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斌
摘 要:1990年代的日常敘事在重新審視社會文化及個性心理層面呈示了更高的真實性,文學也得以打開了新的言說空間。但其話語意識形態方面表現出與日常生活“同步”“共謀”甚至低于生活的弊病,亦使得不少日常敘事之作在美學方面又陷入了新的危機。文學作為審美救贖和精神超越的功能性被懸置起來,這一現象必須引起足夠的警惕。健全的日常敘事,離不開對日常生活完整的審美觀照和對終極價值的追問,同樣也不能摒棄與國家民族、社會人倫等文學傳統相通的精神聯系。當下的日常敘事,不僅需要在話語主題方面實現個人化與公共性的遇合,其美學構建也要在生活復雜性與藝術創造性的融匯方面用力,同時敘事倫理亦需保有對現實的理性介入與批判超越的自覺態度。
關鍵詞:日常敘事;困境突圍;理論審思;日常主題;美學構建;敘事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7)05-0127-07
民族國家成立后的一段時期,文學構建需要服從對歷史發展合法性的闡釋及新社會制度鞏固的目標,因而制定了一系列高度集中化、組織化的文藝制度。文學在政治格局中所應有的位置、主流作家的身份地位、寫作的話語立場及讀者的閱讀趣味,甚至作品出版流通和批評的性質等都實
現了統一規范①。即“前現代”的日常生活在當時文藝制度的規范下,需被轉譯成某種超驗的意義和目的才具有敘事的合法性。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現實已與文學重新恢復了言說關系。到了1990年代初、中期,隨著日常生活的浮出、作家身份認同的世俗化轉向、文學批評話語的分化及期刊欄目的策劃,日常敘事逐漸匯成一股主題紛呈的寫作潮流一種敘事潮流的背后會存在著不同的文化驅力,就日常敘事來說,日常生活、作家認同、文學批評與文學傳播在某種程度上的合力使得這一敘事樣態在特定時期得以出場。日常敘事藝術空間的拓展也基本建立了新的日常生活敘事倫理:即作家們很少去涉及宏大的主題,而更多的是以非代言人的角色和邊緣化的立場來關注生存經歷、個性體驗甚至內心的隱秘世界。(參見拙文:《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日常敘事勃興的文化再探》,《江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87-92頁)。日常生活在敘事中的還原并進而走向個性化分野的敘事拓展,對人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問題重新勘尋與審視等層面,為文學打開了新的言說空間。換言之,從日常生活自身去發現“意義”和“價值”,使得符合現代人性發展的內容如日常的物質話語、身體經驗、性別視角、生存欲求等主題獲得了言說權力的同時,也在社會文化及個性心理層面呈示了更高的普適性和真實性。然而,一些作家在迎來一個自由的寫作節日之后,卻又在日常敘事中過于黏附現實細節,表達對物質財富的渴慕和身體感官的享受,不加辨別地與一切世俗迎合。對于人文關懷喪失、精神拯救缺乏的現實背景失卻在根源上進行省視與追問的勇氣,有相當部分作品甚至放棄了最起碼的價值原則。以致當代日常生活的真正狀況被簡化成了一些庸常的物質消費、無聊的精神漫游和封閉的性別空間,文學作為審美救贖和精神超越的功能性一面則被懸置起來這種對藝術真實性和審美性的懸置,主要體現在日常敘事對理性精神壓制的反轉、對整體話語和宏大敘事的有意疏離以及世俗化的價值取向等方面。。這就難免使得不少日常敘事在美學方面又陷入新的危機:如經驗的表象化與深度的拆解、敘事的模式化與獨創性的消失、價值取向的世俗化與超越批判的乏力,等等。毋容置疑,作為一種新生的寫作潮流,日常敘事讓1990年代初、中期的小說重新獲得了與現實交流對話的機會,為最終實現多極化敘事提供了可能,在遠離長期以來文學概念化創作以及開掘文學表現領域等方面均有不可忽視的實踐意義。但其話語意識形態方面表現出與日常生活“同步”與“共謀”,甚至低于生活的弊病、敘述視野和精神境界越來越逼仄,也必須引起足夠的警惕。故對話語困境中的日常敘事,如何實現審美突圍進行理性觀照和審思,自然是當下繞不開的理論話題。
一、 日常生活的主題呈現:個人經驗與公共認同的接通和落實
作為敘事主題的兩個向度,個人經驗和公共認同需要在文本的精神界域中相互抵達。海德格爾就曾指出,從人的類本質存在來說,其本身就是一種公共性的存在,即世界是人與他人同在的共同世界。阿倫特也認為:“一切人類活動都要受到如下事實的制約:人必須共同生活在一起。”[1]客觀地說,任何個體化的世界都無法也不可能剝離公共性的領域。因為一旦失卻公共領域的支持,不僅個人世界難以確立,且個人寫作亦將無以為繼。在哈貝馬斯看來,文學不僅是“市民公共領域”的有機組成部分,還是“代表型公共領域”與“政治公共領域”兩者不可或缺的催生力量和表現因素。在他那里,文學的功能性作用就是訓練和培養公眾,使他們中的個體通過閱讀導引和相互探討,最終進入文化共同體內[2]。可見,個體性寫作不該只拘囿于個人的感性經驗和私人化生活的寫照,應具有最終朝向公共性事務的倫理責任。那些只關心物質、撫摸身體以及片面強調性別對立的個人化寫作,無疑會加深私人領域的危機。因為,個體對公共領域的漠視和逃避意味著放棄對公共權力的監督與關注,私人化或個人寫作也因此失去了與社會價值認同進行通約的可能,而這又必然使得被規避的公共話語重新介入私人空間。正如當韓東等“斷裂一代”在1990年代企圖顛覆和徹底劃清與以往公共性話語的聯系時,終由于其偏狹的個體性割裂于歷史的某種內在延承性,而淪為一種“文化行為藝術”式的噱頭。
個人化的經驗表達和公共性認同相互抵達,才會使理想化的寫作狀態成為可能,從而構建起一個既兼具公共性指向又保有個體生命體驗的敘事空間。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寫作者應對其所處的世界有一種既是個人的又兼具公共性的文化認同感。”[3]實際上,有藝術召喚力的優秀作品不僅需要寫作者對于他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保有敏銳的反映能力,個人境遇、個人秉性與獨特的經驗及文化認同的表達也同等重要。在東西方的小說世界中,確實也不乏這樣的敘事典范,比如曹雪芹的《紅樓夢》、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及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卡夫卡的《城堡》,等等。某種意義上說,這些作品首先是一種個人化的表達,也是敘事主體基于自己生命境遇和對所處時代及世界的深度省思后的產物。如曹雪芹通過寶黛愛情悲劇及封建大家族的衰亡,來表達人生的無常和命運的不可抗拒;蒲松齡以其“寫鬼寫妖”的“幽冥之錄”,寄托他的孤憤和悲涼之感;普魯斯特經由他對生命個體的體驗和思考,寫出了普遍的人類情感和人類生命的全過程;卡夫卡通過對極具個人化夢魘感受的反復書寫,呈現了人類社會那些被異化了的精神狀態,表達了人類普遍的弱點及罪惡甚至悲哀和絕望。誠如法國傳記作家、小說家安德烈·莫羅亞在寫給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序言中提到的:“偉大的小說家,就如同偉大的哲學家用一個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樣,他往往能夠通過一個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都涌現在他的筆下。”[4]個人經驗作為時代社會表征的纖微細節,也理應以其特有的生命情態呈現曾在、此在乃至將在世界那些無限的可能性。endprint
當然,如果小說敘事表現的完全是公共化的價值觀,那文學則又會化身為一個巨大的概念化語詞空間,而無從落實個體生命和生活的精微之處。反之,如文學一旦扎入一條個人化經驗的狹小胡同,同樣也將導致文學敘事的精神境界無以升騰。那種認為作家應該“與社會采取不合作方式”且“與世隔絕的狀態”的觀點,就被英國學者珍妮特·伍爾芙嘲諷為是過于迂腐的看法[5]。可以說,我們很難看到一部引人共鳴的經典小說是徹底擺脫私人性因素的公共性寫作,也很少有一部氣勢恢宏的小說是完全喪失了任何公共性指向的私人化寫作。不難理解,社會、歷史的意義和深度,只有通過個人化的沉思,經由寫作主體對生命體驗的勘析、選擇與升華,才能使個體性的價值最大程度接通公共認同。同樣,個體化寫作如果在社會、歷史的宏闊背景下展開,也將使個人思考不斷地獲得深度意義的啟迪,并逐步上升到普遍人類性的高度,在藝術的發展歷程中獲得永恒的生命力。個體生命和公共認同的互證與落實,才構成了人類種族的生息和社會歷史的衍遞。可見,在公共性與個人性的話語之間,建立隱秘關聯與微妙的相互轉化機制,使作家的敘事話語徜徉在公共領域和個人領域之間,這樣的文學經驗才是最為人類的普遍經驗。
需要說明的是,個人性和公共性接通需要辯證理解日常敘事與宏大敘事的相互關系為前提。有些時候,我們過于狹隘地去理解日常敘事與宏大敘事彼此間的關系。新時期以來,無論是批評家或者讀者,都已厭倦作家筆下所批發出來的與心靈無關的那些高言大志、缺少生活氣息的作品,日常敘事與宏大敘事甚至由此被置于截然對立的兩極位置,這種態度導致了啟蒙文學和宏大敘事被規避和懸置。其實,不管是代表公共認同的宏大敘事,還是代表日常敘事的個體經驗,兩者都是審美現代性歷程中的不同類型,某些時候是被人為和有意地負載了極端價值意義。而當下的不少日常敘事恰恰又從曾經遭受壓制的命運中掙脫出來,將自身置換成了唯一合法的敘事類型,并轉身去排斥和貶棄公共認同。也就是說,日常敘事常常攜帶著強烈的“新意識形態”書寫姿態,在顛覆傳統文學秩序的同時,又在日常敘事話語狂歡中顯露出個體經驗的某些偏頗和膚淺。
其實,宏大敘事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從宏闊的視野來揭示歷史總體進程或追述人的命運感,恰恰是有效的文學敘述方式之一。當代文學巨型敘事中一些失去生活氣息的僵硬和簡化之作,就是從概念出發來圖解歷史而致使藝術觀念出現偏差。而當下大多數作家放逐了對理想、精神與終極意義的探尋,沉溺于平面化和享樂型的日常敘事,某種程度上也是出于對宏大敘事未加分辨的厭倦和疏離。辯證地看,對社會歷史發展本質的整體把握,對崇高與意義的執著探詢,對國家/民族命運走向的深度關懷,以及作家們嚴肅、莊嚴的創作態度等公共主題的認同,依然是宏大敘事中值得充分肯定的話語傳統。所以,我們必須在理性看待宏大敘事積極面的同時,放棄對其偏執的態度,將之作為日常敘事接通現世關懷、遇合于一個高于現實人倫、國家民族之上的靈魂審視點所需承繼的一種有機的文學資源。
二、 日常生活的美學構建:以藝術的創造性精神照亮并守護生活的復雜性
米蘭·昆德拉曾說:“小說的精神即是復雜的精神。”[6]24倘若小說欠缺一條精神的通道,其表現出的無疑如胡塞爾所說的那樣一個黯淡的、“存在掉入遺忘之中”的生活世界 [6]22-23 。因此,“照亮‘生活世界,守護這個世界的復雜性、豐富性和可能性,才是小說的使命”[6]49。倘若缺乏發現存在的能力,無從認識并把握世界的復雜性,對“孤獨的個人”難以有深刻的體認,顯然不會有好的小說問世。在這個層面上,我們不難看到日常敘事的尷尬:大多數作家都在書寫一個由簡化經驗構成的生活世界,也就是說,生活失卻了自身的復雜性,被簡化成幾種類型的人生經驗,或者說當代日常敘事被一種新的類型經驗所支配并改寫著當下的寫作,作家們在表象的個性中恰恰喪失了真正的創作個性。
文學中的生活復雜性,不僅應該在寬廣的“生活世界”深入展開,也應該在精微的“人心世界”中得到確證,即以“人心”照亮存在的境遇。中國歷代知識分子都有面對社會發言及關懷現實的話語傳統,而且還不乏直接以自己的良知叩問一個靈魂世界的精神。然而,自上世紀下半葉以來,作家們應和每一個時代變換的潮流,小說話語開始向民族國家和人倫理想靠近,每一次現實的變動都給文學烙上了鮮明的印記,越寫越實的當代文學,無法在人心世界建構起豐富的精神維度,從而失卻了一個更高的靈魂視點。因而,在日常敘事中強調解析微妙的內心世界,就顯得非常有必要。王陽明曾說:“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他還說:“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7]陸九淵也說:“道外無事,事外無道。”可見,要讓讀者真正地明白事理,就需進入一個廣泛博大的人心世界。換言之,隱秘的人心世界才是真實的人性。但也不沉迷于人的本能和欲望,當然,更不能一味地書寫英雄和超人,否則,文學敘事充斥的要么只能是神性的玄學,要么只能是人的“獸性”展覽;前者遠離了日常,后者則簡化了日常。只有透過撲朔迷離的日常生活表象,以結實的細節和場景反映出敘事的真實和真切的日常經驗,才能夠從另外一個層面抵達時代的精神核心,呈現社會生活的復雜鏡像。
中國當代小說中的日常敘事,不僅要在經驗上拓展,更應該在敘事藝術上不斷探索。現有的文學實踐中,已經出現過兩種極端的文學類型:其一是“晦澀抽象”的寫作,在文學觀念發生轉向的1980年代中期,就曾在語言、形式和敘述技巧等方面進行過全方位的探索實踐,結果在拓展文學表現空間的同時,也帶來諸多顛覆傳統敘事習慣的作品,致使一般的讀者無法卒讀;其二是走向“極端寫實”的作品,敘事中充斥著瑣碎、世俗、具體且形而下的內容,過日子型的小說甚至成了一種文學潮流。現在回頭來看,這兩類型的寫作在形式和內容上都走向了極端,也因此顯示出其創作的局限。在對人生瑣屑經歷的敘寫中,往往使得作品所呈現的日常經驗過于平庸,甚至于某些作家把自己瑣碎的點滴經歷原原本本地復制到作品之中,這樣的創作顯然缺乏藝術創造性。endprint
藝術創造性不僅指敘事的技巧層面,也包括作家對文壇、社會發言的姿態,即故事所編碼的話語背后應該存在一種隱喻的力量,這也是敘事作為一門創造性藝術的題中應有之義。倘若文學不能以自身獨有的方式去表現日常經驗中的精神內涵和思想發現,那么其應有的藝術品性就會被嚴重稀釋。以一種復制或零度敘事思維闡釋出來的社會人生,因思想上缺乏作家主體精神的觀照,這樣的文學作品毋庸置疑地會淪為新的“自然主義鏡像”。不難想象,如若作家放棄追求藝術真理、歷史深度和藝術探索,放棄生活的復雜性,只退守于身處其間的所謂“純客觀”生活的寫作,終將阻斷歷史參照和人性的溝通而帶來新的敘事危機,藝術畢竟在其先進的立場上需要拒絕和抗議現實,一如布斯所言:“一旦小說與現實的縫隙完全彌合,藝術就將毀滅。”[8]211這一觀點并非危言聳聽,而是坦誠地道出了敘事生命力獲得的重要準則。
隨著作家收入方式的多元化,這個群體中的很多人的生活環境已發生了比較大的變化,出于生存和發展的考慮,在表達策略上也不斷在修正和自我調試。他們試圖把生活的復雜性單純上升為一種藝術性或思想性,不再去追求敘事或語言的趣味性。事實上,單純追求生活的復雜性和藝術的創造性都很難真正地表達日常生活。前者如陳應松在《松鴉為什么鳴叫》一書中,將居住在湖北神農架山里的一個老農如何思考生命的問題融入敘事框架,讓普通閱讀者理解起來非常吃力,而其追求哲思性的細節描寫顯然也在趣味上與大多數讀者存在差距。當然,我們也不能斷然否定這部小說對人的生命價值和生存境遇做出的有益探索,但這樣的深度思考在某種意義上確實難以引起底層閱讀群體的共鳴。后者如1990年代的先鋒小說,正是先鋒小說追求敘事的技巧性導致小說閱讀趣味走向淡薄。對此,曾有評論家敏銳地指出:“文學敘事中的細節描寫,滿足的是讀者對趣味的渴望——趣味是消費社會中新的閱讀標準。”[9]即作品需要有豐富深刻的思想內容和創造性的表現技巧,但也要有一種值得閱讀的趣味。誠然,我們反對的是那種過分媚俗的敘述立場與粗糙的敘述技藝呈現的流俗和淺薄趣味,畢竟,一旦當它只面向部分人的俗常心理,其豐富性和創造性自然也無從獲得更進一步的可能。
W·C·布斯還曾說過:“每一種藝術的繁榮,都離不開追求自己的獨特前景這個前提。”[8]136當革命政治轉向生活政治,當下這個時代需要的是一種更為開闊、平衡和健全的寫作視野。從中西方的小說發展歷史來看,之所以當下會有這么豐富的敘事類型,恰恰就在于一代代作家們對藝術創新的不懈追求。放眼21世紀以來的敘事創作,不少作家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生活復雜性和藝術創造性結合得非常好的敘事個案,如李洱的《花腔》、宗璞的《東藏記》、鐵凝的《大浴女》以及閻連科的《堅硬如水》等作品都告訴我們,日常敘事與宏大敘事可以共存,日常敘事不一定要通過反抗和顛覆宏大敘事來實現自己的藝術使命,它可以是宏大敘事的補充和矯正,宏大敘事也需要個體的、私人化的日常經驗和精微場景去豐富。但需提及的是,日常敘事不應該流連于瑣屑經驗的鏡像呈示,應以建立深闊的話語時空和清潔的超越精神為參照。當日常敘事日益成為物質消費的瑣碎記錄、世俗價值的認同張揚和個體經驗的喃喃自語時,我們必須重申,文學不僅是一種精神創造,也是一種非功利的審美幻象和語言的烏托邦。只有堅持以一種創造性的寫作精神,在日常敘事中對存在進行追問,方能使作家不再以片面生活替代整個生活世界;也只有不再以片面的眼光去殖民整個生活,生活的復雜性才得以全方位地被重建。
三、 日常生活的敘事倫理:對現實理性介入與批判超越的多重自覺
敘事不僅要呈現講故事的藝術,也要提供主體在世和如何在世的話語坐標。作為倫理的敘事,其話語形態主要是如何解析生命、抱慰生存,以及在講述和虛構時需要產生將人物和讀者命運緊緊結合在一起的倫理后果,以此喚醒讀者內心的生命感覺來確證一種倫理處境。因此,小說作為一種語言行為的同時亦是一次倫理過程。從經驗層面來說,文學本應是世俗的、最具體的日常事物。但由于世俗生活中滋生的沉溺性,大多時候又使得生活主體難以關注形而上的精神特性,近二十年的日常敘事即是這種典型的話語潮流。在這個意義上說,重新找回對日常生活理性介入和批判超越的多重自覺,不僅是日常敘事的美學要求,更是一種倫理要求。
與1990年代的日常敘事曾經在日常生活的“磨損”中喪失了介入的理性——“介入不足”相比,21世紀的不少日常敘事則又出現了“介入過度”的現象。這主要表現在一些底層日常敘事作品中,不少作家有意無意地采用了“二元對立”的簡單思維,站在道德立場的高度去解釋和判斷當下的社會現實,因而呈現出“以簡單的等線性邏輯理解復雜問題”[10]的趨勢。一些底層日常敘事的文本中,作家往往將自己的情感立場暴露出來,對人和事的敘述過于直露,因而在語言上欠缺打磨,藝術結構上較少精心安排,雖然整體內容顯得真實,卻在文學內在品質上表現出相對的粗糙。作者這種強勢的敘事方式使得讀者直接知曉了故事的定性預設,不再有內在張力的故事情節來弱化讀者的思考與互動,失卻了新鮮與好奇的文本亦消減了讀者的審美愉悅,使得本應是讀者、作者及作品三者的相互作用變成了失去審美召喚力與讀者感知的單向度直白化敘述。
無論是在“生存中寫作”,還是在“寫作中生存”的底層日常敘事作品中,“傳統倫理與現代觀念”、“城鄉對立”成了明顯或無意闡釋當下中國不合理社會現象的常用敘述方式,除一些極端化的立場外,再難以發現作家對底層及人性的深層次反思。特別是為了闡釋和圖解某種流行的概念,在日常敘事中不惜極力放大現代城市中惡的一面,而把鄉下人或底層人的不幸遭遇歸因于城市對外來人的欺凌。如陳應松的《太平狗》里,城市被賦予了欺詐與險惡,就連那只叫太平的狗,也覺得世道不太平;《馬嘶嶺血案》中的民工九財叔,在為勘測隊員挑送設備及樣品時,覺得有“一種像刀子一樣深深的委屈和憤恨……讓人心尖發寒”;《金雞巖》中,農民宿五斗失地以后,爬到險峻的金雞巖上可憐地日夜悲號。再看楊爭光的《公羊串門》,整篇小說以動物發情期的自然交配需要兩塊半錢而引發兩個農民之間的好勝斗勇為脈絡,極力放大鄉村農民性格中的惡毒與貪婪的一面。客觀地說,文學中的事件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是真實的,但文學真實不完全等同于日常現實,應是一種“藝術的真實”。日常敘事不是將日常生活簡單地照抄進小說,現實中,城市與鄉村并非截然對立。城市人并不是惡的象征,而鄉下人也并不能代表善,現代都市不是想象中的萬惡之源,鄉土世界也未必是現代人的樂土。由于這種既定的二元對立思維在不少作家的觀念中存在,為數不少的日常敘事又把底層人類化成了只有狹隘、愚昧、貪婪的人格,而其人性中的善良與溫情卻被敘述者刻意地加以放逐,這無疑使得原本豐富的底層日常與人性變得過于簡單化,因而在敘事中既無法瀝析出造成底層人在性格聚變中所經歷的心靈歷程,也無法揭示現代性進程中階層分化導致底層人日常生存困境的文化根源。endprint
從日常敘事的倫理態度來看,無論日常敘事是停留在日常生活的表層,對日常生活作原生態的展示、喟嘆“活著就好”的類型也好,還是于“世俗生存快感”中狂歡的類型也好,抑或以簡單的苦難疊加表現現實生活的艱難和施予道德同情,這些敘事的價值誤區在于僅對日常生活做了一種本質性規定,即崇高理想、現實批判、詩意超越等精神價值純粹是傳統文學的表現范疇,而當下日常生活平庸化、物質化與欲望化或者階層分化帶來的苦難經歷,才是真實的原色生活,而且這種經驗才是我們唯一感同身受并認同的生活。必須承認,市場經濟的確立,極大地改善了人們的物質生活,但消費社會帶來的享受物質的生活方式,又難免使得不少人放棄精神追求,轉而將身體及感官欲望的釋放和滿足當作人生的第一要義。讓人在日常生活中“愉快”且“自由”地生活不是不可以,假如文學作品的倫理后果成了鼓勵人們追求世俗幸福,去拆除個人與政治理想、倫理道德等傳統關系,追逐復活最原始的拜金主義和急功近利的工具理性,將個人在精神方面的追求放逐于人生價值的邊緣,個人的意義選擇由形而上追索轉向形而下沉溺。這與革命時期完全改寫日常生活的思路有其本質上的一致性,這樣的日常敘事,實質上又走向對日常生活從“改寫”到“照搬”的極端。
一個作家的責任、寬廣的視野是必要的。如果寫作僅僅局限于當下的具體生活,這無疑是對生活深度和多元性的盲視,生活世界失去自身的豐富性而變成了新的話語“殖民地”。因而,超越世俗經驗和審美趣味的制約,保有一種對日常生活理性介入的姿態顯得尤為重要。即是說,日常敘事不僅僅是簡單的選取日常生活進入敘述視野,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哲理上它均應具備穿透生活的力量,呈現出生活本身令人信服的廣度和深度。令人遺憾的是,新時期以來的日常敘事大多呈現出一種膚淺化的傾向。盡管日常生活構成了1990年代之后文學敘事的主要資源,但是,文學在書寫生活的同時卻又往往停留在對其表象感受的簡單描摹上,沉浸于世俗生活而難以積聚起反思、對抗這種潮流的力量,更難以有觸及人性深度和針對現實癥候的批判及超越生活的高度。文學的主要閱讀群體是有一定認知和判斷能力的普通民眾,這就需要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作家,從簡單的世俗文學模式中超越出來,以一種理性的視野來重新審視并對象化這個世界,把文學對生活的單維度鏡像復寫向多維度立體呈現推進,使之具有豐富的精神向度和意義空間。
當下文學已經跟社會和此在實現對接,重新回到生活現場的文學應該與日常存在保持一定距離,更應該穿透日常生活。換言之,即是對生活要入乎其內,更要出乎其外,在虛構或真實的體驗以外賦予藝術的倫理自覺:注視身體感受,還要拉緊靈魂的衣角;表達個體的私語,也要言說“他者”的悲歡;肯定人性合理的物質消費欲求,也要承認在此基礎上存在一種形而上的升華機制。一個作家,不能僅敘寫放大了的一己之私,還需要面對并關注更為廣闊的人世和復雜的內心。
四、結 語
1980年代中后期以來,中國當代小說聚焦凡俗人生及瑣屑小事已有多年,這種在話語層面上專注于個體日常經驗的寫作潮流,在其盛行之初,其目的是出于對巨型敘事的疏離和抗拒,然而,在疏離與抗拒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伴生了一種精神上的敗潰——日常生活在不經意間正被縮寫和簡化,甚至于大多數作品關注的只是生活的灰暗面,局限于挖掘人的欲望和隱私,失去了公正對待人、對待歷史的立場,尤其是在追問人生的意義和存在價值等方面,很多作家輕易地就與現實達成和解而沒能建立起更高的精神參照。不僅如此,日常敘事大多數時候僅僅顯示出其作為一種單維度文學的一面,它描繪的只是處于某個極點的精神狀態或價值系統,這就難免被不同時期的各種意識形態所利用。而健全的日常敘事,必然要求作家潛入現實生活的深幽地帶,以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在個人經驗與公共認同相互抵達的過程中,探求一種新的美學建構,并于其中落實關于存在的倫理意圖:在生存主體溺沉于日常生活中時,要能召喚起一種有效的批判姿態;在遭受日常生活的“磨損”時,要能夠實現對公眾庸常經驗和世俗趣味的疏引;在表達對沉落階層的同情時,要避免站在道德立場的高度予以廉價的同情或簡單指責。以廣闊的視野、嚴謹的精神表達出生活并不僅僅有惡、苦難、黑暗和絕望,也要表現世間的善,并對苦難進行超越。重新接續日常敘事對終極價值的追問,恢復對自我、真相乃至文學本身的追問,保持與國家、民族、社會和人倫等偉大的文學傳統有著類通的脈搏及表達,這或許是當下日常敘事值得開掘并用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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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arly 20 Years the Reason for Dilemma Aesthetics of Daily Narrativeendprint
TENG B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Neijiang Normal University, Neijiang 641199, China)
Abstract:Since the 1990s, the daily narrative not only presented the higher veracity, and earned a new expression space for literature. But it showed “sync” with the daily life and even lower than the symptoms of life, also make it into a new crisis in terms of aesthetics. Aesthetic spirit of redemption and suspended narrative must be a cause of enough attention. Generally speaking, the daily narrative should keep everyday life full of the beauty and the ultimate value, also cannot abandon the contact with the spirit of national and social ethics. On the one hand, daily narrative needs in terms of theme for personal get along well with the public, on the other hand, we should emphasize on the integration complexity of life and art creative, at the same time we also need to keep rational intervention of reality, conscious attitude of criticism and transcendence.
Keywords:daily narrative; aesthetic dilemma; theoretical analysis; discourse theme; aesthetics normal form; narrative ethics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