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露
全球性的環保浪潮伴隨著經濟的發展而風起云涌,諸多國家面臨著如何平衡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兩難選擇。在早期的工業發展中,日本深受其害。隨著環保意識的覺醒,日本在保護環境、構建循環社會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時拓展了經濟發展的范疇。
近年來,在不斷涌出的關于中日經濟對比中,有不少解讀認為中國經濟和當年的日本經濟起飛階段存在很多相似性。在這個過程中,日本的環境管理戰略調整與經濟轉型的經驗也許能給正在建設生態文明的中國帶來一些啟示。
本刊記者專訪了暨南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日本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梅林海。梅林海教授是日本名古屋大學博士,對日本資源環境經營素有研究,對日本經濟發展背后的循環社會有著比較深入的洞察。
Q& A
N-南風窗M-梅林海
由被動轉自主的持續可能
N:日本的環境管理是如何隨著經濟的發展不斷轉型的?
M:日本二戰戰敗后,它的經濟、環境變得一塌糊涂。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重化工業的發展使得它的環境情況變得非常糟糕。隨后的二三十年間,日本的經濟開始騰飛,從一個非常貧困的狀態發展起來。
大家都知道,日本的國土面積僅是中國的1/25,但它有1.2億人口。從國土資源的角度來說,日本的資源稟賦非常差,包括煤炭資源和石油資源等。戰后隨著經濟的增長,資源問題越發顯得突出,這個資源包括兩個方面,一個就是環境資源,一個就是人力資源。這里我們主要講的是環境資源,出于日本自身的需要,它需要發展節約能源型的經濟。

上個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開始躊躇不前,迫使它進入了經濟的調整期。首先是解決泡沫經濟帶來的一系列的后果,另外一方面,就是轉向資源環境發展。事實上,可持續發展,最先是由西方國家提出來的,但是在實踐上做得最扎實的國家之一就是日本。
這方面其實不用做過深的調查,你到了日本去,無論在車站、公園、地鐵還是商場,都可以看到日本是按七種分類來回收垃圾的。比如一個礦泉水瓶,瓶子本身就要作為兩類甚至是三類垃圾來回收—首先標簽撕下來,標簽是不可以回收的,瓶子是可以回收的,但蓋子必須去掉,有專門收集蓋子的桶。
N:日本環境管理戰略實現轉型的基礎動力來自于自愿施行減排措施的企業,很多企業自覺構筑循環產業體系。但對于企業來說,他們愿意主動承擔環境責任的原因是什么?
M:日本的所有的法律,都是自下而上的。就是它先是企業內部做,然后企業做成功了,再讓政府順水推出相應的法律。
一方面,企業本身是出于自身發展的需要。企業生產需要廉價的原料,但原料從哪里來?比如說石油,日本沒有,而進口石油受國際價格波動的影響。但對于企業來說,更希望原料價格相對穩定,以此保證商品價格和市場的穩定。為了保持穩定的生產,企業最好的辦法就是掌握原料。原料從哪兒來?依靠回收。所以他們很多的企業就自覺的參與到這個回收的過程中來。
另一方面,就是企業的社會責任感。社會責任也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就是我作為一個企業,我需要有我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環境由我來保護。另外一方面,一個擁有良好社會責任感的企業會更加獲得市民的追捧。這個企業對社會、對環境都那么負責,它的產品質量還會差嗎?這也涉及到品牌形象問題。所以,一個良好的企業它一定是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二者綜合的,企業才能走得長久。
循環經濟還是循環社會
N:綠色生活逐漸普及后,日本公眾環境意識提升得非常快,在回收方面有什么具體的體現?相比之下,中國的回收又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
M:在日本,如果我要遷到一個新的地方去,要去所在地的區域所登記,他們會給一個類似于課程表的紙,上面有非常細致的垃圾回收時間和方式。
日本民眾日常的垃圾都是打包好,按照指定的時間,放在指定的地方,等待專人來收。比如說有些硬的紙盒,你還要把它折好,牛奶盒要洗干凈,把它剪開鋪平放好。在日本,電器回收還需要付費給垃圾站。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曾經處理過一臺舊汽車,花費了8000日元。這樣的公眾參與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慢慢的一個過程。
事實上,我也在國外介紹過,中國的回收效率其實是比日本高的。在日本,塑料瓶子不能賣錢,包括鐵罐子之類東西的價值化不體現在個人身上,換句話說,你拿著一兩個瓶子是沒有地方去賣的。但在中國,無論是誰撿到這個瓶子,只要我愿意拿去賣,就會有人收。很多中國人是以此為生的,因為賦予這個瓶子的價值并不低。因為可以通過回收它獲得收益,所以在中國很少有沒人要的空瓶子。
N:日本環境管理戰略在轉型中對公眾的參與非常重視,公眾能夠直接參與到全程的環境管理,這一點對于國內環境政策的發展有什么借鑒意義?
M:在國內,我們有一個詞叫循環經濟,現在政府部門里有專門的循環經濟處。不過在日本,它不叫循環經濟,它有另一個詞,叫循環社會。
其實在我看來,叫做循環社會更好,因為循環方面早已經脫離了經濟的單一杠桿,它是社會層次的東西,不僅僅是企業,重要的是還有公眾參與。如果只強調企業,那其實只能在生產和生產相關的環節上提高效率,但是你如果忽略了政府,忽略了社區,或者忽略了市民的參與,循環社會就很難發展起來。
這方面,對于國內其實是有借鑒意義的。我們要做的這些有關循環的工作,實際上是一項系統的工作,經濟手段是有效的,但是卻不是萬能的。
在國內,循環經濟從市民參與的這個上面上來說,是嚴重不足的。就比如六七年前禁止塑料袋的規定,當時我挺興奮的,覺得中國人起步遲,但政府一下令,全國立馬在一兩個月之內就全部禁止了塑料袋的使用。剛開始的時候,這項規定的效果確實不錯,政府下令確實有高效的理念,但是看現在的發展情況,實際上塑料袋也沒有被禁掉。沒有被禁掉的同時,塑料袋還漲價了。當然經濟手段也是一種管理手段,能讓人減少塑料袋的使用,但是從根本上說還需要民眾意識要發生轉變。
N:所以說日本的環境政策有社會制衡的色彩,而國內的環境管理重點放在污染治理階段,公眾的參與還需要加強。
M:這十多年來我是能看到中國社會的變化的。過去八九十年代的時候,我們也采取過制止扔垃圾的一些措施。那時候,街道天橋等人比較多的地方,特別容易看到人吐痰。于是就有部門發動街頭的老頭老太太來參與罰款。老太太們藏起紅袖章,在一旁觀察,看見吐痰的人就一把圍上去。你敢打他們嗎?不敢。不給錢走不掉,要的是五塊錢,可有人沒零錢掏出了十塊,老太太們說沒錢找。“呸!那我再吐一口。”
看到這種情景我也很無奈,這到底是為了讓人不要吐痰還是要賺錢?相比我們的經濟增長和社會的變化,市民的意識變化得太慢了。
實際上,在日本的時候,他們的攝像頭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日本公共場合的攝像頭旁邊都會貼有一個“此處有攝像頭”的提示。開始我還覺得疑惑為什么要這么做,后來才了解到,日本安裝這個攝像頭的目的不是為了抓你,而是為了威懾你,警告你,不要去做壞事。可見,這完全是另一種思維模式。在我國雖然提升公眾環境意識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這是環境管理轉型的必然趨勢。
污染和治理的平衡之道
N:實際上,日本也是經過了一條“先污染后治理”的路,再看現在的發展中國家,為什么環境問題始終難以擺脫這個困境?
M:日本經歷過很多公害事件,如著名的水俁事件,河水汞含量嚴重超標。從另一個方面說,公害事件實際上促進了民眾的自覺性,他們自己深受其害,所以需要盡快建立一個完善的制度保障自己的權益。日本在排放污染物方面,尤其是在飲用水的保護上,做得非常好。我曾經親自去調查看過,飲用水水域的河道周圍用鐵絲網圍了三層,人是進不去的。
日本有很多的這種案例,都變成環保事件里的經典案例。我說明這些并不是為了說明“先污染后治理”的合理性,我們做研究就是為了不要走別人的彎路,直接避免這一段。
在國內,企業偷排偷放情況還很多,許多地方的水質很糟糕臭不可聞。有的城市治理河涌,所說的達標其實是僅僅達到四類水質的標準。五類以上的水臭不可聞,四類其實也很糟糕,三類以上的地表水才能達到標準排放出去。可是僅達到四類水質的情況,相對于全國來說還不是最糟糕的。
借鑒日本治水的經驗,地方政府要充當環境管理戰略改革與轉型的先鋒,但單單只靠政府去唱獨角戲是不夠的,政企之間要加強環保方面的合作,與公眾之間也應該有更多的互動。逐步推進這個過程還是需要時間。
N:日本在循環經濟方面已經發展得非常好了,但是它現階段還有沒有存在什么問題?
M:日本需要在循環經濟中找到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核發電和循環經濟曾經都是日本發展的重大國家戰略,但是福島核電站事故發生后,這個戰略目標基本被廢棄,這就導致日本在循環經濟方面的目標實現會更加困難。
日本在國際上曾有一個很大的貢獻就是《京都議定書》,由日本政府主導,嚴格地去執行可持續發展的標準。核發電曾經占到整個日本用電量的1/4,對于一個巨大的經濟體來說,這1/4的能源用普通的石油煤炭等能源替代,污染排放物會非常多。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國家該怎么去實現對世界的承諾?
所以,日本就使用了很多辦法,比如說造紙企業,可以去通過植樹的方式去補償自己消耗的產能。此外,還可以通過購買的方式,也就是技術轉移。因為,客觀的生產需求必然會帶來更多的工業污染,但是為了達到排放指標,可以向發展中國家進行技術轉移。例如去幫非洲解決他們的排放問題,解決的排放部分的指標可以算做日本的,或是購買非洲國家多余的指標,同過設立一些技術基金,來幫助發展中國家實現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