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娟 周秀娜
由歐格斯·蘭斯莫斯執導的科幻愛情劇情片《龍蝦》(又名《單身動物園》),自2015年在英國、法國、希臘等地上映之后,便因強大的演員陣容,天馬行空的想象,扣人心弦的劇情,發人深思的寓意,博得了極大范圍的關注,并榮獲第68屆戛納電影節、第69屆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獎提名。大量的細節暗示與呼應,導演獨樹一幟的拍攝風格與剪輯方式,使得該片成為一部年度佳作。
該片的背景設置在一個有別于現實的虛擬社會中。在那里,人人都必須有一名伴侶,沒有伴侶則被認為是不合法的存在。單身或獨居者會被統一送到一家旅館,并被要求在45天內找到合適的伴侶,否則將會變成自己選定的一種動物,遭到永遠的流放。故事的主人公大衛便因違背了配偶至上的社會準則而被囚禁于旅館中。隨著時間一天天迫近,伴侶匹配的失敗使他憤然逃離旅館進入森林,卻意外發現了與他所處社會截然不同的社會規則——極端的獨身主義,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反抗與叛逃。
一、 極端的反烏托邦世界
電影展現了一個典型的反烏托邦社會。有別于烏托邦所營造出的和諧、平等、民主、自由的世外桃源,反烏托邦所展現的則是表面上一派和諧,實則內部早已波濤洶涌,腐爛不堪,暗藏了無數的問題與殺機。人們在看似民主的社會中處處受到迫害,道德淪喪,人情淡漠,物質的極度泛濫沖淡了人們對于精神層次的追求,人們的思想在高壓的社會統治下失去了應有的活力與自由。
電影情節的展開,完美地結合了蒙太奇派敘事理論。蒙太奇派敘事理論以影片內涵與觀眾心理順序為基礎,運用多個鏡頭,用混亂的構圖組成原本構思的畫面。在電影的一開始,灰暗的畫面就奠定了整部電影黑暗陰沉的基調。昏暗的天氣、潮濕的空氣、陰冷的海風中迎面駛來了一輛白色的汽車,車中的女人臉上寫滿了焦躁與不耐煩,飛速地沿著海岸線開去。忽而,她飛奔下車,掏出手槍打死了正低頭吃草的驢,而后又繼續踏上了前行的道路。看似莫名其妙的開頭,實則隱晦地表明了電影將以一種混亂的、扭曲的形式繼續展開。中年喪偶的男主人公大衛被逼前往單身旅館在45天內找尋新的伴侶,如若找不到伴侶,將會在45天后遭受處罰,變為動物。這是電影中最具荒誕色彩的一點:脫離伴侶,便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人的價值不在于對社會的貢獻,不在于自身的成就,而在于是否符合社會的主流意識。為了延長生存時間,他們可以在45天中去森林里獵殺森林游擊隊的那些獨身者,每抓獲一名獨身者便能得到一天的時間作為獎勵。森林游擊隊,他們是這個游走在森林中的社會異類:拒絕被社會捆綁,拒絕尋找伴侶。他們是游離于社會體制之外的自由團體,是與社會主流尖銳對立的特殊存在。單身漢們為了生存捕殺獨身者,獨身者為了報復進行瘋狂反撲。
在電影的拍攝技巧上導演也極為考究,懂得靈活運用安德烈·巴贊的長鏡頭理論,即通過一個持續不間斷的鏡頭對一個場景進行拍攝,形成連貫完整的鏡頭。眾多的單身者為了生存而你追我趕奔赴森林中,影片沒有采用常規的拍攝手法,而是運用了高速鏡頭對畫面進行連續捕捉,本該迅猛又殘忍的捕殺,因高速鏡頭放慢了數十倍而顯得笨拙又滑稽,輔之以輕松悠揚的小提琴樂曲,整個場景反而帶著些幽默與詩意。沒有直白的殺戮與批判,而將人的欲望,人的私心渲染包裝成人面臨生存的絕境而不得不做出的抉擇。以極具藝術感的方式,帶著濃濃的黑色幽默諷刺了一個絕望又滿是禁錮的社會。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反叛主流、勇于抗爭的團體,卻并非正義的化身。他們擁有嚴格的紀律,男女之間嚴禁發生感情,獨身者之間可以合作但不能幫助;每個人都必須是冷漠的,他們需要提前掘好自己的墳墓,以便遇險時不會連累同伴。他們在本質上與單身旅館沒有任何區別,只不過是另外一種形式的獨裁主義。他們控制人的行為,約束人的情感,迫切地希望由受壓迫者變為壓迫者。沒有烏托邦式的美好與純粹,整個社會沒有絕對的好壞與正義,充斥著反烏托邦的消極與諷刺。
二、 豐滿的人物形象構建
作為一部成功的荒誕主義電影,冷色調的構圖,混亂的邏輯,墮落頹廢的氛圍,直白的對抗與沖擊是電影最大的亮點,人物角色在電影中反而成為了次要的因素。但就是這次要的因素在電影中的表現也極為亮眼。人物塑造和臺詞表達較為成功,人物關系的展現與銜接也很流暢自然。《龍蝦》中的人物形象塑造與黑格爾的人物形象塑造理論保持著高度的統一——致力于展現人物性格的情致、具體性與明確性。
作為本片唯一的主角,男主人公大衛是整部電影著墨最多的一個形象,在他身上折射出了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懦弱與剛強。當他入住單身旅店,管理員問他如果不能成功的話,他希望變成什么動物,那么多的動物中他唯獨選擇了龍蝦。“龍蝦的藍色血液帶著貴族的特征,他們可以終生保持生育能力。”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語,卻足以看出大衛內心難以抑制的渴望。身處社會的中下層,大衛對于貴族,對于權威有著極為強烈的情感,他痛恨他們——他們掌控了世界,對人進行殘酷的制約與壓迫;他羨慕他們——他們擁有無上的權力,擁有絕對的自由。而生育能力則代表著欲望,代表著被束縛的、得不到宣泄的人的本能。他只能通過如此隱晦而又懦弱的方式表達他的想法,他沒有勇氣去抗爭,去贏得自己渴望的一切,他所能做的唯有幻想。社會的壓制與束縛導致了他懦弱性格的養成,人物性格的情致在這里得到了體現。
但是,即使是懦弱的人,也會有多面特點的體現。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逝,自己的伴侶還是沒有著落。處在一個需要找尋共同點來維系婚姻狀態的社會中,伴侶之間沒有共同點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身邊的朋友們為了能夠繼續生存下去,不惜去欺騙,去故意創造共同點。他眼看著自己的瘸腿朋友為了吸引愛流鼻血的女孩的注意,不惜撞破自己的鼻子然后謊稱自己擁有同樣的病癥。女孩相信了,基于欺騙的伴侶關系形成了,男子終于可以免受死亡的恐懼。然而大衛,這樣一個懦弱的男人,面對死亡的考驗,卻秉持了自己的本心。他不愿意去欺騙,不愿意用虛假去換虛無的時間。通過具體的小細節展示,雖然不明示,卻有振聾發聵之功效,人物形象的具體性得到彰顯。endprint
當終期臨近,伴侶配對的失敗讓死亡的概念變得越來越清晰。活下去成為大衛唯一的信念。所有的一切,所有遭受的苦難,全都是為了能夠繼續活下去。他憤然逃離單身旅店,成為森林中獨身者中的一員,盡管森林游擊隊有著同樣殘酷又嚴苛的規則,但只要他還能繼續活下去,一切都不是問題。他可以耍花招用計謀拖延單身旅店之中結識的朋友,他可以奮不顧身反抗偏激暴虐的游擊隊女領袖,一切都是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生存,成為大衛生命的主題,人物性格的明確性也得到了表達。
三、 辛辣的社會現狀批判
《龍蝦》在故事內容的展現上,較好地融合了漢斯·里希特的德國表現主義電影理論。表現主義電影重在象征意味的描寫,通過對環境的渲染對人物夸張語言與肢體的刻畫,挖掘深層次的絕望與悲涼。
(一)對婚配制度的諷刺
電影通過了一種極為扭曲的三觀來表達婚姻的真諦:男女之間婚姻的締結不是基于愛情,不是基于了解,而是基于共同的缺陷或者所謂的共同點:同樣身體殘疾、愛流鼻血、眼睛近視,或者性格冷漠……男女的結合不是為了繁衍后代,不是為了需求慰藉,而是為了符合社會的規范、規則的要求。誠實與真心在婚姻中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只要能找到一個伴侶,允許欺騙,允許謊言的存在,這活脫脫地是對現實婚配制度的諷刺。現實中有多少人迫于社會的壓力,屈服于父母的催促為了結婚而結婚呢?他們對于愛情沒有期待,對于彼此的了解程度漠不關心,選擇對象的標準只有一個——合適。相稱的職業,相當的家庭,相同的背景就足夠用來組建一個家庭。幸福與否并不是婚姻的意義,而和諧與穩定才是真正的核心。
(二)對主流思想的反叛
電影運用了各種象征諷刺的手法表現了對主流思想的控訴與反叛。大衛提出他想成為一只龍蝦時,旅店的管理員說道:“大部分都會想到狗,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狗,龍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旅店的管理員代表著獨裁世界的執行者,從獨裁者的口中肯定大衛的獨樹一幟與個性自我,諷刺的意味更加強烈。人人內心都有著反叛與掙脫的欲望,可是社會的束縛卻使我們不敢貿然前進,去表達真正的自我。當大衛逃離單身旅店,加入獨身者的行列,對主流思想的反叛在這里實現了爆發。人人都可以為了茍且而屈服于眼前的社會,可是我拒絕,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自由,毋寧死。自我與自由的意義遠遠大于生命本身,我可以為了自由而死,可是我不能屈服于這黑暗的統治。
當越來越多的獨身者遭到獵殺,獨身者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他們展開了瘋狂的報復行動——是誰規定配偶才是社會最穩定最安全的模式,我們就是要證明配偶才是這個社會最虛偽最殘忍的存在。當行動成功,他們返回森林,表現主義在這里再一次得到了體現。陰森黑暗的空地上,興奮的人們拿著藍牙耳機跳著僵硬而滑稽的舞曲。他們的動作老套,表情夸張,通過這種無聲的形式來表達他們內心的狂喜。夸張的表情,浮夸的動作,使得人物的情感得到了更好的表達與抒發。他們終將用行動證明,這個虛偽的世界實則全是荒蕪與墮落,唯有自由,才是真正的永恒。
《龍蝦》這部帶有濃厚荒誕主義與黑色幽默的影片,并非展現了對婚姻的痛恨、對單身至上的推崇,而是展現最本真的情感,表達對自由的追求,對自我選擇的尊重。身處社會之中,為了得到一些東西,不得不放棄更多的東西。我們麻痹自己:得到的遠比放棄的更有價值,我們寬慰這是每個人都必須做出的決定。而《龍蝦》,就如利鞭,撕碎了人們的美夢,暴露出了殘酷的現實,抽打著人們的靈魂,拷問著人們的內心:如若自由都能輕易舍棄,那么人存于世還有什么底線可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