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劇在跨性別排演的時候是最好玩的”

性別“反串”，讓《第十二夜》中的主角們遭遇了不一樣的愛情。

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發自浙江烏鎮

烏鎮戲劇節在第五年之際迎來了首位女藝術總監田沁鑫。田沁鑫擬定的戲劇節主題是“明”：“明代表著日月，就是陰陽。”為此，她首次設立了女性戲劇單元和女性峰會。

參加峰會的多是女人戲，“全男班”《第十二夜》是唯一的特例——除了導演查文淵是女性，出演這部話劇的都是男演員。

《第十二夜》是莎士比亞“四大喜劇”之一，與《哈姆雷特》創作于同一年，是莎士比亞巔峰時期的作品。劇中，女貴族奧麗維婭愛上了女扮男裝的薇奧拉，薇奧拉又暗戀著自己的男主人奧西諾，呈現出兩對性別模糊的愛情。

改編創作時，導演查文淵決心把劇中所有女性角色都交給男演員來演，進一步模糊這個愛情故事戲里戲外的性別。

《第十二夜》2016年首演時反響熱烈，被戲稱為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紀念劇目中的“一股泥石流”。當時，查文淵確實想強調男演員和女角色之間的性別反差。“‘全男班顯然是能夠吸引觀眾走進劇場的所謂噱頭，但這不是我想表達的全部。”

2017年10月底在烏鎮演出的第三版，查文淵對劇本有了新的認識：“女主角薇奧拉身上體現的是人在錯位環境下對自己的重新認識和覺醒，這個主題不論男女都存在。”

你愛上他就好了，不要管他是誰

《第十二夜》里的三個女性角色均由男演員扮演，他們都來自中戲，王嘉昴和王楚軼是查文淵的師弟，張璁是查文淵的研究生同學。

查文淵比較欣賞的工作方式是尋找角色和演員之間的共性，然后放大共性，而不是讓演員往角色身上靠。她從三個男演員身上，看到了三個女性角色的影子。

最早確定的，是由王嘉昴飾演女主角薇奧拉。“這個男孩子身上有一種很柔弱的氣質。”查文淵覺得，觀眾看到他會帶入一種性別特別模糊的感覺，“而且他看上去柔弱，其實內在挺剛性的，跟薇奧拉很相似”。

演員王楚軼與王嘉昴長得有點像，最初被安排的角色是薇奧拉的親哥哥西巴斯辛。排練過程中，查文淵發現王楚軼冷冷外表下的悶騷氣質，更接近另一位女主角奧麗維婭。

飾演奧麗維婭傭人瑪麗婭的張璁，在生活中是戴著黑框眼鏡的宅男模樣，查文淵知道張璁有很細膩的一面，就試著讓他穿上女仆裝。張璁果然勝任這個角色，他的舞臺造型仍然保留了男性的中分短發、兩腮的胡茬和黑框眼鏡，男性特征時隱時現，粗獷的外貌與細膩的內在氣質反差很大，形成了意想不到的萌點。

查文淵認為《第十二夜》的性別反串在今天仍然時刻發生著。“在網絡上，你男扮女裝不一定會被識破。現實中，女孩子會化妝、PS，還有一種人活在朋友圈里呢。真實和虛假之間的關系是永恒存在的。”

給男演員說戲時，查文淵并沒有刻意讓他們演女人。“我說，你們演自己就好了。”她沒有讓他們捏著嗓子說話，也不要求他們“搖曳生姿”。“但是，當你穿上魚尾裙、踩上高跟鞋，你要走得好看，要符合你的身份，自然而然就變成那樣了。”

劇中，女傭瑪麗婭愛上了托比爵士，查文淵告訴張璁：“你愛上他（托比）就好了，不要管他是男是女。”

而全劇中最復雜的角色薇奧拉，在人前必須偽裝成男孩子，在人后又變回女孩子。當情敵找她決斗時，薇奧拉的反應是本能地尖叫——她沒有學過格斗技巧，出招時亮出的是芭蕾舞動作；發現周圍人的訝異之后，薇奧拉才意識到，又壓低嗓子，故作陽剛。

2016年以來，英國戲劇界的最新潮流是女演員在莎劇中演男性角色。“莎劇中沒有五六十歲的強女性角色，《理查三世》《李爾王》《暴風雨》這些大戲全是男人做主角，女演員過了五六十歲在莎劇舞臺上就沒有角色了。”供職于皇家莎士比亞劇團、作為此次烏鎮戲劇節特邀嘉賓的翁世卉說，“莎劇是所有英國演員最終的殿堂，不管你怎么演，都要回歸莎士比亞。”

2016年，音樂劇《媽媽咪呀》的導演菲利達·勞埃德執導了“莎士比亞三部曲”，包括《亨利四世》《凱撒大帝》和《暴風雨》，并且起用“全女班”。劇場被裝修成一座女子監獄，觀眾由獄警引導入場，觀看“女囚”們排演的莎劇，被《衛報》評為20年來英國戲劇界最轟動的事件之一。

翁世卉發現劇中的女演員都沒有刻意演男人，但毫不違和。“莎士比亞寫的就是人，男性角色也好，女性角色也好，在人們心中產生的共鳴是互通的。”

莎劇人物不說葷段子，跟瓊瑤劇有什么區別

莎士比亞生活的17世紀英國，舞臺上也是“全男班”，因為當時的英國社會歧視女性，不讓女人演戲，所有角色都由男人來演。飾演女性角色的男演員類似于閹童，聲音和外形都非常像女性，臉上還要敷一層厚厚的白粉。

“莎劇在跨性別排演的時候其實是最好玩的。莎士比亞所有戲，尤其是喜劇，都在玩性別政治，”翁世卉說，“他知道戲班里全是男人，寫了那么多葷段子，因為男人在臺上說這些不雅的笑話時，效果是極好的。”

莎劇原著中的人物個性鮮明，貴族的臺詞用特別格律化的素體詩寫成，文辭優雅；底層角色的臺詞則用散文詩或者大白話，其中還摻雜很多俚俗的段子。然而，在公認的莎劇經典中譯本里，譯者朱生豪通常回避翻譯這些俚俗的段子，少量保留下來的葷段子，也翻譯得辭藻優美、表達含蓄。這給查文淵排演《第十二夜》制造了難題：“如果莎劇所有人物都這樣說話，就像《大明宮詞》或者瓊瑤劇一樣，你看不出人物的性格和身份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查文淵團隊的處理方式是，遇到原著中人物說段子的臺詞，一律用當代類似的段子代替，臺詞中還使用了“666”“我去”等網絡語言，以及“小狼狗”“大長腿”等當下時髦的詞匯。

翁世卉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負責舞臺本翻譯項目，在看了查文淵版的《第十二夜》后，她評價這部戲“演得特別不莎士比亞，不過這就對了”。

“不莎士比亞”，指的是查文淵做了許多臺詞改編工作。根據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界定，“正宗的莎劇”不能增加和改動原著中的任何臺詞，只能做適量刪節。如果做了增加和刪改，就不能稱之為“重排莎劇”，只能算“改編莎劇”。

現行的經典中譯本都是幾十年前朱生豪、梁實秋、孫大雨等人翻譯的，語言處在20世紀初半文半白的狀態，并且非常書面化，不適合戲劇演出。在翁世卉印象中，只有曹禺翻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和英若誠翻譯的《請君入甕》是真正從戲劇角色出發來譯的。“除此之外，市面上并沒有其他有戲劇思維的人來譯莎士比亞。所以我覺得莎士比亞的戲劇翻譯在中國并沒有進行。”

受到劇本翻譯的限制，從田漢開始，中國戲劇人排演莎士比亞幾乎都只能改編。1984年，北京和上海各辦了一場莎士比亞戲劇節，上演的中國版莎劇，大部分都是改編，其中許多還改編成中國戲曲。當代戲劇導演中，林兆華、孟京輝、田沁鑫都排過莎劇。“他們的文本我都看過，”翁世卉說，“老田和孟京輝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完全是改編了，因為他們只是用了莎士比亞的一個殼子——‘兩大家族敵對做的戲。大導（林兆華）的《理查三世》和《哈姆雷特》的改動也非常大。”

2015年起，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啟動中文劇本重譯項目，對于莎劇里的葷段子，重譯者盡可能全部保留。2016年，根據重譯劇本編排的《李爾王》上演，翁世卉沒想到，《李爾王》這樣一個大悲劇，里面的葷段子是最多的。“有兩個角色罵起人來長篇大論，像獨白一樣，完全不停歇，每句話里面變著花兒地罵你，你還不知道。”她感嘆，當代人罵人要直接得多，“大家沒有那么多修辭，也沒有那么多時間修辭了。”

400年后，愛情還是沒法解釋

瘋狂的愛情是《第十二夜》的重要主題。

?下轉第22版

“在莎士比亞的時代，人們對愛情有一個基本的認識，認為‘愛情是盲目的‘愛情是一種病。”在查文淵看來，17世紀的科學還沒有研究出多巴胺與荷爾蒙會影響人的情緒，當時的人們無法理解愛情里的興奮狀態，認為愛情可能跟某種神神怪怪的東西有關。

“莎士比亞有一句特別經典的詩：‘瘋子、情人和詩人，都是幻象的產兒。那個時代的人更相信特別具有神秘色彩的東西，因此，愛情是不可解釋的。今天，我們只是把愛情具體化，事實上還是沒法解釋，否則就沒有那么多人為之苦惱了。”

性別“反串”，讓《第十二夜》中的主角們遭遇了不一樣的愛情。

女扮男裝的薇奧拉替主人送情書，謹守分寸，奧麗維婭卻愛上了這個信使。“奧麗維婭不缺錢、不缺地位，也不缺乏追求者，她缺乏挑戰。”查文淵認為，薇奧拉無視奧麗維婭的挑逗，反而激發了奧麗維婭的興趣。“薇奧拉獲得男性身份后，突然覺得自己的力量變強了，好多話敢說了，身上就散發出一種特別蓬勃、有生命力的氣質。奧麗維婭就是被這個氣質抓住，愛上了薇奧拉。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特別渴望的東西，她就想成為薇奧拉那樣的人。”

隨后，劇中極富爭議的劇情出現了，奧麗維婭錯把薇奧拉的哥哥西巴斯辛當成薇奧拉，兩人墜入愛河。全劇最后真相大白，奧麗維婭卻仍然選擇跟西巴斯辛在一起。有觀眾質疑：難道奧麗維婭愛上的只是兄妹倆相似的外形？

“薇奧拉身上有一些男性特質，西巴斯辛也有些女性特質。”排練中，查文淵發現西巴斯辛性格里有欲拒還迎的部分，在面對男同性戀安東尼奧的追逐時，西巴斯辛所有的拒絕都在表達相反的含義。兄妹倆都有亦男亦女的特質，因此完全有可能同時打動奧麗維婭。

《第十二夜》里性別模糊的戀愛關系不止一對。薇奧拉假扮男仆時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奧西諾公爵，奧西諾起初渾然不覺，直到他發現薇奧拉是女兒身，立刻與薇奧拉走到一起。

“放到今天，奧西諾就是那種只敢在網上談戀愛不敢見面的‘見光死，他一天到晚在家吟詩作對，對于女人的所有認識只存在于幻想中，”查文淵說，“薇奧拉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幻想，她以男仆身份走近奧西諾的內心，真正地理解他。”

2017年，英國TNT劇院版《第十二夜》對結局做了大膽改動，讓男性角色奧西諾愛上男性角色西巴斯辛，兩個女性角色奧麗維婭與薇奧拉終成眷屬。作為研究莎士比亞的博士，查文淵覺得如果莎士比亞在世，會欣然接受這樣的改編：“莎士比亞確實寫了很多同性戀，《第十二夜》的安東尼奧就是，《威尼斯商人》里面也有一個安東尼奧，那個安東尼奧也是瘋狂地愛著男主人公，所以要借錢給他。我覺得英國這么‘腐，多半是被莎士比亞帶起來的。”

對于查文淵來說，執導《第十二夜》使她得以像女主角薇奧拉一樣，發現自己的力量和潛能被挖掘出來。“薇奧拉獲得男性身份之后，開始重新認識自己。這么多年來，規矩、標準都是男人定的。當一個女人獲得了更強有力的身份時，她突然意識到，我原來可以勇敢地表達我的心聲，追求我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