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朱自清
經典常談:《詩經》
文_朱自清
【編者按】
朱自清,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學者。其散文《背影》《荷塘月色》《春》《匆匆》等均入選語文教材。在他看來,作為一個有相當教育的國民,至少對于本國的經典,要有接觸的義務。在中等以上的教育里,經典訓練應該是一個必要的項目。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為此,他編著了《經典常談》一書,這樣辦雖然不能教一般人直接親近經典,卻能啟出他們的興趣,引他們到經典的大略上去。
朱自清:現代散文家,詩人,學者,代表作有散文《春》《綠》《背影》《荷塘月色》《匆匆》等,其散文素樸縝密、清雋沉郁,以語言洗煉,文筆清麗著稱,極富真情實感。
詩的源頭是歌謠。上古時候,沒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謠,沒有寫的詩。一個人高興的時候或悲哀的時候,常愿意將自己的心情訴說出來,給別人或自己聽。日常的言語不夠勁兒,便用歌唱;一唱三嘆的叫別人回腸蕩氣。唱嘆再不夠的話,便手也舞起來了,腳也蹈起來了,反正要將勁兒使到了家。碰到節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樂,唱歌的機會更多。或一唱眾和,或彼此競勝。傳說葛天氏的樂八章,三個人唱,拿著牛尾,踏著腳(《呂氏春秋·古樂篇》 ),似乎就是描寫這種光景的。歌謠越唱越多,雖沒有書,卻存在人的記憶里。有了現成的歌兒,就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塊壘;隨時揀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悶。若沒有完全合式的,盡可刪一些,改一些,到稱意為止。流行的歌謠中往往不同的詞句并行不悖,就是為此。可也有經過眾人修飾,成為定本的。歌謠真可說是“一人的機鋒,多人的智慧”了(英美吉特生《英國民歌論說》,譯文據周作人《自己的園地歌謠》章)。
歌謠可分為徒歌和樂歌。徒歌是隨口唱,樂歌是隨著樂器唱。徒歌也有節奏,手舞腳蹈便是幫助節奏的;可是樂歌的節奏更規律化些。樂器在中國似乎早就有了,《禮記》里說的土鼓土槌兒、蘆管兒(“土鼓”“蕢桴”見《禮運》和《明堂位》,“葦蘥”見《明堂位》),也許是我們樂器的老祖宗。到了《詩經》時代,有了琴瑟鐘鼓,已是洋洋大觀了。歌謠的節奏。最主要的靠重疊或叫復沓;本來歌謠以表情為主,只要翻來覆去將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著費話。重疊可以說原是歌謠的生命,節奏也便建立在這上頭。字數的均齊,韻腳的調協,似乎是后來發展出來的。有了這些,重疊才在詩歌里失去主要的地位。
有了文字以后,才有人將那些歌謠記錄下來,便是最初的寫的詩了。但記錄的人似乎并不是因為欣賞的緣故,更不是因為研究的緣故。他們大概是些樂工,樂工的職務是奏樂和唱歌;唱歌得有詞兒,一面是口頭傳授,一面也就有了唱本兒。歌謠便是這么寫下來的。我們知道春秋時的樂工就和后世闊人家的戲班子一樣,老板叫作太師。那時各國都養著一班樂工,各國使臣往來,宴會時都得奏樂唱歌。太師們不但得搜集本國樂歌,還得搜集別國樂歌。不但搜集樂詞,還得搜集樂譜。那時的社會有貴族與平民兩級。太師們是伺候貴族的,所搜集的歌兒自然得合貴族們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會入選的。他們搜得的歌謠,有些是樂歌,有些是徒歌。徒歌得合樂才好用。合樂的時候,往往得增加重疊的字句或章工,便不能保存歌詞的原來樣子。除了這種搜集的歌謠以外,太師們所保存的還有貴族們為了特種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獵等等作的詩。這些可以說是典禮的詩。又有諷剌、頌美等等的獻詩;獻詩是臣下作了獻給君上,準備讓樂工唱給君上聽的,可以說是政治的詩。太師們保存下這些唱本兒,帶著樂譜;唱詞兒共有三百多篇,當時通稱作“詩三百”。到了戰國時代,貴族漸漸衰落,平民漸漸抬頭,新樂代替了古樂,職業的樂工紛紛散走。樂譜就此亡佚。但是還有三百來篇唱詞兒流傳下來,便是后來的《詩經》了(今《詩經》共三百十一篇,其中六篇有目無詩,實存三百零五篇)。
歌舞表演: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闕。
松下撫琴圖:歌謠可分為徒歌和樂歌。徒歌是隨口唱,樂歌是隨著樂器唱,比如古人的撫琴而歌。
“詩言志”是一句古話;“詩”這個字就是“言”“志”兩個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謂“言志”和現在所謂“抒情”并不一樣;那“志”總是關聯著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時通行賦詩。在外交的宴會里,各國使臣往往得點一篇詩或幾篇詩叫樂工唱。這很像現在的請客點戲,不同處是所點的詩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這可以表示這國對那國或這人對那人的愿望、感謝、責難等等,都從詩篇里斷章取義。斷章取義是不管上下文的意義,只將一章中一兩句拉出來,就當時的環境,作政治的暗示。如《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宴晉使趙孟于垂隴,趙孟請大家賦詩,他想看看大家的“志”。子太叔賦的是《野有蔓草》。原詩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子太叔只取末兩句,借以表示鄭國歡迎趙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詩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可是這樣辦正是“詩言志”;在那回宴會里,趙孟就和子太叔說了“詩以言志”這句話。
到了孔子時代,賦詩的事已經不行了,孔子卻采取了斷章取義的辦法,用詩來討論做學問做人的道理。“如切如嗟,如琢如磨”(《衛風·淇澳》的句子),本來說的是治玉,將玉比人。他卻用來教訓學生做學問的工夫(《論語·學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衛風·碩人》的句子;“素以為絢兮”一句今已佚),本來說的是美人,所謂天生麗質。他卻拉出末句來比方作畫,說先有白底子,才會有畫,是一步步進展的;作畫還是比方,他說的是文化,人先是樸野的,后來才進展了文化——文化必須修養而得,并不是與生俱來的(《論語·八佾》)。他如此解詩,所以說“思無邪”一句話可以包括“詩三百”的道理(“思無邪”,《魯頌·駉》的句子;“思”是語詞,無義);又說詩可以鼓舞人,聯合人,增加閱歷,發泄牢騷,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論語·陽貨》)。孔子以后,“詩三百”成為儒家的六經之一,《莊子》和《荀子》里都說到“詩言志”,那個“志”便指教化而言。
孔子曾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但春秋時列國的賦詩只是用詩,并非解詩;那時詩的主要作用還在樂歌,因樂歌而加以借用,不過是一種方便罷了。至于詩篇本來的意義,那時原很明白,用不著討論。到了孔子時代,詩已經不常歌唱了,詩篇本來的意義,經過了多年的借用,也漸漸含糊了。他就按著借用的辦法,根據他教授學生的需要,斷章取義地來解釋那些詩篇。后來解釋《詩經》的儒生都跟著他的腳步走。最有權威的毛氏《詩傳》和鄭玄《詩箋》差不多全都是斷章取義,甚至斷句取義——斷句取義是在一句、兩句里拉出一個兩個字來發揮,比起斷章取義,真是變本加厲了。
毛氏有兩個人:一個毛亨,魯國人,人稱為大毛公,一個毛萇,趙國人,人稱為小毛公;是大毛公創始《詩經》的注解,傳給小毛公,在小毛公手里完成的。鄭玄是東漢人,他是專給毛《傳》作《箋》的,有時也采取別家的解說;不過別家的解說在原則上也和毛氏一鼻孔出氣,他們都是以史證詩。他們接受了孔子“無邪”的見解,又摘取了孟子的“知人論世”(見《孟子·萬章》)的見解,以為用孔子的詩的哲學,別裁古代的史說,拿來證明那些詩篇是什么時代作的,為什么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謂“以意逆志”(見《孟子·萬章》)。其實孟子所謂“以意逆志”倒是說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句上,與他們不同。他們這樣猜出來的作詩人的志,自然不會與作詩人的相合;但那種志倒是關聯著政治教化而與“詩言志”一語相合的。這樣的以史證詩的思想,最先具體的表現在《詩序》里。
《詩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總論,托名子夏,說不定是誰作的。《小序》每篇一條,大約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證詩,似乎是《小序》的專門任務;傳里雖也偶然提及,卻總以訓詁為主,不過所選取的字義,意在助成序說,無形中有個一定方向罷了。可是《小序》也還是泛說的多,確指的少。到了鄭玄,才更詳密的發展了這個條理。他按著《詩經》中的國別和篇次,系統的附合史料,編成了《詩譜》,差不多給每篇詩確定了時代;《箋》中也更多發揮了作為各篇詩的背景的歷史。以史證詩,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說明詩的教化作用:這種作用似乎建立在風、雅、頌、賦、比、興,所謂“六義”上。《大序》只解釋了風、雅、頌。說風是風化(感化)、諷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頌是形容盛德的意思。這都是按著教化作用解釋的。照近人的研究,這三個字大概都從音樂得名。風是各地方的樂調,《國風》便是各國土樂的意思。雅就是“烏”字,似乎描寫這種樂的嗚嗚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樂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許原是地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約也是樂調不同的緣故。頌就是“容”。容就是“樣子”;這種樂連歌帶舞,舞就有種種樣子了。風、雅、頌之外,其實還該有個“南”。南是南音或南調,《詩經》中《周南》《召南》的詩,原是相當于現在河南、湖北一帶地方的歌謠。《國風》舊有十五,分出二南,還剩十三;而其中邶、鄘兩國的詩,現經考定,都是衛詩,那么只有十一《國風》(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 )了。頌有《周頌》《魯頌》《商頌》,《商頌》經考定實是《宋頌》。至于搜集的歌謠,大概是在二南、《國風》和《小雅》里。
賦、比、興的意義,說數最多。大約這三個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化的意味。賦本是唱詩給人聽,但在《大序》里,也許是“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周禮·大師》鄭玄注)的意思。比、興都是《大序》所謂“主文而譎諫”,不直陳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諷刺叫“譎諫”。說的人無罪,聽的人卻可警誡自己。《詩經》里許多譬喻就在比興的看法下,斷章斷句的硬派作政教的意義了。比、興都是政教的譬喻,但在詩篇發端的叫做興。《毛傳》只在有興的地方標出,不標賦、比;想來賦義是易見的,比、興雖都是曲折成義,但興在發端,往往關系全詩,比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別標出了。《毛傳》標出的興詩,共一百十六篇,《國風》中最多,《小雅》第二;按現在說,這兩部分搜集的歌謠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參考資料]
顧頡剛《詩經在春秋戰國間的地位》(《古史辯》第三冊下)。顧頡剛《論詩經所錄全為樂歌》(同上)。
朱自清《言志說》(《語言與文學》)。
朱自清《賦比興說》(《清華學報》十二卷三期)。
[朱先生兩文,今均見《詩言志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