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明坤
曉華日記
⊙ 李明坤
我剛剛踏入家門,一位同事就急急忙忙地趕來,遞給我一本日記。他說:這是一位做媽媽的年輕女人托他轉(zhuǎn)交我的。我很愕然,心想:這是誰?問他,他奇怪地搖搖頭就走了。
空空蕩蕩的房間里,我好奇地翻開日記本,淡綠色的扉頁上寫著幾行清晰秀麗的文字:是誰彈錯了我生命的和弦,是誰改變了我人生的路線,雖然我無所怨憂,雖然我說服自己你沒錯,然而——你依然是你,我仍舊是孤獨的我。
這些悲傷單調(diào)的句子,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有過這種呼應(yīng)。這是誰的格言,我已記不清楚,但是我敢肯定:這不是日記創(chuàng)造者的發(fā)明。
我凝視這些熟悉的字跡,似乎面對著一個淚流滿面的少女。她是誰呢?疑惑迫使我繼續(xù)翻下去,盡快找到其中的奧秘和她的名字。
第二頁上幾行字體:日記是自己的歷史,是自己的秘密,既是別人看不見自己的一顆心——贈與流星里追求的而又不能得到的民生同事,已作愛的留念。
時光總與我的生活不協(xié)調(diào),和煦的陽光卻顯得非常寒冷。我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我不明白,自私的東西為什么變化無常,即使有一點和善,也像這陽光一樣透著冰冷。
自私的讓它去吧,不值得留戀。
消沉和沉默迫使我悄悄提起了筆桿,在皺巴巴的廢紙上默默刻畫起自己,刻畫死而干巴的生命。
有幸,借朋友之光,參加了一次文學(xué)交流會。所謂交流會并非是有名的作家參加,是那些原成為作家而奮斗的作者們而己。我的文學(xué)作品為什么老是被編輯們退回呢?我覺得很茫然。我本想退出這個會,可是礙于朋友之面,只好捱下這個時間,在這雜噪的氛圍中,我與任何人都顯得陌生。為掩蓋自己的窘態(tài),我大膽地在一堆稿子中選了一篇翻閱,想借此消磨時光。不料,稿子里有一個人在不停抽泣,若不是標(biāo)明的是個他,我敢大膽地說是我自己。他在流淚我也在流淚。
旁邊不停地有人笑,也許是因為我。他們怎樣看我,我不想理會,繼續(xù)看下去。作者署名:民生。
父親和母親天天唉聲嘆氣,似乎為我傷盡了腦筋,哥哥嫂嫂們也不斷用白眼瞟我,我似乎成了他們的礙眼物,我委屈但又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床荒苓w就我,我妨礙他們什么了?不就是退了兩次婚嗎?我想哭,這時我又覺得自己是民生小說中的主人翁,留給人們的總是哭。
不知為什么,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種感覺:很想知道民生是個什么樣的人,男的女的,丑的俊的,還是眼角永遠不干的人。
我下定決心,如果民生是個女人的話,我一定寫首詩贈給她,因為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個不幸的女人,與我一樣,將自己的身心融化,注進小說,讓人們對她有種猜忌。啊,多么聰明的女人。
晚飯時,母親又免不了嘮叨,說我太任性,嫂子也諷刺我,說我不知高低,母雞想當(dāng)鳳凰,是白日做夢妄想,又說我麻雀被鹿招親,不知提高了身價。在她看來,我是人世間極小的人物,甚至連她都不如。
我已經(jīng)偷偷寫了詩,是模仿普希金的詩,而且是愛情詩。在創(chuàng)造詩的起步時,民生給了我知識和力量,因為在我決定寫詩不久,偶爾發(fā)現(xiàn)了在我大腦里幻化多次的——哭的創(chuàng)造者——民生。他多愁善感,卻能寫出揉斷心腸的東西。
既然打算做一個浪漫的人,那就要做出點浪漫的事。在我原本想象的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卻是一個外柔內(nèi)強的青年。他清澈明了的語言,使筆下的人物楚楚動人。我曾問他,他的思想是不是完全寄托于在小說之中?他凄楚一笑,像是給我的結(jié)輪又像是問所非答:“我生活在偷偷摸摸的世界里。”當(dāng)時我不明白他指的什么,他對我的不理解似乎生了氣,轉(zhuǎn)過臉去和別人高談闊論。我非常不滿,于是寫出了“憤”的詩言。
早上母親又來叫我相親。我真怕。如果這個還不如那兩個“商品糧”咋辦?順從?那不是與從前的命運相同。我真的害怕,兩次退婚,已激怒了這個家庭的人員。我求母親不要管我的事,她卻說:女大嫁人是必然的。
今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民生發(fā)表的小說《愛的旋律》,想不到散發(fā)著哭聲的民生也寫出了天真浪漫,純潔無暇而又充滿歡樂幸福的小說,這完全和他那外在的個性不相符,我對他似乎有了新的認識。
《愛的旋律》我反復(fù)讀了幾遍,在那愛與情的行間里仔細的進行了推敲和研究。突然,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是的,的確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因為我缺少的正是這個嗎。既然發(fā)現(xiàn),就要抓住,順著它,再去探索和研究。
家庭怎樣為我“操心”,那就由他們?nèi)グ伞7凑疫x擇了自己的道路,就要大膽的往前走。
今天朋友約我參加他們的會,而且正式成了會員。會上我 拿出了一兩首小詩,大家也進行了討論。匆之而過,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原來他們也并非高我一籌,“作家,詩人”是他們也能是我,漸漸地我那矮下去的身子與他們平直了,嘴角也往上揚了揚,何況,就拿學(xué)歷來說,禿筆吐出的墨汁,就我也遠勝于他們。很快,我又覺得這種想法很卑鄙,似乎自己坐在順?biāo)鞯男〈希瑓s瞧著奮力拼游的朋友們沾沾自喜。
“曉華,你的詩好辣呀?”民生打斷了我的思緒?!班?,是嗎?”我驚奇的湊過去。啊,怪不得,他手里拿著“屎殼郎”,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說:“水平低,沒一點詩意,請多多指教。”看上去他并不知道“屎殼郎”是他。我心里一陣寬慰。他送給我一個親切的微笑。我記住了這個親切的微笑。
我的詩在某些小報刊上不斷發(fā)表,他們評論著我們的詩,說著自己的感受,而誰又能理解我的感受呢?我對人生的感受。
后來我猛然明白了一件事,在我的筆下,我有意無意地寫出的文字,都有民生的影子。我遏制不住地愛上了他——民生。
愛的火花一旦爆發(fā),千鈞萬力都無法壓抑。我瘋狂的去追求,就如火車脫軌的車廂,洶涌地向前奔馳。白眼、嘲諷、譏笑我都不在乎。
朋友對我的急切和坦率深感佩服,并愿意幫助我,于是我們偷偷去了民生的家。
我們冒充某機關(guān)干部去的,迎接我們的是一位二十好幾的漂亮女子。民生不在家。我覺得這樣倒可以更深刻的了解他。然而,很令我喪氣,幾句話后,我便知道了女人是他的妻子。從她那冷酷的臉上看出,她不喜歡我們的造訪。
我覺得很委屈。似乎是誰欺騙了我,眼淚在眼里直轉(zhuǎn),感情已經(jīng)無法控制。朋友不停地用眼掃我,我似乎覺得那女人在瞪眼笑我,好像她已知道了我的心身感受。我心里恨自己:何必呢,況且又是在人家女人面前。
那女人和朋友究竟說了些什么,我并沒有記住一句,大腦不停地嗡嗡作響,就像臘月的狂風(fēng),令人不停地顫抖。朋友拉了我一下,我才從那茫茫無際的思緒中回轉(zhuǎn)過來。我凄楚的給女主人一個苦笑,也許就像吊死鬼的臉,難看極了,我感到妒火在我心中猛烈地燃燒,轉(zhuǎn)身時我看到了她那雙惡毒的目光,那目光似乎要奪去我的生命。我狂怒極了,我想,當(dāng)時我給她的感受也不亞于丈夫被人奪取。
月亮漸漸地隱去,窗外茫茫的白霧似一層面紗,飄飄渺渺的幻影漸漸清晰——民生慢慢在我眼前出現(xiàn)。狂歡和浪漫,我已不再避諱川流不息的人們,我大喊著民生的名字向他奔去。他麻木不仁,似一個呆立的傻子,我痛苦地摟著他的膀子大聲呼喊:“親愛的,親愛的,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呀?!彼圆焕砦?,繼續(xù)走他的路。我抬頭看看他,忽然看到他痛苦的臉龐扭了形,是誰折磨得他成了這樣?嗯,肯定是那個惡毒的女人,我傷心地哭了,摟著他的脖子,我不想再叫他離開我,他應(yīng)該屬于我。忽然,他憤怒地推開我大聲說:"滾,狐貍精,不要纏我。"我懵了,他太無情了,太不理解我了,我奔過去,狠狠地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憤憤地說:叫你不愛我。
妹妹大叫一聲把我驚醒,我才清醒地感到,妹妹承受了我對他的報復(fù),我再也遏制不住悲傷的心情,起始“嗚嗚”哭起來,攪亂了父母香甜的夢。
妹妹和跑來的父母都驚愕地圍著我,他們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然后又朦朦朧朧地離去了。在那朦朦朧朧之中,似乎一只干巴蒼老的手在我臉上輕輕的拂去了眼角的濕潤:“人大了,該有人家了?!?/p>
這幾天,嫂子和母親加緊了我婚事的腳步,她們偷偷摸摸的行動,就像老鼠搬家似得鬼鬼祟祟,那奇異的目光使我憤怒,也使我恍惚迷離。
一日,一小女孩跟在我后面指指點點地說:相思病。我一陣顫悚,也許我正犯著想女婿的病。
母親匆匆給我找了個對象,她已不再給我選擇的自由。
今天妹妹請來了我的朋友,她焦慮地告訴我:明天我就要出嫁了。他是誰?民生嗎?我顫抖的聲音,痛苦的淚水,但愿換來一線希望,可這只是空想而己,她令我失望地搖搖頭。我一頭倒在她的懷里痛哭,除朋友之外,誰又能理解呢?
“伯母,你為啥急著叫曉華嫁人呢?”朋友說。
我聽到母親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她病了,要不就丟人了?!?/p>
“ 曉華是神經(jīng)有點不好,可……”朋友說不下去了。
“你好好勸勸她,做出丑事,就毀了這個家?!?/p>
這就是我的母親,似乎我已經(jīng)給她丟了人。我心里憋得難受,簡直快要把我憋死了。
我是怎么來到這個家的?不知道。朋友是怎么走的?不知道。送娶的嫂子“體貼”地說了些什么?更不清楚。從我的記憶里,似乎有一個個老的嫩的男的女的臉,那一雙雙黑的白的眼光,像觀看一件稀有動物一樣看我。
夜晚,人們早早地離去,我想新婚之夜是幸福的,我憧憬著那個美好的時刻到來。
一陣“噓噓”聲,使我睜開了迫不及待的眼,床前"民生"正在看著我。微笑地脫著衣服,是他,只是上唇的胡須長了些。我心里一陣欣慰。這時,我似乎想起了英國西德尼·霍勒的那部《終成眷屬》的書,眼角又是一陣潮濕,感情的激流使我緊緊地抱住了他……
“民生,咱們終于成婚了?!蔽亦卣f。于是粗暴的行動撥開了我蒙蒙的夢,上面的人完全陌生。再仔細的搜索之后,他似乎與民生有點相似。我又閉上眼,就算仍在那個夢中,讓那個美好的時刻永存。
“民生,我屬于你。”兩行熱淚滾下浸濕了耳邊的發(fā)際。
在我從精神病院出來時,一個小女孩快樂地摟住我叫媽媽,我不知所措。丈夫說這是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嗎?我是怎么生的她?我根本不知道。丈夫說,那時我正在生病,并且胡言亂語。是嗎?也許。我翻開昔日的日記,在變色的筆跡里進行回憶。是的,不錯,在上則的日記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記得了。今天我突然想起,覺得自己當(dāng)時愛的實在盲目和可笑,同時又覺得對愛情的堅毅又很偉大。我雖然沒能成為他的妻子,但我卻有一顆熾熱的心。
他的印象中也許不再存在我,但是無論如何他應(yīng)該知道我為他得病。
日記已經(jīng)結(jié)束,在我曲曲折折的生活旅程里,我并沒有忘記給我生活轉(zhuǎn)折的曉華女子。
曉華那次拜訪后,那個女人終于和我分了手,后來與我結(jié)婚的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說高點,她是個詩人,她的言談舉止和整個身心的容貌以及她的名字,似乎竟是日記者的化身。她是不是同一個人,我說不清楚,但我自身的感到,我的胡子長了很長。在妻子病重期間,天真的小女兒,往往摸著我的胡須使我甜美幸福和快樂,使我忘記了從前的痛苦,全身心的融入到了幸福之中,這種幸福來之于我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愛情,是那種純潔高尚和偉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