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雪
科再奇常說的一句話是“數據是未來的石油”,英特爾要從舊的處理器制造商身份,轉型為數據公司。
英特爾CEO科再奇(Brian M. Krzanich)永遠地失去了他最強力的顧問之一,他的前任保羅·歐德寧(Paul S.Otellini)于2017年10月2日離世。歐德寧作為英特爾最會掙錢的一任管理者,在其任CEO的8年間,英特爾的營收從340億美元提高到了2012年的530億美元,其任期內獲得的利潤,超過前幾任CEO創造的利潤總和。
然而,也是在同一時期,英特爾徹底錯過了移動時代。歐德寧留給科再奇的,除了漂亮的利潤,還有外界眼中落伍的龐然大物和10萬名迷失方向的員工。英特爾——這個計算行業的創造先驅者,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與質疑。
英特爾的失勢,快得令人驚訝。2010年,英特爾還占據整個半導體芯片市場80%多的份額。到2016年第二季度,IHS的報告數據顯示,英特爾的份額僅剩下14.7%。
從2013年上任至今,科再奇試圖扭轉移動領域的落后地位,并為此付出了不菲代價,但是,終究未能打破ARM、三星、英偉達等敵手圍剿的困局。
2017年夏季,三星和英特爾相繼發布第二季度財報,前者半導體業務的158億美元營收額,高過英特爾147.6億美元的營收額。有評論據此認為,坊間傳聞的“三星超越英特爾成半導體行業新霸主”的預言成真了。
如果你麾下的企業是行業的締造者,稱霸行業40余年,卻在如今面臨這樣的窘境,該如何是好?也許是時候重溫先賢的智慧了——
“企業繁榮之中孕育著自我毀滅的種子,你越是成功,垂涎三尺的人就越多。他們一塊塊地竊取你的生意,直至最后你一無所余。‘戰略轉折點就是企業的根基即將發生變化的那一時刻,這個變化可能意味著企業有機會上升到新的高度,也同樣有可能標志著沒落的開端。你可以是戰略轉折點的承受者,也可以是它的引發者。”安迪·格魯夫在他的著作《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中如是說道。這位被公認為美國乃至全球最了不起的企業管理家,從1987年到1998年,執掌了英特爾極其輝煌的12年,被視作英特爾傳奇CEO,于2016年3月21日去世。

格魯夫本人就是戰略轉折點的承受者和引發者:上世紀80年代,日本的存儲器廠家打垮了當時的英特爾。正是在格魯夫手上,這家原本生產內存芯片的企業轉型開發微處理器,成為芯片霸主,將其他公司推入轉折點,成為引發者。
但當英特爾面臨移動互聯網這個轉折點時,格魯夫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后來的CEO歐德寧,未能成功應對挑戰。
1982年入職英特爾的科再奇,正好在格魯夫時期受教,然后從歐德寧手中接棒。如今,這位CEO面臨外界對摩爾定律的質疑、群雄環伺的競爭、錯過移動時代的事實,最終提出英特爾將轉型為數據公司,聚焦萬物智能互聯的未來。
大船難掉頭。科再奇的戰略調整,并未讓外界改變對這家公司的認識。在深圳的一個機器人大會上,一位德國漢堡大學的教授坐在了英特爾全球副總裁、中國區總裁楊旭身旁。得知楊旭來自英特爾后,教授問道:“你們怎么會參加這個活動?以前都是英偉達、高通、ARM來參加的。”
作為英特爾的高管,楊旭感覺這話“聽著不舒服”,但也意識到了問題:盡管內部已經開始行動,但英特爾在新興領域的參與仍然不夠,聲音太弱,英特爾明明有很多技術可以跟大家分享,但以前沒有重視。
不光是輿論,就連行業人士和政府官員都會問楊旭:為什么沒動靜?身為芯片老大一直引以為豪的技術優勢,是否真的落后了?
2017年9月19日,英特爾的一場以“工藝與制造”為主題的發布會在北京召開。到場的最高級別領導,是直接向CEO科再奇匯報的Stacy Smith。身為英特爾公司執行副總裁,Stacy Smith負責英特爾最核心部門——制造、運營與銷售集團的業務。

英特爾傳奇CEO安迪·格魯夫
隨他一同到場的,除了楊旭,還有一眾最高級別的技術人員:英特爾高級院士、技術與制造事業部制程架構與集成總監Mark Bohr,到明年,這位元老級人物就已加入英特爾40年,比科再奇多4年;英特爾技術與制造事業部副總裁、晶圓代工業務聯席總經理Zane Bal;英特爾研發人員中的最高級別華人、全球副總裁兼邏輯技術開發部聯席總監白鵬。
僅從陣容上就知道,這家沉寂許久的公司,要動真格了。在這場發布會上,英特爾宣布了3件事:1、摩爾定律仍然有效,且充滿活力;2、英特爾的10納米工藝并未落后,且領先對手3年,即將在2017年年底前投產;3、英特爾具備從設計到量產的一體化能力,并將拓展代工業務,充分利用產能。
總員工數10.6萬人的英特爾,其技術和制造集團員工總數是3萬人。這家公司每秒生產100億個晶體管,日夜不停地輸送到這個現代化社會的各個基礎角落。
也許是基于上述底氣,在發布會的媒體環節,一直以溫和面目示人的楊旭,在提問間隙突然來了一句:“老虎不說話,以為是病貓。”
面對質疑,“忍氣吞聲”好幾年后,楊旭終于找到了一個釋放機會。
楊旭知道“老虎”的真相:英特爾轉型中發力的新業務,在未來5~10年會有很大的增長,但現階段仍遠不如傳統業務的規模。更重要的是,核心業務仍有發展空間,比如數據中心,即使在人工智能無處不在的今天,服務器仍是數據中心里最重要的部分。
“當前,英特爾核心業務中很重要的一塊在數據中心。”楊旭對《財經天下》周刊說。endprint
另外,作為PC處理器霸主,英特爾仍坐擁這個成熟市場的巨大基數。楊旭相信,PC仍有創新空間,比如作為家庭或辦公室的AI中心,變成個人助理、家庭助理等。
錯過了整個移動時代的藍色巨人,能在即將到來的大數據時代搶占戰略轉折高點,實現逆襲嗎?在這個時間節點上,《財經天下》周刊采訪了英特爾中國區總裁楊旭、兩位直接向科再奇匯報的全球高管、多位英特爾中高層人士,試圖揭秘這家曾經創造傳奇的公司,正歷經怎樣的轉型巨變,并且將駛向怎樣的未來。
1986年5月,20歲的實習生楊旭踏入底特律的英特爾汽車部門。上班第一天,楊旭在前臺看到一塊小牌子,上書“客戶是我們第一財富”。對此,他的理解是:以后在這家公司,只要給客戶辦事就可以。
“神奇的是,隨后我31年的職業生涯驗證了這句話。”楊旭告訴《財經天下》周刊,他最初的成功,始于1994年回國與楊元慶結識。那時,聯想PC事業部剛剛成立,兩家公司的兩位年輕人抓住了機遇。
“你把客戶照顧好了,抓住了市場機會,公司給你的獎勵也很明顯,這是良性循環。”楊旭口中的獎勵,是隨后他的穩步高升,直至英特爾中國區大權在握。
這個典型的英特爾故事中,除了最重要的“客戶導向、結果導向、冒險精神”三大要素,還有自律。從入職至今,在英特爾31年,楊旭從未見過一份白紙黑字的文件交待他“工作職責”,也沒有老板向他要過工作日程表。
“你必須自己去思考該做什么事,分清主次,選擇那些最重要、最急迫、戰略性強的事情。”楊旭解釋,這意味著,做正確的事。
這句話說來輕巧,但要做到“正確”,談何容易?1973年,英特爾確立公司價值觀并沿用至今,“客戶導向、紀律嚴明、質量為先、勇擔風險、結果導向、敬業樂群”,這六大因素被印在一代代員工工牌上。在過去,大家默認,只要確定結果導向、客戶導向,事情總錯不了。
然而,時代早已改變。現下,英特爾面對的是PC之外更多、更廣范圍的客戶。這時候的客戶導向怎么確定?反映在KPI考核上,過去因銷售出色一路高升的楊旭,其考核在于業務量;而從3年前開始,他就從銷售工作中徹底抽身,轉而被考核對公司未來戰略影響的貢獻。
除了時代變遷,中國市場地位的巨變,也使得身處外企的中國員工,從被動執行總部策略,到需要反哺總部、給出中國式建議,再回到總部執行。
曾經,英特爾是互聯網的重要參與者。僅2012年,英特爾就實現利潤110億美元,輕易超過了高通、德州儀器、Broadcom、Nvidia和Marvel創造的盈利總和,而老競爭對手AMD在該年虧損超過10億美元。

英特爾前任CEO保羅歐德寧
但時任CEO歐德寧心知肚明:漂亮的數字后面,是早就埋下的巨大危機。這位在英特爾勤懇耕耘40年的管理者曾做錯一件最重要的事:拒絕為當時尚未做手機的蘋果公司提供移動芯片。
喬布斯曾向歐德寧描述了芯片需求,并給出報價,“一分也不肯讓步。”根據測算,蘋果的報價低于成本,英特爾拒絕了后來橫空出世的iPhone,卻在事后發現成本測算是錯的。而iPhone實際銷量,比任何人想象的都高出至少100倍。
接下iPhone芯片訂單的是基于ARM架構的芯片——由蘋果設計,經三星、臺積電等企業代工,一切都與英特爾無關。
不止于此,2006年,已經錯過蘋果的英特爾還將手中的ARM架構芯片業務XScale以6億美元賣給了芯片廠商Marvell,意味著幾乎放棄了在移動領域的嘗試。
正是這接二連三的決策失誤,讓英特爾在移動時代徹底陷入劣勢。格魯夫所說的戰略轉折點,又出現了。
歐德寧當時的堅持是,執行英特爾一貫的高風險、資金密集型的做法,但這使得英特爾芯片成本居高不下,已不適合新時代的半導體行業。ARM架構芯片的性能通常不及英特爾,但卻高效節能,并且便宜得多。英特爾芯片可以賣到100美元,ARM芯片卻只需要10美元,有時不到1美元。
廉價、高效的特性更適合移動設備,ARM芯片架構之下,一眾小公司迅速聯盟,擊潰了曾經無敵的英特爾以及微軟、戴爾和惠普等WinTel聯盟的老朋友。目前,95%以上的智能手機、平板電腦采用的都是ARM架構的芯片。
卸任后,歐德寧不無遺憾地承認:“我們并沒有真正在手機方面做任何事情。”
然而,科再奇拒絕接受這個局面。升任CEO時,他已加入英特爾31年,篤信企業多年傳承下來的精神:如果能擁抱趨勢、勇于涉險、多倍下注,就能變得更為強大。
科再奇的自信多少來自于這家公司厚重的歷史。不論當下面臨多大的挑戰,都算不得公司史上最大的轉變——1975年,英特爾的一家重要工廠被火災夷為平地,經濟衰退也在加劇。隨后進入80年代,來自日本市場的存儲業務強敵將英特爾徹底打趴,公司解雇了30%的員工,一度面臨被合并的命運。
但當時格魯夫將整個公司作為賭注,押到微處理器業務上,并最終成功。至此,英特爾完成真正的根本性巨變,從存儲轉到了計算行業。
因此,在老員工科再奇眼中,比起那次巨大的轉折點,當下的挑戰不過是一次技術擴展罷了:新時代的數據量增加了,更復雜了,需要更強的計算能力,仍將聚焦處理器的計算能力,而這顯然是英特爾的看家本領。
在2015年的國際消費類電子產品展覽會(CES)上,英特爾創始人之一戈登·摩爾告訴世人:拿第一代Intel4004處理器與今天的14納米芯片比較的話,后者性能提高了3500倍,能耗降為九萬分之一,價格降為六萬分之一。endprint
這意味著,這個經歷了革命性變化的產業對人類的深刻影響,絕不亞于蒸汽機和電力的貢獻。
摩爾更為世人所知的,是提出他的“摩爾定律”:每隔兩年,固定成本操作下,同等大小芯片上的晶體管數量翻倍,性能翻倍。
行外人往往忽視,摩爾定律從來不是真正的自然定律,而只是讓半導體產業維持這種變革節奏的一種契約。作為契約的提出者,隨后的歷代英特爾員工注定走上了西西弗斯式的道路:這位希臘神話里的人物每天都得推巨石上山,到了山頂后巨石滾下,一切重又開始。每兩年翻倍一次的更新換代,既是激勵,亦如巨石壓頂。
在摩爾定律被提出后的50年間,光是科再奇親歷過的“摩爾定律已死”之說就出現過4次,每次業界覺得工藝走到盡頭時候,英特爾總是想法設法再度突破。
英特爾研發體系級別最高的華人高管白鵬表示,他在英特爾近30年,已經做了10代技術,每一代在做的時候都覺得很難,等到了下一代,回頭想,“那個多容易,比我們現在做的容易太多了!”
到今天,英特爾酷睿三極管比1971年性能提高了40多萬倍,大小只是當年的五十萬分之一。而最新發布的英特爾10納米制程技術,則能在每平方毫米的面積上放置1億個晶體管。
更重要的是,與此同時,成本在下降。在負責銷售和制造之前,Stacy Smith擔當了英特爾10年的CFO職位,這種經歷使他對外界強調:在最新的14納米、10納米兩代技術節點上,成本下降幅度是高于歷史趨勢的——這意味著一代代的研發突破是可持續的,也正是摩爾定律仍然有效的最有力證明。
Stacy Smith眼中的摩爾定律包括兩點:第一,每次迭代,晶體管成本都在降低;第二,產品性能在不斷地保持逐年提升。
“大家看我們的財務狀況,我們確實在不同領域的產品都居于領先,同時還有60%的利潤提升。”Stacy Smith說,因此,摩爾定律仍會持續生效。他額外透露,英特爾每年的研發投入中,約有20%固定用于推動摩爾定律,保持工藝迭代。
白鵬表示,長期以來,英特爾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科技規劃模式”,從研究、開發到量產,各步驟有合理的安排。由于底子深厚,技術研發的資金、資源也保持優質且充足的狀態。在近30年的英特爾生涯中,研發先鋒團隊的白鵬“從來沒有感到英特爾在資源上或者資金上有任何問題”。
這樣的公司得以留住以白鵬為代表的研發團隊,平均每個人在業界都工作了至少二三十年,實戰經驗空前強大。
實際上,按照官方聲明,英特爾一直要求自己前瞻三代工藝,這意味著研發團隊要提前看到7~9年后的技術,而不僅僅是想著兩年后怎樣再次推石上山。
英特爾,作為微處理器和摩爾定律的家園,對內對外展現著誓死維護摩爾定律的精神。盡管業界都在為推動摩爾定律努力,但沒有哪個地方比英特爾內部更能感受到這種節奏的痛苦和無情。
在這無休止的進程中,即使在英特爾內部,也多次發生過“摩爾定律只能再持續10年”的論斷。對此,已加入公司39年的Mark Bohr,給出過一個詩意的解讀。身為英特爾高級院士、技術與制造事業部制程架構與集成總監的Mark Bohr說道:“20年前,你問半導體業內專家,他們會告訴你,摩爾定律還能繼續10年;10年前,你再問,他們還會說10年;現在你問我,我還是會回答10年。就好像海平線,你好像離它越來越近,但海平線總又不斷往前推進。”
假若其他行業以摩爾定律的速度進行創新——性能每兩年翻一番,現在,只需一加侖汽油,即可行駛相當于地球和太陽之間的距離;只用一平方公里土地,即可養活全部地球人;太空旅行速度可以提升至300倍光速。
“如果明天早上,英特爾的10萬員工最終都厭倦了摩爾定律所要求的無情的奇跡,放下了他們的工作,我們所了解的世界就結束了。它不會在一夜之間停頓,但會在10~20年的時間里,在電子產業脫離了最后一代芯片的最終影響后逐漸慢下來。然后,文明將陷于停滯,這種驚人的、前所未有的全球創新時代就結束了。”英特爾公司傳記《三位一體》的作者、美國著名科技記者邁克爾·馬隆說。
在2011年和2012年間,保羅·歐德寧在英特爾研發上斥資195億美元——比谷歌還要多出80億美元。英特爾不惜花費200億美元建廠,僅僅兩年間就為推出新產品花費了近400億美元。歐德寧在英特爾工作40年,他的執掌理念正是這家公司信念的一個縮影。“總有一天,優秀的晶體管總會脫穎而出的,不管你是制造服務器還是手機。”即使痛失移動時代,歐德寧仍對媒體堅定講到,這就是英特爾一貫的戰略。
現在,英特爾在全球63個國家擁有10.6萬名員工,面臨一個全新的、極其復雜多樣的時代需求。但本質上,他們都是西西弗斯,面臨的仍是同一問題:將巨石推到山頂,一次又一次。
不為外人所知的還有另一塊巨石——對一家10萬人體量的企業而言,它絕不能投機違規。楊旭的英特爾生涯已經進入第31年,但他幾乎不談私事。

“自管理者而下,任何資深明星員工都不能在公司外做個人宣傳。”楊旭告訴《財經天下》周刊,“我們沒有暴富的員工,只是過得還算舒適,晚上能踏實睡覺。”
在另一個時間地點,英特爾中國研究院院長宋繼強不約而同地向《財經天下》周刊提到了這一點:一位美國總部高層甚至把這條準則提到更高的高度,不是以公司規章來約束自己,而是在決策前首先想:如果我做的這件事,第二天被媒體報出來了,我的媽媽看到了會不會覺得難過?
“即使之前做了很多事情,積累了很好的聲譽,但只要做一件錯事使聲譽受損,兩三年可能都扳不回來。”宋繼強說。
這種道德潔癖固然來自于美國嚴格的商業監管,但不可否認的是,也與這家企業的文化積淀不無關系。“這家公司在行業內完成的事情近乎完美,沒人能望其項背。”分析師Rogan評價,“隨之而來的,是某種程度上自然而然的傲慢。”正是這樣的成就和規模,既使得英特爾強大,也使得任何改變都不再容易。比如取消已舉辦20年的IDF(英特爾開發者大會),高層內部花了足足半年爭論來做出最終決定,楊旭也曾反對取消——PC行業的龍頭英特爾肩負業內沉重的期望,取消這種行業大會,會影響整個產業的發展,絕非小事。endprint
“我們并不想讓大家失望。但如果不看未來的發展趨勢,一味埋頭將20年的車繼續往前拉,顯然不合適。”楊旭告訴《財經天下》周刊,舊有的IDF完全針對PC產業鏈和開發商,是肯定不行的。現在,英特爾正在研究以參與更多領域行會的方式取代IDF,例如大數據、人工智能、無人駕駛等方面,在這些真正代表整體未來部署的產業發聲,而不只是PC。
這種道德準則以及因之而肩負的行業期許,是另一塊外界看不見的巨石。
“不是一呼百應的年代了。”楊旭坦承,在過去,英特爾的制造模式是典型的設計、制造、封裝測試一條龍服務。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種融技術與制造于一體的能力,是英特爾的核心優勢所在,非常適合大規模量產的PC領域。
但是,這種一條龍服務的本質是封閉,無法像ARM那樣成為一個開放平臺,對外授權處理器架構。正是這種封閉,導致了英特爾在移動時代的短視。當整個市場都在為移動趨勢尖叫時,英特爾卻仍不疾不徐,只將移動電子產品視作副業,繼續專注于PC行業。
后知后覺的英特爾在科再奇上任后,嘗試過各種變通,試圖模仿營造一個開放生態,始終未見明顯效果。
與此同時,即使是態度強硬的Stacy Smith也毫不諱言:為了實現摩爾定律,需要在每個節點都投入巨額的資本、強大的研發,是一項極為昂貴的少數派游戲。例如,僅僅是把設備安裝到已有晶圓廠中,就要花費70億美元。因此,摩爾定律不是單家公司負擔得起的競賽,而應是一種通力協作。
前有巨石,后有群狼,困局之下,英特爾選擇了開辟新戰場:一是重拾存儲類業務,向上伸展到內存,向下延伸至硬盤。二是快速沖刺代工領域。整個代工市場十分龐大,在2016年即已達到500億美元,包括230億美元的尖端市場。極少數公司能提供這種尖端代工,英特爾正是其中之一。
這兩項改變,前者直指三星,后者觸及臺積電、高通。同時,英特爾也在與ARM深入合作。與勁敵們的全面攜手、交鋒,可視作巨頭的開放之舉:走出傳統的一條龍模式,變得更有彈性。
信奉結果導向的英特爾做出這種調整,是極具功利性的:一方面,PC市場規模雖依然龐大,但已趨于穩定,部分產能可作他用;另一方面,雖然Stacy Smith一再強調英特爾對于代工業務不設上限,實際上,這位CFO出身的領導者緊握節奏——主要只服務于高端代工訂單,始終沒有全面進攻,而是步步為營,立足自身的技術優勢。
反過來,臺積電、三星等競爭對手,亦會逐步搶占英特爾的地盤。不論是云計算、物聯網、大數據還是AI,都離不開對計算的巨大需求。
這個巨大的新風口之下,半導體行業正迎來最蓬勃的時代,合并縱橫在所難免。錯過移動時代的英特爾,不打算重蹈覆轍。從對友商的姿態,到業務布局,英特爾已經將自己完全打開了。
這個變化帶給梁雅莉前所未有的興奮感。已加入英特爾13年的她,曾主要負責管理英特爾與重要OEM伙伴之間的合作關系。現在,梁雅莉是英特爾行業解決方案集團中國區總經理,負責聯絡政企行業客戶、行業解決方案及相關合作伙伴。
這個部門直接面向最終用戶,包括京東、滴滴、美團、中國電信、中國移動,還有教育、醫療等行業。但是,梁雅莉麾下不售賣任何東西,只負責拉動整個市場使用新的技術、推廣新的應用。
“部門成立25年以來,愿景始終是3件事,一是做大市場,將100塊錢的盤子變成200塊;二是建立行業最先進的應用,進而推廣到全行業;三是增大市場份額。”梁雅莉對《財經天下》周刊解釋。
這意味著,除了與友商協作,長期以來,英特爾更擅長的是與伙伴協作。按照楊旭的說法,英特爾做事永遠是靠產業鏈的方式,不是單打獨斗。比如,作為核心技術供應商,為伙伴提供一整套基礎設施平臺,幫助它們成為一個數據公司。
這就要求英特爾必須極具前瞻性,走在行業前面。作為英特爾內部唯一和最終用戶打交道的部門,身處其中的梁雅莉也親見了時代的劇變。以互聯網行業為例,除了BAT,她手下有31個互聯網客戶。這份行業頭部名單每年都在變化,去年還不在列的快手App,2017年就赫然上榜,坐擁1億客戶、6000萬活躍量。
這樣的極速變化中,梁雅莉信奉“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如果客戶不跟你交流,意味著它不需要你。”梁雅莉對《財經天下》周刊說。當客戶提出一個非常具體的需求,也許就能幫你推動技術更進一步。

英特爾現任CEO科再奇
除了自身業務和技術,英特爾同時被競爭對手和合作伙伴的力量驅動向前。畢竟,曾經的小弟們已各自成長為細分領域的“大哥”。
2017年9月,英特爾宣布向AI初創企業注入了超過10億美元的資金,同時通過另一系列收購,試圖占據自動駕駛領域的制高點。
而作為視覺計算技術和圖形處理單元(GPU)的發明者,英偉達公司從2005年開始就累計投資參股了15家公司,集中在圖像處理相關領域。從2015年開始,英偉達加大了自動駕駛、數據處理、圖像識別、語音交互等與AI強相關領域的投資力度。
引領了整個移動互聯網時代的ARM自然也不甘人后。考慮到ARM技術已被全球70%的人口所使用,人工智能已經成為當下ARM公司的指導性設計原則。2017年6月,ARM與其生態下的多家合作伙伴發起人工智能生態聯盟,意圖聯合產業鏈上下游,在手機時代之后,加速人工智能產業化。
就連手機廠商也在搶生意。10月16日,華為在德國慕尼黑發布新一代旗艦機Mate10,搭載人工智能芯片麒麟970,搶在蘋果和三星前面,推出首款使用人工智能芯片的手機。endprint
面對這些亦敵亦友的伙伴,英特爾必須開放制造模式。
開放之后的英特爾要干什么?科再奇常說的一句話是“數據是未來的石油”,英特爾要從舊的處理器制造商身份,轉型為數據公司。
業內公認的是,到2020年,將有500億臺設備智能互聯,英特爾瞄準的正是這大規模的數據及其有效處理。
“采集數據、傳輸數據、挖掘處理,最后整合變成增值服務給大家,這一定是我們最主要的核心競爭實力。”楊旭向《財經天下》周刊解釋。
“數據公司”這一定位,絕非虛言。在英特爾高層內部,對于轉型后各業務板塊的收入構成,已有明確展望目標。盡管具體數額暫時無法得知,但可以確定的是,由于在存儲技術上的創新領先,其數據中心的營收增長會相當強勁。
正因如此,英特爾數據中心事業部(DCG)之于公司的地位不言而喻。作為DCG負責人,英特爾公司執行副總裁孫納頤(Navin Shenoy)直接向科再奇匯報。履新這一職位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孫納頤挨個拜訪了所有DCG的大客戶和合作伙伴。
在最近公布的第二季度財報中,DCG的逐年增長率為9%,預計全年增速也將維持在高位。
將數據視作業務增長最大來源的英特爾,看中的是四大增長機遇:VR、人工智能、5G和無人駕駛。四大趨勢中涌現的大量的數據,正是英特爾想要有效處理的東西。而目前,能夠加以利用的數據,只占到總數據量的1%,可見整個行業挖掘的空間巨大。
英特爾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以人工智能為例,其最核心的兩個部分,一個是訓練,一個是推理。目前世界上超過95%的人工智能推理部分,都在基于英特爾至強系列的平臺上完成。
“因為推理過程需要非常高的性能和非常低的延時,至強在這方面的性能非常卓越。”孫納頤解釋。
在這位已經入職22年的高管看來,多年以來,英特爾一直在為計算行業未雨綢繆,目前“已經準備得非常充分”。
值得一提的是,英特爾的布局并非天女散花式的,而是聚焦于數據相關領域。楊旭解釋說:“我們所有的布局,一定和數據采集、傳輸和處理有關系,這是我們的戰略方向,非常清楚。這種端到端的全鏈條布局,看似零散,實則在布局計算能力。”
楊旭曾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說,不同于前幾年因落后移動時代的掙扎,現在的英特爾戰略十分清晰,只剩執行——而這正是孫納頤眼中最大的挑戰。
“優秀的戰略需要完美無瑕地去執行,這意味我們要保持一種饑渴的心態,全情投入并且專注,不斷推出新的技術和產品。并且,考慮到不斷增加的外部競爭壓力,必須加速步伐,這也是致勝關鍵。”孫納頤向《財經天下》周刊進一步解釋,為確保執行效果,合適的領導班子、問責制的文化和監督機制,三者缺一不可。
為此,孫納頤每周都會回顧審議一些重大項目。每6周,核心領導團隊都會開一個為期兩天的碰頭會,對所有長期戰略性的大項目進行討論審議。
這種高層會議上的討論非常活躍,高管們爭論不斷,奉行一種“有建設意義的對抗”。而另一個被嚴格強調的英特爾規則是: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見,可以不同意,但一旦大家達成一致,你就必須去執行。“這是我們的理念與哲學。”孫納頤說。
“他(科再奇)對我的要求非常之高,希望我能不斷實現DCG業務的增長。如果不能達到這個目標的話,可能你下次就見不到我了。”對于自己肩負的重擔,孫納頤對《財經天下》周刊笑稱。
不難想見,轉型數據公司的過程中,犯錯會成為一種必然。作為公司創新技術的引擎,英特爾研究院首當其沖走在了試錯的道路上。不同于貝爾實驗室、施樂研究院等相對學術的機構,英特爾研究院從建立之初,就由公司創始人之一的安迪·格魯夫錨住定位:一個工業研究院,而不是學術研究院。
這意味著,英特爾研究院做的是未來3~5年之內的研究,更前瞻的有大學在做,更短期的則有產品部門自己的研發。研究院作為中間角色,負責尋找一些即將成為產業趨勢的點,對其做相應研發,再轉到公司內部。
“我們是鼓勵大家早點開始做原型,多嘗試,如果要失敗就早點失敗。”英特爾中國研究院院長宋繼強告訴《財經天下》周刊,這是為了及時吸取教訓,以作調整。在這樣的觀念支持下,“走不通”的路也變為成果。
“什么是失敗?看到錯誤后不去分析,為它做出轉變,才是真正的失敗。”宋繼強說。
然而,報喜不報憂是人的本性。這樣的后果是,研究人員可能直到確實推進不下去了,才匯報真實情況。顯然,這有悖企業想要的高效。對此,在研究院內部,宋繼強不遺余力地鼓勵大家盡早與他人溝通難處,以盡快發現轉機。
此時,英特爾的一對一溝通文化發揮了作用:在內部系統上,任何人都可以直接通過outlook calendar,找到其他同事有空的時間,發起一對一的溝通請求。
來自外部的力量亦不容忽視。不論是產業界或學術界,英特爾都有龐大的圈子資源,研究院還會定向選擇一些有影響力的教授,通過資助的形式,讓他成為公司延伸出去的“千里眼”和“順風耳”。
“遇到問題,你不能指望團隊一定能攻堅下來,大可以借助更多人的力量與智慧,避免一條路走到黑。”宋繼強認為,身處公司研究院的角色上,他們要做的是看好大趨勢,至于最終抵達路徑是否最優,則未必。至少保證選中最好的10條路徑中的一條,就夠了。
另一方面,宋繼強坦承,公司各方速度正在加快。除卻整個產業技術快速迭代的因素,研究院自身的速度也在提升,要求2017年比去年做得更快一些。
在這一加速過程中,在英特爾工作10年的宋繼強,只能算“新人”。一些老員工,如他的頂頭上司、全球研究院院長Michael Mayberry,已加入英特爾33年,一直致力于推動摩爾定律。如今,當英特爾走入轉型時期,Michael Mayberry的思維轉換速度“比任何年輕人都更快”,宋繼強感嘆。
也許,這正是頂尖聰明的大腦們面對挑戰的適應速度。現今,約有800人的英特爾研究院,每年會有200個項目被員工提交,最終經過層層選拔,剩下近40個項目最終付諸實現。

“我的工作中,多了很多‘啊哈!”負責英特爾全球精準醫療業務的李亞東告訴《財經天下》周刊,“啊哈!”意味著驚喜。PC浪潮退去后,一直按部就班做CPU相關產品的李亞東向公司主動請纓,調配到醫療部門,連綿不斷的驚喜隨之而來,比如人類全基因分析,在兩年前尚需要50小時,
現在,只需要20多分鐘。
就這樣,在很多的“啊哈!”中,僅用了兩年時間,李亞東就使得中國的精準醫療市場成功進入總部視野。他個人也從英特爾公司醫療和生命科學集團亞太區總經理,變為該部門的全球負責人——過去兩年時間里,李亞東麾下的亞太區精準醫療部門已產生可觀的盈利。
“2014年,我們還在大談戰略;現在,總部要求我們不但要執行戰略,更要盡快拿出解決方案,給出產品,產生直接的效益。”在李亞東看來,對于轉型期的英特爾,這些無疑都是再明顯不過的變化。
格魯夫說:“戰略轉折點并不總是一條導向災難之路。當企業的發展方向改變時,那些善于用新方法經營企業的領導者就會獲得用武之地。對新手來說也好,對已有的企業主來說也好,戰略轉折點都可能意味著一個新的發展機會。”
當前的英特爾,正處在一個戰略轉折點上。這家老牌巨頭公司,如同一頭蟄伏已久的老虎,正準備進入既充滿挑戰又飽含希望的獵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