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明 媚/著
1
如果要死/我不會選擇跳樓/也不會選擇跳海/我想我會找一個透亮的玻璃杯/最好是紅酒杯/最好還有紅色的殘痕/和你的吻痕/然后把它敲碎/看它們的碎片在陽光下閃耀光芒/
如果要死/我不會大聲喧鬧/也不會哭哭啼啼/我會選一個安靜的地方/最好是開滿格桑花/最好還有鮮花的香氣/和你迷茫的氣息/然后我會靜靜躺下/任紅酒似的血液奔涌而出/染紅身下的/土地……
你的詩,就像一條招展的帶子,對死亡只不過是一種教堂里尖頂式的禱告。你向往美好與安靜,純潔的靈魂像一片濕了水的羽毛,我們人類的靈魂,更多的是需要對生命的珍愛和堅持。如果失去了美好的向往,怎么會有人生的追求和精彩呢?活著便是晴天,對自己微笑吧,就算前面是深淵。活著,我樂意,便是美好。
你的詩從沒有發表過,也許老天注定你找不到文學的門吧。你算不算是一個文藝青年呢?不算,你的文字軟弱,對于詩歌只是愛好,抒發自己的情緒而已。你早就明白到底愛好不能當成事業。你對退稿感到欣慰,很多雜志社都是不退稿的。也許你的死亡的傾訴觸到了編輯的心,他感到恐慌而又無能為力吧。證明你的稿件是有人看的。你的心泛起被關注后的一點小小的激動。你曾經擔心,那些忙得昏昏欲睡、心浮氣躁的編輯根本沒有時間看一個文學青年寫的東西。你還堅持手寫,面對電腦白得發亮的屏幕,你感到詩歌的靈感會死。
不知道看到這首詩的編輯是男是女,能有回音總比石沉大海的好。這有什么呢?反正你又不以寫詩為生。就讓它飛在空中吧。當你想象一個女編輯,面對你的絕望,拿著稿紙微微蹙起眉頭,并且不惜走一段白色的水泥路,在城市里尋找并不多見的郵局,你為這首詩感到值得。除了你的妹妹,你第一次感到來自遠方的溫暖。可是你更愛你的妹妹,你總是怕她受到委屈。很多年前你的父母就死了,你的妹妹那時候才十歲。你看到咯血的父親,他端著那個血盆子,眼睜睜地看著你。你看到逐漸萎縮下去的母親,你知道一只惡魔已經在她的夢里游蕩。爸爸,爸爸,媽媽,媽媽,妹妹流著淚從夢中醒來。哥哥在這,不怕不怕。你驚慌地從另一間房子里跑過來。悲切的表情被空曠的房子壓迫得凄凄涼涼。你把妹妹抱住,你不停地告訴妹妹,我們會好起來的,有哥哥在。別怕,別怕。你顫抖的呼吸出賣了你,可你一直忍著你的淚水。你摸到妹妹骨瘦如柴的后背,你想到要多干點活,不能讓妹妹受委屈。你的心里升起一股力量,你不能讓妹妹感到懼怕。在你看來最幸福的事,就是看到妹妹的笑。妹妹有十八歲了,就快要考大學了。她總是謹小慎微,生怕得罪了什么人似的。你一直懷疑妹妹是因為缺少父愛,沒有安全感才會變得這么膽小。膽小的妹妹很執著地學習。你總是怕她吃不好,每次去看她總買很多東西。最后一次見妹妹,你像在準備什么后事似的,啰唆得像個老太太。你叫妹妹安心學習,哥哥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打工。老板包了一個大工程,估計一年都不回來。你把一張銀行卡交給妹妹。你還千叮萬囑地說,當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學費不夠用的話,就從這張卡里取錢吧,記住,別讓人知道你有這張卡,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說。這是爸爸以前的卡,密碼就是你的生日。我在家里找到的。錢是爸爸以前做生意時存著的,他真的是一個好爸爸。卡里的錢夠你讀大學用了。妹妹,答應哥哥,無論發生什么事,你都要答應哥哥,好好考大學,認真學習,將來出來找個好工作。你的話說得悲傷決絕,妹妹怎么會不在意呢?你從妹妹的身邊走開,你從學校里出來。你回望校門,你也在這里讀過書。你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你的影子在旋轉。淚水順著你的臉頰滴落在地上,你沒有捧起它們,它們已經滲入你的唇角。
你對大地說:讓晚風吹走我的憂傷吧/眼淚是個甜蜜的東西/當我看到我的妹妹/她就像一朵嬌弱的花/我要找一個寬闊的地方/那里開滿了格桑花/當雨露從天空中灑向/我早已張開雙臂
你的腦海里飛過警察、小慧、胡黑子、攝像頭,你走在路上時陽光很刺眼,你把自己放在屋里。黑暗和緊張讓你的皮膚變得蒼白。你做了一件大事,你在你的有生之年,做了一件大事。所以,你得小心小心再小心。你的本能一再地警告你。可是,當你喝了一杯酒之后,你的身體變得溫熱。暖和的胸腔里一顆心臟變得平緩,你看到墻上的燈光,在一層層地向外沖擊。你看到一個情景,情景里的人在動,你看到你自己,你穿著一件粗糙的工作服,它就像一個大袋子套在你的身上。你的工具包拍打著你的屁股,敲擊聲和你的腳步聲有節奏地應和著。你走上一段樓梯,拐過樓梯轉角。當你走到四樓的時候,你看到前面一片黑,就像拉了一塊布,你被黑暗包圍,你出汗并且想喊叫,就在這時,你看到你變了一個人,你穿著干凈的襯衣,手挽著一個文件包。你還看到你長了一撮胡子,你左右望望,進入一間辦公室。
一個虛構的人物走進你的腦海,局長,他踩著你的心,慢悠悠地,逐漸膨脹地向你壓迫過來。他有氣無力地爬上樓梯。他的胯部裹挾著黑影在你眼前晃動,就像一只蹣跚的狗熊向你撲來。你看到局長臉色蒼白,只有你才知道,局長為什么會突然衰老。他還有力氣走進他的家門嗎?當他的老婆把他的包接過,囑咐他洗手吃飯時,他要怎么面對他的老婆呢?他會一屁股蹲坐在沙發上,把手搭在額頭上,一臉疲憊,卻又不接受老婆的關心。他內心的煩躁只有你懂。你都看到他的冷汗了,他的老婆不安地問他怎么了。局長敢說嗎?
局長人不高,四五十歲,你確定,只有這樣的年紀,才有這樣的職位。局長的頭發沒有發亮閃光,只是小小的一撇三七開,不蓬松,貼著頭皮。他的臉有點瘦,你無數次地看過他的相貌,他走路時拿著一個黑色的包,正好一把挽住貼在腰間。如果他不說話,真的像一個小老頭。誰會在意這么一個人呢?
你在意。一次偶然的機會,你看到了局長。你站在人字梯上,換一段電線,高空作業的你臉上背上冒著濕透的汗。局長給你一支煙,叮囑你要小心。他說走廊窄,你的梯腳滑不滑。他看到你的梯子有點舊。你看到他這兩天進入的辦公室的牌子上標著局長辦公室。你感到局長是一個好說話的人。你狠吸他給你的煙,你知道這種煙要五十元一包。
局長此時正在咳嗽,他因為今天丟了二十萬塊錢而愁容滿面。他不敢聲張,激烈的內心斗爭讓局長在書房里走來走去,他不停地抽著煙。局長也不是好惹的!他掐滅手中的煙,在煙灰缸里使勁摁著那彎曲的煙蒂,仿佛摁到的是你。他要將我碎尸萬段啊。你驚恐地看到,他打了一個神秘的電話,想來他已經下定了某個決心,你看到他的目光正陰冷地對著你。局長的頭發有些亂了,你對著他的臉孔說,不要這么看著我!你要找到我也不是這么容易的,我在黑暗里看到了你的黑暗。
接下來的事更符合生活的真實。第二天,局長到保安室,勒令保安把院子里的地都掃一遍,說,那些樹葉昨晚我就看見了,還有花也沒澆水,你是不是不想在這里干了?保安垂著手唯唯諾諾,汗珠適時地爬滿額頭。把保安支開,局長把監控視頻復制進U盤,再把昨天的視頻記錄刪除掉。真有他的,看來他要在大海里撈針。你的可疑很快就會被細心的人發現的。你暗暗笑局長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也會這么緊張,你看到局長T恤下面的心臟就像一頭小鹿,快要撞出那薄薄的絲料。他這是怎么了?不就是復制一個視頻嗎?搞得像做賊似的。你扯嘴笑笑。你不知道,局長在恐懼之后,并不隨著你的意志進行下一步的動作。你太低估了一只老狼。
書房里,局長把那個穿得筆挺精神的人看了又看,他的手指移動鼠標,他讓你來來回回地進出他的辦公室,局長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腦屏幕。他看到了你那瘦削的背,你的假胡子被他無限地放大。
此時的你正躲過一輛警車,你看到警車就莫名地緊張。你走進藥店,促銷員問你買什么藥。你買了一些補血的藥。你在一面鏡子里看到自己已經變得很瘦,你的臉色蒼白。你對著鬼一樣的你虎視眈眈。
看著另一個你/我知道你的心很冷/我的影子從不貪戀/那短暫的停留/過去/再過去/我已經打開雙手/我的姿態俗得不能再俗/我的心是真的/戴一副手銬/把我拉向天邊
第二天夜里,一個長著一雙鷹眼的人坐在局長旁邊,大門口和過道的視頻被分秒印證地比對了一下,這個鷹眼的人在紙上記錄著時間的符號。他對局長說,他還有一個同伙。
你回到你的小窩,吃完藥,打開電腦,聽一些不痛不癢的歌。你還是忘不了想象局長此時的情狀。
局長會等待你的電話。他看著手機,他相信你對他相當了解。因為你手上有他想要的東西。他相信一個敲詐電話會打給他。可是,你早已知道,通信設備是最容易被定位的。這些常識在刑偵劇里不止一次地放過。你得小心。你想再干一次,反正局長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為了他已經跟蹤不下一個月。
你再次路過局長的單位,這時的你多了一頂帽子。你故意穿肥大的衣服,彎著腰,你把你的老態龍鐘延續在路面上。有什么可怕的呢?你只不過想看一下局長的表情。下班了,人們走出大門。你瞅見局長的車子還在大院里。你很失望,局長像平日一樣進入他的車子。他沒有如你所愿變老或者變瘦。你這是怎么了?一個詩人,竟有如此陰暗的一面。你應該遠走他鄉。應該離開這里。對,離開這里。我向往的是一個純凈的地方。那里有我喜歡的格桑花、小草、樹木,還伴隨著小鳥和蟲子的叫聲。每天,我對著太陽和月亮傾訴心事。我一個人往前走,直到沒有力氣,再在一棵樹下半倚著,平靜地看著前方,等待黎明的到來。
2
小慧,我來了,我想你了。小慧在柜臺前站著,等待著她的顧客,隨時準備推銷她的手機。她白色的短袖,緊繃地裹著她的身體。黑色的短袖看起來就像一個酒杯。你喜歡她深色的眼睛,她不是什么大美女,在你看來,她已經很好。美女也不會愛上你,這個世道你懂。小慧不高,還有點微胖。可是,你就是喜歡她。你現在正隔著一扇玻璃看著她。她能感受到你在看她嗎?你不想讓她知道關于你的事情。你騙了她,說你會給她幸福。到頭來誰陪誰都說不定。嗨,一個中年人在看手機呢。她給他推薦什么手機呢?你看到她打量他的穿著,她正在判斷他的身份和收入。你心里在說,小慧,我告訴你,這不一定靈。有些有錢人,穿得不怎么樣。只有那些領固定工資的人,才穿得整整齊齊,他們買東西總是精打細算,要掙他們的錢真不容易。你跟他們磨嘴皮,講產品,講功能,講特性,還不如贊美他們一番來得有效。小慧,記住我說的話,贊美他們,狐貍才能吃到烏鴉嘴里的肉。讓顧客信任你,你才能貼近他的錢包。我不是教你壞,而是這就是推銷的至高境界。哦,小慧,我不能去接近你。我怕你問我,今天又不去干活了?我不知道,你下班后會不會打電話給我。我是不能再打給你了。我在你家的路口等你吧。
你吃了兩個包子,在拐角處一直等到天黑,確定沒有人注意到你的女朋友小慧,確定沒有人來敲門問話,你把假胡子摘下,一身扮老的衣服脫下塞進提袋里。你敲開小慧的家門。你都去哪了?為什么不用電話?小慧見到你的第一句話就是埋怨。你看到她怨艾的表情。你也看到她那起伏的胸脯,你看著她的眼睛,知道她種種復雜的心情。你突然來了力量,生氣勃勃又豪壯地說,我去給你掙錢啊。你拿出錢包,把一沓鈔票放到小慧手里。你對她說,快數數。小慧把錢拿在手上,她的心里沉甸甸的,你沒有從她的表情里看到喜悅。小慧說,你存夠彩禮錢了沒有?你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對你的愛和期盼。你停頓一下,說,準備了。你猶豫的一剎那,腦海里跳過妹妹小紅以及局長及他的秘密女人。
小慧叫你進屋,你因為什么都沒買,沒什么東西準備,所以堅持不進屋見小慧的家人。你對小慧說,給你爸媽兩百塊錢加菜吧。剩下的錢,你可以給你和你弟弟買衣服。小慧家門前有一棵香樟樹,你和她躲在屋角里,說了一些小話。小慧想去你那里。她告訴你她想你,你被她鼓起的胸脯壓得燥熱起來。你說不行,那個地方現在不好,有鬼氣,這幾天你都睡不好。小慧問你,那怎么辦?你牽著她的手一直跑向郊外的田野。你累得沒有找一塊好一點的地方便倒在地上,你的手抓在她的胸部,你很用力地尋找身體的感覺,柔軟的亂草在黑夜的微光中顫抖。你發現有黑點滴在她白皙的肚皮上,你用手抹起來瞅,卻發現她肚皮上的黑點越來越多,你的呼吸緩慢,那東西是從你鼻孔里流出來的血。小慧不安地直起她的身子,她看到你雙手捂住鼻子全身在顫抖。
你從醫院跑出來,昨天晚上你就鬧過一次,死活不肯進醫院。你今天早上出來的時候,你失落地東倒西歪。小慧肯定知道了結果。你猜測小慧這個時候一定很傷心。有什么辦法呢?反正我也沒有錢治這病。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決定。昨天晚上你跟小慧耍脾氣,你說你只不過是虛熱而已,干嗎搞這么大動靜呢?今天早上從醫院出來,你再也沒有了底氣。
你看到小慧變成別人的老婆。她穿著白色的裙子,她的胸前戴著紅花。親人們和姐妹們圍在她的身后。小慧的父母臉上笑容滿滿。某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五萬塊的彩禮堆得像一塊磚,壓在一個畚箕上。籮筐里裝著米和酒,一對新人的事定了下來。就在昨晚,你看到小慧的家人對小慧說,我早就說過,那小子靠不住。他有問題,這么久都不見有人上門提親。你看到她爸把嘴一撇。
你的頭很暈,你的臉被莫名的怒氣燒熱。在一個粉攤前,你點了一碗叉燒粉。你決定再干一次大事,彌補一下小慧。我如果做到了,起碼小慧不會受到家人的嘲諷和怨艾。你頭上的汗一茬茬地噴涌,你壓低你的腦袋,往嘴里刨挖食物。你擔心遍地已是便衣,他們的眼睛就像是探射燈四處掃射,隨時準備發現目標。誰也沒有注意你,你只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你越是緊張,越是心亂,身體發熱又發冷。老板娘找錢給你你都忘記接收,你用一沓卷筒紙捂住嘴匆匆走出店門。
你想到要快,你想到要是讓局長回過神來,他就會定下心來想法子處理你。趁他還沒有布局,我得先行一步。你因為開始進行思考而陷入短暫的冷靜。我得先找一找胡黑子。
你在公用電話亭用電話卡撥響胡黑子的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他沒有接電話。該不會是被控制起來了吧?但愿他只是去上廁所,把電話落在了床上。你看到胡黑子抖蹭著肩膀,扭擺他的腦袋。這個習慣性動作很容易讓他暴露的。他就算是被警察按住也會在地上做這個抖肩扭脖的動作,他忍不住。你瞇起你的眼睛,表情很傷痛地想著。雖然進入局長辦公室那天他戴了帽子,他在停車場的一棵樹下瞅著局長,用手機給你通報局長的行蹤。你坐電梯下來時,在電梯門口碰到局長,他正要上樓。你瞟他一眼,你看到局長的眼里放著熱情的光,又保持著警惕性。你拿著一個文件袋匆匆走出辦公樓。
你又撥了一次胡黑子的電話,還是沒有人接。時間過去了多少分鐘?五分鐘,你看一下路上跑過的汽車,迅速地跳上一輛公共汽車。你想,車后肯定趕來了幾輛摩托車。有幾個人正在四處張望。休想抓到我。你在城邊下了車,進入一家雜貨店把一堆食物塞進袋子里。這一夜你消失在B城。
你到了另一個鎮,你不知道去哪里,你看到高鐵橋墩下有很多孔,你想,晚上就待那吧。你感受到惶惶不可終日的苦楚。不要到城里去,到城里就是死路一條。你怕蛇嗎?我怕,好吧,你買一瓶一掃光,晚上睡覺時噴一噴,防蟲又防蛇。
你躲過那些老農的眼睛,你沿著高鐵線一直走,周圍景物的影子越來越長越來越淡。當落日失去顏色,沉入濃墨的天邊時,你把包裹當成枕頭躺在一座橋墩下,那水泥墩的邊正好容得下一個人。頭頂水泥板的遮擋,晚上下霜飄露也不會打在你的身上。你看到那些只剩黑影的植物,它們靜默地待著,就像一塊塊貼片貼在天空中。你安下心來,聽到蟲叫。它們是在招引著同伴嗎?你試圖去解釋蟲鳴的意義時,你變得清靜,并且用心專一。你的目光炯炯有神,你陷入短暫的放空狀態。青草和莊稼的清新味兒讓你感到大地的神奇和生機。
做一棵草吧/可以喂牛/可以裝點大地/可以向風招手/最重要的/它可以緊貼大地
你喝一口水,吃一個面包,點一支煙,在黑暗里守望。
3
公用電話亭的那個黑色的聽筒,在不住地響,是胡黑子打來的吧?他是向我報平安嗎?胡黑子長得高大威猛。就一個缺點,好像有蟲子定時咬他的肩,要抖一抖才舒服,這個習慣很強迫。你問過他,為什么會這樣?他說小時候跳到水里游泳,被摔過,被人救上來后,就這樣了。他說他談對象總被人嫌棄。他迷上煙酒。
胡黑子一不小心就在酒吧里吹牛。他出手闊綽,想博得那些穿著性感的黃頭發異性的注意。他得逞了,那些錢怎么夠他揮霍呢?他陷下去就不能自拔,直到山窮水盡。他可能是在酒吧里被帶走的,包工頭出賣了他的電話,他被一個金發女郎引誘出門,還沒回過神來,幾個壯漢已經摁住他的雙手。
不,胡黑子只是一攤泥,被警察從家里帶走,在審訊室里被嚇唬幾聲,一五一十就都招了。
你看到胡黑子帶著警察來到你的租房,他們一腳把門踢開。一群強盜,你這么說。胡黑子揚起手中的手銬說,他就住在這里。胡黑子一天晚上喝多了在你這里待過。就是那天晚上,你和胡黑子異想天開,決定跟蹤局長。警察從你的小房間里搜出假發、假胡子、公文包、白襯衣,他們打開你的電腦,一個高手在認真地破解你的Q Q密碼。小紅、小慧都會暴露的。她們終將不得安生。他們還發現了你的日記,里面有局長的活動記錄。在最近使用的文檔里,他們看到一些圖片的信息,卻怎么也打不開。因為這些圖片在你手上的U盤里。你下意識地摸摸你的口袋,U盤還在。它硬生生地梗在你的大腿上。
你開始擔心起小紅來,小紅,不要說啊,那張卡是哥哥用命換回來的。小紅能抗得起這么大的壓力嗎?她是不是會說,哥哥去廣東了?對于那張卡,她是否守口如瓶?你默默祈禱,希望心靈相通的事能夠發生。哥,我會記住你的話。沒有你,我會堅強的,小紅在天那邊說。警察走時會警告她,有你哥哥的消息一定要告訴我們。不然,你就是害了他。她的老師會找她談心。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小紅心理防線會崩潰的。
小紅在夜里默默地流淚,她打你的電話,總是被告知,無法接通。小紅也在對著茫茫遠方張望,你看到她的淚,像一串串流星凌空飛過。小紅,我想你,哥哥走錯了路。
胡黑子為什么一直不接電話呢?那是警方的臨時處置,他們本已從監舍里拉出胡黑子,卻又改變主意。他們拖延時間,就是為了監測到你的位置。你已經想到這一點。
你們就逼我吧,明天我就去復制U盤的內容。你想到一個同歸于盡的方法。
你走進一家酒店的后門,你知道一樓會有衛生間,你把東西掛好,解掉衣褲,在洗手盆邊快速地洗了個澡。前后幾十秒,誰也想不到你會在衛生間里這么干,還不到一泡尿的工夫,你就讓自己清爽起來。你穿上衣服用五指梳理頭發時,看到自己臉色發黑。一個晚上的折騰,你氣血不足。單兵作戰,什么事都得自己扛著。
你把U盤復制好后,裝進一個信封。等著吧,我會讓你身敗名裂。哈哈哈哈,你在網吧前豪放地笑。你讓周圍的空氣和人們的眼睛變得莫名。你的包有人遞給你,你剛才忘記從店里拿出來。你接過包,回到原來的樣子。你孤身一人,行走在大街上,你低著頭,警覺地看著周圍的人。
你路過一家醫院,你看到一個前方的你抬頭望著醫院的牌匾。小慧從一邊跑出來。她說她四處找你,你都跑去哪兒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很辛苦嗎?你沒有擁抱小慧,你不相信,小慧還會來找你。她不是知道了我的病情嗎?她就不怕我成為一個負累?你很冷靜,你告訴她,讓她回家。我不可救藥,你說。你一直把你當成一個負累。小慧走了,她就像一滴水一樣消失在水泥地面上。
小紅從后面拉住你的手。小紅說,哥,跟我去警察局吧。你看到小紅哀求的目光,你看到她的淚在眼眶里打轉。去了又能怎么樣呢?你反問小紅。小紅不知情,她只知道你做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思維里,判斷事物還是以好壞來區分。小紅,哥哥不是告訴你,任何時候,都要專心讀書,去讀重點大學嗎?你生氣地說。小紅委屈地說,可我知道你干了壞事,我心不安,我沒法讀書。我不能看著自己的親人犯法而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啊。你對小紅下了狠心,你拿出一把尖刀,你不走,我就死給你看。你踩著慌亂的腳步向后退,讓小紅離你越來越遠。她的臉在變小,你手上的刀一直吸引她的目光。
你是怎么走到車站的?你感到你控制不住你的腿。我最熟悉的是車站嗎?是誰在指揮我?我不是要去郵局嗎?我要找郵局,對,那個門面是綠色的地方。你強行讓腳步掉頭。你拍拍自己的腦袋讓自己清醒鎮靜。我要去干一件大事,你提醒自己。信封、U盤,投出去。這幾個關鍵詞在你腦海里開花。你走進一家商店,向女老板問了一遍去郵局的路線。我一定會找到的,向前走,一直走到T形路口,再向左拐。嗯,記住了。你一直向前走,你看到兩個T形路口,你讓自己犯了愣。一條T形路在左,一條T路在右,你不知道往哪個路口走。這時的你只相信自己,因為你在默念著向前走,向左拐。你看到一個踩著綠色單車的郵遞員,他騎的老單車跑得真悠閑。你加快腳步向老單車追去。很奇怪,你跟著單車又走到了車站。你看到郵遞員從一個綠色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沓報紙,向車站里走去。
你開始懷疑這是老天的安排,你逃不出那些所謂的宿命。老天為什么一定要讓我走到這里呢?難道,小紅出事了?你打一個激靈,上天一直在給我引路,小紅,小紅,我唯一的親人。你終究放不下小紅,你心頭涌上一股熱流,你想去見小紅。我的妹妹,哥想再看看你。
學校的大門緊閉,小紅,我要找小紅。你在校園里沒有見到小紅。她已經消失在同學們的記憶里。這是很多年以后才有的情景。小紅的同學怎么這么冷淡?你們是不是經常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就這么不起眼嗎?她去哪兒你們也不知道。班主任說她請假了。你看到小紅的假條。從假條的字跡里,你看到小紅急匆匆跑出校門的樣子。假條里說哥哥身體不好,她得請假兩天。是誰找到了小紅,傳了一個假消息給她?你想到的是小慧,只有小慧才知道我的病情。她為什么還來找我?她為什么這么多事?不就是一個死嗎?這讓我的妹妹要經受多大的折磨啊?都怪我沒有交代清楚一些事情。
你打電話給小紅,你已經不顧一切。小紅告訴你,她正在去A市的路上。你聽到了刮過車窗的風聲和輪胎聲。小紅,你泣不成聲,我在這,我在學校里,我在找你。小紅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她好像打了一個趔趄,電話在她耳邊顫動了一下,你聽到了剎車聲。我現在就回去找你,我的哥哥,等著我。小紅的聲音急促。你的很多疑問都還沒有解開,手機的忙音不斷響起。是誰帶小紅出去的?會不會是騙子?小紅不是很危險嗎?就算是騙子,我又能怎么樣呢?小紅現在在他們手里。你還是不死心地給小紅打電話,手機接通后,你忙問,你和誰在一起?小紅告訴你,一個阿姨啊,我們正在回家的路上。你只能說,小紅,我在學校等你,你小心一點。
4
你見到了那個女人,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襯衣,束腰在一件黑色的套裙里。她見到你時臉上飄過一絲靦腆。哥哥,你怎么病了也不告訴我呢?我怕你擔心,你對小紅說,大人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安心讀好書就行了,小紅,這是哥哥最大的心愿。小紅拉著你的手,就像拉著媽媽的手。你有很多憂愁,看到小紅,一種回歸的寄托讓你內心充實。你哄小紅,讓她進入學校,不要落下功課,哥哥很好。你說。其實你恨不得緊緊地抓著小紅的手不放,你想給她安全和庇護。
那個女人一直看著你們兄妹,小紅走后,你有充足的時間看清了她的臉。你的記憶被激活,她出現在電腦屏幕上。她最開始是背對著鏡頭,接著她的頭對著鏡頭,你看到她尖尖的下巴,她站起來的時候,你看到她的全身。現在,她的軀體被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裙子罩住。你的眼神穿透她的心,女人低了低頭,她叫你上車,說想和你談談。
這個女人走在你前面,她不停地偏頭看你,把你引入一家咖啡廳。她坐在你的對面,你看不出她有任何的傲氣嬌氣貴氣。她的身上反而有一點點土氣。她捧著杯子不知該說什么,她上唇咬住下唇。這個女人臉色有點蠟黃,眼瞼下面有一些小斑點。她的頭發扎成一個馬尾,垂在后背。她看了你一下,挺一下自己的腰,你看到她的身材很勻稱。她的肌膚白成一團,你看到她的兩個黑點。她對你談她的過去,她說她從一個小山村出來,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了,做服務員。后面她抽空又讀了一個夜校班。她還說她家里很窮。她的弟弟因為沒錢治病,從小就病死了。她一邊說,一邊含淚。她說看到你們兄妹這么相親相愛,她很受感動。她還說現在科技發達,像你這種病是可以治的。她要了你的電話號碼,她讓你相信她,她會為你付出巨大的努力,包括讓你的妹妹健康地成長。她越說越激動,最后,她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她說她的小孩正在讀初中,他要媽媽的照顧和疼愛。你看到她的淚,她的淚洗凈她的肌膚。你突然問了一個隱秘的話題,那孩子是誰的?你的暗示讓她的悲傷停頓了幾秒,她委屈地說,不是他的。是我的前夫的。你的問題牽出了她的另一段悲傷的回憶。她說得很苦,如果我是那種貪慕虛榮的人,我立刻就死,她說完閉上眼睛,仿佛等待一桶冰冷的水從頭澆下。你開口說,點一些東西吃吧,你餓了。她抹一下清澈的淚,招手把服務員叫來。
你的牙撕扯著大塊的牛排。你要把自己的肚子填飽,這樣才有力氣看清這個女人的真面目。你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個女人是不是在你面前演戲呢?她的楚楚可憐、溫婉柔弱,是不是裝出來的?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你要不要向她提條件呢?反正我就要死了,罪加一條又何妨呢?你摸摸肚子,打著飽嗝喝下一口飲料。她在你面前小鳥啄食,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姑娘。你想要黑她一筆給小慧,是小慧給了你一個男人應有的快樂。她反而先開口了,她說你的病是可以治的。你說得倒好聽,我去哪里找錢治病呢?你白了她一眼。你現在吃飽了,咬牙都能咯吱咯吱響。你直視她,這個女人跟你毫無瓜葛,就因為你掌握她的秘密,她只好低聲下氣地陪著你。她小心翼翼地說她這些年存了差不多十萬塊,可以先讓你拿去看病,剩下的再想辦法。你以為她會承諾給你幾十萬,她沒有這么做。你不冷不熱地回答,讓我考慮幾天吧。
租房的門沒有動過,你所想象的砸門而入的情景沒有發生。你的東西一切如常。冷寂緩和你的不安,你更需要安定。那個女人好像坐在你的床上,她的表情可憐。如果你不答應我。我的孩子會沒人照顧,他也會淪落到親戚家里,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我們一家人的命運都牽在你手上。她就坐在你床上,她的表情告訴你,無論受多大的苦,她都愿意想辦法給你治病。
小紅替你做了決定。小紅周末找到你,告訴你學校給了她貧困生補助,全校師生還給她捐款。小紅說,哥,我不能沒有你。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再失去你。全校師生捐了一萬多塊,小紅把錢放在你手里。小紅說,我不會給你丟臉的,等我們以后有能力了,我們也幫助其他人。小紅還說,得知我們家的不幸之后,學校還要給她申請品學兼優女學生特別生活補貼,這都是一些大單位的扶助項目。小紅的眼里帶著希望和興奮。你生氣地說,拿人家的好嗎?
那個女人又找到你,這次她沒有自己一個人來,她把小紅帶上,手里還提著一個黑塑料袋。她的目光很誠懇的樣子。她把那個袋子交到你手上說,接下來還有很多愛心人士為你們兄妹捐款。要不,你先到醫院做個全面檢查,看看情況如何。你看到眼前的這個女人的瞳孔里,有怯意有等待。你越是陷進去,越是發現她背后的陰暗。為什么我看到黑暗的東西這么堅硬?你的心里泛起一層不妥協。你看到局長摟著這個女人,他們在一起密謀,就算危險將從天而降,局長還是和這個女人先溫存再老練地商討。你聽到局長在分析利害,他拉著這個女人的手說要用軟的對付這件事,報警只會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局長摸著這個女人的大腿說,他只不過是為了錢。
我真是為了錢嗎?你問你自己。我為什么要這么猶豫呢?我就是為了錢,順便撿了個大便宜。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是他的災星,他要花錢消災。你在問你自己,你為什么在得到他們主動送來的錢時,還有著抗拒,不情愿?你把這一切歸為:因為你是一個小文青,有知識,有正義,有良知。你覺得他們是在瞧不起你。你想證明自己,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想要的東西。天啊,你越想越氣,真是奇恥大辱。或者你想著善報因果,遲早要還的。你和局長,遲早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這才合乎情理。你以前想著你的死,干一件大事就了卻一生。你想到山里,找一個美麗的開滿鮮花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黑與白的變換,忘卻一切,與大地漸漸交融在一起。你留給時光的只是空白,留給世人的只有猜測。你感到你深陷人生欲望與哲思的膠著。你的身體開始煩躁,你的皮膚開始發癢。你把手里的東西向那個女人丟去。你們這幫人,一直在試探我,一直在折磨我,去你的。你蹲下抓你的頭,雙拳捶著地面。
你沒有看那個女人和你的妹妹,你知道她們一定感到恐怖。她們一定以為你的病犯了。那個女人露出驚恐的神色,想跑又不敢跑的樣子。她向你妹妹求助,你的妹妹驚慌失措,她已經抓住你的手,她看到你難受痛苦的表情。小紅帶著哭腔在一旁求你,哥,去醫院吧。你要是不去醫院,我就不參加高考了,你不去醫院,我就要去打工給你掙錢治病。小紅,小紅,你怎么這么相信這個女人呢?她給你說了什么,你這么信任她?你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她真的好歹毒。小紅,她會把你帶壞的。
這不是逞強的時候,你還想逞強,你就是要逞強。你急火攻心,你的鼻子開始出血,怎么捂都捂不住。你感到你的力氣越來越小,你的手腳軟得抬不起來。
你看到幾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把你抬上車,你看到幾個口罩,你看到電梯,你看到走廊上的燈光,你漸漸睡過去。你真是太累了。
你在微弱的黑暗的世界里走著,你只看到你自己的樣子,周圍都是黑暗。你感到你摸到你的租房,門的把手還是好好的,沒有人動過。你又摸了一次,真的沒有人動過。你害怕什么呢?你怕他們進去,把你的房間搜一遍,帶走那個鐵制的U盤。你又摸你的床,床底下有一雙臭鞋,鞋還在。你的電腦呢?不是在桌子上嗎?房間小,桌子靠著床頭擺。電腦屏幕還在,它呆呆的,大大的。主機呢?怎么放主機的格子空了?這些壞人,到底乘人之危動手了。你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你,是小紅嗎?聽聲音是小紅。小紅,我在這,哥聽到了。別哭,我的妹妹。你在黑暗里尋找,你要找什么呢?東張西望的。你要找你的過去吧。你站在時間之外,和時間逆向而行。你想回到過去。這過去,閉上眼睛才會看到時間的痕跡。你的手被人抬了一下,有人用東西扎你。這是過去還是現在呢?你不知道,你掉入了一個大坑,什么都看不見了,包括你的身體,你的面貌,變得渺小,你被擁擠進一條線里。不知道是誰把你拉了出來,你聽到有人叫你,她在喊著哥哥,為什么這聲音不細膩親切?為什么她叫我哥哥?你還聽到了U盤這個詞語。U盤在哪呢?是在我身上嗎?不是,我已經放好了。是在床底下嗎?在屋里嗎?不是,都不是。那在哪里呢?我告訴過我自己,我不知道。有人在脫你的衣服,你感到一絲涼爽。你卻看到了局長的屁股和他的肚皮,皮肉松散。小慧也來了,她和那個女人一樣,什么都沒有穿,局長將她們摟在左右。
你醒來時,看到那個女人在照顧你。小紅去學校了,她放學會來看你,那個女人告訴你。你瞇著眼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一條濕毛巾在你的臉上脖子上亂竄。你的頭被抬起時,你感到那個女人把你攬在手臂上,你迷糊地感受到她的胸部把你的頭彈了幾下。你感到睜開眼睛后的世界里,充滿擁擠。你看到血袋子吊在你頭上,你突然想吃東西。
你住在醫院里,你覺得可怕,醫生、護士、那個女人在你面前晃來晃去。你想到要往你身體里輸入成瓶成瓶的藥水,血管里都是藥,身上再沒有鮮活的味道。你聽到護士說要給你配對骨髓,小紅當然無條件支持。有一天你問護士,說你這個病要多少錢,護士說二十萬元到五十萬元。你愣愣地開著你的嘴,我一條爛命一輩子都掙不了五十萬元,還不如死了算了。護士讓你安心在這里住兩個月。
那個女人又出現了,她給你做了雞湯。喝吧,她端到你嘴邊,以前我命很苦,現在,我有了一點能力,我照顧你,也算是老天的安排吧。我的衣服呢?她把你的衣服從箱子里拿出來,你從口袋里翻到了那個U盤。你把它裝在一個煙盒里。你看到那個女人的目光迅速地從你頭上移開,你聞到衣服上的香皂味,她肯定動過我的東西。她為什么不拿走呢?你喝了一口她送過來的雞湯。這個女人,拿來做老婆還是挺順心的。你為她在你身邊的堅持而松動了自己的心。錢的事你不用擔心,你妹妹是個品學兼優的人,只要發動得好,很多好心人會幫助她和你的。她說得很輕松。
這天你有了點力氣,你讓自己的眼睛一直跟著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今天穿了一件裙子,碎花的連衣裙,她穿裙子看起來年輕了許多。你還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雖然只有那么一點點,足以使你心旌搖曳。你心情復雜,竟然渴望她的這份熱情和溫柔是專門為你而裝扮的。你看到她的手指纖纖細細,它們拿著羹匙將一口口營養滋補的湯送進你嘴里。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因為對她產生眷戀和貪戀而生成一股醋意。你看到她提起裙角進入汽車,雖然你很熟悉她的路線,這一次,你不能再想象下去。
小紅給你帶來好消息,她的臉洋溢著希望,她仿佛看到你站起來的那一天。據她的描述,已經有好心人往她的賬戶里存錢,她的報道出現在網上后,她接到很多好心人的電話。小紅,我要不要告訴你哥哥的秘密呢?看著小紅單純的臉,你幾乎呆滯。你沒有告訴小紅,你在夜里打開手機,在網上瀏覽你的妹妹以及她的故事。
5
對那個女人,你走神了幾天。
有一天,胡黑子和幾個警察找到你。他說你和他干過一次。警察剛要問話,那個女人走進病房,看到這陣勢,她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她又進來了。警察接了一個電話,匆匆帶著胡黑子走了。那個女人臉色陰沉,她對你產生了隔閡。你們在互相猜測,又不敢聲張。她的電話很快響起來,她逃脫似的把碗放下,拿著電話在門外嗯嗯了幾聲。她進來時,告訴你胡黑子因盜竊被抓了,他把你也供出來了。你感到你被傷害了,他的嘴怎么這么賤?聽說他又跑進了另一個領導的辦公室,被從廁所里出來的領導撞見。她坐在床邊,低著頭。你叫她把你的衣服拿來,你把那個煙盒交到她手里。你很清楚,你無法再左右這個局面。她握住你的手,你就說,那是你去向局長借錢看病,有律師會來幫助你的。你愣愣地看著她。她突然把你抱住,在你耳邊說,我們已經付出得很多,你一定要好起來。
你在黑夜里很茫然,那個女人抱得你骨頭酸痛。你的整個身軀在她走后,還有被勒住的緊箍感。你的心很冰涼,身體僵硬。你想到還有一個備份的U盤,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你想等到你身體好后,或者你突然在骨髓移植后產生排異時,再做進一步的處理。你要怎樣丟出你手中的雷?是要炸誰更合適呢?
你看到那片花海,南方的格桑花可以種在山腳下的水邊。周末游玩的人們在水邊搭起一座石頭灶,吊起一口鍋。他們將食物、釣具、遮陽傘從汽車上搬下來。小朋友和女人們在清新的空氣里歡呼拍照,仿佛他們是大自然的精靈。男人們掄開臂膀甩出釣竿,魚餌沉入綠得發黑的水底。碧綠的潭水怎么會有大魚呢?一個戴著白色花邊帽的少女向花海中間走去。她張著雙手,身體左右搖晃,生怕踩中細小的花莖。她發現,前方有一簇花開得很大很艷,比周圍的花高出許多。在微風中的花朵輕輕地搖曳著,向著迎風而來的少女發出熱情的邀約。你躺在那里,張著兩只空洞的眼睛……你看到兩只烏鴉撲著翅膀飛向天空……你還想繼續往下看,眼前電光一閃,巨大的爆炸聲里夾雜著一個少女的尖叫,你被收進一條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