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如果不得不保護自己與盟友,美國除了徹底摧毀朝鮮外別無他法。”9月19日,特朗普在聯合國大會演講中語驚四座。是什么讓他憤怒到威脅要“摧毀朝鮮”?當然是朝鮮的核威脅。今年以來,朝鮮接連進行洲際彈道導彈試射與核試驗,正在實質性地突破核門檻,成為事實上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歷史或許會記下這么一筆:朝鮮的這個“突破”,發生在特朗普總統任內。
朝鮮在2003年退出了《不擴散核武器條約》(NPT)??陀^地說,這一條約對朝鮮沒有法理上的約束力。但不同于伊朗,朝鮮是新世紀唯一走向實質擁核的國家,對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打擊不言而喻。更嚴重的后果恐怕在于,朝鮮此舉會否引發多米諾效應,刺激日本、韓國尋求核武,導致東北亞成為擁核國密度最高的區域?這是個復雜的問題,與之相關的首要問題是,目前的國際核不擴散機制,還有多大約束力?
歷史與現實
1949年8月29日,蘇聯成功進行核試驗,終結了美國的核壟斷。截至目前,除了NPT認可的美國、蘇聯(俄羅斯)、中國、英國和法國這5個擁核國之外,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和朝鮮也已成為事實上的擁核國。
1963年,美國前總統肯尼迪基于美情報部門的分析,預測到1970年代,世界上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可能達到15個、20個甚至25個。但截止到1970代末,即便算上印度、南非、以色列,世界上擁核國也只有8個。這是否意味著核擴散的危險沒有想象中的大,或者說1968年簽署、1970年生效的NPT起到了約束作用?答案沒那么簡單。

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具毀滅性的武器,核武器的誕生就孕育著擴散的可能性。1953年8月,蘇聯成功爆炸氫彈,把蘇美核軍備競賽推向了新的高度。這一年12月,時任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提出“和平利用核能”的倡議。從本質上說,這個倡議折射了美國對核擴散的擔憂,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雛形也源于此。
美國“和平利用核能”倡議的基本邏輯是,包括擁核國在內的核技術先進國家,通過向潛在的擁核國提供和平利用核能的援助,“換取”這些國家放棄發展核武器。1950年代中期開始,美國對南非、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日本、韓國等國,提供過核技術援助和人員培訓。與此同時,英國、法國、挪威對以色列,英國、加拿大對印度,以及蘇聯對社會主義陣營國家,也都提供了類似援助。
1962年的古巴導彈危機,讓美蘇兩個核大國意識到了核戰爭、核擴散的風險,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由此開始醞釀。1968年7月1日,美國、蘇聯、英國等59個國家簽署NPT,1970年3月正式生效。截至2015年,NPT締約國有190個。
1956年成立的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初衷是促進和平利用核能,在NPT簽署后成為監督國際核不擴散的執行機構。除了NPT,此后成立的核供應國集團(NSG),美國主導的擴散安全倡議(NPI),也扮演著防擴散角色。
從1949年蘇聯首次核試驗到1970年NPT生效,20年間世界上有3個國家(英國、法國、中國)突破核門檻。從1970年到2006年朝鮮首次核試驗,37年間有5個國家(印度、南非、以色列、巴基斯坦、朝鮮)事實上擁有核武器(南非1991年主動放棄核武;統計不包括主動放棄核武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從這一點看,很難判斷核不擴散機制發揮了多大作用。
但認為核不擴散機制毫無約束力,也不符合事實。根據解密的冷戰資料,西德、瑞典、阿根廷、巴西、澳大利亞、韓國、日本等多國,都曾不同程度地發展或嘗試過核武計劃,只不過最終放棄了。如今“不擴散”已成為一種國際政治正確,無論是否加入NPT,這種約束都客觀存在。
最近墨西哥、秘魯、科威特、西班牙等國驅逐朝鮮大使,或降低對朝外交關系層級,至少說明核擴散在國際上沒有同情者。斯坦福大學核不擴散學者斯科特·薩根認為,不能因為某些國家沒有遵守承諾就認為NPT無足輕重,這個條約建立的監督機制,能讓外界知道何時出現了“欺騙”行為。
如果沒有IAEA的監督,伊朗核開發進展將是另一種局面。2005年夏,伊朗強硬派總統艾哈邁迪-內賈德上臺后不久,就在聯合國演講強調伊朗有權研發核能。在IAEA提交伊朗核問題報告之后,頭4年里安理會就通過6份要求伊朗停止鈾濃縮活動的決議,并逐漸加大制裁壓力。伊朗溫和派總統魯哈尼上臺后,于2015年7月完成與六大國(美俄中英法德)的談判,承諾伊朗放棄核武研發計劃,由各國及國際機構監督。
盡管以色列方面批評這份協議,稱“對伊經濟制裁本應取得更好協議,內容包括拆毀伊核設施”,特朗普近日在聯大也稱“如果《伊朗核框架協議》只是為伊朗最終發展核武器計劃作掩護,我們就不能遵守它”,但顯然,伊朗留在NPT框架內并接受國際監督,客觀上遲滯了其核武研發進程。
不擴散困境
“原子能的和平與戰爭用途,是一對連體嬰”,曾獲得諾貝爾獎的瑞典物理學家漢尼斯·阿爾文這句話,道出了核不擴散的現實困境。
這個困境的表現之一是,以和平利用核能為目的的核技術合作,客觀上扮演了核擴散的角色。美國得克薩斯農工大學核戰略學者馬修·福爾曼,通過研究1945年至2000年國家間核合作協議發現,接受核技術援助的國家,與沒有接受援助的國家相比,獲得核武器的可能性高360%。
核不擴散困境更為突出的表現在于,NPT在執行過程中與國際政治現實的不匹配。該條約核心內容有三點:擁核國不向非核國轉讓、援助核武器及核武技術;非核國不尋求核武器但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擁核國承諾削減并最終消除核武器。在具體執行層面,IAEA承擔起了監督前兩條的功能,但對于第三條即“擁核國削減并最終放棄核武器”,既沒有明確的時間表,也沒有具體的執行機構。
冷戰結束后的歷屆國際《不擴散核武條約》審議大會上,擁核國遭受批評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該條約內置的“正義與公平”問題。美國布朗大學國際關系學者妮娜·坦嫩瓦爾德曾撰文指出,核不擴散機制正義與公平問題的核心在于,它把“過渡性”的機制變成了“維持現狀”機制。也就是說,非核國家認為NPT已經變成了管理符合擁核國利益的現狀維持機制。印度提出加入NPT的前提,就是要求制定消除核武器的明確時間表。
某種程度上說,擁核國與非核國都承認NPT的過渡性特征,是該條約的“合法性”來源之一。但現實卻在給NPT制造合法性困境。美國前總統奧巴馬2009年的布拉格演講,高調宣稱美國將致力于打造“無核世界”,但他在執政后期卻制定了投資萬億美元,升級美國核武庫的龐大計劃。今年年底特朗普政府即將公布的核態勢評估報告,幾乎可以肯定會突顯核威懾的作用。另一核大國俄羅斯,在常規威懾力江河日下之際,不可避免將更加倚重核威懾。
在核擴散問題上的雙重標準,是NPT合法性遭到侵蝕的另一原因。2006年,美國布什政府與印度簽署民用核能合作協議。印度不是NPT締約國,作為締約國的美國與其簽署該協議,明顯違反該協議的原則。坦嫩瓦爾德的文章分析稱,這個協議破壞了“擴散有害”的核心原則,傳遞出“有些擴散可接受”的信息。通過界定“好”與“壞”的擴散者,美國也在弱化處理朝核、伊核問題的道義基礎。
在可預見的未來,NPT的“公平與正義”問題將繼續存在。但在坦嫩瓦爾德看來,對核不擴散機制的抱怨,并不能成為尋求核武器的理由,畢竟還有更多的國家雖然抱怨,但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發展核武器的意愿。而從另一方面來說,NPT“過渡性”的共識也應得到強化,比如通過創造一種預期,即擁核國的特權有終結的一天,來強化NPT的合法性。對于大多數非核國家來說,核不擴散的進展,應該取決于核裁軍的進展。
誰是下一個?
歷史與現實表明,核不擴散機制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但世界也沒有遭遇核擴散的多米諾效應。換句話說,一國為何尋求發展核武器,以及能否成功突破核門檻,背后的原因是多維的。
有學者從安全威脅角度,解釋印度和巴基斯坦尋求核武器的原因。但1960、1970年代阿根廷與巴西曾出現軍備競賽,最終兩國卻主動放棄發展核武。有學者認為,政治民主化、經濟市場化催生“核克制”,以此解釋阿根廷、巴西案例,但這一解釋又不適合民主的以色列。
盡管如此,對于核擴散問題,目前發展最成熟,同時也最具解釋力的還是安全威脅理論。畢竟國家尋求核武器的初始動機,無一例外都是應對安全威脅,最終放棄發展核武器,要么是外部安全威脅緩解,要么是獲得了外部安全保障。
前述馬修·福爾曼的研究顯示,在獲得核技術援助的國家中,如果面臨持續性的軍事沖突,那么最終突破核門檻的幾率將增加750%。美國曾對巴基斯坦提供過核技術援助,也曾力阻其發展核武,但伊斯蘭堡還是造出了核武器,就是因為其面臨與印度的持續軍事摩擦。

以此來看,預判下一個發展核武器動機最強的國家,安全威脅是關鍵的分析切入點。耶魯大學學者努諾·蒙泰羅與亞歷山大·德布斯,在《核擴散的戰略邏輯》中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即那些面臨“弱同盟、強威脅”的國家最可能突破核門檻。他們以巴基斯坦為例解釋,美國與巴基斯坦的“寬松同盟”,為巴發展核武提供了免遭印度預防性打擊的可能性,同時又沒有確保巴基斯坦安全無虞。
如果上述理論成立,那么目前韓國尋求核武器的可能性應該不大。因為雖然韓國面臨朝鮮這個“強威脅”,但韓美“強同盟”能起到實質性的對沖作用,從而弱化韓國自身核武裝的動機。日本的情況則存在微妙的不同。與韓國相比,日本的安全利益范圍更廣,其戰略考慮中除了朝鮮威脅,還有中國威脅。由此推斷,當日本感覺到日美同盟的保護傘,沒有大到能“覆蓋”其所有的安全利益時,核武裝的動機就會增大。
美國南加州大學核武戰略學者雅克·海曼斯,在其著作《核武擴散心理:身份、情感與外交》中,通過分析歷史案例得出結論:一國尋求或放棄發展核武,主要取決于領導人的個人角色,其中“國家身份認知”發揮了關鍵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安倍晉三首相積極推動修憲、重塑日本的國家身份,是不是在為未來日本核武裝埋伏筆?雖然目前日本民意不支持核武裝,但與政治領導人的政治意志相比,民意的可變性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