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凝,本名張俊,江蘇省作協會員,先后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百萬余字。出版中篇小說集《蝴蝶谷之淚》,作品入選《江蘇省散文雙年鑒》《全國散文作家精品作品選》等。
一
地主兒子大亮每每向我描述他爹臨死時那雙渾濁不瞑的眼睛時,總以一種駭人的語調說“我爹他死不瞑目呀!”
大亮他爹健在時,曾告訴大亮,解放軍橫渡長江那年,他曾傾其家底,援助過10只木船、千擔糧谷,該屬開明地主。但土改時,曾用過他木船、吃過他大米的解放軍都走了,大亮他爹因有良田千畝、房產10余間,按政策被扣上了惡霸地主帽子,大亮也被鄉親們喚作地主崽崽。那個年代,我們經常看到地主崽子大亮被翻身做了主人的貧下中農子女當馬騎,當狗牽。
大亮他爹曾去區政府解釋過有關他在解放戰爭中的立功表現,并一再懇求,希望看在他捐助過10只木船、千擔糧谷的份上,能評個開明地主。政府接待他的秘書態度很不好,沒讓他把話說完,只大手一揮,擺出新社會當家做主的架勢,讓他出示證據,并威嚴地警告他,不要誣蔑解放軍,人民的軍隊是不會白拿一針一線的。大亮他爹拿不出證據,大亮他爹尋思,送人家東西,怎么好意思讓人家開收據作證據呢?拿不出證據,還想欺詐新社會的人民政府?為此,大亮他爹被當作死不悔改、頑固不化、欺詐政府的惡霸地主,由兩個荷槍實彈的民兵押回了村子。
大亮他爹翻來覆去不服氣,又從區政府跑到縣政府喊冤。然而,事情的結果我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被縣人武部以騷擾政府工作,妄圖顛覆、破壞新政權等罪名,抓進號子里勞動教養了三年。我們可以想象,三年的苦力勞動,會把白胖胖的地主弄成啥樣。
地主從號子里釋放出來回到村子是繼續接受勞動人民群眾的監督改造時,已顯得老態龍鐘,再也找不到當年做地主時的鄉紳派頭了。現在村里的鄉親們經常看到當年威風一時的地主在村口小便解褲襠紐扣時的雙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掏不出名堂,一泡尿倒有半泡滴溜在褲襠里。已經學會自力更生的地主小老婆香月(說明:“婚姻法”頒布后,地主已主動與他的大老婆、二老婆離了婚,只留了小老婆香月)幫地主洗褲子時,再冷的天也不敢用熱水燙。香月向鄉親們訴苦:熱水一燙,褲襠里散發出的尿臊味能當場熏死一只雞。
那年月大亮還小,還不諳世事,還被他爹的地主婆娘牽在手里。
二
大亮回憶道:大亮他爹死的那天,那是一個灰色陽光的冬日下午,9歲的大亮和他爹的婆娘把病懨懨的、頑固不化的惡霸地主抬到戶外,想用溫暖的陽光曬一曬他身上的尿臊味。
地主躺在一條破藤椅上,張著嘴,一雙渾濁而失望的眼睛無神地注視著蹲在一邊也注視著他的兒子大亮。半晌,才囁嚅著:“嗚……嗚……”發著病鳥一樣的單音。大亮不像他娘,他不怕他爹,他敢用耳朵貼在他爹嘴邊聽他爹說話。可是地主說話聲音太低弱了,誰也聽不清楚,大亮也沒聽清他爹在說什么。不過,大亮是個聰明的孩子,他認為他爹想喝點水或抽一口水煙,因為他一直看著他爹張著嘴。我們可以理解,一個9歲的孩子是絕對不會預感到他爹的命已漸漸走向了黑色寒冷的黃泉之路,他還不理解死亡呢。他返身一跳一蹦地回里屋給他爹取水煙槍時,心里面別提多快活了,因為他覺得他能幫他爹做事了。當時他不知道,他爹做地主時,老躺在大堂悠悠抽著的那水煙槍已經被他娘送給了另一個叫中貴的男人。大亮找了半天沒找到那水煙槍,他才麻利地給他爹倒了碗開水。等他端著開水來到他爹腳前時,他爹的眼睛里已顯露了死亡的信息。大亮驚愕地盯著他爹渾濁的眼睛一點一點地在消失光澤,突然嚇得尖叫起來,手里的碗沒端得住,“吧嗒”一聲掉在腳下的青石板上被摔得支離破碎。
村上人眼里罪惡累累的地主就這樣簡單地和普通貧下中農死法一樣地斷氣了。
大亮并沒有在他爹臨死時,從他爹口里得到一句完整的遺囑。
三
后來,大亮心里就有了一個想法。這個地主崽子就是和貧下中農孩子不一樣,他腦袋里不知道有多少古怪想法。中貴是他爹最為忠誠可靠的長工, 一度他爹還曾想提拔他為管家。他爹當年送糧給解放軍時,以他顯赫的地主身份是不會親自挑擔的,中貴一定參與了這件事情的全過程。那么,長工中貴怎么不幫他爹向政府證明這件事呢?以中貴新社會主人的身份,向政府作證,或許會引起政府的重視而使他爹免挨斗。他的疑惑集中在了中貴為什么不為他爹作證上。
四
經過一段時間的苦思冥想,地主崽大亮決定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把地主婆娘那只裝首飾的精致樟木箱取來,又找來工具,給樟木箱配上把鐵鎖,把鑰匙掛在他的胸前咣當響。
現在,這只漂亮的地主婆陪嫁箱子屬于了她的兒子大亮。
大亮很滿足地對他的箱子笑了笑。
當時,地主婆香月根本不知道兒子在搞什么陰謀,她只認為兒子在作著一種兒童游戲。她心底里也怪可憐兒子出生在地主家庭,翻身的貧下中農孩子都不跟他玩,還老欺負他,把他當馬騎。想到這兒,香月總忍不住要背過臉唏噓落淚一番。
五
地主死的時候,大亮他娘才25歲,雖無做妾年代那么威風霸氣,卻也風韻依舊,兩片圓鼓鼓的屁股一翹一翹地走過村街時,惹得村婦嫉妒,惹得光棍發躁。
半夜時,地主家舊宅老有嚇人的貓叫聲。
大亮怕,他娘才不怕呢,她知道那是村子里的光棍在嚎情,她不理會,蒙了被子繼續睡。
長工中貴,偏不安分在家當新社會主人。地主死后,他照樣往地主家溜,“叭、叭”拍兩響門耳,大亮娘聽到后開門,半夜也開。“是你中貴叔。”她告訴大亮,讓他安生睡。
大亮夜半憋尿,路過娘床沿,見中貴大汗淋滴地壓在他娘身上出粗氣。大亮生氣,他不愿中貴霸占他爹的領地。這個孩子的主權意識挺強。
香月嚇大亮,大亮哭,端條凳子橫坐門檻。
長工中貴完成了工作要出門,天亮前一定要走,若碰上巡村的民兵麻煩就大了。
大亮不讓。
“給你糖吃。”中貴說。
大亮搖頭。
“給你當馬騎。”中貴沒有當主人時,經常在地主家院子里給大亮當馬騎,樂得小地主“咯咯”露著兩顆門牙笑。
大亮還是搖頭。9歲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是很可怕的,誰也猜測不透。
“孩子呀!你要中貴叔做啥吶?”地主婆過來抱大亮,親兒子臉蛋。
“寫個字據,某年某月某日,在爹的床上占了爹的地盤。”大亮扭過頭,小眼珠子瞪得圓鼓鼓的,一副小兒威嚴。你看看這孩子,怎么讓中貴和香月走得進他的思維呢?
我們假設這時地主婆香月放下臉來,“叭”一巴掌給大亮,事情到這里也許可以結束了。“小孩做游戲,你就寫張字據吧!”勸中貴。地主婆說這句話時出于兩種考慮,一是自己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怕沒頭沒腦的兒子在村子里亂張揚,讓村子里看笑話。二是從心眼里認為大亮這個孩子在玩一種兒童游戲。
這里我們再作一種假設,假設長工中貴不會寫字。這種假設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中貴出身貧寒,家里怎么供得起他上學?可是事情往往并不順著我們的假設發展。前面已交代過,中貴在地主家一向得寵,地主老爺是有培養中貴當管家的心思的,一個管家怎好不識字算術?這樣地主老爺竟允許中貴在農閑時,端條凳子在他的私塾里聽先生講課,跟先生學寫字算術。
中貴自然依了地主婆香月的話。
這時候中貴和香月都不認為他們的行為已經埋下了禍根。
六
從這件事上,我們可以看出,大亮比他老子精明,他將第一張字據鎖在了自己的樟木箱里。他想,這個家庭日后再遇到重大變故,他有字據為憑。大亮認為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只是一時還說不清這種道理。即使說清了別人也聽不懂,就像他娘,不管你跟她說什么,她總是做出錯誤的理解,總認為兒童游戲而言。所以,他干脆自己干自己的,什么也不說。
大亮對樟木箱里的字據十分重視,他常常半夜醒后首先要打開看一眼,天黑,他還要劃亮一根火柴。只有他看到字據安穩地躺在樟木箱底時,他才得安心地續睡。
七
一年之內,大亮共收了長工中貴和地主婆香月30余張同樣的字據。大亮細心地按先后順序一一擺好。
最后一次,中貴和香月死也不肯寫了。這孩子又長大一歲了,還玩這種沒趣的游戲,他們被大亮的兒童游戲玩煩了。其實他們早就煩了,說句心里話,他們只是十分喜愛大亮,不愿使他受到一點委屈。
大亮遭到拒絕后,心里面別提多難受了。他撒腿一口氣“咚咚”跑到長滿荒草的地主墳前,傷心動肺慟哭著。大家都會和我一樣,認為他在懷念他的父親,看到當時情景的人,都不會對這種觀點產生懷疑。我們錯就錯在以成人的情感和思維去理解這件事情的,大亮才10歲。
村子里的鄉親們都圍著大亮,好心的鄉親在勸大亮莫傷心,更多的鄉親是來看熱鬧的,他們中曾受過地主壓迫的,此時心里面別提多高興呢,他們認為這樣的下場是報應。
在當時混亂的場面中,竟沒有一個人會想到,10歲的大亮為心中復雜的計劃遭到失敗而傷心。
熱心的鄉親們踅回地主家舊宅,想叫地主婆來地主墳前領回孩子。他們這才發現了地主婆香月和長工中貴的男盜女娼行為。
這樣的事件發生在新社會戴帽子地主婆身上,這還了得,這不是明著在社會主義艷陽天上潑墨嗎!鄉親們的憤怒到了極點,誰都能理解他們這時候做出的過激行為,他們將兩個狗男女赤條條地縛在一起,一位土改積極分子還找來一條細麻線一頭捆在中貴的根上,一頭捏在手里,在送往公社途中的牛車上,土改積極分子將手中線一緊一松,覺得挺好玩的。
一月余,受審查的大亮娘蓬頭垢臉返回地主舊宅,長工中貴沒臉回村,他一個人遠走他鄉,杳無音信。
八
世事輪回,20年后一個冬日下午,陽光燦爛。北方的一個煤礦局,派了兩個穿中山裝的干部找香月送撫恤金,說是中貴死前遺囑。村子里的鄉親們這才想起20年前曾有一位和東家地主小老婆私通,被鄉親捉了奸的長工中貴。
那一天,我們村子里的好多人都把煤礦局的干部拉到自家屋里,告訴煤礦干部,中貴的那一段丑事。可想而知,20年后,鄉親們還是不肯原諒給貧下中農臉上涂黑的中貴。真是作孽啊!
九
說這些沒意思,我們還是來說說地主婆和他的兒子吧!
受審后驚恐不安的地主婆一度足不出戶,她甚至想到死了算了。這不奇怪,絕望中的人都會想到這點,后來不知道哪個念頭促使她又活了下來。不過我倒不希望她死,她一死就沒了后面更精彩的故事了。
有一天,她老睡不著,就想到了中貴,可中貴又不在,走時也沒留下件信物。想到信物激發了她的靈感,兒子樟木箱里不是還收藏著中貴寫的字據嗎?她便乘兒子睡熟時偷了字據看。
睹物思人!現在用在地主婆香月身上十分貼切。地主婆一個人躺在四周漆黑的舊式木床上,手撫著中貴寫的字據,腦海里就有了中貴的唇、喘息、體溫……地主婆靠這份回憶勾成的夢幻般的場景營養著自己,豐富著自己的精神生活。
十
地主婆的生活秘密很快被她兒子大亮發覺,這個骨子里透著幾分寒氣的精明的小雜種從心底里冷冷笑了兩聲,突然就有了自己的計劃……
此時,他正在黑暗的角落,用一雙涼森森的目光注視著他娘……
地主婆躡手躡腳地走下床,悄悄地接近兒子床邊,她知道兒子將那只樟木箱子秘密地收藏在床里邊的那一塊舊木板下抽屜里。因為有了以前的沉痛教訓,地主婆不愿讓自己的行為給兒子察覺,她偽裝得十分周全,先幫兒子掖了掖被子——大亮在沒有識破他娘詭計之前,曾十分感激自己母親的這番舐犢之情——盡管他娘和中貴的偷情行為使他一度十分苦惱,并由此斷定他娘和中貴合謀不為他爹舉證,是加速他爹走向死亡之路的真正兇手。但自從中貴出走之后,他也收起了報復的念頭。
現在,他看到他娘只要一看見樟木箱里的字據時就抖抖索索,他斷定他娘幫他掖被子只是為了取樟木箱。
對他娘的欺騙行為他真是恨透了。
大亮聽到他娘偷到樟木箱得意的笑聲時,他也在心里冷颼颼地笑,他躲在被窩里笑得神經一根一根地抽搐。
不久,大亮聽到了他娘料想之中的“啊”的一聲尖叫,這尖叫聲響徹村野。
“我成功了!”大亮跑到地主婆跟前,手舞足蹈。
十一
大亮和他娘徹底搞僵了。
地主婆從箱子里摸出一只軟綿綿的癩蛤蟆時,她嚇呆了,尖叫一聲扔掉了手中的箱子,雙腳在地上蹦跳起來。
第二天,鄉親們看見他們眼中淫蕩的地主婆一個人站在村口,目光呆滯,表情木然。
地主婆一夜之間喪失記憶,成為呆婆子一事,在鄉親們眼里覺得奇怪。但她的兒子大亮卻不那么認為,他原本捉一只癩蛤蟆放在樟木箱里,就是想給他娘一個意外,打碎她一個夢境。大亮不僅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原擬計劃,而且還得到了勝利的成果,他對自己的計劃所產生的意外效果,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感。
十二
20年后的冬日,地主婆已由一個豐腴性感、活力四射的少婦變成了一個滿臉皺巴的丑陋老嫗。她正一個人蹲在當年地主曬太陽的那塊空地上曬著太陽,煤礦局的兩名干部來了。
十三
地主婆將中貴的骨灰盒抱回屋里的當天晚上,村上的偷魚賊阿乃路過地主家舊宅時,聽到了說話聲。阿乃生奇,這地主婆都十幾年不說人話了,怎么今晚說起人話來呢?貼門偷聽。
地主婆說:“中貴是你爹吶,是你親爹。”嗚咽咽老鴉般哭。
大亮喝:“呸呸!我爹才不是低賤的長工呢,我爹是地主,開明地主,鄉紳派足著呢。”
地主婆又說:“可……中貴他真是你親爹呢,娘比誰都清楚。”
大亮吼:“再瞎說,瘋婆子再瞎說,明天不給你飯吃。”地主婆不耕不種靠兒子養著。
地主婆不吭聲。
時過夜半,做賊佬阿乃偷了一袋魚摸黑往家趕,夜色中,看見地主舊宅前一散發女人屋前屋后潑灑著什么,后又看到她劃亮火柴,頃刻間,火苗就竄到了屋頂。火光中,女人抱了只盒子跳入屋內。
阿乃怕鄉親們發現其偷魚行為,悄悄地逃離了目睹現場。
十四
參加救火的鄉親們最后在廢墟里撥弄出兩具面目全非的尸體,他們發現每具焦煳的尸體下皆緊抱著一只箱子。鄉親們以為老地主家仍保留著金銀財寶,一時哄搶。搶到女尸下的木箱,打開是一捧塵埃。搶到男尸下的木箱,打開是幾張沒頭沒腦的字據。
鄉親們嘩然,大家都不解地主婆和她兒子大亮為什么要用性命來保護毫無價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