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晗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fù)得兔。兔不可復(fù)得,而身為宋國笑。”
——《韓非子·五蠹》
老兔還鄉(xiāng)
西周末期,天下漸亂,諸侯國大小王們紛紛翻了臉,說話不像過去那么斯文,唇齒間少了雅詞的芬芳,吵架時夾帶上了各自封地的方言俚語。打起仗來,自然就不像過去那么好玩了。過去西周時候——儒生們都懷念那個禮儀盛行的偉大時代,他們說自己現(xiàn)在身處的已是“禮崩樂壞”的狗年月——那時候,宿儒們回憶說,王公貴族們打仗就跟搞游戲似的,出征之前,大王、將軍、士兵,連同推車、抬轎、扶輦車的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大王往往還把夫人、妃嬪和她們的侍女們都帶到陣前去,那些女人害怕戰(zhàn)場上的大風(fēng)把鬢發(fā)吹亂,還要把銅鏡、木梳子什么的帶上;還有零食、飲用水,專供女人小解的馬桶,小解時遮羞的五色帳篷等等亂七八糟的一應(yīng)雜物都帶到戰(zhàn)場上去。為此很多諸侯國都專門挑選了一些女兵來伺候這些女人,那些女兵穿著麻條編織的軍服,近看很威武,大手大腳,昂首挺胸的,遠看卻像原始森林里跑出來的野人。最好玩的還是她們的臉蛋,涂滿了紅紅綠綠的胭脂,野外的勁風(fēng)一吹,一張張原本健康紅潤的臉仿佛戴上了皸裂破舊的面具。
到了戰(zhàn)場,排兵布陣又費去了老半天的時間。日上三竿,女人們都開始吃零食了,雙方的開戰(zhàn)官還站在兩軍對峙的陣前空地上,手舞足蹈商量著戰(zhàn)斗的規(guī)則。好不容易等到開戰(zhàn),士兵們卻依然無所事事地站在陣前,有的把手插在口袋里玩自己的卵子,有的偷偷摳鼻屎,有的用舌頭去舔牙縫里早餐時留下的窩窩頭碎屑。干什么的都有,但要保持各自的陣型不變,只要把陣型維持好了,其他的不關(guān)他們的事。戰(zhàn)斗在兩個大王間進行,有時比摔跤,有時比眨眼皮子,有時比口技,有時比金雞獨立。比什么的都有,形式豐富多樣,甚至還有比扮鬼臉的:兩個大王分頭跑到對方的陣前去,站在戰(zhàn)車上面對敵軍的士兵扮鬼臉,誰先把對方的士兵逗笑了,誰就贏得這場戰(zhàn)斗。還有的更好玩,有一回,舒國和肥國開戰(zhàn),他們的大王站在陣前比賽逆風(fēng)吐口水,誰吐得遠,誰就是英雄。
那時候的戰(zhàn)爭一般不會給雙方帶來什么傷害,輸了就輸了,下回一起覲見周天子喝酒時自罰兩盅便是。如果講究禮節(jié),輸?shù)囊环揭部梢运鸵粯酉『钡臇|西給對方,以此表達服輸?shù)恼\意。這里提到的一只兔子就是西周之末肥國送給舒國的,肥國的大王吐口水輸給舒國,肥國就大大方方送了一只黃毛兔子給人家。黃毛兔子是肥國的特產(chǎn),兔子和肥國有一種神秘的關(guān)系,肥人雖不像兔子那樣長著一條短尾巴,但他們的膚色酷似兔子毛色,黃澄澄的,陽光下黃金一般炫目。更奇怪的是,只要是跟肥國有血緣關(guān)系的,無論內(nèi)親外戚,無一例外都長著一個跑風(fēng)漏氣的豁嘴。以現(xiàn)代人的審美眼光來看,一個人的嘴唇長得不完整,應(yīng)該是很苦惱的,但肥人并不以此為恥,相反,他們還固執(zhí)地以為自己就是兔子的后代。肥人以兔子為自己的種族圖騰,出征打仗時,肥兵頭上戴的是兔耳朵帽,軍旗上繡的是一只齜牙咧嘴的黃毛兔子,甚至連他們的陣型也擺得像一個兔窩的樣子。
肥王送兔,在分寸上拿捏得很到位。他可以不送兔子啊,送點別的什么也行,送個女兒給舒王做兒媳婦或小妾,送一點內(nèi)湖里煉出的鹽巴,都拿得出手,也很好看的。可肥王卻送了只兔子,誰都知道這是份大禮,可見肥王對睦鄰友好關(guān)系的重視。只是肥王送兔子時留了一手,他只送公的,母的不送。這當(dāng)然也是有道理的,肥王太慷慨了也不行,舒國要是靠一對贈送的兔種培育出成千上萬只黃毛兔子來,肥國還不氣炸掉?
肥王送單只雄兔給舒王,弄得那只兔子很孤獨,動不動就伸出紅紅的舌頭去舔舒王的臉蛋。舒國夫人很惱火,經(jīng)常在舒王跟前罵肥王,說肥王這人操蛋,自己吐口水不如人家,就弄個兔子來往人家臉上吐口水。舒王哼哼唧唧的,不理睬舒夫人的數(shù)落,依舊抱著那只兔子上朝,狩獵,接見外國來賓。舒國里那些長兔唇的人看了,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他們借回肥國省親的機會,偷偷告訴肥王,說舒王那家伙是個小人,不就是吐口水厲害嗎?天天抱著個兔子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老記掛著自己那點可笑的戰(zhàn)績嗎?肥王聽了正色道:“子不可非禮亂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贈人以物,物隨主意,欲食欲剮欲耍皆為人家自由。送他的東西你還記掛著,這是君子的德行嗎!”那些人聽了肥王的訓(xùn)示,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從心底佩服自己姥姥家的王智慧,他的修為比屹立在國家周圍的那些高山還高,而那個成天抱著兔子的舒王,無非只是山腳下的一粒石子罷了。
這是西周末期的事情了。過幾年,情況突然大變,黃河鬧了洪災(zāi),有的諸侯國沒糧食吃,有的國家糧倉里的老鼠卻養(yǎng)得比鄰國的豬還要肥,這下鄰國火了,紛紛發(fā)兵去搶他們的糧食。——戰(zhàn)爭就這樣爆發(fā)了,周朝由此進入了春秋戰(zhàn)國的東周時代。那時候,大小諸侯國有一千多個,你想一千個國家打起仗來那還了得!大王們不比賽扮鬼臉和吐口水了,當(dāng)時鐵已經(jīng)被發(fā)明出來了,用鐵來做兵器刺人,那可是要命的事。肥人打舒人的那場仗就非常殘酷,肥國不是盛產(chǎn)兔子嗎,肥國一鬧饑荒,連圖騰的兔子都被吃光了,肥王就號召全民收集兔毛,等到和舒國打起來時,肥人就在一個上風(fēng)口把裝滿兔毛的麻袋抖開來。兔毛滿天飛舞,猶如雪花向舒國士兵飄去。舒人不留神,眼睛里、鼻孔里、脖子里,身體上有漏洞的地方都鉆進了又細又癢的兔毛。本來這也沒什么事,兔毛鉆進鼻子,無非就是打幾個噴嚏;鉆進眼睛,多流點眼淚而已;鉆進脖子,也出不了大事,頂多被癢得像猴子跳幾下罷了。可那不是普通的兔毛啊,肥人被餓得發(fā)瘋了,他們哪里有心思看舒人打噴嚏,流眼淚,學(xué)猴跳呢?兔毛在出征前已被肥人用一種巨毒的黑色芋頭汁浸泡過了,那毛一上身,如同針扎一般。別說跟人家打仗,連奔跑的力氣都沒了。舒軍就這樣被微不足道的兔毛搞挎了,瘋狂的肥人乘機拿起鐵制的長矛往敵人身上戳去,鮮血咕咕流出來,肥兵就直接趴在舒兵身上吸血喝。邊喝還邊罵,操你舒國人,我們吐口水輸給你,送了你兔子,我們對你們像兄弟一樣,處處講究禮儀,你們糧食多得喂老鼠,卻偏偏不接濟我們!這場戰(zhàn)爭說來應(yīng)該算挺殘酷的,本來應(yīng)該在史書上有所記載,可是春秋戰(zhàn)國那時候打過多少仗啊,肥國和舒國只是東周初期一千多個諸侯國中的小國,因之肥舒之戰(zhàn)盡管慘烈,卻被后世修史者略過了。后世有人說,“茹毛飲血”一詞就是源于這場戰(zhàn)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望文生義胡說八道。
接著說說那只寂寞的兔子。肥王跟舒王比賽吐口水,肥王輸了,因為肥王是兔唇,口水從嘴里出去時壓力自然不如舒王。肥王輸?shù)眯姆诜土艘恢稽S毛兔子給舒王。這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后,肥滅舒,舒王死于亂陣之中,那只蒼老的被舒王視為寵物的公兔,乘機就從舒王的懷里逃走了。歷經(jīng)千辛萬苦,可憐的老兔跑回了故國肥。
肥,那是一片老兔做夢都想回歸的地方!雖然三年前它榮幸地被選做禮物送給舒王,成為一個王的愛物,王去哪里,它跟到哪里,王小便它跟著小便,王打哈欠它跟著打哈欠,王睡床頭決不會讓它睡床尾。——這只肥國的兔子在舒國過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子啊!可是兔子還是感到孤獨,王之樂并非兔之樂,兔之憂亦非王之憂。普天之下,誰解兔憂?除了兔子還是兔子。可是舒國沒有兔子啊,沒有兔子,這只兔子就整天愁眉苦臉的,經(jīng)常弄得舒王很緊張。好在現(xiàn)在肥國一口氣滅了舒國,衰老的兔子和衰老的舒王都獲得了解脫。老兔還鄉(xiāng),心里的歡欣自不待言。如果沒有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支撐著,老兔恐怕也沒力氣從亂陣中一路狂奔回到故鄉(xiāng)。
然而等待這只歸鄉(xiāng)老兔的卻是滅頂?shù)慕^望:它再也見不到它熟悉的青草和兔窩了,兒時的伙伴呢,皮不見了,肉不見了,骨頭不見了,連毛發(fā)都被拿去當(dāng)了武器。老兔傻了,它覺得自己是在一個漫長無涯的噩夢中:我是誰?我從何地來,要到何地去?當(dāng)記憶被現(xiàn)實一舉粉碎,我們不難想象,老兔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盡最后的一點力氣,一頭撞向遠處的一根樹樁。
老兔死了嗎?沒有。它撞到的并不是樹樁,而是兩個在暮色中背靠背坐著的人。兔子沒把自己撞死,倒把那兩個人嚇了個半死。
“這不是那個舒王的寵物嗎?”其中那個年長的吃驚地喊道。
“是啊,是啊。這不是肥王的禮物嗎?”年輕的那位跟著叫道。
這兩個人是東周初期小有名氣的儒生,年長的那位,叫子嵩,舒國人;年輕的那位叫焉隳(音“回”,古人名字都很怪,也不知道取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肥國人。子嵩是焉隳的老師,年齡差了三十歲,但他們是一對忘年交。在周朝,老師享有很高的地位,有文化的人出身再低也會受到貴族王公的青睞。大王治國不一定聽讀書人的意見,但平日里對待他們,卻尊重得有點過火:見面打招呼,腰要彎到地上去,所謂長揖之禮最開始就是這樣的;請客吃飯,讀書人的筷子不動,大王們餓個半死也不敢先吃;如果是碰巧一起如廁,大王就會先把坐坑讓出來,自己一半半也要暫停下來,把頭像鵝一樣伸到地上去,力勸讀書人先行排泄;這還不夠,自己還不能走,要守著,等那位謙謙君子完事了,再陪他出茅坑九步遠,目送他離去,不見人影了,才敢回頭再續(xù)上自己前面的事兒。這就是周朝禮儀在具體生活中的體現(xiàn)。各位牛逼的王公貴族可能并不把儒生的大道理放在心上,但對表面的東西還是很看重的。你可以說這是他們在玩“政治秀”,做名聲樹招牌,以吸引愚忠的御用之才,也可以說跟知識資源有限相關(guān)。當(dāng)時沒學(xué)校,讀書人傳播知識的速度很慢,一個人會寫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得儒生者得天下,這是列國的共識。即使你不用儒生,得到了心里也舒坦,像養(yǎng)豬那樣養(yǎng)著也劃算。而不小心讓讀書人跑到他國去,這不僅丟臉,而且后患無窮。王公貴族們?nèi)绱耍胀ㄗ用窀挥谜f了,所以,雖說肥國和舒國兩個友好鄰邦翻了臉,在前線,肥國把舒國滅了,但焉隳對待老師子嵩還是非常敬重。幾個月前,焉隳餓得兩眼昏花牙齒打顫時,子嵩偷偷送來了稻谷;幾個月后,肥國密謀攻打舒國,焉隳以向子嵩問道為名,強把老師接到了自己身邊,使得子嵩雖亡國而茍全了自己的性命。
子嵩和焉隳兩個師徒是典型的逍遙派,別人在前方打得死去活來的,他們坐在后方,一邊聊天一邊互相捉毛發(fā)中的虱子。他們聊天的話題很廣,自然也談到了前朝的種種禮制規(guī)約。子嵩有些激憤地告訴焉隳,他現(xiàn)在有些懷疑周禮的那些條條框框,時代在變,統(tǒng)一的周朝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分封的列國正蠢蠢欲動,所謂的“禮”,難道不已是一種虛偽的口頭游戲?
子嵩這樣說,焉隳聽了頗為吃驚,老師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啊!他有點猜不透老師的心思,隨口嘟囔道:“可是老師,我覺得這正是需要‘克己復(fù)禮的關(guān)鍵時候啊……”
“禮,禮是什么東西?禮兮何在?吾弗視!你看你們肥國,過去是多么尊禮的國度,現(xiàn)在說打舒國就打舒國。舒國有多少人是肥國的親戚啊,說打就打起來!你還不讓我事先通知可憐的舒人!”子嵩說完嚶嚶哭了。焉隳聽老師這么說,心里有些不舒服,心想,那是舒國不講禮在先啊,你有糧食不接濟鄰邦,早就不是個講究信義的國家了。再說了,老師你責(zé)怪我不讓你透露消息給你的國,我能這么做嗎,我不是冒死把你給接來了嗎,我還能怎么做?焉隳想老師今天說的話很難聽,他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老師總是告誡說,讀書人要成大器,必須超越個人欲望和地位的局限。但今天老師的話明顯是負氣之言,他居然攻擊起了以前敦敦謹守的周禮!“然而他畢竟是老師,他愛怎么說就讓他說好了。”焉隳沒有反駁老師,沉默不語地抬頭看天上的流云。子嵩哭了一陣,有些疲倦,就不哭了,兩眼發(fā)直向舒國的方向眺望,樣子看起來沮喪極了。
太陽不知不覺落了山,風(fēng)從空曠的原野吹來,他們突然想起來:今天一點食物都還沒有入肚啊!這人和糧食都到前線去了,逍遙派不是要餓肚子嗎?兩個人一時都有點發(fā)愣,各自抱了膝蓋,背靠背坐進了黃昏的暈眩中。——這時候,那只孤獨的老兔,它神經(jīng)兮兮地向他們撞了過來。
“呀,這不是舒王的寵物嗎?”子嵩吃驚地喊道。
“是啊,是啊。這不是肥王的禮物嗎?”焉隳跟著叫道。
子嵩看了看焉隳,焉隳看了看子嵩,師徒倆發(fā)現(xiàn)了彼此表述上的差異,他們都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子嵩的眼睛望著遠處,先開口了:
“隳啊,我餓。”
“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回來,”焉隳有點答非所問。
“恐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子嵩看了看地上暈倒的老兔,接著說道,“隳啊,我們總不能就這樣餓死在荒原上吧!”
“老師,你的意思是要吃兔子?”焉隳吃驚地盯住老師。
“有何不可?”子嵩猶豫了一會說道,“我是說,反正它也很老了,而且他的同伴也都被你們肥國人吃光了。”
“老師,這事由你,這只兔子是你們舒國的。”
“隳啊,你怎么可以這樣說呢。現(xiàn)在它回來了,在肥國的土地上,就應(yīng)該算肥國的。這事還是你來定吧。”
焉隳想了想,搖搖頭說:“不行。老師,既然你說它是肥國的兔子,它就不可以吃!”
“為什么呢?”子嵩皺起了眉頭。
“因為它代表了肥國的一段歷史。”
“可是,它畢竟只是一只兔子啊……”
“老師,你不是說過嗎?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歷史不能不要。”焉隳想了想接著說道,“我不否認這是一只兔子,它可果腹,可解肌體出困苦。但它不僅僅是一只兔子呀!兔乎哉?非兔也!非兔哉,禮附也!老師,你說我們能殺之食之污之嗎?老師啊,你方才說,‘禮兮何在,吾弗視,現(xiàn)在,禮不就在我們眼前嗎?”
子嵩慚愧地低下了頭,悲聲長嘆道:“隳啊,隳啊,你是我的老師!我枉然多活了你三十年!”子嵩說罷,起身,快步向遠處的一根樹樁沖去。
焉隳懷抱黃毛兔子,呆呆地看著老師倒在了那棵樹下。
這時候,天黑了。黃毛兔子在焉隳溫暖的懷抱里醒了過來。
菊球島上跳兔子
公元前770年秋,肥國在一個叫菊球的湖心島上舉辦跳兔大會。這是肥國一年一度的盛大國事,周邊列國,濰、咚咚、蛉、檠、蓋隔等十多個分封國的王、夫人、王子們應(yīng)邀參加。一時間,菊球島上旌旗飄揚,冠蓋如云,南腔北調(diào)湊在一塊,嘰嘰喳喳的,比周王開諸侯大會還熱鬧。
肥國的跳兔大會意義非凡,在這個會上,肥國大王要為自己發(fā)育成熟的女兒挑女婿。我們都知道肥國盛產(chǎn)兔子,兔子是肥人的圖騰動物,是國寶,肥人也莫名其妙地都長了一對兔唇。長兔唇是一件挺窩心的事,要換在我們現(xiàn)在,哪家父母生下一個長兔唇的小孩還不愁死掉,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嘴唇上的那個豁口補上。可三千年前,人們的審美標(biāo)準并不這樣,或者說那時候根本都沒什么審美觀念。各國的王子找配偶不是看她有沒有雙眼皮,牙齒整不整齊,走路像不像一只貓。那時候男性擇偶的主要標(biāo)準,就是要看那女子是否擅長生育。一個女人能夠多產(chǎn),就是為壯大國力做貢獻,會受到舉國上下的愛戴。這是每個大王的政治號召,也是諸侯列國的的普遍要求。那時侯,整個中國切分成一千多個封國,東西南北中,貴族蠻夷風(fēng),你靠什么雄起屹立于侯國之林?除了生孩子,大量地、不斷地復(fù)制人,你還能有什么辦法?生孩子為了打仗,打仗會死人,生下孩子就是讓他們長大了一個個去死。這事看起來好像很荒唐,但除了用自家人的死去換取敵人的死,還能有什么辦法?打仗消耗生命,所以打完仗更需要制造生命,所謂戰(zhàn)爭不止,生育不息。所以說,在那個時代,女人的重要性是現(xiàn)代人根本無法想象的。當(dāng)然生孩子不單單是女人的事,男人也很重要,不過相對而言,女人更重要一些,其間的道理不言而喻,男人努力是一時,女人辛苦是四季。
這么一分析,肥國女性資源的珍貴性就凸顯了出來。肥國的女人雖然都長了一對兔唇,親起嘴來有點麻煩,但她們的臀部比周邊各國的同性要大三倍,生育能力要高十倍以上。公元前776年,肥王表彰全國有突出貢獻的女性,獲得最高獎“圣母獎”的是一個66歲高壽的老女人,這個冊封名號“蕤”的老奶奶一生產(chǎn)子五十三,她得到嘉獎的那一年肚子里還有對雙胞胎。
肥王自己選妃子跟別的大王也不一樣,他可不是個色狼,非得要選長得特別有姿色,或者有副好嗓子擅長唱山歌的女子。他要的是最會生育的。所以,肥國的夫人啊,妃啊,都不是處女,都是生過七胎八胎有了一定社會知名度的高產(chǎn)婦人。這樣,肥王的女兒們傳其母性,都是具備高產(chǎn)天賦的好女人。得天下必先得肥女,得肥女則可興社稷,這是當(dāng)時很多大王的共識。前面說過了,當(dāng)時打仗不是靠科技,科技在那時還處于萌芽狀態(tài),哪個國家能煉出一塊鐵,曬出一塊鹽巴就很牛逼了。打仗要靠人力,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所以,肥國一年一度的跳兔大會對于周邊國家來說十分重要,就跟我們現(xiàn)在參加國際大會一樣,在這個會上要是沒撈到什么好處,于增強國力、樹立形象都十分不利。老肥王是個有戰(zhàn)略眼光的人,他清醒地認識到,合理利用國家資源優(yōu)勢,把層出不窮的豁嘴女兒嫁到列國去,這是外交的致勝法寶。至少將來一旦不測打起仗來,敵軍中那些長兔唇的士兵拿起鐵矛戳人時,下手總不至于太狠。
肥國跳兔事關(guān)大局,所以每年秋季到來時,肥國上下總要忙乎上好一陣子,造帳篷的(湖邊劃出一塊使館區(qū),專供貴賓宿營。這樣做主要是要把外國人隔離開來,肥國擔(dān)心他國把異種傳給自己,肥人可以嫁女,但絕不允許外種亂了自己的血脈),砍圓木的(跳兔專用物品),給各位公主的寵物小兔子美容的(為兔毛染色,因為是喜事,參加跳兔大會的兔子都要染成紅色),做食品的(收割菊球島沙灘上一種稱為“汩”的海草做包子),舉國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但心情都十分舒暢。當(dāng)時一個侯國差不多就是一個大家庭,沒什么上下等級,肥王連百姓生了七八胎的女人都可以帶回家睡覺,封國內(nèi)基本上就是一種大同的樣子,所以國事也可以說就是家事。一個大家庭做大事,搞集體愛情派對,任何人都有理由興高采烈。
肥國跳兔是這樣進行的:肥人和各國來賓都集中到菊球島上,島四周水面上浮游著一些圓溜溜的木頭,各國來的王子們穿著一條褲衩坐在那些木頭上面,等這邊岸上的公主們放紅兔。紅兔從每位佳人懷中狂奔出來,在圍觀群眾的吆喝聲中紛紛被趕到一根根圓木上。圓木不好立腳,兔子在那上面就像在一塊烙鐵上。為了平衡身體,它們只好不停地顛腳,不停地跳來跳去,從這根木頭跳到那根木頭上,最后跳到哪個王子懷里,它的主人就要嫁給他。圓木對于王子們來說,也不好對付,他們坐在那上面就像坐在轱轆上,屁股上太用力,木頭就拼命轉(zhuǎn)動,稍微不用心,又會撲通掉進水里。這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可王子們并無什么怨言,誰叫他們要人家的女兒呢,這肥王還算文明,就讓坐圓木,要換在別的國家,老丈人考驗未來女婿還有叫老虎來幫忙的呢。不管怎么說,肥國還算一個浪漫情懷比較濃厚的國家,湖水碧綠,紅兔可愛,百姓淳樸,“汩”包子奇香誘人,這些都讓人心花怒放。等到王子在圓木上亂蹬腿,兔子在湖面亂跳時,肥人還會在岸上踏歌助興呢:“跳跳跳,搭花轎;肥肥肥,抱大腿!”
這樣看來,肥國跳兔子頗像后代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拋繡球。然而兔子畢竟是兔子,活蹦亂跳的,不好控制,往往公主看中的是東側(cè)湖面上那個穿蘋果葉褲衩的王子,她把自己的紅兔子放出去時,說去吧去吧,到蘋果那邊去,可兔子偏偏要跑到東南側(cè)稻草王子那邊去。這也是沒辦法的,既要看得清又要跳得準,靠的是一種后世稱為“緣分”的東西。
各國來相親的王子們?yōu)槭裁聪矚g穿短褲衩?道理其實很簡單,一是當(dāng)時人們身體好,到冬天都不要穿很多衣服,而且他們本來也沒什么多余的布料;二是在那個偉大的時代,人們崇拜肉體,就像男人都喜歡女人會生孩子一樣,女人也都喜歡那些身強體壯的男人。當(dāng)時的人頭腦簡單,不像我們現(xiàn)在看一個人還要看地位、家財、氣質(zhì)什么的,當(dāng)時的人就認個死理:身體好比什么都好。可兔子是食草動物,他們對男人的身體不感興趣,第一屆跳兔大會時,不少兔子看到王子黑黝黝的身體,嚇得躲在水里發(fā)抖都不肯出來。后來肥國的公主們就用野豬肉來訓(xùn)練兔子,這樣過了些年,兔子們漸漸對“肉”這種東西有了好感,判斷力跟上了主人的水準。只是水波蕩漾,圓木無情,人算不如天算,公主和王子之間的愛情單單靠兔子的跳躍來解決,還是有欠合理之處。公主們發(fā)現(xiàn)了這些不盡人意的漏洞,把意見反饋給父王,可他們的父王對此不予理睬。肥王說,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看上什么就是什么?我可告訴你們,婚姻和好感本來就不是一碼事!
這樣看起來肥王似乎是個很不近情理的昏庸大王,其實不然,肥王有份心思未跟任何人透露:絕不允許女兒們由著自己的性子挑夫婿,挑來挑去姐妹間總會鬧出矛盾,王子和王子之間也會產(chǎn)生沖突。倘若因之導(dǎo)致國家外交爭端,那不是得不償失嗎?
這是頭12屆的事情,到公元前770年,情況有了些變化,肥國的“汩”包子依然好吃,紅色兔子依然可愛,肥女依然擅長生兒育女,然而肥王12年前體力的衰弱為這一年的跳兔大會埋下了禍根:肥王膝下的成年公主越來越少,公元前770年,參加跳兔選婿的公主只有11個,其中兩個幾天前才迎來初潮,就被父王哄著穿上了待嫁的紅色麻衣。而這一年提出申請的王子卻有37個。春天時肥王已經(jīng)感覺到隱隱的不安,但他無計可施,他不想拂了濰、咚咚、蛉、檠、蓋隔這些國家大王們的熱情,他曾經(jīng)想過要用普通百姓家的女孩來替代公主,可又擔(dān)心國內(nèi)會亂起來:肥國的男人也需要女人,把好女孩都送給外國人,他們還不像兔子一樣亂跳?總有一天公主的數(shù)量會減少到一個都沒有,而參加跳兔的王子可能會把整個菊球島擠垮。肥王處于多種矛盾的包圍之中:外交結(jié)盟和增強國力,哪個更重要?坦承自己性能力的下降和吃力地維護國家形象,哪個更明智?最后他終于想到讓自己最大的王子來繼承王位,他決定在這一屆跳兔大會后就移交權(quán)力,他要專心到菊球島上來釣七彩三眼魚。可他最大的王子才13歲,前年才遺精,去年才成親,第一胎生的又是兒子,等到肥二世有公主可嫁,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而且這13年的跳兔大會接連辦下來,風(fēng)光是風(fēng)光,在外交的闔縱連橫上也確實十分成功,但肥國畢竟是小國,接待上漸漸已吃不消。每個國家來相親,雖然也都送了重禮,但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比如蓋隔國今年送了恐龍屎,他知道那是蓋隔的國寶,但放在肥國的社稷里,顯然不合適。檠國送了兩大籮筐的五彩貝殼,肥王知道那是檠的錢幣,那些貝殼可以換來一群犀牛和一大群的牛羊,請整個肥國的百姓吃一頓都夠,但在肥,那些玩意只能給小孩當(dāng)玩具,拿到菊球湖上打水漂。
這是肥國的最后一次跳兔大會!肥王悄悄地對自己說,他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給任何人,只要求年幼的王子整個春天和夏天都跟在他的身后。“兒啊,你知道怎樣的王才是真正的王,怎樣的王才能統(tǒng)領(lǐng)天下?”王子沒吭氣,他正往一個螞蟻窩上撒尿。肥王也沒發(fā)覺,他陷入了對自己輝煌外交生涯的回憶:第一屆跳兔,他親自用芭蕉葉精心做了請柬,但來的客人寥寥無幾。外國的大王和王子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誰會把自己的寶貝女兒這樣公開吆喝出去呢!再說了,肥國那些公主,站著沒女人的娉婷樣,坐著活像一只笨兔子,誰稀罕呢。國內(nèi)也有些閑言碎語,甚至出現(xiàn)了一種可怕的謠言:大王生病了,他的腦袋里長了一百條蟲子!肥王聽到這種傳言,偷偷笑了,他也不追究,不辯解,只是不動聲色地推動著跳兔大會如期舉辦。人們半信半疑跟到菊球島上,那些圓滾滾的木頭被投到湖上時,岸上的人哈哈大笑起來。肥王自己也笑了,一邊笑著,一邊到處去拉看熱鬧的王子下水。那一屆只來了兩個王子,一個是驕橫的濰國王子蛤渡拉,一個是只有一百多個子民的咚咚國王子鞘另。蛤渡拉不把肥王放在眼里,他一把推開肥王熱情的雙手,撇撇嘴說,就那些豁嘴的女人還好意思拿出來騙人!對蛤渡拉這種無禮的舉動,肥王也不惱火,依舊憨憨笑著,跑過去跟英俊的鞘另王子套近乎。鞘另平時很看不慣蛤渡拉,看到蛤王子那般無禮,心里很不痛快,就脫下衣衫,跳進了湖里。最后八個公主的紅兔子全跳到了他的懷里。肥王依舊憨憨笑著,把八個公主全嫁給了咚咚國。“鞘另想女人想瘋了!”鄰國的王子都這樣嘲笑他。可是到第二屆跳兔大會舉辦前,他們?nèi)]上了自己嘴巴,肥國公主為咚咚國一口氣增加了41口人丁的消息震動了周邊列國。第二屆跳兔大會的請柬還沒散發(fā)出去,鄰國適齡王子已紛紛跑來報名了。想到這里,肥王嘴角又有了個笑紋,他自顧自叨咕著,“兒啊,你要記住,做大王最需要的是要有智謀,還要學(xué)會忍耐。什么是偉大的王?偉大的王,睡得天下男人睡過的女人,而他的女人,他的妻,他的妾,他的親生女兒也可以讓天下的男人睡!”看著一群肥碩的兔子從自己眼前飛奔而過,老肥王得意地笑了。可是他那些做王的道理,他那傻兒子一句都沒聽進去。在他老爹因為光輝往事而躊躇滿志時,他正盯著滿地驚慌失措的螞蟻發(fā)呆,一張豁嘴張得大大的,田野上的風(fēng)在他口腔里面自由出入,發(fā)出了呼呼呼的聲音,他的口水不斷流下來,淌滿了胸口。
公元前403年,這是個不祥的年份,周朝的歷史將在這一年被轉(zhuǎn)折的力量改寫。這一年,肥國的跳兔大會比歷年熱鬧,37位異國王子的到來引起肥國上下的轟動,肥人從未見過這么多長相奇怪、年輕健壯的未來各國的王。特別是11位待嫁的公主,她們的懷里抱著一只決定她們命運的兔子,她們的心中還抱著另外一只兔子,這只看不見的兔子比大會上亂跳的兔子跳得還要厲害呢!
災(zāi)難是在大會快結(jié)束時發(fā)生的,37位血性方剛的王子中沒有得到兔子的26位翻了臉。“憑什么要讓那11個傻瓜得到公主,憑什么要讓兔子來定輸贏?把人生大事交給一些不懂事的兔子來定,真是荒唐透頂! ”26個不走運的王子異口同聲質(zhì)問肥王。他們身上滾動的水珠在太陽底下灼灼發(fā)光,晃得肥王眼前一陣暈眩。肥王笑著,滿臉都是皺紋,他那一張笑臉曾經(jīng)給多少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多少個老國王都曾拿他那著名的笑臉做樣板教育過自己的后代。“何謂外交?就是一邊磨刀子,一邊像老肥王那樣笑!”可是這回老肥王的笑不管用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那些他傾盡國力善待有加的貴賓們。那些原本笑瞇瞇的王啊,夫人啊,都假裝沒看到,有的埋頭吃“汩”包子,不吃包子的就一個勁地放屁。肥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心里全裝著陰謀呢。特別是假裝老實的濰國,他們居然帶來了12個王子,濰王哪來那么多兒子呢?他怎么從未聽說過。
公元前770年秋天,肥國的菊球島上發(fā)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戰(zhàn)爭,沒人知道戰(zhàn)爭是怎么爆發(fā)的,誰和誰交了手,誰在第一時間占了戰(zhàn)爭的主動權(quán)。人們只知道,那天沒有一個人走出菊球島,連一只兔子都沒跑出來,所有人都在那場無人知曉的紛爭中喪了命。可是也有人說,肥王的兒子沒死。蓋隔國見自己的王、夫人和王子沒回來,就派了只扁舟去菊球島尋找。島邊的風(fēng)浪太大,他們無法靠岸。他們只看到菊球島四周的水變成了紅色,水里不時躍出幾條肥碩的七彩三眼魚。他們吃驚地看到,每條魚兒身上都穿著五彩斑斕的褲衩。這群始終未能上岸的蓋隔國人說,他們遠遠看見有個人抱著一只紅色兔子坐在水邊的圓木上,那人長得像肥王那不爭氣的兒子。
這個說法或許并不可信,畢竟只有蓋隔一國派人去過菊球島。別的其他國家的新王已經(jīng)迫不及待登上了王位,沒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探究菊球島紛爭的真相。先王真的死了嗎,先王是怎么死的,先王會回來嗎?——沒有人愿意顧及這些前朝舊事了。公元前770年,西周滅亡,中國進入了春秋爭霸的東周時代,大家打仗都來不及,誰會去管這些別人的閑事呢。
西周是因何而亡的呢?我的看法和那些固執(zhí)的歷史學(xué)家們不太一樣,我覺得西周亡而轉(zhuǎn)為東周,應(yīng)從“菊球之亂”說起。
人面兔子與南方侏儒國
傳說東周時期,南方有一個叫蒲的小國,這個國家的人都是侏儒。蒲人矮個,事出近親繁殖。蒲的先人,一個叫蒲田的小官吏在商朝不知為何得罪了無道昏君紂王,全家被施予銅烙。幸運的是蒲家一對兒女逃了出來,混亂中妹妹蒲仙躲在木桶里,哥哥蒲游抱著樹根,從商朝的護城河里漂進大海,一直漂到了南海。兄妹倆見岸上陸,在這塊三面靠山、一面臨水的土地上生存了下來。為紀念先人,后人稱這個地方為“蒲”。蒲游以妹蒲仙為妻,是亂綱常拂倫理的事,想來當(dāng)初哥哥和妹妹做出那個決定時必定經(jīng)歷了一番彷徨。可當(dāng)時蒲這塊土地上只有他們兩個是人,蒲游不和妹妹同床,只能和附近山上長相怪異的長臂母猴睡在一起;蒲仙要是不跟哥哥一道傳承后代,只好跟河里紅眼睛的河馬合作了。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如果還有別的男人,哪怕長得跟河馬一樣,蒲游也會把妹妹讓出來的。不過,我們現(xiàn)在這樣揣測也許十分無聊,我們是站在現(xiàn)代倫理學(xué)的立場上說話,商朝那時候,說不定根本都沒那么多講究。那時的人心性自由,不懂羞恥,蒲游和蒲仙的心中或許并無什么禁忌。即便當(dāng)時有很多規(guī)矩,也沒人來管他們了。南海多遠啊,他們剛剛?cè)牒r,跟在身邊的那群愛湊熱鬧的小魚兒才巴掌大,跟到南海時,小魚兒都長成了水桶粗的大魚。南海天高皇帝遠,誰來監(jiān)督他們按綱常和倫理辦事呢?也有人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他們說,蒲游和蒲仙本來并不懂新的生命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老天不絕老蒲家,當(dāng)初兄妹倆出逃時,一個坐木桶,一個抱樹根,木桶和樹根,不是暗喻著陰陽二性嗎?正是受木桶和樹根形狀的啟示,促使他們萌發(fā)了生命的本能,其證據(jù)是,蒲的后人一直都把木桶和樹根當(dāng)作神圣的物品,供奉在國家的社稷里。
近親結(jié)婚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蒲游和蒲仙本來就是一對侏儒夫婦,他們是商朝著名的雜耍演員。在一次給狐貍精妲己表演節(jié)目時,不小心把唾沫噴到了那個壞女人身上,著名的雜耍大師因之受到了懲罰:一個被裝進木桶,一個被綁在木頭上,扔進了護城河。這樣說也有可信的地方,商朝那對狗男女,他們敢把人捆到熱銅上燒烤,為什么不會把他們討厭的人扔進大海,慢慢腌制他們呢?
不管怎么說,蒲國的人就是矮個兒。從主觀上講,因為先人的悲慘遭遇,蒲國人極端仇視中原,不可能和外人通婚;從客觀上講,他們想通也通不了,蒲國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他們和外界的永久隔斷。而正因為這種地理環(huán)境的獨特,南方侏儒國蒲在戰(zhàn)國時代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戰(zhàn)國時代,蒲國之外,諸侯割據(jù),戰(zhàn)火連綿,大國吃小國,大大國吃大國,一個國家存在的時間有時只有幾個月,可偏居南海岸邊的小國蒲卻成了人間理想國。
蒲人矮小,個兒比國家公共飼養(yǎng)的“十一畜”還小,可他們本事很大。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改造并提高了他們的生存能力。蒲游蒲仙初到蒲時,別說是老虎,就是野鹿、野鳥、刺猬的身子都跟他們差不多,蒲的后代是侏儒,站在野獸面前就像它們的幼崽。勇敢的蒲人最終以非凡的毅力征服了自然萬物。蒲游夫婦本來就是雜耍大師,他們通鳥獸之語,雖說南方動物說的方言和中原不一樣,但蒲游夫婦通過研究南飛過冬的候鳥,發(fā)現(xiàn)了南北語言轉(zhuǎn)換的秘密。掌握鳥獸語言的秘密等于掌握了它們的靈魂,蒲游夫妻因之說動了虎、豹、豺、狼、蟒蛇、河馬、海豚、斑馬、鯊魚、猴面鷹、長臂猴十一種野獸做他們的朋友,去除它們身上的獸性,保留它們的超凡能力,驅(qū)使它們?yōu)閲业墓彩聞?wù)和百姓的日常生活服務(wù)。這十一種通人性的野獸,統(tǒng)稱“蒲國十一畜”。
這“十一獸”是經(jīng)過嚴格遴選的,其時南海天上飛、地上爬、水里游的鳥獸何止萬千,蒲游憑什么只選這十一獸做朋友呢?道理很簡單,這些野獸本領(lǐng)特異,且通人性。這兩個條件是缺一不可的,譬如當(dāng)時有一種赤色蒼蠅,跟現(xiàn)在的蟬一般大小,十分通人性,但它們除了圍著人亂轉(zhuǎn),惹人討厭外,啥事也干不了,其被拒絕自在情理之中。還有深山里那群神出鬼沒的人面綠兔,它們的本事大得很,動不動就騎在老虎的背上或掛在猴面鷹的脖子下,到處亂逛,唱歌,吹口哨,模仿蒲游和他的孩子們說話。蒲游和蒲仙費盡口舌,要把它們爭取過來做朋友,可這些人面綠兔愣是不理他們。這件事一直是蒲游心中揮之不去的一道陰影。在南海岸邊站穩(wěn)腳跟,收服十一獸后,有一天蒲游蒲仙特意把虎豹豺狼們召集在一起,專門研究人面綠兔的問題。蒲游和蒲仙為什么要搞得那么認真呢,南海有那么多的野獸,并不見得都服人,大海里有兇惡的鯊魚,山洞里有會飛的四只眼睛的蛇,那些怪物也根本不理睬人,甚至可能對人構(gòu)成危害,蒲游不把那些兇狠神秘的怪物放在眼里,為什么偏偏在意那些人面綠兔呢?這是我們的疑問,也是當(dāng)年蒲仙的疑問。
在召集十一獸詢問之前,蒲仙問蒲游:“夫游啊,小小幾只兔子我們何懼之有?”蒲游說:“妻仙你不知,那些綠兔我總覺得有問題。你看南海萬物,有誰長得像我們?我們當(dāng)年游走獻藝,足跡踏遍中原大地,什么怪物沒見過,什么怪事沒遇過。兩只腳的蠱羚,嘴巴長在背上的野豬,能在天上飛又能在水里游的彌蟮,那些鬼東西人們見了都要嚇破膽,可我怕過嗎?我可以叫蠱羚馱我們走路,叫野豬用背上的嘴巴盛雨水給我們解渴,叫彌蟮到海底去撈堯的老婆掉下來的頭釵。那些怪物長得那么離譜,身上臭氣又重,我畏懼嗎?我不怕,天地之大,唯人獨大,只有人能站著走路,只有人能讀解萬物之謎,有什么可讓我們怕的?可是啊,那些綠兔我左看右看就是覺得不舒服!”蒲仙眨巴眨巴眼皮子,表示不理解。
蒲游肅然道:“你看它們,個兒比老虎小,行動比鷹慢,它們卻有辦法驅(qū)使老虎和鷹。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憑什么它們要長著一張和我們一樣的臉!這個問題不弄清楚,遲早會給我們的子孫后代留下禍害!”蒲仙聽了,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夫君,還是男人想得遠,是啊,他們之所以能在這里安頓下來,就是因為他們是能統(tǒng)領(lǐng)萬物的人,要是這里再出現(xiàn)和他們一樣能征服自然,卻跟他們不同心的其他動物,他們焉能安心過日子?
蒲游、蒲仙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把十一獸集中起來。蒲仙夫婦問虎豹豺狼們,用的是我們今天匪夷所思的動物語言。
“我尊敬的動物朋友們,你們說說,我們來了以后大家相處得好不好?”
“那還用說!”十一獸們爭先恐后說道,“你們來之前我們這些鄰居天天打架,誰也不尿誰。你們一來,整塊土地都有了秩序和規(guī)矩。感謝你們啊,你們是我們心中真正的王!”
蒲游笑了,說道:“兄弟們,別拍馬屁。自然萬物本來就有秩序和規(guī)矩,只是你們以前沒發(fā)現(xiàn)罷了。或者說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但彼此的語言不一樣,無法進行交流。這世間的事情,你要是沒溝通好,就會產(chǎn)生誤會,原有的秩序和規(guī)矩就等于是空擺設(shè)。”
老虎聽了頻頻點頭,連聲說:“那是那是。大家以前說我是百獸之王。其實跟大王比,我算個屁啊。我在森林里話講得很大聲,可我會飛嗎,有一回猴面鷹那家伙把我才生下的幼崽叼走,我把整座山都吼動了也拿它沒辦法。還有,雖說我力大無比,可我每回去河邊喝水都提心吊膽的,生怕自己的嘴唇被鱷魚一口咬掉。所以啊,比來比去,還是人厲害。大王啊,你英明,我們真心服你!”
蒲游再次笑了:“虎哥,你太謙虛了,其實我們也沒什么本事,我們無非是做點語言轉(zhuǎn)換的事情罷了。”
豹趕緊接著說:“大王你說虎哥謙虛,我看大王才是真正的謙虛呢。語言變換,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我們在座的誰有那么大的本事呢,如果大王不來這里,打死我都不相信,我居然能和鯊魚、河馬、猴面鷹這些兄弟坐在一起討論事情。”
“對對對,豹哥說得好。大王英明大王英明!”十一獸們紛紛說道。
蒲仙在一旁道:“各位兄弟,你們也別吹捧大王了。我看那些兔子也很有本事啊!”
“兔子,哪些兔子?”十一獸困惑道。
蒲仙板著臉說:“就是那些長著一張張人臉的綠兔子。”
虎豹豺狼等一聽哄地全笑開了。“大王啊,你看花眼了。那些綠兔子,它們算個屁啊。它們什么本事都沒有,干活不會干活,走路歪歪扭扭的。什么話也不會說,什么話也聽不來,連自己族群的統(tǒng)一語言都沒有。它們算什么呢,它們是一群沒腦子的屁蛋呢。”老虎邊笑邊說。
“它們不會說話?它們不是整天唧唧喳喳說個不停嗎?”
“它們說個屁啊,它們不會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只會模仿別人說話。它們什么都不懂,模仿別人說話卻很在行。”豺狼氣急敗壞地說道,“它們要是模仿我說話,連我老婆都會上當(dāng)?shù)摹!?/p>
“小人!”蒲游不屑道,“可是你們怎么會跟它們做朋友呢?”
十一獸紛紛說開了。狼說,我們也知道它是小人,可是它們很可愛啊!特別是你心情不好時,它可是最好的消愁伴侶。你罵它一句,我操你媽!它肯定像模像樣回你一句,我操你媽!一點都不差。這不很好玩嗎?我心情不好我能去罵豺嗎,豺還不跟我拼命!豺你敢說我罵你你不會生氣?
豺馬上答道,我操你媽!你媽才不會生氣呢!
狼說,你看你看,豺就這德性!
“行了行了!”蒲游皺著眉頭說,“我們現(xiàn)在是在探討人面綠兔的事情,不是探討要操誰媽的問題!”狼和豺吐吐舌頭,不吭聲了。
大家安靜下來。過一會兒,河馬說,我無所謂,我在水里的時候多,管它說什么呢。
老鷹說,我飛得高,還經(jīng)常放單飛,有只兔子在身邊說說話也好,免得太孤獨了從天上掉下來。
老虎接著說,我和老鷹的想法差不多,獨自在深山老林里游蕩寂寞難耐,我們老虎又不像你們?nèi)诉@么聰明,什么話都會講什么話都會聽。我們天天聽鳥叫,心里寡淡得發(fā)慌,帶個兔子在身邊,管它講有講沒有,解解悶罷了。再說了,那些兔子很賤,不像別人那么貪,看我跟獵物決斗一點忙不肯幫,分肉的時候聲音卻比誰都高。那兔子跟你跟了一整天,說話說得舌頭都打結(jié)了,你隨便給它一點下水,它們都高興得跟什么似的,還要不住對你扮鬼臉呢!
原來如此呀,枉然它們長了一張人臉!蒲游夫婦終于放心下來,從此,夫妻二人專心致志打理這塊小天地,壘石為屋,伐木為舟,馴獸作奴,看天吃飯,一心一意打造小人,這樣子子孫孫枝繁葉茂,六百年后,此地蔚蔚然已成一個頗見規(guī)模的小國。彼時中原大地早已亂成戰(zhàn)國,哀鴻遍地,民不聊生,蒲這里卻是花香鳥語,國泰民安,勝似人間天堂。這樣又過了許多年,新王秀即位,蒲國才慢慢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蒲是一個自由國,一個團結(jié)友愛的大家庭,財產(chǎn)共有,按勞取酬,大家過得很是舒心。唯一不自由的是,蒲國的老祖宗幾百年前定下一個規(guī)矩:任何人都不得靠取悅他人獲取利益。國家允許一個人獨自開心,仰天長笑,對風(fēng)撒尿,胳肢自己腋窩,在地上打滾,揪住猴面鷹的細腿在天上飛,等等,你自個愛怎么玩都可以,但你就是不能刻意地、有目的地取悅他人,更不能以此去獲取別人的獎酬。這是一個奇怪的規(guī)矩,譬如一對年輕表兄妹(蒲舉國皆為表親),他們擦出了愛的火花,但他們就是不能對對山歌什么的。對山歌為了什么?如果僅僅為了讓自己開心,你愛怎么唱就怎么唱,但你如果唱起山歌,贏得對方投懷送抱,你就要受到懲罰,輕者趕去深山砍一個月柴,重者要去懸崖上幫猴面鷹看守幼雛。
這個規(guī)矩看起來荒唐,十分不近人情,但了解蒲國歷史的人都知道,這跟國家創(chuàng)立者蒲游和蒲仙的傷痛記憶有關(guān)。“討好別人最終沒有好下場”,這是中國古代雜耍大師的血淚教訓(xùn),祖宗的教訓(xùn)就是家族的教訓(xùn),家族的教訓(xùn)就是民族的教訓(xùn)。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蒲國定下那個規(guī)矩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樣,蒲國的子民要遵循“按勞取酬”的法則吃到飯,除了參加強體力勞動,只能去刻苦鉆研鹽巴、銅、鐵的煉制辦法。誰要是想靠唱歌、翻跟斗、講笑話來獲取利益,肯定會遭殃。譬如有人指證你那天翻跟斗就是為了得到他手頭的那塊芋頭,而你不小心真的吃過他的芋頭,你就慘了,你可能一輩子都要去種芋頭。種芋頭在中原還馬馬虎虎,但是在蒲國你還不如去懸崖上看護小老鷹。南海的芋頭和中原的差異較大,南海芋頭吃起來香,種起來難,尤其是芋汁,不小心剝下你三層皮。由于對種芋頭的恐懼,蒲國歷朝歷代擁有藝術(shù)天賦的那些人一直都很乖,他們寧愿自己的舌頭生銹,也不敢挑戰(zhàn)祖先的規(guī)矩。就這樣,蒲國慢慢變成了一個沒有歌聲和歡樂的國家,雖說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民小康,蒲人卻不敢盡情享受生活的歡樂。一直等到蒲九世秀即位,這件事才終于有了一次重新被論證和改革的機會。
新王秀是一個注定要給蒲國帶來新氣象的明君,七歲時,秀干了一件轟動蒲國的大事,他把鯨魚訓(xùn)練成了海上交通工具,由此深得老王的青睞。秀是最小的王子,老王把王位傳承于他,他的十五個哥哥也無異議。蒲就是一個這么奇怪的地方,有時封建保守得要命,比如偌大的一塊土地上居然沒有歌聲和笑語;有時又開明得讓人難以置信,比如秀當(dāng)上國家新王獲得了哥哥們的擁戴。秀即位后,干了一系列的大事,他開設(shè)學(xué)堂,傳授老祖宗帶來卻擱置了幾百年的中原文字;鼓勵民眾習(xí)練武術(shù),從南海“十一獸”身上得到啟發(fā),提煉成“十一祖拳”,極大提高了蒲人的體能;在婚姻方面,秀也出臺了新的政策,三代近親不得聯(lián)姻,蒲國的怪胎由此大量減少。在那些陽光熾熱的午后,蒲王秀還站在鯨魚的背上,一次次向大海深處游去,直到天黑才回來。蒲人熱愛自己的新王,但也覺得自己的王有點捉摸不透:王每天都到海上去干嗎呢?
沒有人知道蒲王秀心中有了一個偉大的夢,這個夢在始祖游心中早已熄滅了,但秀重新把它點亮了:秀向往著遙遠的中原,他想看看那塊他祖先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土地上,另外的一種“人”究竟是何種長相,那里的王怎樣做王,那里的太陽在下山的時候會不會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秀向往遠方,他的所有改革都朝著這個心中的夢想推進。沒有人知道新王在想什么,秀也知道他的夢剛開始時只能是一個人的夢,在蒲國他是孤獨的,他要選準時機才能出手。蒲王秀深知,終其一生,這個去遠方的夢可能都實現(xiàn)不了,但他無法阻止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這份狂熱。
蒲王秀的夢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萌發(fā)的。這個夢說起來跟蒲國那可笑的人面綠兔有關(guān)。秀是一個特別的孩子,他的眼睛是雙瞳,后腦勺上有九個漩。三歲時秀一聲不吭跟猴面鷹一起飛到了山頂,弄得老王后幾乎為他哭泣而死;七歲時小小的王子秀成功馴化了巨鯨,舉國轟動。人們稱秀為“太陽的兒子”,人們不好把秀拿來跟蒲國的老祖宗相比,但誰都知道,秀的神力已經(jīng)超越了他們的先祖。八歲的一天,王子秀一個人在野外跟一群螞蟻玩,那一天他遇見了一只人面綠兔。秀很奇怪,這只兔子怎么長了一張跟人一樣的臉呢?更奇怪的是,他講什么,那只兔子也跟著講什么。
“你別去理那畜生!”老國王告訴自己可愛的小王子,“那是一些無聊的小人,它們只會拍馬屁。先祖時代它們就被遺棄了。”
與人面兔子偶然的相遇,觸發(fā)了秀對一個艱深問題的思考:除了兔子,這世上還有沒有跟蒲人長得一樣、站著走路、會說各種話語的——另外一種“人”呢?
秀從衰老的老王后那里了解到了蒲國的由來,由此他的思考有了明確的方向:“蒲人是否和中原的人長得一樣?中原是否也有綠毛兔子這樣的異獸?”
由于偉大夢想的誕生,幾乎絕跡的人面兔子被新王秀視為寵物。王冊封兔子為蒲國第十二獸,天天抱著它們到海上去看落日。蒲人對自己新王的怪異行為感到不解,但和以前沒人愿意指出一些舊規(guī)矩的不合時宜一樣,大家都對這件事保持了沉默。倒是豺和狼在陪王到海上去吹風(fēng)時大膽地表達了對綠毛兔子的看法,豺說,大王啊,我聽大家說這些兔子是沒有腦子的東西,你看它們天天只會跟屁蟲一樣跟話。狼接著說,是啊,豺大哥說得是,我特別討厭它們的饒舌,煩死了!王聽了豺狼的話沒吭聲,他若有所思地摸著小兔子的毛發(fā),輕輕地笑了。王不說話弄得豺和狼很不好意思,豺和狼是動物中最聰明的,它們明白,新王并未擾亂國家規(guī)矩,雖然先祖曾經(jīng)罵過綠毛兔子是小人,是屁蛋,他老人家不喜歡那小東西,但他也從未禁止別人喜歡。何況秀是個大家都熱愛的新王呢。
蒲王秀悄悄實施著自己的偉大計劃,但他不知道從一開始他的夢想就充滿了宿命的味道。秀是在討論廢除“討好他人有罪”法則時遭到十五個哥哥的強烈反對的。“這是先祖訂下的老規(guī)矩,破不得!”“難道你忘了我們老祖宗的血淚教訓(xùn)?”“我想我們有必要重新學(xué)習(xí)什么叫‘?dāng)?shù)典忘祖!”兄弟們的公開叫陣讓新王秀十分震驚,他這才知道,以前他們對他改革的種種歡呼其實都是假象,當(dāng)真正觸及老規(guī)矩的核心時,保守派將以百倍的力量予以反擊。新王秀試圖跟自己的兄弟們闡明歌聲和笑語對提高人的素質(zhì)的重要性,但看到哥哥們冷漠的眼神,他把所有的話都吞進了肚里。
年輕的王從此更加沉默寡言,他的計劃從此深藏心中。“一個連歌聲和笑語都不允許的民族,是永遠長不大的民族!一個長不大的民族是走不出大海和高山的隔阻,走向遠方的!”年輕的王看著海上的落日,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公元前300年,蒲王秀即位三年,這一年春天,秀娶妻涵孤氏;次年冬,涵孤氏產(chǎn)子,王族內(nèi)部震動,新生兒全身覆蓋著綠色的毛發(fā);公元前298年,20歲的蒲王秀向族中長老、他那132歲的曾祖母辭職,老王后大怒,以社稷中的老樹根擊秀后背九九八十一下,秀垂淚而去;公元前297年秋,蒲國大亂,他們年輕的王從這塊土地上消失了。海邊捕魚的百姓報告,王在太陽落山時,懷抱人面綠兔,站在一只巨鯨身上游向了遠方。老王后和王的兄弟們命三千只猴面鷹乘風(fēng)追趕,天黑時分,只有一只猴面鷹飛回來,報告說,它們都跟王走了,它們走到太陽里面去了。
蒲國誕生了新的王,秀的哥哥中最老成持重的一位,成為這塊土地新的主宰。秀當(dāng)年的各項改革被終止了,蒲國恢復(fù)了秀即位前的平靜。蒲國依舊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民依舊衣食無憂。歌聲和笑語仍被禁止,煉制鹽巴、鐵器的作坊也被拆除了,蒲國嚴厲杜絕了各類異想天開的行為。秀的痕跡和氣味被剔除得一干二凈了。
只有一百多歲的老太后還記掛著秀,每年葉子飄落的時候,老太后會叫人把社稷里的樹根和木桶搬到海邊一棵老銀杏樹下。老太后坐在樹下,面對茫茫大海,口中念念有詞。沒人知道老太后在心中禱告什么,有人說她是在緬懷自己的先祖,有人說老太后是在思念曾孫秀。還有的人說,老太后是在等待兔子。這樣說的根據(jù)是,當(dāng)年秀出走前,那些調(diào)皮的綠毛兔子爬到海邊這棵銀杏樹上玩耍,老半天不肯下來。秀很生氣,秀罵道,你們走不走,不走拉倒,讓你們一輩子做侏儒!那些兔子在蒲國一直被當(dāng)作傻瓜,可是那一回很奇怪,它們居然聽懂了秀的意思,箭一般地從樹上跳到巨鯨的背上,和秀一起奔向了遠方。
“老王后坐在樹樁上,她是在等兔子。”有的人堅持這樣說。他們說,那些看起來像傻瓜的綠毛兔子其實是靈兔,兔子在時,蒲國是人間天堂,兔子一走,不到百年蒲國就衰亡了。那些本來會說各種話語的蒲人一下子遺忘了人類自己的語言,他們變得跟南海的各種動物沒什么差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