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孩

引語：

想象力是成就文學藝術的關鍵因素，是文學世界與現實世界不同的根本原因。莫言受到了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和啟發，從民間的傳說故事中汲取養料，如一棵生機盎然的大樹，植根在齊地的神妖鬼怪的文化氛圍中，結出了自己的果。他張開想象的翅膀，在文學的殿堂里自由翱翔。

莫言的想象非常大氣，充滿澎湃激情，語言汪洋恣肆，流暢豐沛。他的作品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奇異瑰麗的世界。他的小說超越原有的神仙鬼怪模式，塑造出了一個個魔幻味十足的形象，講述了一個個荒誕的故事。

下面，請大家一起欣賞莫言先生的小說《鐵孩》。

【美文呈現】

哎，你哭什么？你爹死了嗎？你娘死了嗎？你家里的人死光了嗎？我回頭。我看到那個問我話的小孩。我看到他跟我一般高。我看到他沒有穿衣裳。我看到他的皮上生著銹。我覺得他是個鐵孩子。我看到他的眼是黑的。我看到他跟我一樣是個男孩。

他領著我，我跟著他朝鐵路那兒走。晚上我感到很餓。鐵孩拿來一根生著紅銹的鐵筋，讓我吃。我說我是人怎么能吃鐵呢？鐵孩說人為什么就不能吃鐵呢？我也是人我就能吃鐵，不信我吃給你看看。他把那鐵筋伸到嘴里，“咯嘣咯嘣”地咬著吃起來。那根鐵筋好像又酥又脆。我看到他吃得很香，心里也饞了起來。

他把他吃剩下的那半截鐵筋遞給我，說你吃吃看。我說我怕把牙齒崩壞了。他說怎么會呢？什么東西也比不上人的牙硬，你試試就知道了。我半信半疑地將鐵筋伸到嘴里，先試著用舌頭舔了一下，品了品滋味。咸咸的，酸酸的，腥腥的，有點像腌魚的味道……一會兒工夫我就把那半截鐵筋吃完了。

我跟他踩著鐵軌往東北方向走。因為學會了吃鐵，我一點也不怕鐵軌了。我心里說：鐵軌鐵軌，你放老實點，你要敢不老實，我就把你吃了。因為吃了半根鐵筋，我的肚子一點也不覺得餓了，腳和腿都有勁。我和鐵孩每人踩著一根鐵軌往前走。我們走著走著，鐵路忽然沒了。

我嗅到了鐵鍋片兒的焦香味兒，肚子咕嚕嚕地響起來。鐵孩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說：“木頭，走，拿口鍋吃，鐵鍋好吃。”

我們避避讓讓地走進火光里，選中了一口好大的鍋，抬起來就跑。幾個男人被我們驚嚇得連手中的鐵錘都丟了，有的還撒丫子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叫：“鐵精來了——鐵精來了——”

這時我們已跑到鐵堆的頂上，一塊塊掰著鐵鍋，大口大口吃起來，鐵鍋的滋味勝過鐵筋。

我們吃著鐵鍋，看到有一個腰里掛著盒子槍的瘸子走過來，用槍帶子抽著那幾個喊“鐵精”的男人，罵道：“混蛋，我看你們是造謠言搞破壞！狐貍能成精，大樹能成精，誰見過生鐵蛋子能成精？”

那幾個男人齊聲說：“指導員，俺們不敢撒謊。俺們正在砸鐵鍋，從黑影里躥出來兩個小鐵人，都生著一身紅銹，搶了一口鐵鍋，抬著就跑，一轉眼就沒影了。”

瘸子問：“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廢鐵堆上去了。”

瘸子掏出槍，對著鐵堆“當當當”就放了三槍，槍子兒打在鐵上，迸出了一些金色的大火星子。

鐵孩說：“木頭，咱把他那支槍搶來吃了吧？”

瘸子剛舉起槍來要放，鐵孩從背后一躍而起，一把就下了他的槍。

我咬了一口，嘗到一股子火藥味。我呸呸地吐著，連聲說：“不好吃，不好吃。”

他從槍脊上咬了一口，品咂著，說：“果真不好吃，扔給他吧！”

瘸子撿起槍身和槍苗，看了看，嗷嗷地叫著，扔掉破槍就跑了。瘸子跑，歪歪倒，我們坐在鐵堆上笑。

我們白天鉆到鐵堆里睡覺，晚上出來和那些煉鐵的人們搗亂，嚇得他們胡亂跑。

（節選自《莫言作品系列·與大師約會》）

賞讀

鐵孩在長期等待父母的過程中，發展出了吃鋼筋的特異功能。他用自己的特異功能，對大煉鋼鐵進行了否定。莫言說：“作家的想象力，是作家存在的唯一理由，或者說是看家的本事。”以鐵和鋼筋為美味可口的食物，這是食物的異化，同時也是鐵孩咀嚼功能的質的飛躍。如此怪異的行為，讓人匪夷所思，讀者卻也覺得合情合理，這都歸功于莫言豐富奇特的想象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