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前段時間,“中產育兒鄙視鏈”“相親鄙視鏈”等話題在輿論引起廣泛反響。鄙視鏈一詞,衍生自食物鏈。食物鏈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而鄙視鏈,則是大魚看不起小魚,小魚看不起蝦米。
之后,鄙視鏈開始被廣泛運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好像都被鄙視鏈統治了,無論做什么,總有一個鄙視鏈條等著我們。職業,有職業鄙視鏈,風投>金融>房地產>IT>公關>新媒體;在不同城市工作,城市之間有鄙視鏈,北京>上海>深圳>杭州>其他;把孩子送幼兒園,也有學校鄙視鏈,國際學校>示范性幼兒園>民辦>公辦>地段幼兒園;我們旅行的目的地當然也不能免俗,南北極>歐美>日韓>東南亞>港澳臺地區>國內各地……

雖然鄙視鏈只是一種說法,更不意味著準確,但每一次有新的鄙視鏈條出現,總能夠在朋友圈引起病毒式傳播。人們調侃式轉發的背后,其實是被鄙視鏈擊中的焦慮。我們的焦慮從何而來?
幸福的“神話”
鄙視鏈的核心,其實就是攀比。鄙視鏈則是提供給每個人的對照線—你的條件在鄙視鏈中的什么位置?
攀比現象雖然一直存在,但總得有參照物,才有比較。也就是說,參照物是攀比的基礎,是鄙視鏈的基礎。在前大眾傳媒時代,很多人對他人的生活一無所知,因此他可能清貧,卻依舊過得快樂,畢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但進入大眾傳媒時代,個體封閉的世界被打開了,暴露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信息爆炸、光怪陸離的世界。誠如文化學者南帆所說,“大眾傳媒就是我們的文化感官。幾張報紙、幾個電視頻道或者幾個網站就布置出了一個大千世界的幻象”。
那么,這個幻象是否就是世界本來的模樣?并非如此。作家韓少功認為,“我們處在一個符號化的社會。這是一個傳媒社會,其次,這個社會的傳媒技術已經市場化或權力化,受控于資本化的權力或者權力化的資本。很多情況下,傳媒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公共領域,它生產哪些符號是由特定投資者和特定消費群決定的。”文化評論家王曉明也如是指出,“現在信息是分等級的,知識也是分等級的。投資巨大而獲取的信息,或關系到巨大投資的信息,往往會占據報紙頭條和電視的黃金時段。”
從整體上講,大眾傳媒呈現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著幸福神話的世界,因為只有以成功和幸福為導向的宣傳,才能夠鼓動起人們的消費欲望,這才能使資本的利益最大化。電視里上演的霸道總裁的故事,千萬身家、香車、豪宅、奢侈品;廣告常常是這樣的模式:一個事業有成的成功男人,一個年輕美麗溫柔的妻子,一個可愛的小孩,他們住在窗明幾凈的大房子里,陽光灑進來其樂融融……就像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艾略特·阿倫森在《社會性動物》一書中指出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大眾傳播的時代,甚至可以說我們生活在一個以大眾勸導為特征的時代。每當我們打開收音機或電視機,每當我們翻開一本書、一本雜志或一張報紙,總有一個人在試圖教育我們,說服我們購買某種產品”。
朋友圈的誕生,則讓這種幸福神話頻率更高地曝光在每個人面前。一方面,人們已深受大眾傳媒幸福神話潛移默化影響;另一方面,朋友圈里有一個劇場效應。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指出:“人生就是一出戲,社會是一個大舞臺,社會成員作為表演者都渴望自己能夠在觀眾面前塑造能被人接受的形象,所以每一個人都在社會生活的舞臺上竭力表演。在人際互動中,不管個人具體目標是什么,他的興趣始終是控制他人的行為,特別是控制他人對他的反應。”因此,朋友圈里每個人都那么幸福—雖然也許是“裝”的:周末去哪里度假了,晚上與愛人燭光晚餐,小孩數學成績滿分,為公司拿下了一個大案子,自己參與的某某項目將得到幾百萬美金的融資……
大眾傳媒以及朋友圈里的幸福神話,由此構成了我們的“認識裝置”:我們看到的都是別人光鮮亮麗的一面,并據此以為生活也該是這樣。這光鮮亮麗的生活,自然成了我們的參照物,鄙視鏈條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鄙視鏈的存在,首先是讓人發現了自身的“不足”。就好比一個人原本在三線城市,給小孩子報名3000元一學期的私立幼兒園,給小孩看國產動畫,閑暇時間玩王者榮耀,他以前覺得很幸福的。可一打開公眾號文章和朋友圈,才發現原來北京的房子一套價值千萬元,人家的小孩讀的是幾萬元一學期的國際幼兒園,看的是國外原聲動畫片,暑期是到國外夏令營……
原來自己沾沾自喜的生活狀態,是處于鄙視鏈的末端啊。人們不僅發現了自己的“不足”和“失敗”,觸發幸福的閾值也在不斷提高,個體的幸福感很可能就降低了。這是鄙視鏈讓人焦慮的一大根源。
單一向度成功觀?
如果將所有鄙視鏈并置起來,我們可以拼湊出鄙視鏈頂端的生活狀態:北京或上海戶口,當地有房,住的是高檔小區,從事的是年薪上百萬的高端工作,到歐美“血拼”,小孩從小讀國際學校,暑假出國游學,長大了直接到美國留學……這樣的幸福神話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有錢,成功。人人都想擺脫鄙視鏈底端的狀態,人人都想向鄙視鏈頂端攀爬,與其說人們被鄙視鏈綁架了,毋寧說人們被單一向度的成功觀綁架了。
首先是有錢。不夸張地說,金錢已成為不少人的唯一價值尺度。好壞、有用與否、美丑與否,乃至于幸福與否,完全取決于金錢的多寡。韓國《韓經商業周刊》曾描述這種“中國式金錢觀”:喜歡錢、能賺錢、愛攢錢。《新周刊》出版了以“中國欲望榜”為題的網絡調查報告,排在第一位的是“更多的錢”。
總之,就像托克維爾所言:“金錢已成為區分貴賤尊卑的主要標志,還具有一種獨特的流動性,它不斷地易手,改變著個人的處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幾乎無人不拼命地攢錢或賺錢。不惜一切代價發財致富的欲望、對商業的嗜好、對物質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為最普遍的感情。”
當有錢成為最普遍的情感,當有錢成為成功最重要的指標,當有錢成為人們唯一的價值追求和幸福準則,人們自然對平凡的生活充滿恐懼。租住房子,擠地鐵,朝九晚五地上班,小孩上普通學校和普通的培訓班,每年勉為其難地到新馬泰或日韓走一圈……這其實才是大多數平凡人的平凡生活,但它卻被拋擲到鄙視鏈的底端,不被人們接受和認可,被嘲笑和譏諷。套用媒體人李海鵬的一個說法,認可鄙視鏈的人其實都是“成功動機過剩”的人,“好像我們的智力不足以應對不追求成功的生活”,好像除了有錢和成功以外,其他的生活都不值得過了。
拒絕被綁架
很顯然,被鄙視鏈綁架的人,往往很難幸福和快樂。鄙視鏈邏輯上有一個致命缺陷,它往往將個別例子當做參照系,并以此來衡量普遍。比如在任何社會結構中,所謂的有房有車有戶口,經濟自由和財務自由的“成功人士”連1%都不到,如果每個人都以這1%為幸福指標,那么這個社會上永遠有超過99%的人是不幸福的。另一方面,鄙視鏈在不知不覺間將成功和幸福的標準單一化、狹隘化和庸俗化了。人人生而不同,每個人的價值標準不同,每個人的幸福取向不同,很多幸福雖關乎金錢多寡和成功與否,但更關乎個體價值的實現和內心世界的豐富多元。
從這個意義上看,打破鄙視鏈,就是打破枷鎖。個體必須有足夠的定力和洞見,才能不被鄙視鏈所困。但除了個體的作為外,我們所處的社會是否也有需要改善的地方?
前文所引用的托克維爾的那句話,其實也觸及到了金錢與階層之間的關系。在當下中國社會,階層更近乎于一個經濟學上的概念,上流階層、中產階層、社會底層,在一定程度上是經濟能力、金錢多寡的差距,鄙視鏈的等級對應的也是階層差距。
1998年的新華字典中關于“前途”一詞,有這樣一個例句:“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這個例句有著關于良善社會的想象,即無論人們處于什么樣的階層、有著什么樣的職業,他們都有平等的起點、平等的權利,遵循平等的規則。就像梁文道說的,“什么是好的社會?我想象中應該是這樣:一個人他可以是個清潔工、或者公交司機,但是他覺得他日子還不錯,沒有大富大貴,但是可以很舒服地過日子,孩子能上學,病了可以看醫生。這是一個愿景。”
眾所周知,近二十年來中國社會迎來前所未有的高速發展,但也帶來了一些“發展中的問題”。比如階層之間的分化,社會對弱者的保障仍不完善,馬太效應影響著資源的配置,有錢人才能進入好的學校、交得起昂貴的補課學費、抵擋得住種種疾病風險。進了中等技術學校的李萍或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的“我”,較難擁有所謂“光明的前途”。人們的成功觀和幸福觀也因此在不斷窄化、單一化和庸俗化。
從這個角度上看,鄙視鏈的泛濫成災,人們艷羨于鄙視鏈頂端“有錢,成功”的生活,其實折射的也是一種階層向上流動的焦慮。對于此,我們也寄望于整個社會大環境能夠更加公平正義,讓每個人—無論什么階層、什么工作,都得以追求他們所期望的更好的生活。
而對于個人而言,須有足夠的定力與洞見,才能不被鄙視鏈所困。回歸平凡的生活,才能找到幸福的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