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李燕飛
不受約束的懲戒走向了教育的反面
文_李燕飛
編者按:
當今的許多教育現象值得商榷,優質教育資源搶手,好的公立學校班級容量過大,超級中學過熱,孩子因課業和升學壓力不堪重負……隨著班額的擴大,教師管理學生時也極易上火,體罰學生的事件時常發生。
見證了臺灣教改的黃武雄認為,要建立現代化的學校和教育,必須要實行小班小校。因在多則數千人的學校,為求安靜上課,一致作息、一致行動便成為學校的首要任務,重視學生個體發展與個別差異的現代教育原理,完全被抹殺。他認為,體罰確實有管理上的效果,但學校的功能是教育不是管理,這點應該分辨清楚。教育為的是將來,管理則只遷就大人的方便與好惡。
如今,已經很難將教師對學生的體罰和羞辱劃歸到懲戒教育。面對近期日益嚴重的教育體罰事件,家庭教育和教育法律研究者李燕飛試圖從教育立法和兒童心理進行剖析。
私塾教育中,教書先生的案頭必備一把戒尺,如今,已經很難將教師對學生的體罰和羞辱劃歸到懲戒教育
近半年以來,媒體包括自媒體曝光了多起因教師打罵學生引發的惡性事件。如河南濟源一小學教師毆打了做操不認真的學生,被該學生家長在討說法爭執中用剪刀戳傷,經搶救無效死亡;湖北恩施一中學,一學生與教師發生沖突,該學生因刀傷過重而死亡……類似悲劇年年都會發生不少。
為何師生關系如此惡劣?教師群體對這些事件無一例外地指責學生及家庭教育本身有問題,極少有反思教師的教育方式存在問題。我們包括如今已做了教師的人,在一二十年的學生生涯中,幾乎都被教師打罵過,或者被以其他方式羞辱過,無論成績差還是成績好的學生,幾乎是活在無法預知的恐懼中。當我們做了教師,便忘記了過去自己受到的痛苦,尤其面對自己無法控制的學生時,打罵似乎成了慣常的教育方式。
把打罵等傷害兒童的行為當教育,古今中外皆有,尤其是像我們這樣講究師道尊嚴、父母之命的國度。這幾個月我不斷在思考成年人尤其是教師為何老是有打罵兒童的沖動。
最近看到1971年美國斯坦福大學進行的一項心理學實驗,才覺得人性的丑惡埋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身體內。斯坦福大學的一個名叫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的教授,招募了24名經測試心理非常健康的大學生,模擬真實監獄的生活情況14天,一組扮演囚犯,一組扮演獄警,教授則是監獄長的角色。
實驗第二天,這群耳濡目染于當時美國反越戰學潮的“囚犯”開始挑戰權威:正如在電影里看到的那樣,“獄警”們用各種辦法折磨不老實的“囚犯”們。才過了幾天時間,這群心理正常的學生,都已經不知不覺接受了自己的定位,有的變成了施虐成癮的獄警,有的變成了自憐自哀的囚犯。
實驗進行到第六天,所有囚犯的精神狀態都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在實驗后期,所有的犯人們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在一個實驗的環境之下。這個可怕的心理學實驗被拍成了電影《斯坦福監獄實驗》( the Sanford Prison Experiment)于2015年上映。
仔細想想,一旦陷入“教師”的角色難以自拔,看起來正直、善良、愛心滿滿的教師們也會在認知上、行為上成為肆無忌憚懲罰學生的“惡魔”。去年,某中學教師暴力毆打學生的視頻在網絡上廣泛傳播,視頻里的場景像極了《斯坦福監獄實驗》。如果不是拍攝者從另外一棟樓里拍攝上傳網絡,外界無人知道。
從某種程度來說,教師們濫用懲罰權力,把學生正常的行為當作有問題,把小問題當作大問題,用違法的方式懲罰學生,或許只是像獄警那樣維護權威,或許只是為了發泄教師的悶氣。
我讀小學時,有個男同學在數學課上給女同學遞送了一張紙條,好像是感情表白之類的內容,結果數學教師當場發飆,對男同學拳打腳踢,還逼迫男同學在滿地是灰的地上滾,全班同學嚇傻了,那女同學不停哭泣。那男同學從此一蹶不振,不知道現在如何了,至少給班上其他同學包括我在內投下了嚴重的陰影。
微信里關于夏某一事的相關評論,幾乎是對處理夏某的結果不滿
教師在瘋狂打罵學生的時候,是怎樣想的呢?一篇題目為《今天你不允許老師懲罰學生,明天你的民族就會被懲罰》在教育圈子里流傳,被很多教師轉發點贊。文章以據稱是拍攝于某學校教室里的視頻開頭,視頻里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學男生扔板凳掀課桌,還試圖把板凳扔向中年男教師,有七八個小學生在圍觀,那教師束手無策的樣子。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做出這樣的舉動竟然能讓教師們大為恐慌,理由就是這孩子該打,就是你們不準打,所以小屁孩都不怕教師了。沒有人關心這個小男孩為何如此激烈的行為,沒有人愿意去理解和幫助小男孩,只是認為小男孩不該有憤怒的情緒,應對教師低頭垂手。
《斯坦福監獄實驗》里,一方面給予了“獄警”們巨大的權力,另一方面也沒有讓“獄警”們明白如何合法規范地去解決問題
教育的藝術
關于教育的藝術,泰戈爾在《飛鳥集》中,有一個經典的論述,“Not hammer-strokes,but dance of the water sings the pebbles into perfection.”大致翻譯為:使鵝卵石臻于完美的,不是錘的敲擊,而是水的且歌且舞。
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在教育實踐中,也多次面臨調皮的孩子。但遇到孩子不小心犯下小錯誤,就給予嚴厲的懲罰,更容易讓孩子失去對教師的信任以及參與學習的熱情。他是極力反對體罰孩子的,認為“皮帶破壞了成年人和兒童心靈上的溝通,注定要使家長和教師的一切努力付諸東流。皮帶和拳頭會在兒童的心、心靈中扼殺細膩的敏銳的感情,培植愚昧的本能,起著腐蝕人的作用,最后就是用撒謊和奉承這個毒藥來麻醉人。用皮帶培養出來的兒童會變成麻木不仁、沒有心肝的人。”
那如何讓孩子知道哪些行為是不可取的呢?蘇霍姆林斯基會用批評。在他看來,“童年和少年時期,當惡習沒有成性而莠草剛剛生根之際,就要對它們進行譴責。只有在譴責之后出現自責——良心感到痛苦之時,譴責才會有效。請相信語言的強大力量吧!這語言,必須是誠懇的、智慧的、信任的、真實的、在心靈上深思熟慮的,如果您愿意的話,也可以說是痛苦的。譴責的語言——這是教育者最大的、無可比擬的責任。”
《論語》中,弟子對于孔夫子的描述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大概是教師的理想狀態。孔夫子與學生最多的溝通,是如沐春風的言教。不同弟子問仁,回答皆不同。成為一名讓學生尊敬和愛戴的老師,實在不易。
成年人看到兒童有被認為是出格的言行,頭腦里頓時冒充兩個字“欠打”,以為打罵能讓兒童老實聽話。教師的角色代入感非常強,總把自己置于學生之上,認為寬容就是放縱,尊重就是溺愛。有的教師竟然把打罵當成是對學生的挫折教育,有學生不堪打罵自殘自殺,教師們包括一些所謂的專家還責怪學生心理脆弱。
捷克電影《女教師》中,校長決定聯合家長會對抗羞辱學生的教師達瑪莉
《女教師》中,學生因不堪教師的羞辱自殺未遂
對于身體還比較弱小、心智還不健全的兒童來說,打罵等方式,只能留下傷痕和錯誤的認知。教師倚強凌弱傷害學生,學生要么忍辱負重、日漸消沉,要么轉移憤怒去傷害比自己更弱小的人,極少有學生能直接反抗教師的懲罰行為。教師這種人性的丑惡是怎樣被釋放出來的呢?
想想《斯坦福監獄實驗》里那些扮演獄警的大學生們,當初他們心理健康、正直善良,為何短短幾天之內就換成了兇神惡煞的模樣?因為“監獄長”津巴多教授告訴他們自己想辦法去處理“囚犯”,等于就是給予了“獄警”們巨大的權力,還不會因為濫用權力而得到懲罰。
《斯坦福監獄實驗》里的“監獄長”讓“獄警”們自己想辦法,一方面給予了“獄警”們巨大的權力,另一方面也沒有讓“獄警”們明白如何合法規范地去解決問題。“獄警”們不知道怎樣去對待“囚犯”,所以迫于上司和自身的責任壓力,對不聽話的“囚犯”就采取了瘋狂的打罵和羞辱行為。夏某因為有應試成績的考核壓力,而且不知道怎樣具體規范地去教育學生,于是也對學生進行了如此粗暴簡單的打罵行為,似乎不知道會對學生的身心健康造成多大的損害。
所以,問題似乎很明確了。如果教師的教育權力沒有得到有效具體的監督制約,很容易道德感上涌,容易以自己的好惡為標準對待學生,不會天然地合理公平地去對待學生。如果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和學校負責人沒有建立起合法合理的可操作的教育教學規范制度并得以執行,像夏某這樣甚至更嚴重的打罵羞辱學生的教育悲劇不會減少。
兒童是平等、獨立的個體,任何人包括父母、教師不得以傷害身心的方式教育兒童,這是全社會應有的共識。沒有了牢固的籠子,人性的惡魔隨時會跳出來,縱使被稱為“蠟燭”“靈魂工程師”的教師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