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香老范
高冷三題
●醬香老范

“不因人熱”
網上曾熱傳一封“美國教授開除中國研究生”的信。教授很反感那學生的“機巧”作風,舉例說:“你剛來的時候,和我談話,動不動就扯出一些社會‘名人’,這個,那個,你跟他們都認識……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把這些人的名字夾在你和我的談話中……他們與你我都無關。想用社會‘名人’來襯托你自己的地位,要么是騙人,要么是騙自己,都是想掩飾你先天的不足,沒有自信心。”喜歡吹噓自己與名人的交往,借此自抬身價或以求上位,那是“禿子跟著月亮走——借光”。
當年,很多人(包括販夫走卒)在社交場合有一句口頭禪:“我的朋友胡適之。”這固然體現了胡適社交廣、人緣好,但想必其中不乏以攀高結貴而自炫者。陳丹青說:“我每講演,年輕人就上來要簽名,要拍照,我只好像三陪小姐似的陪著耍,不然傷了年輕人的自尊心。現在容我說句狠話,真有出息的青年,不做這類事。”想方設法攀附名人以自我顯擺,其實是自我掉價。
《東觀漢記·梁鴻傳》:“比舍先炊已,呼鴻及熱釜炊。鴻曰:‘童子鴻不因人熱者也。’滅灶更燃火。”典故“不因人熱”,原指不趁他人熱灶燒火煮飯,演變為成語后,比喻為人孤傲,也比喻不輕易依賴別人。書法篆刻大家、西泠印社創始人之一王福庵曾將此四字刻印。自尊自愛者“不因人熱”。
善哉,“一個人”
被譽為“第一個占領近代科學重要位置的中國人”──數學大師陳省身,晚年答記者問時說:“大家都鼓吹交流,講科學需要合作,需要相互幫忙,這有一定道理,但不全對。真正好的工作,第一流的工作,是一個人做出來的。一個人的創見是自己努力和靈感的結晶,很少是一群人討論的結果。”錢穆說:“學問之事,貴能孤往。”“孤云”是其為數不多的筆名之一。錢鍾書說“學問是荒江野嶺中幾個素心人彼此間的事”,流布甚廣。一個頂尖數學家,一個國學大師,一個“學者中的學者”,在業內皆“第一流”。無論他們的夫子自道,還是一生的學術歷程,其“第一流的工作”,都“是一個人做出來的”。“第一流”的業績和“一個人”的“孤往”,大有關系存焉。
抗戰時,錢穆隨西南聯大南遷到昆明,但他有意在省城外圍的小縣擇居而住,有課務才趕到昆明,平時便在此獨居著書,近50萬字的《國史大綱》歷時一年而成。陳寅恪到此訪友,嘆道:“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后來錢穆回蘇州,借耦園隱居一年,撰成50萬言《〈史記〉地名考》。晚年他回憶這兩段經歷,自稱“生平最難獲得之兩年”。其“孤往”之深,連陳寅恪也為之嘆服。
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在《伊甸園之東》中說:“群體從來不會發明任何東西。珍寶藏在一個人的孤獨的心靈中。”善哉,“一個人”。
“未學人事”
抗戰時,陸儼少在成都想舉辦個人畫展。有人對他說:“你要開個展必須去見一下四川省教育廳長。”陸就帶了一張畫去了。廳長看畫后說:“畫可以,但在成都開畫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陸老后來回憶:“我這個人有戇脾氣,不通世故,回答他說:‘我二十年學畫未學人事。’他說:‘這樣畫展是開不好的。’我也知道人事第一,但我這個人不會人事、不會交際,直到現在還是不會。”
當今有人出書畫作品集,前面五分之二篇幅是高級別的領導、在書畫協會中任要職的達人或圈內所謂名人的各類題詞。在京城某個人名義的藝術館中,各路名人祝賀或捧場之作,數量多于館主作品。看來如今某些人很懂“人事第一,作品第二”之混世術、盜名術。
陸儼少主張并踐行“三分作畫、三分寫字、四分讀書”,將十分心思全用在藝術本身和相關文化修養的積累上,并對“現在有些畫家是三分作畫、三分宣傳、四分社交”的現象極為不屑。他有一篇文章題為《學畫不能太重名利》。而那些將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宣傳、社交”上,信奉“人事第一”者,“太重名利”。晚清篆刻“黟山派”開宗大師黃士陵有一方印:“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出自韓愈《潮州刺史謝上表》)“不通”者,不屑“通”也,和陸儼少的“不會人事、不會交際”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