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軍
“莫須有先生”教作文
文_楊軍
【編者按】
1996年,汪曾祺為《廢名短篇小說集》作序說,“廢名的價值被認識,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真正被肯定,恐怕還得再過二十年。”
廢名的大半生是以教書為業的,特別抗戰期間,一直在家鄉當中小學語文教師,教小孩寫作文,甚至打算親自編教材,但直到戰后才作成一輯《父親做小孩子的時候》,終未能應用。而這段時間也正是他后期“最難懂的”作品《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的醞釀期和創作期。
今天,嘗試討論一下這位沈從文、汪曾祺、格非等作家“私淑”的“老師”的作品是否適合做教材,或許會有啟示意義。
廢名(1901-1967),本名馮文炳,湖北黃梅人。代表作有《竹林的故事》《橋》《莫須有先生傳》《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等
作家徐浩峰在《道士下山》里編了一個故事。大意說,唐太宗癡迷王羲之書法,將“王羲之的字刻碑臨摹,傳遍天下……但是,王體傳遍天下,王筆卻失傳了”。
原因為何呢?因為“其實王羲之的筆法就是槍法,槍桿就是筆桿”。史傳王羲之寫字“入木三分”,正是因為“書法與槍法相通,所以會出現武功的效果”。
這個故事雖荒誕,但在文學藝術史上卻是常事。一位開創性的作家或藝術家常被認為是確立了某種風格或規范。因而,模仿或學習的人多,但卻鮮有再超過其創作的。于是,這個人就逐漸成了傳說,成了符號。人們更愿意按符號來理解他,而不是作品本身。
“現代文學史”上的廢名,無疑正是其一。
一方面,他被稱為作家的作家、文體創造家、“詩化小說”鼻祖、中國的“意識流”,乃至“廢名風”,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公認為晦澀難懂的,尤其后期作品。即使深受其影響、推崇他的汪曾祺也說,“他后來受了佛教思想影響,作品中有見道之言,很不好懂?!赌氂邢壬鷤鳌肪陀悬c令人莫名其妙,到了《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就不知所云了。但是他早期的小說,《橋》《棗》《桃園》和《竹林的故事》寫得真是很美”。
單從文體角度說,確乎是這樣的。卻未必就是作者創作的初衷。廢名前期的“小說”,既像散文、又像詩歌,人們無法命名,或者干脆叫“詩化小說”“散文化詩歌”。這不過是對一部作品作為結果的描述,一種權宜之計。
然而,從結果來分析文學作品,要求學生分別文體、風格和藝術手法正是現在語文教學的常態。在知識層面,這無可厚非。但作為文學鑒賞,則終于將作品變成符號和口號而已。
如曾有一位作家評論廢名說,他是繼李商隱后現代能找到的第一個朦朧派。又如格非說,“(廢名小說的結構)打破了傳統線性敘事的陳規,采用‘共時性’表現方法,變‘歷險的敘述’為‘敘述的歷險’,從而建立了一種全新的敘事的時空觀”。且不說其先入為主的強行歷史定位,反而只是使作品變得更“晦澀”了。這于人們真正讀到作品的感受是毫無關系的。人們可以給某種風格或藝術手法發明概念,卻實際和作品本身是沒有關系的。
而這,正是廢名在新文學運動時期,感受最強烈的東西,即語言的名實分離。正如王羲之的字體和筆法分離。
1927年,廢名在《說夢》中曾詳細談到自己的創作,回應評論家關于文體和晦澀的說法。他覺得,創作就像做夢之于現實的“反芻”,“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有如夢之不可捉摸”“但我自己是怎樣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漸展出來!我甚至于疑心太clear得利害”。
別人說他晦澀,他反而懷疑太直白。到底是直白還是晦澀呢?
由此談到鑒賞,他甚至要求讀者:“不要輕易說‘懂得了!’或者說‘這不能算是一個東西!’真要賞鑒,須得與被鑒賞者在同一的基調上面?!?/p>
如何是“同一的基調”呢?這般要求也的確夠奇怪的。
實際上,這“同一的基調”不過就是要人去感受他的作品,而不是理解。他舉了一個例子:在小說《橋》中有一段:“小林先生沒有答話,只是笑。小林先生的眼睛里只有楊柳球,——除了楊柳球,眼睛之上雖還有天空,他沒有看,也就可以說沒有映進來。小林先生的楊柳球浸了露水,但他自己也不覺得,——他也不覺得他笑……”“我的一位朋友竟沒看出我的‘眼淚’!這個似乎不能怪我?!?/p>
看起來廢名是多么自負,但這也正是他在整個新文學中所感到的懷疑和痛苦。當舊八股“破除”后,新的八股又開始蔓延……
廢名夫婦與女兒,攝于1935年左右,不久后開始了八年逃難生活
廢名是接受規范的私塾教育長大的,在北大念的則是英文系,這使他對東西語言和文化都有了相當的了解。但是,在五四以后的文化大論戰中,一派主張全盤西化,甚至連漢字也要廢除,另一派主張保守傳統、抵制西方。這種爭論讓廢名感到十分疲憊和尷尬。因為這其中還有他最敬重的兩位老師:魯迅和周作人。
而廢名是帶點“理想色彩”的:“歷史與今日都是世界,都是人生,豈有一個對,一個不對嗎?”“人生如果不接受歷史,人是決無意義的。”他能感受到傳統文化中的弊病和美,同樣也感受到西化的沖擊或現代化的潛在危險。但對他而言,生活的感受力才是根本。
許多年后,他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借“莫須有先生教國語”才表達完整了。
其中有個故事,大意講,莫須有先生下鄉,看見一家小鋪門前寫了兩行字:石灰出售,日本必敗。莫須有先生就感嘆,其實這樣意思不過讓人買他的石灰罷了,卻非要加上抗日的口號?!爸袊说恼Z言是一套官話。口號與標語是官話的另一形式?!?/p>
進而的問題,就是充斥整個文化的八股文,不僅是舊八股,還有白話八股。有一節作文課,他請學生寫“楓樹”。結果許多學生抄魯迅的文章:“我家門前有兩株樹,一株是楓樹,還有一株,也是楓樹。”莫須有先生既喜又悲。喜的是,他憶起魯迅那時的真誠,悲的是,魯迅“流弊甚大”,“魯迅其實是很孤獨的,可惜在于愛名譽,也便是要人恭維了,本來也很可同情的,但你們不該模仿他”。
于是他要教小學生作文。覺得“中國的小孩都不知道寫什么,中國的語言文字陷溺久矣,教小孩知道寫什么,中國始有希望”。這話說得堂皇。
在這里,廢名花了大量篇幅寫莫須有先生教學生寫作文,其實也無妨看作他對自己寫作的總結。
這位莫須有先生教白話文,用的教材卻是《論語》《詩經》、六朝文和唐詩。第一節課,他就讓小孩用白話把《論語》“孰謂微生高直”翻成白話。結果學生驚詫,原來孔子講的就是“借醋”這件生活小事,“圣人”原來是如此親近的。
又一節課,莫須有先生講詩經。問學生,詩經是文章嗎?學生答,是詩,不是文。莫須有先生高興,但他告訴學生:
“作文應該同作詩一樣,詩寫蟋蟀,文也可作蟋蟀。詩寫‘清明時節雨紛紛’,寫九月九日‘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文也可寫清明,寫九月九日登高。但中國的文章里你們讀過這樣的文章嗎?一篇也沒有!這原故便因為以前的文章都不是寫實,而詩則還是寫實的。我現在教你們作文,便同以前作詩是一樣,一切事情都可以寫的。以前的文章則是一切事情都不能寫,寫的都是與生活沒有關系的事情……”
而“寫實”是什么呢?“具體的寫自己的事情?!?/p>
廢名說:“感不到人生如夢的真實,但感到夢的真實與美?!睂τ谇捌诘膹U名,那個孤獨而憤懣的青年,他的夢比現實還要真實。而對“莫須有先生”,他就正經歷著曾經寫過的那些夢和悲劇。
而教小孩寫作文,他退一步,先寫生活的實:
第一訓練學生作文要寫什么,首先要他們有意思。第二,再訓練怎么寫,即如何叫做一個句子。
1925年《語絲》雜志刊登的廢名作品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