,沒什么不好。他一直就有寫自傳的念頭,這回算碰到心上了,他問:你行嗎?小韋說:我從小作文就好,大三時還給文學雜志投過稿呢!
潘總覺得這是緩兵之計,寫一年起碼一年消停了。他說:好,我的太太幫我寫自傳,我多光彩!小韋說:從明天開始?潘總說:好。小韋又說:你說,我記。每天晚上你說二小時,我第二天寫了再給你看。
潘總一口答應。
真干起來,才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小韋只盯著兩類事,一類是感情,一類是財富,潘總從小到大跟哪個女人來往,她要問個遍,哪怕是一個小學同學,有些人潘總不愿意說,她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盯著問,潘總不承認,她就把對方的姓名、長相、性格都說出來,甚至潘總跟對方有過哪些來往,怎么斷了,她都說得清清楚楚,潘總要是承認,她就要問更深入的細節,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拉沒拉過手,接沒接過吻,看過幾次電影,散過幾次步,等等!潘總覺得這不是給他寫自傳,是在扒他的皮,掏他的腸子。
除了感情,她還要問公司的事,當初誰投了資,中途誰撤了股,股份怎么處理的,等等。公司從草創到發展的秘密她都要問清楚。她說,你說了我才能全面了解你,我要寫一個真實的潘國棟。
潘總苦笑,怎么真實?一真實紀委就來了。潘總當然不能跟她什么都說。
他不想再談了:咱們先停一停,我出幾天門。小韋問:回來還談嗎?潘總說:回來再說,寫書不急,不用搞這么緊張。小韋又問:你不高興了?潘總說:這有什么不高興的。
潘總去了另一個市,在那里見了幾個客戶,返回時繞到了箕縣,去了清風寺。清風寺原本很破舊,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幾個日本人來過,名聲鵲起,后來有個電視劇在這里拍過,來寺里游覓的人越來越多,香火也越來越旺。
潘總是老板,當然不能空手拜佛,每磕一個頭遞一個信封,里面整整一萬,寺里的明凈和尚眼目低垂,接過信封眉毛才跳一下,拜過佛,為他準備了豐盛的齋飯。
吃飯時明凈說,寺里兩個偏殿經常漏雨,原來答應出資的老總因為生意虧損,成了路跑跑。潘總說:小事。明凈便不往下說了。又說起省里一個高官,曾經來過寺里,香也燒了,愿也許了,回去后仍然被紀委雙規,明凈說:佛救不了貪心之人,心里裝的是孽鬼,有災了才想起求佛,怎么行!
潘總說:說到底孽緣是自己的,療救也得靠自己。
明凈說:潘總跟佛才是近的。
吃完飯,寺中僧人把杯盞收拾干凈,跟隨潘總的幾個人站起來:我們到山上看看。明凈擺手,說:不用,你們坐。請潘總隨我來。
明凈帶著潘總走到后偏殿,殿前是個回廊,回廊前有個挺大的水池,池周圍擺著綠色盆景,屋里一張明式的紅酸枝小幾,四只小凳,潘總在里面的位置坐下,一抬頭正好看見外面一池碧水,門口幾株綠色植物悄然挺立,枝頭調皮地伸進屋里。
明凈從茶幾下拿出紫砂罐,里面是上好的雀舌,一個十幾歲的小僧進來為他們泡茶,明凈擺了擺手,從里屋搬出個陶罐,把陶罐里的水倒進電熱水壺里。
潘總問:這水有些來歷吧?
明凈說:也沒什么,是清晨在山上采的露水。你抿一口嘗嘗。說著倒給潘總一小盞。
潘總抿了抿,說:我是凡人,嘗不出什么。
明凈說:真正的水是無味的,嘗不出什么,潘總就悟到佛理了。
水開了,明凈沏了兩杯雀舌,一杯雙手遞給潘總,潘總雙手接過。看到葉片像排著隊,一根一根在水中立著,映得杯子通體如玉,煞是好看,心情一下好了。
他說:我都不忍心喝了。
明凈說:看它在水中的樣子,真是有靈之物。
潘總說:我也覺得,只是一時說不出。您說出來,句句點到心里。說著嘗了一口,果然甘冽非常,說:好茶。
明凈問:現在還有煩惱嗎?
潘總想了想說:您不提,我就忘了。
明凈說:這就是近佛了。人生不能沒有煩惱,能忘掉才算心靜。
潘總說:我也想忘,不容易。在您這里忘了,回去呢?
明凈說:其實也容易,只需一杯茶。
潘總好半天不說話,想明凈話里的意思,聽起來沒多么深,認真探究,卻究不到底。他悟出茶不過是一個環境,人需要創造忘掉煩惱的道場。這談何容易!明凈住在這里,接觸的是僧人,經卷,一杯茶足矣!他回到公司,是商場的爾虞我詐,家里是那樣一個女人,一杯茶能解決問題嗎?
他沉默良久,說:大師,您能看出我有何難題嗎?
明凈抿了一口茶,說:人生難題,無非是兩個字,以潘總的身價,斷不會在財上,繞不過去的必是一個色了。
潘總說:這個色,不是外面的。他把跟小韋的事從頭至尾說了,講到小韋跳樓的情景,明凈的眉毛跳了一下,他問明凈:大師,我怎么辦?
明凈不說話。
他又問:再離一次?
明凈說:那是你們的緣份,貧僧出不得主意。
潘總說:大師,我大老遠來就是想討個辦法。
明凈說:男女之事,貧僧能有什么辦法。
潘總說:佛若沒辦法,世間便沒有解脫了。
明凈說:您等一下。
說著明凈走進里屋,過了一會兒提著一個蘇繡手袋出來,袋子里放著跟桌上一模一樣的紫砂罐兒,說:這茶是南方一位朋友送的,你回去慢慢品吧!
潘總盯著他:您還沒回答我呢。
明凈說:罐子下面有個信封,過不去的時候再打開,不知道能不能幫助您。
潘總舒了口氣,說:謝大師。
明凈說:不必言謝,我也是盡心而已。
潘總說:那我就不多打擾了。
明凈也不留,一直把他送到路口。潘總在車里揮手道別,一時竟戀戀不舍。想自己一生,遠不如這個大和尚,雖是山中一方小天地,卻能接交天南海北人,不操老婆心、不發孩子愁,想用錢了,只要給信徒一個暗示。他暗笑,自己這么想已經俗了。
回到家,小韋問他在外面吃了沒有,他說吃了,小韋給他遞上一碗銀耳蓮子羹,說特意給他燉的,他想,明凈給他的,大概也是一道符,不用看就已經起了作用。
放下碗隨手摟過小韋,小韋依偎著躺下,用手摸著他的胡子。潘總說:短短二年,我的胡子就白了。
小韋說:花白胡子更性感。咱們談戀愛,我老想摸你的胡子,可惜那時候不敢。
潘總說:有什么不敢的!
小韋說:那時候我要摸你一下胡子,你不定摸我哪兒呢。說著笑起來。
潘總也笑,心想:看來還是佛的能量大,二叔那樣的人怎么能比,白白送了他三萬塊錢,也算救濟了他。
想到這兒,他說:起來,洗個澡,該睡覺了。
小韋問:還接著寫書嗎?
潘總說:我這次出去,在沐陽山上遇見一位高人,是清風寺住持,他讓我喝茶,靜心,不要想過去的事。這事就算了吧。
小韋不語。
潘總問:怎么,不高興?
小韋說:我有什么不高興的。這是給你寫書,你愿意寫就寫,不愿意寫就不寫。
潘總說:這么想就對了,快洗澡去,朕今天要翻你的牌子。
小韋做了個鬼臉,去了衛生間。她在里面呆了一個鐘頭,從衛生間出來,渾身香噴噴的,眼影涂得似有似無,雙眼明亮,唇上施了唇膏,紅唇濕潤、唇緣清晰,唇上的一條條豎紋明晰可見,一頭烏發披散到腰際凹陷處,在大廳里一個漂亮轉身,黑發飄起來,讓潘總心中的希望再一次升起,他覺得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以前沒打開這把鎖,是沒找對鑰匙。
他湊過去摟小韋。小韋說:你去沖澡吧。潘總說:我馬上就出來。他帶著小韋的笑容進了衛生間。
他把水龍頭開大,沖刷著身體,一邊洗一邊想剛才那句妙語:朕今天要翻你的牌子!他平時不看電視劇,偶爾看一眼就用上了,覺得自己好有才!他不像快六十的,身上有的是力氣,欲望像旗幟一樣飄著!
從衛生間興致勃勃地出來,看見小韋在沙發上哭。
怎么了?他問。
小韋不答。
潘總說:剛才還好好的,哪來的雨呀?說著潘總上前抱她,小韋一推,差點兒把他推了個跟頭,這就不是撒嬌的推了,潘總說:祖宗,剛才還笑呢,怎么又不高興了?
小韋指著頭:你看看。
潘總看不出頭有什么問題,小韋又指,潘總還不明白。小韋說:我有了白頭發!說完放聲大哭。
潘總捧過她的頭,在頭發里找呵找呵,終于發現一根白發,他說:這有什么呀?
小韋狠狠瞪了他一眼,進了臥室,潘總說:一根白頭發有什么,拿著放大鏡都看不出來。說著把嘴往小韋臉上湊,小韋手一甩,甩到他臉上,潘總忍住,說:我年輕時也有白頭發。
小韋說:你有,別人就得有? 你死,別人也得死嗎?
潘總說:怎么說話呢?
小韋說:你說怎么說話?說好的寫書,為什么變卦?當初你追著女記者讓人家寫,人家不理。現在我犯賤,你倒不樂意了!不就是不愿意讓我知道你底細嗎?不就是怕我知道那些臭事兒嗎?
潘總想起來七八年前他跟一個女記者說過寫書的事。他說:你怎么什么事兒都打聽?
小韋說:我跟你結婚才幾年,頭發就白了。我的青春,我的理想,我的事業在哪兒?我把一生白白葬送在你手里,得到了什么?連你的信任都得不到,這就是我癡情的結果!
潘總說:把你都娶進家了,還怎么信任?
小韋說:信任我,為什么沒我的股份。
潘總說:大街上我信任的人多了,都給股份嗎?
小韋說:好,這是你說的,你把我當成大街上的人,我跟你不是一家。
潘總一股沖動涌上來,說: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你說我不把你當成一家人,那怎么辦?
小韋說:離,離婚。
潘總說:這是你說的,什么時候離?
小韋說:現在,立刻。
潘總說:現在是深夜,人家上班嗎?
小韋說:不上班我也離,我在離婚辦公室門口等著!
小韋一件一件穿著衣服,潘總卻擔心,前幾天電視里報道,本市一個女子深夜在街上行走,被幾個小偷搶劫,手機、錢包、銀行卡被掠一空,還強奸了她。潘總的老婆讓人強奸了,這成什么話!
正發愁,小韋又把穿好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潘總懸著的心放下來,嘴里說:怎么不去了?小韋冷笑:我不傻,我為什么要離婚,我把青春搭進去了,現在跟你離婚不是可了你的心,隨了你的意。姓潘的,我才不離呢!
潘總的心又堵上了。
小韋回到臥室,把臥室的門插上。潘總躺在沙發上,慢慢地摳著時間。窗外的月亮緩慢地移動著,把一個美好的夢破碎在清寂里,他想起剛才那句妙語:朕今天要翻你的牌子。多大的諷刺!
眼前有兩條路,一是離婚,二是妥協,他不想毀掉公司,一個上億元資產的公司和一個年輕女人孰輕孰重,他能掂得出來。默多克離了幾次婚?一個八十歲的人都不怕離婚,五十歲的人怕什么?
他大得足以當她的父親。離婚兩個字浮上腦海時,眼前出現的是她頑皮的笑容,還有她在海上受了驚嚇,躺在他懷里哭泣的情形。家庭的事不難解決,無非是兩個字,過或者離,但這個方程式里有了感情,就成了難題。
潘總走到窗前,看到明凈和尚正給他斟茶,他問明凈怎么辦,明凈說,煩惱過不去了打開那個信封。
8
走進辦公室,他拿出明凈給他的茶罐,罐下面果然壓著信封,里面是一張花箋紙,用毛筆寫了三個字:吃茶去!
潘總差點兒罵出來,光燒香他就花了五萬,還答應給他們重修偏殿,這和尚三個字就打發了他。又一想,什么是法師呀?這就是法師,你這里想死想活的,人家輕輕松松三個字回答了你,這叫四兩撥千斤。吃茶去!天大的事先放下。
潘總裝起信封,打算去吃茶。
他想起本市一條小街上,有一家青青茶室。主人是一個剛剛三十歲的少婦,聽人說是離了婚的,臉上的清寂頗讓人好感。他出門時小韋正好來,一眼看見他自己駕車。她在公司院里掉了一個頭,尾隨上了他。
他把車開到青青茶室,停了車。小韋看見他在茶室門口站著,沒停車,直接開了過去。
她的車走遠,潘總才看見茶室門口掛著牌子:本門臉轉讓。茶室已經關張了。
潘總只好又上車,一條街一條街地走。從倒車鏡看,小韋不在后面,他把車停在金雅大廈前。進了前廳,沒發現熟人,他穿過前廳從后門離開了大廈。大廈后面有一條小巷,走到巷尾是一個小院兒。
院子是前清時留下的,掛著古民居保護牌,能在這里住的應該是有來歷的人。進了院,潘總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正在院里干活兒。女人頭發已經全白了,穿得干凈利落。院里有兩口大缸,早先用來存放雨水,是滅火用的,現在有了水龍頭,滅火的意義就不大了,缸里伸展出肥厚的荷葉,荷葉下面是紅錦鯉魚。老女人正給缸換水,看到他進來,直起腰沖他笑了一下。看得出來,腰身還靈活。
他說: 我幫你換。
老女人說:不用,進屋吧。說著走進屋里。
屋里沒人,院里也沒人,潘總上前擁抱了她。她也擁抱著潘總,胳膊卻松松的沒有用力。他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潘總注意到她臉上飛起一片紅暈,顯然內心被攪動了。
潘總想流淚,這個比他大八歲的女人,曾經是工廠家屬院兒里的保姆,那時她十二歲,他才四歲,當時沒有保姆這個詞,大院里通稱看孩子的。兩家雇一個是為了節省費用。她當時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兒,異常聰明,大院里人說:這丫頭給人看孩子,可惜了。
他從小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怎么可能有性幻想呢?他有。大人嘴里聽來的那些渾事,他都加到自己和她身上,她對這一切渾然不覺,常常把他抱在懷里,給他講鬼故事,他不害怕,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記得有一次吃炒蠶豆,他咬不動,她嚼碎了嘴對嘴喂給他。她溫柔的嘴唇讓他陶醉,那就是他的初吻,好長時間他嘴里還有她舌頭甘甜的味道。童年里磨滅不掉的記憶。
在兩個孩子中,她更偏心他,這引起另一個孩子的不滿,一年以后那個孩子就不讓她看了,她只看他,掙得錢少了,好像也并沒有不滿意。晚上睡覺時她摟著他,有時摟得很緊,有時還會摟著他哭泣。
直到他上了小學,她才離開。
小學五年級時,她回到大院看過他。她走時大人們到處喊他,他卻藏著不出來。父親說他不懂事。實際上他比別人更痛苦。晚上,他躺在床上一遍遍回憶跟她在一起的時光,如果大人們不知道她來,他一定會出來見她,讓她嘴對嘴喂蠶豆吃。他知道,他早晚會結婚的,她也一樣。他不斷想象戀愛,結婚的情形,對象只有一個,就是她。那是朦朦朧朧的感覺,陰暗,潮濕,溫曖,竊竊私語。
她后來再沒去過他家。高中時,班里有的同學偷偷相好了,他是寂寞的一個,不光沒有女孩子跟他好,也沒有男孩子。他心里始終有個影子,使他覺得同齡的孩子索然無味。
高中畢業后他考上了中專,畢業后分回父親的工廠。當時廠里有個漂亮女工,據說有四分之一俄羅斯血統,人高馬大,性感十足,人們都叫她廠花。廠花好像挺喜歡他,下班時常常在門口等他,她說她愿意跟他在一起,是為了讓別的青工死心。
有一天她告訴他,她有了男朋友,他問是誰,她不說。很快傳來消息,說她跟廠長的兒子訂了婚,廠長的兒子在部隊,是個營長,婚后她就隨軍走了。
婚禮極隆重,廠里有身份的都去了,普通工人每人得到一袋糖。在忙亂的婚禮上,廠花偷偷跑出來把一大兜糖果和瓜子花生拿給他。他一揚手全扔了!她說:別怨我,也許我讓你有了錯覺,這也不怪我,因為我對你是真心喜歡,只是咱們不可能在一起。
那些日子他想死,又覺得不甘心,他連她為什么找別人還沒搞清楚就死了,豈不是太冤枉,其實人家說得已經夠清楚了,他只記住了一句話:我對你是真心喜歡。他像個流浪漢,一個人離開廠區,在街上走來走去,想最好的死法是什么?
那段時間,他總是出差錯,在車床上報廢了好幾根大軸,差點兒把一個工友的左手切掉,他厭倦上班,厭倦見人,因為無故曠工,廠里點了他好幾次名,他只好開病假條,一次在通往醫院的路上,他看見了這個把他看大的女人。當時她一手提著菜兜子,一手扶著自行車,問道: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他想哭。
她又說:我多少年沒見你了?來家里坐坐吧。
他跟著她回了家。
那時,她剛剛搬進這個院兒,她的祖爺爺是北洋時期一位有影響的人物,解放后院子被充公,她的一個長輩在臺灣當大官,后來落實政策把院子還給了她們。
他跟著她來到大院。她已經結了婚,丈夫在鐵路上,常年跑車,孩子已經上了學。她把他領進家里,給他倒水,拿香蕉吃,他吃不下。
墻上鏡框里有她的照片,有一幅是她十四五歲時照的,他想起小時候跟她在一起的情形,深夜里他躺在她懷里,聽她說一些沒聽說過的事,三只腿的狐貍,成了精的兔子,沒有陰戶的女人等等。他記起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熱乎乎的氣息。
她問:你病了?
他說沒有。她又問:心里不痛快?他搖頭。她說:你騙不了我,你心里有事。
他掉了淚,她上前給他擦淚,把他的頭摟進懷里。她說:有什么事跟姐說吧!他哭了,只哭了幾聲立刻止住,卻感到輕松了許多。
她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了廠花,說廠花跟廠長的兒子結了婚。
她問:她漂亮?
他說:要不廠長家能看上呢。
她說:有我漂亮嗎?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小時候在他眼里她是最漂亮的,現在她是個風韻十足的少婦,廠花漂亮,是帶著洋味兒的漂亮,她是傳統女人,是裹得嚴嚴實實的性感,只是,現在他心里只有廠花。
她說:天下漂亮女人多了,干嘛要一顆樹上吊死。
廠花調走那天,特意到車間里看他,他沒上班,有人跑到家里告訴了他,他發著燒趕到車間。她送給他一個筆記本,上面寫了幾句記念的話。他拿著那個本子看她走遠,回到家里燒得更厲害了。
他整夜整夜睡不著,本子上寫的話他都背過了:幸福是有限的,回憶是無限的!她在暗示他,她活得不幸福?
他身體虛弱得走路都打晃,車間里人說他讓女人害了。有一天,他呆呆滯滯地進了小院兒,天下著大雨,他舉著雨傘走到門口,正猶豫該不該叫門,她突然開了門把他拉進院里。外面雨越下越大,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讓她心疼。衣服已經濕了,她給他脫下來,換上一件丈夫的上衣。她突然抱住他,幾乎是同時,他也撲進她懷里,他們吻到一起,他嘴里有了蠶豆味兒,遙遠而又持久的味道。
他們擁抱著進到里屋。上了床,她解開懷抱。他眼淚不知不覺干了,心里升起的是報復的念頭,報復誰卻不知道。她跳起來到外面銷上門,再回到屋里,快速脫掉衣服。面對她的裸露他曾經猶豫過,很快就投入了。他再不像以前那么活著,他曾經認真過,曾經害怕對不起一切,現在得到的是一切都對不起他。
這個女人是命運給他的,是在補償他,他為什么不要。不,他甚至沒這么理性,只是一種感覺,出了很多汗。她也出了汗,他感到還沒怎么努力,一切就結束了。
他注意到,她也流了淚,卻不愿意讓他看見。這是一個成年女性對一個男孩子的指引,她不愿意讓他看透內心的隱秘。
他的病奇跡般地好了,身體壯起來,腦子也活躍了,一些人從廠里辭了職,聰明的辦了停薪留職手續,他連這些都沒辦,干脆不來了。車間里人都覺得奇怪,看著他背著錄相機、錄音機到處跑,猜他會不會賠錢,實際上他每個月掙一萬多,直到他手里拿上那種磚頭似的大哥大,車間里人才知道他發了。
他開上捷達車時,想來看看眼前這個女人,他們睡過后他再沒有來過,心里的滋味說不清,一半是厭惡,總覺得是人家把他睡了,另一半是感激,她救了他,用自己的身體告訴他女人不過如此,她把人生的偽裝剝去,讓他懂得了掙錢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本市一家豪華酒店請了她,他說:你知道嗎?我這些年這么折騰,就為了讓你看得起我。
她說:你四五歲時我就知道你錯不了。
他說:那么小,你怎么知道。
她說:你四五歲就敢摸我下邊。那時候我就想,這孩子長大了不得,不是大流氓,就是大人物。她說著笑起來。
他紅了臉,朦朦朧朧地記得好像有這回事,那時她讓他摸,聽到大人的腳步聲才把他的手拿開。
他跟她說了許多打算,自己建廠,開大公司,成為本省最大的老板。她靜靜地聽著,她臉上的皮膚已經松弛,不仔細看不出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溫暖,他突然涌出慶幸感,感激命運讓他遇到這個女人,用她的目光帶著他成長,當然,也用她的身體。
這時她已經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孩子。她問他怎么樣,他告訴她他結了婚,老婆是誰不重要,丈人是市科委主任,比廠長職位高,這才是最要緊的。
她用憂慮的目光看著他。吃過飯,問他愿意不愿意跟她回家,他知道什么意思,推說還要跟一個客戶談判,時間來不及了。
后來每到人生關鍵時刻,他都去看她,親熱的事再也不做了,只是說話。有時他什么都不說,只是在一起坐一坐,吃一頓飯。
跟前妻離婚時,他也去了,她問他家里怎么樣,他說挺好的,又問公司怎么樣,他也說挺好。她看出來他有心事,她說:別干你不想干的事。
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他被一個比他小三十歲的女人控制著。現在,他坐在屋里,回想起她當時的眼神,是在為他擔心。
現在,她審視著他,說:我知道你該來了。
他問:聽見了什么?
她說:沒有,你臉色不好。
他心里猶豫,該不該跟她全說出來。他下了決心,說:我想再離一次婚。
她看了他一眼,問:外面又有人了?
他說:沒有。
她說:那你離不了,沒人逼著你,你不是能離婚的人。
一句話差點兒讓他哭了。他說:還是你了解我。
她說:世上的事,沒有過不去的,有時候看著好像過不去,過幾年回過頭看,也就那么過來了。你老板當到這個份兒上,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點頭。
她又說:女人也是如此。你不把她當回事,她就不是事兒。
他說:哪能不當回事?
她說:算一算,你七八年才來我這里一次。我要把你當回事,還能活下來不?
他涌上來歉疚。
她說:我不是埋怨你,你看,我不是挺好的?
他帶著歉疚離開她家,臨走沒有擁抱她,這是他人生第一個女人,他真的沒有為她做過什么,每次感到溝坎過不去了,他都來找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她也有過不去的時候。
她給了他答案嗎?沒有,似乎又回答了。她告訴他,天下的事情本是一理,他應該拿出企業家的態度來經營婚姻。
9
返回公司時他腳步輕快,他突然想,他們算什么?她不是妻子,卻是任何女人都代替不了的。
他下意識地在大樓里四顧,沒看見小韋,心里松了口氣。也許,她還在外面追蹤他,或者去找她的那些二奶朋友們傾訴,公司里一切如常,唯一的變化是老板剛剛在外面見了一個女人。
走進總裁室,小黃坐在屋里。他愕然:你怎么回來了?
小黃任北京辦事處副主任,是上個月剛宣布的,本來要讓小韋去,在海南出了一場亂子,只好把小黃打發掉。她這么快就返回來讓他有些不悅。
小黃遞給他一份銷售合同,是復印件,他看后出了一身冷汗,公司出了大事。
銷售部經理本來要去上海,接到他的電話立刻從機場趕回來,潘總問:知道不知道這份合同?銷售部經理說:不知道。昨晚他接到小黃的電話,說公司的PRP價格從一百九十萬一噸,下降至一百七十五萬元一噸,問他怎么回事。他答復說:你不要多管,執行就是了。現在潘總問他,他卻說不知道!
公司產品的價格,是總裁碰頭會決定的,銷售部不能自行突破。這個規矩從公司一成立到現在沒有違背過,現在銷售部出了這種事。潘總指著合同:上面有你的簽字,還有主管仇總的簽字。
銷售部經理說:是韋總拿著合同讓我簽字的,她說是您的意思。
潘總瞪了他一眼。
銷售部經理又說:我不想簽,看到仇總已經簽了,就以為你們已經溝通過,韋總說這個價格是你定的。
潘總暗暗算了算時間,正是老頭兒給他在小韋的枕頭下面放了紅布,兩個人關系回暖的時候,那時他們天天結伴而來,銷售部主任相信小韋的話,大概也情有可原吧?
他給仇總打電話,仇總在外地,說:這事我知道,韋總說是你的意思!潘總說:我的意思我怎么不說?仇總說:我當時想,可能由您直接說不方便,原來的價格是你定的。這事怪我,當時應該問你一聲。
潘總放了電話,心想:一句這事怪我,就算解釋了?當初建這個廠時,他們在簡易房里一起住了三個月,投產那天,看到終于生產出的PRP顆粒,幾個人相擁而泣,約定互相永不相負,仇總現在的做法是在給他挖坑!
銷售部經理差一點兒出了差,仇總跑到了外地,這事恐怕不那么簡單!小韋固然能折騰,但公司兩個副總跟她一致,讓他覺得奇怪,是他們在利用小韋,還是小韋在欺騙他們?
多虧小黃報告了他。
PRP是一種生物化工原料,最初完全靠進口,他們經過反復試驗,掌握了提取技術,當時國內只有他們一家,價格四百五十萬一噸,比進口的還便宜了將近二百萬。
那時他們的產品供不應求,后來,國內生產PRP的企業突然涌出來上百家,價格一路下滑。當降到二百萬一噸時,已經沒有什么利潤空間,要靠出售生產的廢料掙錢,一些小企業紛紛倒閉、轉產,國內剩下的PRP廠家,只有十六家。
去年底,十六家企業在一起開會,共同商定:PRP的價格降到二百萬一噸后,不能再降,共同維持這一價位,直到市場恢復活力。
可惜剛過了半年,價格又降了十萬。七家企業不得不轉產。至于誰先降價,自然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雖然在會上吵不清楚,心里卻有一桿稱。
為了制止價格下跌,剩下的九家企業再次聚到天津開會,決定把價格維持在一百九十萬一噸,潘總是這九家企業中的老大,他在會上信誓旦旦地保證不降價,現在由他帶頭突破原有價格,不但會使公司每賣出一噸虧損十五萬元,還使自己失信于同行。
潘總決定取消這份合同。
銷售部經理不同意,說取消要承擔違約責任,公司經濟損失并不小,再說,合同另一方是我們的大客戶,每年訂貨量占到公司銷售總量的百分之十五,取消等于把人家推向別的公司。
承認了這份合同,就等于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想到小韋在這么短時間,能讓銷售方面的人跟她走到一起,潘總覺得必須采取措施。
他對銷售部經理說:不管損失多大,合同都得取消,還要追究相關人員責任。
銷售部經理說:這么一來,銷售部的工作以后更難做了。
潘總剛要反駁,小黃在椅子下面輕輕踢了他一下,她兩眼看著他,分明有話要說。就在潘總猶豫時,小韋闖了進來。屋里人都退了出去。
潘總質問她為什么不請示,擅自降價。
她說:我跟你請示,你不聽。
潘總說:我什么時候不聽了。
小韋說:你說,別在家里跟我說公司的事。
潘總說:為什么不在公司里說。
小韋說:你一到公司就躲我,今天上午我看見你出去,給你打電話,你不接,開著車追你,你一會兒把我甩了。我怎么跟你請示?
這純粹是胡扯,簽這個合同時她天天泡在他辦公室里,趕都趕不走。但是,現在爭執這些毫無意義。潘總下令,以后銷售部的所有事務再不許她過問。
小韋不在乎,她問他上午去了哪里?
潘總沒好氣:有必要告訴你嗎?
小韋說:有必要,因為你去見的是一個女人。
潘總吃了一驚,他進入那個賓館,從后門出來,沒有人跟著。她是怎么知道的?難道她另外派了別人守在那里?
小韋說:你為什么老去那個茶室?
潘總說:什么茶室?
小韋說:別跟我裝糊涂,我說的是青青茶室。
潘總松了一口氣,原來他真正去的地方,她并不知道。他說:你有病!這市里的任何一家茶室我都可以去!
小韋把一個信封甩到桌上,說:你才有病,一個賣茶的阿慶嫂,值得你這么迷戀?
潘總把信封打開,里面是厚厚一疊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清麗女子,穿著中式盤扣的藍青花瓷套裝,擺出各種姿態,淺淺地微笑著,一雙笑盈盈的眼睛從照片里看著他,讓他忍不住一張張仔細欣賞著。
小韋不無嘲諷地說:看吧,多么漂亮,古典美人,簡直就是一壺碧螺春,我給你出個主意,把你的辦公室干脆搬到青青茶室,守著這么一個美女,你的公司會越做越大。
小韋把他每次去青青茶室的時間,一一說了出來。有些連他自己都忘了,他自己也奇怪,這些年竟去了這么多次。他對這個女人從來沒有出格想法。
小韋說:她值得你這么入迷嗎?一個離了婚的,哪兒比我強了?
潘總故意惡作劇:她當然比你強,我跟她在一起,比跟你在一起舒暢、和諧。
小韋瞪大了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喃喃地說:你終于承認了!她坐在沙發上無聲地哭。過了好半天,她才說:我知道,因為我生不了孩子!
潘總終于看到,在這個世界里還是他更強大一些。他說:你以后別再來公司了。
小韋問:為什么?
潘總說:公司里不再有你的職務,我馬上就開會,以后公司里所有高管,都不能讓家屬在公司里任職。你回去吧!
小韋聽懂了,這是告訴她,以后她仍然是他的家屬。她拿起手包,無聲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小韋走后,外面有人輕輕敲門,是小黃。她探進頭問:我可以進來嗎?
潘總說:你是問合同的事吧?
小黃說:是。
潘總說:請進,這件事多虧了你。你立了大功!我不會讓你在北京待很長,過一段時間,就安排你回來。你有更重要的崗位。
小黃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潘總說:我需要你,你看,我把公司發展到這個規模,不容易。我們是國內PRP的老大,全國同行業的領頭羊。你知道,當初這個公司是怎么創建起來的嗎?
小黃看著他。
潘總從頭訴說起來,這些話是他當初對小韋說過的,就在這個辦公室,他又像第一次見到小韋時一樣,有了傾訴欲。想讓別人注意到他的成功,想讓別人欽佩他,崇拜他。
小黃說:潘總,我覺得那份合同你不用做任何決定。
潘總看著她:為什么?
小黃說:撕毀這份合同,帶來的副作用并不小。
潘總說:我不能在同行業里違背承諾!
小黃說:其實這事也簡單,你只要告訴銷售部,公司不能執行這份合同,至于怎么處理,讓銷售部自己想辦法變通。
潘總產生了好奇心,說:他們怎么辦?
小黃說:當然有辦法,他們會以你定的價格,賣給第三家公司,然后由第三家公司,以每噸一百七十五萬的價格,銷售給那家企業。這樣,我們就保住了這家客戶。你又沒有違反價格約定。
潘總苦笑,說:哪個公司肯這樣做?
小黃說:銷售部經理可以讓親戚注冊一個公司,他永遠不會說出是從我們這里拿的貨,年底我們再通過別的途徑把差價補上。
潘總說:每賣出一噸PRP虧損十五萬。三十萬噸PRP,虧的是一筆巨款啊!
小黃說:長遠看對我們有利,其他九家PRP生產商,自然會不得不再一次降價,很快就會有人頂不住,不得不倒閉或者轉產,未來的PRP生產商,將會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我們在這個格局中占有絕對優勢。
潘總想了好半天,不得不承認:有道理。
小黃說:銷售部經理,還有主管的仇總相信了韋總的話,就是因為這個考慮,他們以為這是你精心布置的戰略。同時,還給你保留了將來查處這件事,處分下面經辦者的空間。
潘總終于解開了疑惑。
小黃又說:韋總敢瞞著你這么做,也是認定你會欣賞她。
潘總點點頭,其實他并不完全相信這話,卻體會到了小黃的善意,這才是一個善良而又美麗的女孩子,一個真正的賢內助!
愛情往往不期而至。當小黃離開總裁辦公室時,潘總發現,他已經離不開這個女孩子。他心里已經沒有了小韋帶來的痛苦,而是充滿了對生活的期待。
下班時,他看著小黃娟秀的身影,心里想,以前的生活都是錯誤的,這一次不會再錯!他的年齡并不大,生活完全可以從六十歲開始。
這是一次靜悄悄的愛情,但似乎又將比上一次來得更為猛烈!過程的艱難,他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