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


隨著網絡綜藝節目《中國有嘻哈》火遍大江南北,“你有freestyle嗎”“為你打call”“diss”等嘻哈術語席卷了各大社交平臺。據統計,該節目首播4小時內播放量破億,單期播放量高達2.7億。無論懂不懂嘻哈音樂,幾乎每個人都在試圖融入這場盛會當中,生怕錯過了這次消費熱點的機會。
雖然這場Party叫《中國有嘻哈》,但其實是把“嘻哈音樂”等同于“嘻哈”。“嘻哈”是一種獨特的青年亞文化,在年輕人當中廣受喜愛,但在其他年齡段的群體中就較不受待見。如果要給嘻哈文化“認父母”,可以認為非洲文化是父,美國社會是母。從非洲來的黑人們了帶來原始部落的流行文化,在英文中稱為“Hip-Hop”,而美國社會提供了養育它的土壤和包容其成長的空間。經過幾代人的傳遞與創新,嘻哈文化逐漸演變出了自己的內容體系,嘻哈音樂就是其中的產品。
而Freestyle是嘻哈音樂里的即興說唱,代表了一類說唱風格。“打call”是嘻哈音樂里的行話,支持誰就為誰“打call”。“diss”在英文里的意思是“羞辱”,在嘻哈圈類似于下寫檄文、下戰書……這些有趣的符號,讓我們在觀看《中國有嘻哈》之余,會發現嘻哈音樂圈更像一個江湖,這里居住著一群血氣方剛的青年,一有不滿就寫歌打個嘴仗,時刻“keep real”來本色出演,但在外人看來,那里更像是一間庇護所,保護了那些不愿加入主流文化的年輕人,得到精神的庇護。
何為嘻哈音樂??
在上世紀60年代,嘻哈音樂誕生于美國紐約市的布魯克林區和南布朗克斯區。那里是傳統的黑人聚集區,也是受到種族歧視最厲害的地方之一。毒品、暴力、貧窮、疾病等問題困擾著這里的黑人青年們,對于社會資源被白人大量剝奪和占據,他們的內心充滿了絕望與憤怒,但“美國式民主”的桎梏讓他們無可奈何,為了排遣煩惱和訴說不滿,一種非主流的演唱方式—嘻哈音樂在他們之中悄然誕生,與涂鴉、街舞、紋身一同構成了嘻哈文化,并成為他們表達自我與宣泄情緒的文化符號。
來自四川的光光今年23歲,是音樂專業的科班生,他從技術層面向我講解了嘻哈音樂所包含的四要素:念白、唱腔、感情、伴奏。被稱為Rapper的嘻哈音樂歌手如果想完成一曲說唱,他必須完成三個條件:第一,快節奏下的“念”歌詞;第二,歌詞足夠長的同時做到押韻匹配;第三,吸引人的唱腔。看似簡單的條件,實則不易。正如當年周杰倫的《雙截棍》紅極一時,但卻鮮有人能完整唱一遍,因為歌詞383個字需要在201秒內念完,平均每個字0.52秒。
說唱的內容在早期體現了激進與反社會兩種特點,不僅包含了對主流文化的反抗,更衍生出了對傳統價值觀念的反叛,其中體現對犯罪、吸毒等不良行為的贊美。而國外的“人民公敵”(Public Enemy)、國內的“紅花會”等說唱組合,直接把抵抗色彩展露在取名藝術上。作品的創作也不遵循常規,嘻哈歌手通常自己寫詞譜曲,追求自由獨立的創作方式,打破了慣常的創作流水線,不愿成為一個“樂器”。
在90年代的《霹靂舞》爆紅之后,嘻哈音樂也開始了自己的“中國化”之路。在其過程中,中國青年對嘻哈文化進行改造,加入“中英混雜”、“方言說唱”等新元素。由于不存在種族矛盾,青少年的迷茫與叛逆構成了嘻哈精神的核心,體現在情感的表達與社會的描述,弱化了反抗性而強化了宣泄性。
而光光從小就接觸了嘻哈音樂,“我那時候覺得這個很酷,說出了自己不敢說的”,后來他對嘻哈印象不僅僅是“臟辮、耳環、金項鏈,一樣不能少”,而更多是其中富有張力的個性,這種個性不同于“單純的狂妄”,更多的是自嘲式反諷。在歌詞里有豪車、有美女、有金錢,但現實生活中卻常“為五斗米折腰”。
“我覺得嘻哈音樂中蘊含的力量是讓其獨樹一幟的原因。”光光說,這種力量源自“反骨”精神,用歌詞去抨擊現實、勾勒未來,但嘻哈音樂由于自帶消極屬性,一直被中國主流音樂圈排斥在外,這導致它在《中國有嘻哈》節目播出之前,還屬于小眾娛樂,處于“地下狀態”。除了一些大咖外,大部分說唱歌手處于社會底層,而聽眾也以底層青年居多,甚至比賽也常常是“地下狀態”。
嘻哈音樂在宣揚反抗、顛覆傳統的同時,也在創造新的藝術欣賞形式。嘻哈歌手以做真實自我的態度去幫年輕人說出他們不敢說的想法,用標新立異的服飾吸引他們加入這場反抗的潮流,最后以日漸增多的嘻哈受眾形成獨立的音樂風格,并撼動了主流文化的根基。這是一場自然而然的過程,既無法避免,也無法阻攔。
自由的庇護所?
來自安徽、生于1995年的青年羅研現正在北京一家大型媒體實習,他也是一名嘻哈音樂愛好者。羅研說,他從小在一片“毫無嘻哈土壤”的環境中成長,身邊沒人聽嘻哈,甚至認為所謂嘻哈只是非主流的“嘻嘻哈哈”。但在初中,他第一次接觸到嘻哈音樂就馬上“深陷其中”,儼然“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他對西方的嘻哈歌手,Jay-Z、Snoop Doggy、Drake等,可謂是如數家珍。對他來說,嘻哈音樂不僅是街頭文化,更是代表了一種生活態度。
而在大洋的另一端,當時的嘻哈音樂得到美國人的追捧,成為當時最暢銷的流行音樂之一。同時,嘻哈音樂與美國各地的音樂風格進行融合,形成具有地域屬性的音樂唱法,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與中國仿佛是黑夜與白晝的差別。
盡管年紀尚輕,對嘻哈音樂的內涵并不了解,甚至歌詞也要看著翻譯才能理解,但嘻哈音樂所表達的態度深深吸引了羅研。“美國嘻哈音樂的歌詞有正面也有負面,經常用金錢、毒品、暴力、女人、豪車描繪黑幫生活,但我更多的是欣賞他們的自信到自大的那種態度,仿佛一針雞血讓我五臟六腑活躍起來。”精神力量是吸引他堅持聽嘻哈的動力,這仿佛是一場虛擬在場的儀式,只有歌手與聽者兩人,態度上的一致性勾連著二者,但感情的認同才是觸動心靈的炸藥,引起自我的持續性震蕩。
古希臘學者說過音樂與情感相連,音樂好壞可以影響人生軌跡。以前存在“嘻哈音樂是壞音樂”的觀點,但這點似乎不能體現在羅研身上。他說嘻哈音樂對他最現實的影響,只是促使他購買AJ、Supreme等潮牌,在穿著上與自己的嘻哈偶像靠近。雖然模仿不了,但至少穿得可以相似,以體現嘻哈身份的認同。

《中國有嘻哈》的火爆把處于“潛水”狀態的嘻哈音樂和說唱歌手們一同炸出了水面,許多以前不關注嘻哈的樂迷紛紛投身各個Rapper旗下,為他們搖旗吶喊,以及小眾的潮牌變成遍地都是。羅研也感覺到這股熱浪的襲來,這讓聽了十多年嘻哈音樂的他有點不適,他說:“以前覺得沒什么人聽,現在發現微博、百度都是講嘻哈。但是以前喜歡嘻哈的是一批人,現在喜歡的又好像是另一批人。”對于老樂迷來說,似乎有一種圈子被侵略的感覺,但對嘻哈音樂來說是件好事。
對于正在廣州一所高校讀研的苑佳興來說,嘻哈不僅教給他態度,還幫助他走出失戀的惆悵。苑佳興來自山西,在大二時,他與談了近兩年的女朋友分手,生活陷入了迷茫。在無意中,他聽了美國說唱歌曲《I Need A Doctor》,歌曲中講述了一位兒子被車禍帶走的父親鼓勵一個失戀的男孩走出生命中的陰影。這首說唱成就了美國最偉大的嘻哈歌手艾米納姆,也讓苑佳興在其中找到了情感的共鳴。“說唱讓我知道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玩嘻哈音樂是自由的,不像高雅的歌劇需要正襟危坐或是華服在身。歌手和聽眾隨意打扮,在狹小的空間里跟著音樂去扭動。臺上的人和臺下的人沒有太大區別,因為臺上吼得聲嘶力竭,臺下也喊得“聲力交瘁”,但這意味著二者在情感上完成了認同的儀式,并在這場儀式中把負面情緒通過嘶吼的方式通通排解。當儀式結束后,大家重新回歸自己的生活,該干嘛干嘛去。看似喧鬧的嘻哈專場,實是為疲憊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絲安寧與放松,以躲避現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幸。
這與黑人青年創造嘻哈音樂的初衷一樣,用張牙舞爪的歌詞來發泄不滿,用爆炸式的節奏表達憤怒,用情感的外溢完成精神上的解脫,最終與現實生活達成和解。這或許聽著像小孩子發脾氣一般,但羅研說:“喜歡源自感情認同,沒必要壓制別人的樂趣,人生已經如此艱難,還不能讓人耍耍嘴皮子么?”
庇護所里的尷尬?
嘻哈音樂在中國爆火,今年也被稱為“中國的嘻哈元年”。但獵奇心理或許是其中的主要原因,許多人不是嘻哈音樂所蘊含的文化所吸引,而是被說唱的新鮮感、歌手的顏值、口口相傳的人氣拉入了這場人為塑造的儀式當中,并不由自主地隨波逐流去尋找自己的興趣點,間接消費嘻哈音樂。
因為節目的需要,歌手們收斂起“地下狀態”的戾氣,努力營造“愛與和平”的同時,也摻雜了一些矛盾點,制造話題來吊住觀眾們的胃口。為了迎合觀眾的音樂審美,在唱法上也向流行樂靠攏,減少了原有的獨立性與憤世嫉俗。這與大多數口味“小清新”的受眾拉近了距離,更加快速地將嘻哈音樂推向受眾。
苑佳興的同學王姿懿最近也因為節目迷上了嘻哈音樂,對她而言,才華橫溢的偶像和緊張刺激的沖突情節是最大的“賣點”,但有時也會受到粉絲間的霸凌,“每次看完節目去微博發文,經常會收到挖苦我的評論,無非是嘲諷我支持的歌手。”這樣的套路并不少見,為喜愛的歌手建粉絲群、拉選票,以及攻擊其他歌手的粉絲……許多粉絲們把追韓星的熱情搬入了《中國有嘻哈》。
但沒想到的是,嘻哈歌手不像韓星那樣善于討好粉絲,他們其中不少人甚至拒絕“被商業化”,寧可選擇繼續維持“地下狀態”,也要保住自身的獨立性。一旦不買粉絲的賬,就會遭遇粉絲的“背叛”:威脅把選票投給別的歌手、被粉絲在微博留言中圍攻……當粉絲們希望用嘻哈歌手來代替自己的韓星,以填補韓星減少中國活動之后的空白,悵然若失地發現這些嘻哈歌手活得我行我素,難以馴服。
有人借此嘲笑說,這些追嘻哈的人都是當年追民謠的。但欣賞音樂本身不存在“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之說,而嘻哈音樂走向大眾必然要接納新的人群,盡管大家因為喜愛嘻哈而進入了這間“庇護所”,但新進者們卻受到了圈內人本能性的抵抗,他們被認為不懂嘻哈,連陳冠希在接受采訪時都在大吐苦水,抱怨嘻哈音樂不應被“褻玩”。如同各種不同領域一樣,這里也存在不成文的“歧視鏈”。苑佳興說:“受眾多是好事,但是只懂其中的20%就來評論另外的80%讓我反感。”

在嘻哈圈子里,“土著居民”地位最高,他們對嘻哈音樂乃至嘻哈文化有著深刻理解,其次是“外來戶”,經過長時間的熏陶,也具備了欣賞嘻哈的能力,最后是“流動人口”,屬于初來乍到的嘻哈新人,由于對嘻哈一知半解以及不合群的“追星”方式,令前兩類人不滿。尷尬無疑是形容新粉與老粉的最適詞語,而這種尷尬可能還會持續很久。
進入庇護所的人好像“難民”一樣,但成為這里的一員并不可恥,畢竟這里提供了表達的安全和精神的舒適。不過,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待在這里并不是長久之策,實現歌詞里的美好憧憬遠比單純歌唱要好得多。人可以短暫寄居于精神世界,但不能永久脫離現實生活。湖北女孩小芮告訴我,她哥哥在80年代就開始玩嘻哈,曾經因為家人反對差點撕破臉,如今也脫下了潮服、耳釘,拿起了保溫杯,開辦了一家街舞俱樂部。“柴米油鹽,該有的還是得有。”
本屆《中國有嘻哈》的冠軍GAI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說:“我想更多人聽到我的音樂,我不想在地下那個臭水溝里,拿著所謂的自己有個性來當借口,說成自己不愿意去被別人改變。”這符合他的真實人設,也說出了許多說唱歌手的心聲—成功。
GAI說,他依然自我,但“可能自我的比較文明一點”。而對其他走出地下的說唱歌手來說,也是如此。有人會繼續選擇地下,在原本的庇護所中做自己喜歡的,一切照舊;有人會勇于突破站上地面,迎合粉絲,或許有一天他們也會變成主流,或許那一天只是空頭支票。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他們的選擇,這也符合他們一貫的原則—堅持自己的態度。
如果有一天嘻哈音樂成為了流行文化,仍會有一間精神庇護所為不愿認同的人一直開放,允許他們去說“No”,這是一個成熟社會應具有的強大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