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這里的“子”說的是孩子。一年多來,“執子之手”,與子同行,看過不少風景。且容我折幾枝帶露之花,聊待日后追憶。
旅行賜人放任的時光,遠離家長里短,無須買菜做飯。烹烹煮煮,偶一為之,新奇愉悅;日日躬親,難免降為瑣屑的折磨。去日苦多,怎好老在油鹽醬醋、左鄰右舍中消磨?
旅行也是日常的變奏,可以親子同室。同室,分享隨身的空氣,猶如進入彼此的衣飾,當是對人嚴峻的考驗。想想從前的大學宿舍,地北天南的個性都得接受漫長的磨合。嬰孩夜哺數次,同室天經地義。那些疲憊的日子里老是夢中被啼醒,不知今夕何夕。迷蒙中扭開小燈,蒙眬中看著精致的小臉,讀他由饑入飽的微妙表情。隔扇上映著母子剪影,仿佛地久天長。天長地久也不過那么幾年。孩子們有了自己的房間后,夜晚我會去關關窗、蓋蓋被,聽聽天籟般的呼吸。
丹丹平時經常是下了課就去學吉他打網球或與朋友泡快餐店,周末則常去學開滑翔機,早出晚歸,是以日日朝夕相處而鮮有對話。三人旅行,仿佛回到了從前的親密時光。陌生的土地、初醒的眼神、好奇的心,所見所聞皆成話題。睡前常會為他們按摩,足三里、三陰交、太沖、涌泉……看著他們香甜入夢。
在威尼斯,旅館是一條船。水面的日影透過舷窗映在內壁,瀲滟明媚又恍惚迷離,躺在小窄床上,三人都看得入迷。當初一輛舊車一頂帳篷兩個睡袋伴著一對窮學生探尋世界,如今故地重游,二十多年已如白駒過隙。丁克時代品茗品酒練瑜伽功練合氣道,附庸風雅;自從赤子來臨,天地變化。日語里“育兒”與“育自”發音相同,育兒也是育自。
非日常的時空有著非常的濃度與密度,親子融融。
有些外文詞匯音譯成中文后繪聲繪色且韻味雋永,像嘉年華、翡冷翠,像宜家、樂高。日本的家里有兩大箱樂高,裝了拆拆了裝,孩子們不知度過多少快樂時光。
一個周末,丹丹去學開滑翔機,我和陽陽坐火車去查理溫泉。孩子們喜歡飛機,我則喜歡火車,尤愛未裝空調、席位寬大的舊式火車。日本的溫泉用來泡,捷克的溫泉卻用來喝。溫泉之鄉多的是前來療養的白發老者,滿街遲暮之感,更顯得中國游客虎虎有生氣。“這煎餅一盒兒才一百克朗,我買了十盒兒!”“真便宜,我也要!”這些對話陽陽都聽得懂,笑瞇瞇在旁觀看。一行五六人中于是就有三四人提上巨大的購物袋,士氣高昂。
又一個周末,丹丹又去學開滑翔機,我要看書,陽陽偏要跟我玩兒。平時白天不準看電視,現在特準他看,他不看;讓他看書、練琴,做夢吶;讓他自己玩兒,他說沒玩具,沒得玩兒。“就給我半個小時吧,然后我帶你去玩具店買樂高?!毖援呂矣窒葸M沙發。一會兒陽陽過來拉我,直拉到電腦前,喜形于色道:“找到了,布拉格最大的玩具店!”我原只打算出去散散步,順便到附近小店看兩眼,他倒拿針當棒槌。而且,他怎么就會查電腦了?
哈姆利玩具店實在是兒童夢境、兒童樂土。陽陽坐在挖掘機里挖彩球,又按鍵操縱汽車模型玩賽車,還乘坐蛇形大滑梯從二樓溜到一樓,如魚返水、如虎歸山,樂土樂土,爰得其所。其實他比店里多數兒童都要高個半頭,如此這般更似舊夢重溫,他倒不見感傷。離開哈姆利時,當然,手執樂高。
陽陽三歲時曾帶他去沖繩,他愛極了鑼鼓喧天的沖繩舞蹈,一遍一遍看。“陽陽喜歡熱鬧的生活。”我說。“陽陽喜歡跟媽媽在一起的生活?!标栮柤m正。
陽陽愛唱反調。學漢語,丹丹已鬧了不少笑話兒,如把“臉上長了個包兒”說成“臉上長了個包子”,把“笑一笑十年少”的“少”讀成第三聲;陽陽更是后來居上,正話反說,把“白斬雞”說成“白雞戰”,把“二百五”說成“五百二”,把《春曉》背成“春眠不覺曉,花落知多少。夜來風雨聲,處處聞啼鳥?!钡さぴ趯W校剛學了美術史,旅行中逢美術館必入,眼看書本上的知識鮮活起來,興奮莫名;陽陽則處處作對,七歲八歲狗也嫌,三人總是掙扎一路。八歲生日,吹熄蠟燭后陽陽問眾人:“知道我許了什么愿嗎?”眾皆答錯,陽陽正色道:“下次旅行就是玩兒,不去教堂、不去博物館、不去美術館!”然而新的旅行中哥哥和媽媽還是舍不得不去,陽陽寡不敵眾,義憤難平。
水上城市斯德哥爾摩不似威尼斯般旖旎柔媚,卻自有北國的豁朗大氣。逛完老城后乘船前往尤爾格丹島,打算參觀島上的斯堪森露天博物館。從船上望去,對岸旋轉飛騰、光怪陸離的樂園景象煞是誘人。斯堪森博物館近在咫尺,卻被瑞典最古老的游樂園綠島游樂園擋住了去路,過山車、跳樓機、夢魘屋仿佛都在自信地宣告: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我對游樂園之類素來漠然,這些年東京近郊的高尾山去過二十多次,東京迪士尼樂園卻從未領孩子去過。然而陽陽執意游園,且振振有詞:“一直都是聽你們的,你們也得聽我一次!”于是哥哥陪著進去,媽媽在外枯等,直到暮色四合,陽陽手執一團足球大的棉絮糖凱旋。
“當孩子真不容易。”七八歲時丹丹曾如是說。
漫長的冬日,銀灰的雪地鉛灰的天空仿佛亙古不變。摸黑起早做飯送陽陽上學后就龜縮在家,下午去接陽陽才與世界又有了接點。然而漫長或許只是想象,長靴踏雪的澀澀感觸尚在,不覺中已是四月,積雪漸融,春風乍起,不容低回。
復活節也像圣誕節,街上早早張燈結彩。復活節前晴暖的星期天下午,陽陽要去廣場看熱鬧,丹丹不情愿,快五點了三人才磨蹭出門。瓦茨拉夫廣場更像一條寬闊的大道,然而卻是再著名不過的廣場。外子說當年他就在其中,見證了歷史。而我也曾在人群當中,前后左右層層疊疊都是人。人多的地方總讓我郁悶。外子與我年歲相仿,他的輕松平和亦讓我郁悶。若活得自然些,丹丹陽陽大概還會有幾個小兄小弟,大家過熱鬧生活。從瓦茨拉夫廣場又來到老城廣場,一般的花團錦簇,熙熙攘攘,丹丹卻始終木著個臉不言語。endprint
于是跟著丹丹走,陌生的地方我都喜歡。三人坐十四路有軌電車到終點再轉八路坐到某站下車。沿路走下去,但見植物建筑皆別致耐看,與城里的蒼然古色又自不同,遂問丹丹來這里是否誤打誤撞。丹丹答曰,去學吉他老路過這一帶,一直想探個究竟。未幾左側現出專供步行的幽幽隧道,丹丹眼睛一亮道,前面一定有路。隧道深深,中段昏昏暗暗,只好壯起膽子,大聲說話。終于見到光亮,舒一口氣。出來便是緩緩的山道,陽陽卻喜歡爬陡坡,想盡快到達山頂,大家隨他。山上豁然開朗,花木扶疏,夕陽西下,布拉格城盡收眼底。兄弟倆歡欣鼓舞,蹦跳著下山,還在山腳下發現了一家饒有滋味的印度餐館。
復活節連休五天,三人去了柏林。習慣了布拉格的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再看柏林總不免心情復雜。從旅館走幾步就到凱撒·威廉紀念教堂。刻意保留的教堂殘骸外部觸目驚心,內部驚心觸目,毀掉的真的就毀掉了。教堂前蠟燭山積,到夜晚點點燭光仿佛在為去年圣誕市場的死難者招魂。
在柏林最高建筑物—柏林電視塔上,丹丹指著塔下風景問我看出什么門道兒沒有,讀腐了書的教書匠無言以對?!澳憧矗彼f,“柏林墻原來在那兒,墻這邊兒跟墻那邊兒建筑多不一樣?!蓖靼亓帜沁叞导t屋頂居多、錯落有致的街區,再看看原東柏林這邊林立的高壯平庸大白樓,納悶兒自己怎么就會視而不見。下了塔又來到柏林墻舊址和查理檢查站,參觀了柏林墻博物館,丹丹還買了一小塊兒柏林墻的碎片。第二天與定居柏林、多年未見的老同學聊到丹丹的發現,她頷首微笑。
黃昏時分從奧蘭多飛往邁阿密,機艙里疏疏落落地只坐了二十來個人。平時乘機,若訂不到兩個鄰窗位子,兄弟倆總是協商好,起飛你靠窗降落我靠窗。我亦喜看風景,哪輪得上。這次陽陽原是靠左臨窗,丹丹移到了陽陽前面,臨窗,我亦離開陽陽一直向右移,臨窗。也許是見多了宗教畫,彼時的天色云影看來亦頗有宗教感,灰白灰黃的云朵由夕陽鑲上深橘的光邊,舒卷變換、似有神啟。未幾云層膨脹,澎湃成深灰淺灰的棉絮,細而亮的閃電穿梭其間。
云里霧里雨里,飛機行駛著,很快已開始下降。地面的住宅、泳池越來越清晰,機場看上去就像丹丹小時候用積木搭出來的。積木越來越大,又越來越小,模糊難辨。初以為云層作怪,很快覺出這飛機真的又飛高了。事故?劫機?這可是在美國!我想坐到丹丹旁邊,向準飛行員問個究竟,卻見原坐我前面的長發女生早已坐到了丹丹旁邊,兩人正談得不亦樂乎。坐在后面的陽陽似乎也很興奮。兩人說呀說,直到飛機再次下降并踏踏實實地著陸、艙內掌聲四起為止。四十多分鐘的航程飛了快兩個小時,機內廣播解釋說頭一次降落時因有不明飛機停在跑道只得再升、再飛。乘客開始移動,女生與兄弟倆道別,又向我這邊點下頭,飄然而去。她身著另一家航空公司的黑制服,身材停勻,模樣頗似拉斐爾筆下那位“草地上的圣母”。
去海灘的路上,丹丹說她叫S,佛羅里達人,也喜歡飛機,大學畢業后已當了一年多空姐,這次順搭我們的航班返回邁阿密。亞洲空姐大都像《非誠勿擾》里的梁笑笑們,要多標致有多標致,美國空姐多空嫂,S真是例外中的例外。丹丹接著說S從未遇到過今天這樣的陣勢,她說這種時候最好一起說說話。多出來的時間里,聊家庭、聊興趣、聊經歷、聊美食,屏蔽掉了舷窗外逡巡的不協和音。丹丹還差十五天十五歲,大概從未有過這樣的大女生與他作這樣對等的長談。莫不是進入了張愛玲《封鎖》的世界,整個機艙打了個盹兒,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一個學年快結束了,六月最后一周的周三,陽陽班上親子一同到高堡野游。孩子們撒了歡兒地玩兒呀玩兒,媽媽們在草地上聊天、等候。安妮的媽媽是村上春樹迷,譯成捷克語的九種村上作品她都看過。我覺得村上總是像在自我繁殖,寫到少年心事或男女情事是工筆畫,寫到下一代每每就像打草稿,于是說:“村上好像從未長大過,老抱著十幾歲男孩子的自戀心態?!卑材輯寢尨舐曊f:“所以才喜歡他!干嗎要長大呀!”滿世界的村上熱,也可以這樣解釋?永遠不長大,永遠做彼得潘。
孔子學院遍地開花,年輕的漢語教師活潑優雅,孩子們每周三下午乖乖去學,毫無怨言。這天我本想讓陽陽先玩一會兒,四點再帶他去學漢語,妄想。彼得與溫蒂們早已玩兒得六親不認。六點了,該走了,只走了幾對親子;八點了,還剩下七八個死黨;九點多了,最后五六個瘋孩子才隨奄奄一息的大人離開。
快回日本了,丹丹要去見他無話不談的重金屬朋友,一起彈吉他唱歌。陽陽想同去未獲準,哭成淚人兒。我就對丹丹說:“以后還不知見得到見不到呢,你倒蠻認真。”丹丹就說麥卡尼初識列儂也不過十五歲,出門前還丟給我一句話:“我可不想像你跟你的上海同屋那樣。”虧他記得。畢業后曾有一次大白天在上海幽暗的咖啡館一聊十個鐘頭,金蘭契互剖金蘭語,說到頭疼嘴兒疼。告別的年代有太多的理由道再見,誰知真的就沒有再見。后來閱人不少,談得來的有那么幾個,這樣心有靈犀、言皆及意的似乎沒有。
去里昂最大的收獲倒不在于走訪了舊城街巷或參觀了首席教堂,而是得以親近路易·讓莫(Louis Janmot,1814-1892)的畫。讓莫的《野花》讓我眼亮,讓莫的《魂之詩》則讓我心動。里昂美術館專辟一室展出的十八幅組畫《魂之詩》中,最著名的應該是第十三幅《陽光》,少男少女翩翩起舞,憂郁雍容。但第四幅《春》和第七幅《歧途》更令我駐足良久。《春》里兩名孩童與周遭景色皆安逸祥和又生機盎然,《歧途》則描繪了成長過程中兩人的一段荊棘密布的旅途。組畫蘊含宗教啟示,世俗如我亦不妨讀作一則成長故事。
去年初冬多瑙河游船上,我在露天頂層貪看布達佩斯夜景,亦俯身貪看艙內正食甜點的兄弟二人。透過透明弧形艙壁,看得見桌上搖曳的燭光和兩人愉快的神情。艙里沒我,也不少什么。稠密的人際網絡里親戚朋友兄弟姊妹牽來制去予取予求兩廂疲憊終成陌路的故事所在多有,手足之情若能佐以君子之交當是福分。冀望多年后,披荊斬棘、跌跌撞撞之后,二人仍能這樣共餐,仍舊面容祥和,心境舒泰。
大學時一位校園詩人有一句名言:上坡路與下坡路是同一條路。
外子亦在大學教書,這些年不但頻繁撰寫論文、出席學會,還主編雜志、領導科研項目,戎馬倥傯,頗為上進。夏天外子赴紐約開會,婦孺亦去湊趣,還參加了一位教授的家庭派對。教授家在新澤西,典型的中產街區。教授是波蘭裔、夫人是印度裔??腿酥凶钅觊L的是來自日本的教授及夫人,最年幼的是意大利裔副教授的一對兩三歲的兒女,孩子們的父親也來了,是巴西裔。
小兄妹的媽媽坐那兒聊天,爸爸跟著孩子們跑東跑西。兩個小人兒一會兒哭了,一會兒又笑了,一會兒打成一團,一會兒又和好如初,一會兒摔倒又爬起,皮皮實實接著玩兒,一會兒摔倒了就不爬起來,受了傷,哭得肝腸寸斷。
讀博士的中國留學生J已來五年,時時感到普通生活的誘惑,猶豫著要不要在這條研究路上走下去。黃昏后院子里螢火蟲一閃一閃,她就與陽陽到山坡逮蟲,逮住了就歡喜雀躍,然后放掉,再逮,再放掉??境悦藁ㄌ牵汝栮栠€投入。日本來的博士后看上去年輕,聊起來才知道原來已經當上了父親,J們嘆息不已。
說累了就去參觀三層樓加地下室的百年老屋,又去視察庭院里的番茄扁豆,回來接著說,英語漢語日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捷克語……又說累了。陽陽在幫日本教授煎漢堡包,我和丹丹就起身去附近走走。剛轉過街角就被陽陽叫住,他旁邊是日本教授的夫人。四人一起走了幾步,陽陽就打了退堂鼓,他還惦記著漢堡包。四下寂寥,三人邊走邊聊。夫人說得多,問丹丹日語講得這么有分寸念的是哪所小學,又講她自己,丈夫今春剛從東京趕赴奈良任職,她辭了工作同去,朋友、同事、熟悉的環境立時消失,而孩子們也是成家的成家、獨立的獨立。散步歸來,漢堡包都已煎好,夫人幫忙張羅,不提日本的事兒了。
入夜,大家陸續告辭,主人送我們到車站。正是獨立紀念日,很多人在站臺附近席地而坐看焰火,不由想起去年法國的國慶焰火。恣肆的焰火中可有惘惘的威脅?
生命的春夏秋冬里,大家各自努力過活。又像爬山,孩子們興致勃勃向上攀,會當凌絕頂;我已在山巔踟躕有時,惶惑于走下去將會出現的加速度,躊躇著不敢下坡。
上坡路與下坡路是同一條路?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當放手時即放手,得同行處且同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