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宋攀
藥品零差率時代的醫院
文/本刊記者 宋攀
一刀切的藥品零差率政策來臨,公立醫院將何去何從?
公立醫院將于9月底前全部取消藥品加成,除中藥飲片外,所有藥品實行零差率銷售。這是2017年醫改重點任務之一。根據此前一項對“2011-2015年醫改試點城市公立醫院藥占比”的調研數據,在全國范圍內,藥品銷售收入占公立醫院總收入的40%左右。
那么,失掉藥品收入的蛋糕后,公立醫院將面臨怎樣的境況?他們又將如何面對這一挑戰呢?
藥品收入減少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醫院,取決于其補償情況。國家發改委曾對補償途徑做過明確表述。4月11日,國家發改委副主任胡祖才在北京召開醫療服務價格改革工作座談會上表示,取消藥品加成減少的合理收入,主要由調整醫療服務價格進行補償,并做好與財政投入政策的銜接。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各地補償思路并不一樣。以上海、深圳為代表,以服務收費和財政兩種方式補償;而以廣東省、四川省等為代表的地區則在這兩種方式的基礎上,增加了“醫院自我消化”一項,并明確了補償比例。北京與前兩種均不同,非但沒有提及財政補償,在調價之外,還增設了醫事服務費。
事實上,在明確財政補償的地區,政策實施后,不斷有聲音反映補償并未到位。
四川省綿陽市是國家第四批公立醫院改革聯系試點城市,2016年10月起,藥品零加成政策在全市18家城市公立醫院實施。根據四川省的補償方案,調價、政府投入、醫院降低成本分別補償70%、20%、10%。然而,今年6月下旬,該市一家三甲醫院的黨委書記透露,自政策實施起的大半年里,醫院沒有任何財政補償。
2014年,時任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院長的陳肖鳴也曾公開指出,取消藥品零加成后,政府負責的那部分沒有補。
南華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研究生導師陳亞光指出,政府補償或存在“隱性縮水”。他分析,大部分地區以811原則對取消藥品加成后的收入進行補償。政府補償的10%,是以過去的數據測算的,補償的是一個絕對值的量,在一段時期內不會動態調整,如果醫院第二年規模擴大了,政府財政補償占比會更低;此外,很多地方政府財政有困難,不及時補,或補得不到位,或根本不補。
2016年底,天津市財政局等四部門聯合出臺《天津市市級公立醫院取消藥品加成財政補助辦法》,辦法明確表示,市財政給予的10%補助乃過渡性補助,補助時間段為2016年7月1日至2019年6月30日。這意味著,自2019年7月起,政府財政補助或將全面撤出。
財政補償難到位,調價是否又能達到如期的占比呢?
陳亞光指出,政府提出的醫療服務價格調整占補償80%是宏觀測算數據,現實中,每家醫院開展的醫療服務項目不同,運營情況不同,受到的補償比例也不同,有些醫院可能解決了80%,有些醫院可能只能解決70%。
前述綿陽地區醫院管理者表示,該院醫療服務價格調整帶來的獲益并未達到文件中顯示70%的占比,僅為50%~55%;加上20%的政府補償沒有到位,單純政策性調整給醫院帶來的純收入減少額度,是原藥品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該書記坦言,即使財政以后補齊了應承擔的20%,補償滯后也會對醫院的經濟運行帶來很大影響。
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總會計師劉輝告訴《中國醫院院長》,北京《醫藥分開綜合改革實施方案》(以下簡稱“北京方案”)實施后,醫院藥品收入同比下降20%左右,門診量同比下降15%左右。劉輝認為,作為央屬大型三甲醫院,出現門診量下降、藥占比降低、收入增長有限的情況,是符合醫改的目標和方向的。但在目前財政補助收入占比較低的情況下,醫院運營將面臨著比較大的壓力。

北京清華長庚醫院UD藥房配藥。

北京清華長庚醫院門診藥房藥劑師正在與臨床醫師溝通存疑處方。
劉輝介紹,北京方案實施前,醫院進行了靜態數據測算,根據測算的結果,醫院能夠實現價格平移。而如今,現實的情況是醫院出現了一些政策性虧損。她分析,這主要是因為方案實施后的實際門診量比測算時用的前兩年門診量低,而補償的“主力”——醫事服務費收入又與門診量息息相關。
湖北省腫瘤醫院副院長胡德勝也曾表示,醫院每年藥品利潤在5000萬元左右,經過藥品取消加成和醫師服務價格調整的此消彼長,醫院每年的利潤預計下降2500萬元,相當于每年關掉十個病區,損失500張病床。
在劉輝看來,公立醫院運行的壓力會進一步增大。“隨著分級診療、醫保支付方式的變革、醫師多點執業和收入增幅控制相關政策的推進,未來醫院收入增幅會越來越小;但同時,醫院的剛性支出并不會減少;且隨著事業單位社保改革的推進,人力成本還將進一步增加。”劉輝說。
在這樣的態勢下,公立醫院是如何開源節流的呢?他們又有怎樣的訴求呢?
記者在采訪中發現,內涵式發展已經成為公立醫院的內在需求,而績效分配方式改革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抓手之一。
劉輝告訴記者,北京方案實施以來,醫院更加注重精細化管理、加強品牌建設,在改善醫療服務的同時強化成本管理。此外,醫院還完善了基于崗位成果的績效考評制度,加大了對醫療技術質量和重點病種的考核力度,增加了中醫藥特色指標考核等。
新疆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院長鄒小廣也表示,醫院前幾年進行的調整醫院收入結構改革績效考核方案,在應對藥品零加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方案加大了對用藥的監督,提高了診療費的權重,鼓勵醫務人員多開展體現技術價值的服務,提高周轉,多診療患者。
一位專注于醫院薪酬考核方案設計的行業專家表示,當前,醫院所有的績效考核方案及分配模式要合理體現出不同科室間以及不同崗位間的相對價值。他提到,當前醫院的獎金分配一般應遵循如下原則:“在業務量飽和的情況下,臨床手術科室人均獎金高于非手術科室;臨床一線科室人均獎金高于醫技輔助科室人均獎金,醫技輔助科室人均獎金高于行管后勤科室人均獎金;個人分配醫師高于護士;臨床護士住院部高于門診,一線科室高于輔助科室的合理分配格局”。
在該人士提供的一家醫院收入資料中,記者看到,改革后,腎內科等內科系統科室對醫院收益貢獻率幾乎均排在最后幾名,這幾個科室都被紅色加強標識,受到格外關注。
此前,有媒體報道,為了彌補藥品零加成帶來的虧損,試點醫院的住院手術量明顯呈上漲趨勢。
取消藥品加成后,與藥品直接相關的藥劑科成為業內關注的焦點。有人士指出,藥品取消加成后,藥房不僅失去了藥品利潤,藥品倉儲的成本、人力成本等還須醫院對其補貼,成為醫院的“負資產”。
北京清華長庚醫院藥劑科主任艾超告訴記者,北京方案實施前后,行業內確實有一些企業會主動聯系醫院,以為醫院節省人力、降低成本為由咨詢醫院是否愿意將藥房進行整體托管。
一位腫瘤醫院科室負責人告訴記者,迫于經濟壓力,他所在的醫院正考慮將門診藥房交由藥企接管,起初僅與一家企業談判,因企業表示壓力較大,醫院又考慮交由三家企業共同接管。
另一位業內人士則向記者透露,有醫院將整個藥房委托給了一家公司,集中配送這一家公司的藥,價格比網上采購的價格還便宜,現有的藥房人員全部交給公司管理,由公司按照醫院的標準向這些人員支付工資待遇,醫院不再招聘藥劑科人員,醫院還會向公司收取場地費。他還表示,很多醫院都以“藥品集中采購”的名義有類似做法,但由于國家至今沒有對此種做法給予明確態度,不愿多加宣傳。
不過,對于醫院的這種探索,業內仍有不同看法。艾超表示,如果現階段醫院將門診藥房完全交給企業,存在的風險和未來潛在的風險很大。他解釋,交給企業運營后,第一,企業購藥及供貨渠道可能與現有公立醫院藥品供應平臺不一致,藥品目錄及品質可能發生變化,影響臨床業務的正常開展;第二,企業所雇用的藥師在處方審核時很難像醫院藥師一樣關注藥品使用的合理性和安全性。他認為,企業會因為運營成本和利潤的因素,希望通過增加藥品銷售獲得額外的收益,就勢必會犧牲對藥品合理使用的管控。
艾超舉例,藥品取消加成前,一些醫院藥占比始終降不下來,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藥房常擔負著保證醫院收入增長的責任,如果藥占比下降了,收入便減少了,最終使得醫院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認為,真正實現門診藥房與醫院脫離關系,需要滿足兩個前提:一是社區藥房或政府定點藥房比較發達,社區藥房有專業藥師的人力配置,并且藥房與三級醫院真正實現共享藥品目錄,患者可以在就近的藥房拿到醫院處方上開出的藥,藥品質量可以得到保證;二是醫院門診藥房實現真正的轉型,不再發藥,門診藥師的工作是門診處方的審核,保證處方的合理性和病患用藥安全性。
而陳亞光則表示,國家最早提出醫藥分開,是希望由醫院院外機構負責藥品的配送和銷售。現在取消加成后,藥品如果還由醫院管理,既沒讓醫藥分開,也不符合經濟規律。他認為,取消加成政策是國家在倒逼醫院進行改革。作為醫院,要清楚改革的重要意義,逐步轉變藥劑科藥房的功能。
他直言,“門診藥房、配藥、住院藥房中的部分口服藥等不是必須由醫院自己負責管理的藥物,為什么不交由第三方來管?醫院后勤以前都是自己管理,現在很多醫院的保潔、水電、食堂不都已經社會化了嗎?”
不過,他同時強調,醫院要強化臨床藥學的管理;加強對第三方的監管,尤其在藥品來源合法性、是否存在回扣營銷、藥品質量等方面。陳亞光還表示,醫改離不開醫院的探索,對于一些對多方有利的探索,法不禁者皆可為。
鄒小廣曾是中國優秀藥師獎獲得者。在他看來,醫院藥房要想在謀變的過程中,實現藥品質量安全和運營成本控制的雙贏,醫院掌握與第三方公司合作的“度”非常重要。
他告訴《中國醫院院長》,目前醫院與企業公司的合作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將藥劑科完全“托付”給公司;另一類是將藥劑科的功能進行劃分,僅把藥品供應、配制等無法體現技術價值的體力活兒交給公司,仍由醫院承擔合理用藥的責任。
在鄒小廣看來,第一類的好處是藥劑科人員完全不用醫院“養”了,但不利的一面是,追求利潤第一的企業可能會蓄意增加貴重藥品的供應,而將一些基本、便宜的藥斷貨,并采用多種辦法促銷藥品,這將使得醫院很難控制;其次,部分藥劑科人員可能會迫于管理層經濟的壓力,在合理用藥方面做出妥協。而在第二種方式中,由醫院管理的藥師與由公司銷售的藥品實現了利益分離,再加上其承擔著為醫院減少不合理用藥的責任,實現了醫、藥、護的一體化。
2012年,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以迎接三甲醫院評審為契機,對醫院藥學部按照第二種方式進行了轉型探索,成效顯著,受到國家經貿委相關人士的肯定。在藥學部轉型探索中,醫院實現“從保障供給性向臨床服務型轉變”。一方面,醫院與國藥集團合作,后者除了完成傳統的配送外,還要完成藥品入庫、出庫、拆箱、包裝、上架、自動發藥等,與此相關的人員和設備也由其管理。另一方面,醫院要求大部分藥師下科室參與查房和病例討論,并進行合理用藥的宣教,在門診上進行合理用藥的咨詢,留有小部分藥師做靜脈藥物中心配置,強化臨床藥學服務。臨床藥學研究室要遍查門診處方、抽查住院病例,醫院對每月用藥最不合理的5個科室和5個個人進行處罰,同時對合理用藥最好的5個科室和5個人進行表彰。
改革后,醫院藥占比從原來的43%,下降到了33%。醫院隨后也對耗材進行了類似改革。藥品耗材的收入占比從之前的接近70%,下降到50%以下。鄒小廣算了一筆賬,即使藥品收入一年失去了5000萬元左右的利潤,按照喀什地區新調整的醫療服務價格方案,醫院還會有盈余。
鄒小廣說,國藥集團是國有企業,各方面相對正規,與一些民營藥企相比,藥品質量更讓醫院放心;與其合作,醫院減少了藥房運營支出。而對國藥來說,由其一家供應醫院藥品后,量增大的同時,成本會得到降低。
鄒小廣坦言,這樣的探索并非一帆風順,最初的半年至一年中,經常與企業博弈。企業常常以藥廠正在進行GMP驗收、停產、原料藥斷貨等理由,少供基本藥或直接斷藥。之后醫院也拿出對策,明確告知企業,如果供藥率低到一定程度,將向上級管理部門反映,由上級部門對其進行“懲罰”。最終,經過一段時間的拉鋸戰,雙方簽訂協議明確供藥率不能低于95%。
鄒小廣坦言,醫藥分開,醫院能做的已經在做了。目前,醫院因為沒有二次議價的權力,使得一部分價格虛高的藥品,仍有促銷的空間。
事實上,在一些不用擔心因醫院經濟原因被“過戶”的藥劑科,也在加強用藥的監管。
據艾超介紹,在清華長庚醫院,藥劑科尚不存在生存壓力。取消藥品加成后,因為藥劑科在醫院合理用藥方面做出了新的成績,藥劑科的績效獎金反而有了提高,這與一些醫院藥劑科績效獎金少了一半形成了鮮明對比。
在艾超看來,這得益于醫院對藥劑科的定位和醫院的分配獎勵機制。北京清華長庚醫院自開業以來,一直都沒有把藥劑科當成是收入中心,即使在有加成存在的時候,藥劑科的重點工作也是保證安全用藥、合理用藥,沒有為醫院創收的任務。醫院整個的分配機制和激勵機制都與藥品使用量沒有關系,對藥劑科的定位是合理用藥與安全用藥,藥品供應鏈只是藥劑科很小的一部分功能。開業兩年多的時間里,醫院藥占比一直控制在28%以下,在國內三級醫院中處于較低水平。因為藥占比較低,所以北京方案對醫院影響不大。數據顯示,目前,醫院門診量略低于實施前,醫院藥占比進一步下降至22%左右,在醫事服務費的補償機制下,初步估算醫院會有盈余。
艾超告訴記者:“4月8日醫藥分開、藥品實施零加成以后,業內討論很多。各種消息也會傳到醫院領導那邊,他們也很關心藥劑科未來何去何從。”
在這種情況下,藥劑科必須進一步發揮專業技術價值,體現出部門“存在感”,一方面加大藥師在前置處方審核、合理用藥咨詢和指導中的工作力度,調整部門工作崗位設置,增加各藥房前置處方審核人員;另一方面加強醫院合理用藥監控,將不合理處方及改善情況、科室合理用藥情況、科室合理用藥改善程度等納入部門管理核心指標及績效考核項目,充分發揮藥師工作積極性。艾超說,發現對于用藥合理性及安全性存疑的處方,藥師都會與臨床醫生溝通是否需要調整;在每月例行的用藥監控中,對于耗用量排名較前、耗用增長率超過30%的品種,藥劑科會逐一進行原因分析,根據門診量等數據判斷是否為正常原因引起。
艾超告訴記者,加大處方審核力度后,平均每個月發現的疑義性處方數量相比之前增加了30%,經過藥師的溝通,這些處方中98%均會得到醫生修改。他還表示,隨著審方數據的積累,可逐步實現處方的信息化管控,進一步規范處方行為,未來可在相關數據的基礎上研究藥物的精準治療。
“醫改對藥師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藥師團隊來說是一個挑戰,更是一個難得的轉型機遇。各方也要認識到,藥劑科雖然不為醫院掙錢,但卻可以為醫院省錢。”艾超最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