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夫子
應該死成什么樣兒
●迂夫子

葉傾城的短文《死的是個讀書人的樣子》講了幾個讀書人面對死亡的故事。其中,瞿秋白給人的印象最深。
1935年6月18日,正在獄中寫詩的瞿秋白聽到監刑官宣布槍決命令時,頭都沒抬,答道:“我生有小休息,也有大休息。今后我要大休息了。”寫完詩起身赴刑場,選了一塊草坪,盤膝坐下后,對劊子手點頭微笑說:“此地甚好!”
從容、淡定、視死如歸,這就是讀書人的樣子吧!
花花世界,貪生、怕死,實乃人之常情。但有人不貪生、不怕死,那就一定有比死更珍貴的東西。如孟老夫子所言“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舍生取義,儒家所倡,舊時讀書人多受其影響。曾祖、叔祖都為前朝舉人,詩書傳家的瞿秋白肯定也不例外。但瞿秋白有超越曾祖們學而優則仕的理想,那就是革命信仰。
有信仰的讀書人,氣象就不一樣了。在赴刑場路上的一個涼亭前,瞿秋白拍照留念,留下了一張絕命照。黑白照片上的他背著手,昂首挺立,閑靜恬淡,的確是個儒雅的讀書人的樣子。這儒雅的讀書人在赴刑場兩華里長的路上,在刀兵環伺下信步走去,那情形哪里是去赴刑場,分明是去赴宴一般。
常人難得有機會看殺人,關于死囚上刑場的經驗大多來自影視文學,比如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學著戲里的好漢喊“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可笑的是他畢竟不是好漢,最終慫了喊“救命”,只是早已沒人能聽到罷了:“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散了。”兩腿發軟、站立不穩、人未死,七魂先失了六魄,別說阿Q這樣的小角色,多少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都被死亡嚇尿了褲兜,而瞿秋白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竟然如此從容淡定,或許就因他視國家安危、民族大義超過自己的生命吧!
近讀《南史》,書中宋明帝賜死王景文一事,頗有拿來與瞿秋白比照一番的必要。
“景文在江州,方與客棋,看敕訖,置局下,神色怡然。爭劫竟,斂納奩畢,徐言:‘奉敕賜死。’方以敕示客,因舉鴆謂客曰:‘此酒不堪相勸。’遂一飲而絕。”
王景文,東晉宰相王導的六世孫。宋明帝賜他毒酒。他看過敕書后,神色不變,和客人把棋下完。收拾棋具妥當之后,才拿出賜死敕書,給客人看;舉毒酒飲下時,還不忘調侃:這酒我就不勸你了!
我不知道瞿秋白是否看過《南史》,更無從知道他是否知道王景文,但他臨死之前的樣子,完全和一千五百年前的王景文毫無二致:一樣的從容、淡定,一樣的視死如歸。當然,如果非要找不同,二人最大的區別似乎就在于:一個是為共產主義信仰不惜犧牲,一個是忠于君王忠于朝廷甘愿送死。當然,我想,任誰都不應該因為王景文的愚忠而惋惜,只會被其坦然面對死亡的優雅折服!
作家史鐵生說:“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是輪椅上的史鐵生在地壇苦苦思索之后的參悟,作為一個作家,史鐵生給了我們面對死亡的勇氣,這份鼓動是任何不坐輪椅的作家都難以做到的。如此看來,其實我們每天都在奔向死亡的路上,只不過有人在這條路上做他該做的事,然后坦然面對降臨的“節日”。這樣的人更多的是把“問心無愧”“不白活一回”當成活著的標準,才能臨危不懼、臨死不驚;也有人在這條路上沒有做他該做的事,甚至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當然他就會恐懼死亡,更遑論把死亡看成“節日”。
《唐語林》里記載一事:顯赫一時的元載被賜死,元載“乞一快死!”(想死個痛快)執刑者給他嘴里塞滿了臭襪子,說:“相公今日受些污泥,不怪也。”重用小人,排擠忠良,廣置田宅,生活奢靡的元載最終被臭襪子堵死了,惜乎哉?活該!——其實人死的是個什么樣子,很大程度取決于他活的是個什么樣子!
靳尚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