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



日光透過藍色的窗簾,在室內打下淡藍色的光、五彩繽紛的糖果誘惑著觀眾、蔓延的燈泡串泛著溫柔的黃光,金光閃閃的簾子從樓上一直高垂而下……唯美、極簡,而又帶著隱喻,隱秘的方式為作品帶來了開放的解讀可能,如何詮釋、如何解讀,似乎讓展覽有了活力。
這是上海外灘美術館正在舉行的費利克斯·岡薩雷斯-托雷斯個展,而且是岡薩雷斯-托雷斯在中國首場大型綜合回顧性展覽。
20年前,這位美國傳奇藝術家因艾滋病并發癥而去世,展覽呈現了他在1987至1995年間創作的39件(組)作品。尖銳的敏感性是岡薩雷斯-托雷斯作品的特點,他的作品展現了公其與私人、集體與個人之間的張力、融合與對抗。岡薩雷斯-托雷斯的許多作品都以身邊日常的物件為材料,燈泡、掛鐘、糖果、鏡子,甚至一串日期都是作品本身,他的作品與概念藝術和極簡主義有著重要的關系,觀眾在視覺、觸覺乃至味覺的多重體驗中解讀作品,而這些解讀,是多重而多變的。
間距說:“與其說這是某個藝術家的個展,還不如說這是沒有藝術家的神話。”岡薩雷斯-托雷斯出生于古巴,20世紀70年代晚期定居于紐約,在紐約,他開始學習藝術以及進行他的藝術實踐,到1996年他去世前,短暫的創作時光豐富而多產。岡薩雷斯一托雷斯的回顧展便是紀念他逝世20周年,然而,這個展覽卻讓人不禁想起了他離世前的那個年代,算一算,從艾滋病首次出現并對紐約藝術界產生影響到今天,也整整35年了。毀滅與重生,唯作品凝固著回憶。
艾滋與災難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性解放”以及同性戀文化盛行,一度出現了無比“美好”的景象,甚至過度泛濫并帶來了一系列殘酷的后果,其中最為無法預測的災難便是一種疾病的出現。1981年美國出現第一位艾滋病人,次年,這種疾病被命名為“艾滋病”,不久以后,艾滋病迅速蔓延到世界各大洲。對性的過分放縱讓人們為此付出了沉重的生命代價。思想開放、前衛的藝術家們更是在這一場突如其來、無法預測的災難中首當其沖地遭受重創,許多藝術家因此而離世,而其中最為嚴重的,可能是紐約的藝術界,羅伯特·梅普爾索普(Robert Mapplethorpe)、安妮·萊博維茲(Annie Leibovitz)、起亞·雷貝加(Kia Labeija)等人,包括岡薩雷斯-托雷斯都一一離去。艾滋病,幾乎摧毀了美國當代藝術,卻也同樣地激起了一場極具影響力的運動,讓美國當代藝術重新站了起來。
艾滋病出現后一度被認為是“同性戀者瘟疫”,足足花了四年的時間,美國政府才正視艾滋病的危害,并在四年后首次公開討論處理此疾病的措施。期間,美國的同性戀團體一直處于驚恐和無助之中,一些行動主義者和藝術家團體憤怒并開始抗爭,1987年,致力于艾滋病研究、政策和治療的ACT UP(艾滋病解放動力聯盟)成立,藝術家們也開始參與其中,如Gran Fury、General Idea和Group MateriaI等。
岡薩雷斯-托雷斯就參與過其中兩個組織。他在20世紀80年代時加入了“Group Material”,是一名活躍的社會積極分子。Group Materia[在1989年舉行的“艾滋時間軸”(AIDS Timeline)展覽中,按照時間順序用圖解法表現了十年里發生的各種關系、模式和決裂,參展藝術家們通過寫在墻上寫下文字以及鋪設開的各種材料碎片,探討了對艾滋病的分析,并展示出官方和大眾媒體對艾滋病的宣傳在疾病的物質條件的形成中是如何發揮作用的。
還有艾滋病積極先進集體“Gran Fury”,這是“一個被憤怒所聚集起來的團體,致力于開發和利用藝術的力量來結束艾滋病危機。”十一位藝術家以視覺藝術的形式為艾滋病主題創作出一系列作品,岡薩雷斯-托雷斯也是其中一位成員。團體成立那年他們創作了作品《讓記錄呈現……》(Let the Record Show),一個安裝在百老匯Soho區新博物館舊址窗戶上的霓虹燈裝置,粉紅色三角形是代表納粹在集中營給同性戀者的標志,三角形下面閃爍-著“沉默=死亡”的文字閃爍著,這是諷刺當時人們(一些政治和宗教領袖)對同性戀的恐懼、無知以及厭惡之情,每一個字母下面的混凝土板上都如墓志銘般刻著歧視的罪證:從對艾滋病的失實陳述到完全忽略這個問題的公眾沉默。
“偉大的藝術確實誕生于面對疫情的憤怒、悲哀以及困惑。”
身陷疫情的藝術家們在孤獨和恐懼中站了起來,摸索出一條頑強的藝術之路,目睹疫情的藝術家們也紛紛加入到關注艾滋病的主題創作中,于是,我們看到了上述的“讓記錄呈現……”、以記錄動物祭祀暗喻艾滋病肆虐的作品“無題(野牛)”(大衛·沃納洛茲)、安·P·梅雷迪恩和伊蓮娜·Y·羅莎的“白宮的橢圓形廣場”,于是,我們看到了公共藝術“沒有藝術的一天”,還有貝納通廣告“接吻不會殺人:貪婪和冷漠才會”(1989)、羅伯特梅普爾索普的《自拍像》(1988)、基斯·哈林的《未完成畫作》(1989)等等。
身處這一特殊時代背景的岡薩雷斯-托雷斯也創作了一些列具有代表性、影響深遠的作品,尤其是在1991年,他的同性戀人羅斯(Ross taycock)死于艾滋病并發癥前后。但如果岡薩雷斯-托雷斯以及其他藝術家們的作品僅僅是局限于艾滋病這一單一視角創作的話,那他們的藝術便只是一種宣傳手法,而不能撼動世人。藝術之所以具有與眾不同的力量和生命力就在于能與特定的時代以及社會背景產生關聯性對話,而不只是進行狹隘的程式化轉譯。這些優秀的藝術創作能夠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至今,仍能讓人在審美體驗中產生情感的惻忍,并超越在那一段悲情歷史語境下對單一群體的關切,擴展到在總體層面上進行關于平等權力等問題的討論。
岡薩雷斯-托雷斯在自己的愛人離世不久后,也因艾滋病逝世,生命就像他的作品“無題(完美愛人)”那樣,再有默契的戀人,就時間步調一致的兩個鐘表,總有一刻,其中一只會先于另一只停止走動,常與無常,生命如此,其他情況亦是如此。
堆落在角落的“無題(羅斯在洛杉磯的肖像)”是重量為79.4公斤的、用彩色玻璃包裝的糖果,隱喻羅斯體重的重量取代了所謂的“肖像”,這堆隨著時間推移不斷被觀眾拾取食用的糖果就像生命的不可逆過程,我們一邊將之消耗殆盡,一邊卻矛盾地希望其重現從前。各種隱喻和文本解讀線索在這些30多年前的作品面前,在不同語境的解讀和體驗之間,已然產生了變化,變得更為宏觀。從輿論導向、少數群體的代表,到更為個人化的主題,例如后工業社會對個體性格的壓抑,愛情與時間無可挽回的逝去等,新的解讀,也許更具意義。
疾病與藝術
演員布萊德·戴維斯在逝世前的日記中寫道:“我生活在一個自稱能夠與艾滋病做公開斗爭的影視界,但事實上,一名演員如果被認為患有性病——且不說艾滋病,他的表演生涯將就此完結。他將首先成為輿論和偏見而不是疾病本身的犧牲品。”
是的,疾病帶來的痛苦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在社會的輿論壓力以及自身的羞愧、恥辱感中,人們的情緒有著巨大的波動。除了艾滋病,像癌癥等其他疾病也會引來社會強加給患者的各種說法和污名。當藝術家在試圖擺脫疾病帶來的各種身心痛苦時,抉發出一種藝術精神。
曾經肺結核一度被認為是藝術家“優雅”、“細膩”、“善感”的指標,是一個人才情的標記,因為面對疾病,藝術的創造力似乎更加勃發。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就將疾病看作為“刺激豐富多彩生活的興奮劑”,還將疾病說成是創造力。似乎真的,疾病對藝術創作起到了不少影響作用,它使人們喚起了生命的意志并開始認識到個體的特殊性,神經系統也會變得敏感起來,當然,在社會和時代等環境因素的激發下,創造力不可遏制地讓藝術家們找到了完美的出口。在托馬斯.曼《病的哲學》中,疾病被視為一種提煉生活、超越現實、提高個性品格和認識能力的狀態,是走向更高級的精神健康的起始,或成為一種特殊境界的源泉。當然,我們不歡迎疾病,它不斷地挑戰著人們的尊嚴和自信,但有時卻又不得不說,在藝術創作面前,疾病“不僅僅是身體的一種病”,它真能讓人上升至更高的精神意志。
回顧岡薩雷斯-托雷斯,不僅僅為了回憶他和他的藝術,更是為了紀念一段與疾病有關的歷史。
(編輯:九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