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王明明著
1
要不是東海叫醒了他,這個霧雨朦朧的中午,他真想將那個夢繼續下去,看看夢結局的樣子。
阿翔蜷縮在床上,像從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渾身酸疼卻又說不出痛點在哪。他們進廬山已有四天,這一批次的休養團日程安排得并不緊湊,上午爬山、下午自由活動,雖說每天只安排了半天的運動量,可對于常年坐在電腦前敲鍵盤的阿翔來說,已經有些吃不消了,午休就成了阿翔真正意義上的休養時間,他每天都睡得昏天暗地的。可這一次,他竟然做夢了。當日子被短暫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取代,并成為新的常態時,不承想,剩下的仍舊是百無聊賴。
睡醒和起床之間需要個過程,阿翔利用身體尚未被徹底喚醒的這幾分鐘時間,將那個夢回顧了一遍:那一場庸俗不堪的應酬進行到一半時,楊局又將話題引到了他這個小秘書頭上,“這可是我們全市的才子”“人家可是作協的會員”“人家可出過好幾本書了”……似乎有種咬牙切齒地恨,但表面終究是善意的。每每此時,阿翔只好作嬌羞狀,然后將酒斟滿,順著話題傾聽者迎上去。一來二去,杯盤狼藉開始在阿翔眼前晃動不止。他想,這回楊局滿意了吧?總該放過他了吧?不承想畫風一變,楊局卻起身端著滿滿的一杯白酒沖他走了過來。接著,滿桌人都發出狂妄的嘲笑,只見表情不見聲音的嘲笑,阿翔試圖后退,卻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然后楊局竟也大笑起來,在那種有點挑釁又有點邪惡的笑聲中,阿翔成了一只被捕獲的獵物,成了一個小丑,他無助地看著對方掰開自己的嘴,將那杯酒狠狠地灌了進去……
阿翔在夢里對自己說,不能醉,不能醉,還得去幼兒園接孩子呢。
作為一個男人,阿翔很喜歡伺候孩子,他覺得這事比伺候領導好玩多了,有成就感。阿翔經常對孩子說,你長大了可別像你爸一樣做秘書,雖然他知道他的孩子根本聽不懂。
別磨蹭了!東海下身裹著浴巾背對著阿翔站在梳妝鏡前,楊局要出去拍照,你去不去?
阿翔在心里重復了一遍東海的話,猶豫著說,楊局叫你……們,我去不太好吧?
是楊局讓我叫你的,他說反正你也沒事。
阿翔這才放下心來了。
快點,人家都等咱們呢。東海轉身進了洗手間,阿翔起身將窗簾拉開一道縫兒,外面依舊是廬山,并不是在做夢。他發現楊局已經在療養院門口的院子里等了。阿翔和東海住一樓,又是挨著走廊的第一間。楊局此刻正背對著他,距離不過五米遠。阿翔喜出望外,這是他第一次跟楊局出來,又是以休養的名義,而接下來的這個下午他又將和其他幾個人一起陪楊局單獨度過。他突然來了精神,盯著楊局的背影,心里暗笑自己怎么做了那么個奇怪的夢。他雖不舍,又不敢盯太久,說不定楊局下一秒就轉過身來,而他只穿了條白色的平角內褲。他老婆說他穿這條內褲就像成人電影里的日本人。
2
療養院坐落在廬山著名的景點——蘆林湖頭頂一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上,到最近的景區觀光車站需要走五分鐘的下坡路,這條路由于不在連接景點之間的主干道上,就顯得人跡罕至。同行的人除了楊局、阿翔和東海外,還有兩個女的,阿翔叫不出她倆的名字,只知道她倆跟東海一樣,都是各自縣局信貸部門的負責人。楊局作為市局副局長,分管全市的信貸業務。阿翔心里就難免失落,甚至自卑,人家都算是正經八百楊局手下的人,偏偏他不是,他是市局辦公室的秘書,局長親自分管,屬于一把手的人,可他卻是楊局一手提拔起來的。到頭來,人前人后都只得跟楊局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連出來休養也不得不如此。想到這些,阿翔有些不爽,要是自己在市局信貸科就好了。哪怕還在臨縣呢,起碼也能輕而易舉跟那兩個女人以及東海打成一片,可他兩頭都不沾。人家看他這個市局的秘書,就好像有什么東西自然而然隔在他們中間。阿翔低著頭,走在隊伍的最后,他為自己作為一個搞文字、搞機關工作的卻摻和進人家專業局隊伍中這件事而感到后悔。當然更多的,他在想著他們這個團隊的核心人物——楊局。
阿翔記得才進山時他并非如此,那叫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滿腦子想的都是孩子、老婆,對,還有房子。過日子啊,過著過著,日子就成了背上的殼,人不自覺就縮了進去。孩子過兩年就讀小學了,想當初他自己讀小學時是交了學費就行,而今是得買房子——去買好學校的學區房,跟高考萬人過獨木橋似的,無數個家庭都往那幾個樓盤里擠,把售樓處擠成了菜市場。進山之前他接連看了幾天房,看得人精疲力竭。正適合進山來休息休息?,F在,他已將紛紛擾擾的世界統統拋在了山外。他變成了一個渴望被保護的孩子,內心嬌滴滴、柔弱弱的。他發現三十歲的自己,一點也不強大。他對強大的人的定義是,當他面對壯闊的大自然,總會有想要征服它、有獨傲于世的野心和豪情,就好比楊局一樣,挎個相機專爬最高的山、專拍最險的景??砂⑾鑵s相反,每次在高山、草原、大海面前,他都覺得自己渺小得可憐,都忍不住想流淚。
尤其是面對楊局的時候,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他盯著眼前這個男人:快五十歲了,身高一米七,禿頂,大肚腩……那些曾經被他厭惡的,而今全部成了一個成熟、成功的優秀男人所必備的特質,他竟然覺得楊局是帥氣的。這個最帥的男人提攜了阿翔,阿翔因此感恩他、敬重他,但除此外,阿翔顯然意識到他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生出了些逾越工作關系以外的情感,他太在乎楊局對他的評價,太想知道自己在楊局心里的樣子了。楊局對他呢?當然也不排斥,明顯的看重和欣賞。楊局對他是好的??擅看萎斔鳛閷@種好的回饋而表現出對這個男人的親近時,卻總會遭到對方的不滿。比如前幾天他在業務群里發現計財部通報的某項業務數字跟省公司簽發的賀電里提到的數字不一樣并試圖找楊局核對時,楊局就潑來一盆冷水,你難道沒看到省公司的賀電嗎?你怎么什么都問我?而當上級領導來調研,他自認為擺座位牌這種小事沒必要請示楊局的時候,卻因為一個差錯再次被楊局劈頭蓋臉好一頓訓。楊局就像一只刺猬,每當阿翔試圖更接近它時,總會被扎得跑開,而沒過多久又會因另一件什么事的發生使他自認為他跟楊局的距離又近了。道理很簡單,對領導示好的同時必然會產生一種隨意,而這種隨意常常不經意間就冒犯了他們的上下級關系。阿翔懂,做起來卻難。做了幾年秘書后,阿翔已基本習慣了和領導的這種拉鋸戰式的關系,可苦惱也常是難免的。
這么想著,阿翔就落后了。好在這五個人走得都很隨性,甩著膀子左一個右一個的,阿翔本能脫離隊伍的舉動并不顯眼。能拿到這次的休養機會,阿翔也始料未及,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這跟以往的旅游實在不同,以前每次都得請假,尤其是帶家人一起出去的話,吃住行統統要出發之前在網上安排妥當,豈是一個“累”字能形容的。而這一次阿翔內心卻格外平靜,凡事無需自己操心,你只要享受就夠了。阿翔知道,這樣的享受也是楊局給的呢!要不是楊局,他怎么能從臨縣調上來?要不是楊局的力薦,他怎么能評上“全市優秀共產黨員”?他要不是“優秀黨員”,那他哪有資格跟這么多勞模、這么多優秀人才一起來廬山休養呢?
阿翔的目光再次穿過其他人,不管不顧地徑直落到楊局身上。反正他是秘書,楊局是領導,一個合格的秘書不就是要時時刻刻盯著領導的一舉一動嗎?他的一切情感都被他的秘書身份得以恰到好處地隱藏。能識破它們的,恐怕只有東海。東海知道,阿翔是個單純的人,他的喜怒哀樂統統都寫在臉上,這是機關工作的大忌。東海也知道,阿翔是個真實的人,真實得有點可愛,他總會將個人情感過多地帶到工作中,雖然這又是做秘書的大忌。
連阿翔自己都說過,一個做秘書的,怎么能給那么多不同的領導當秘書呢?秘書就像清宮戲里的太監,伺候好一個主子也就夠了。
東海問,倘若主子不在了呢?
那很簡單,要么出宮過百姓日子,要么自殺了結了自己。阿翔說。
東海笑得前仰后合,說,好在以前老連局和楊局走的時候你沒自殺,要不我就沒你這兄弟了。
阿翔就想起了老連局走的時候那陣子,他真是沉浸在一種離愁別緒中。不過很快這種悲傷就被對楊局的小憤怒取代了。楊局來臨縣上任那天,幾乎所有的同事都下樓去迎接了,阿翔卻偏偏躲了起來,他本能地排斥著新領導。那天,他躲在窗口,看著大車小車送楊局來上任的舊部下,有捧花的、有拎包的,清一色的美女,齊整整站成兩排,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排場了得。
腐敗!阿翔罵道,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阿翔想,他沒好日子過了,這樣的領導,可得離他遠點,能躲就躲吧,他可不想搭理他。這話很荒唐,他是秘書,怎么躲呢?躲不了,那就干脆破罐子破摔找個理由干不好被攆走算了?!鋵?,自己這么悶又這么笨的人,人家肯定瞧不上他,說不定一言不合就把他調走了呢!阿翔當時這么想。……
等到楊局調離時呢,阿翔的淡淡的離愁別緒卻早變成了歇斯底里。阿翔至今記得楊局上調到市局臨走前的那天下午,將他叫到辦公室對他說,阿翔啊,你這小伙子不錯,有能力有才華,這兩年你沒少吹捧我。他知道,楊局指的是新聞宣傳這塊工作,楊局本身重視宣傳,阿翔又愛寫,確實楊局在任的那兩年他的上稿率最高,其中也不乏專門寫楊局先進事跡的。說著,楊局將準備好的信封遞給他。但凡舊領導離任之前都要清理一下備用資本,給員工發點福利,這幾乎已成慣例。阿翔第一次拿這樣的信封。后來他才知道,只有主任級別的人才有。怎么說大家都是工作關系,工作上對你再好都是虛的,發錢時能想到你才實實在在。那晚,在楊局的送行酒宴上,阿翔有種“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悲壯,便拿出了“舍我其誰”的氣魄,放開肚皮使勁喝,真應了“感情都在酒里”那句話,生怕對不起楊局似的。他記得那天夜里他被同事送下車,晃蕩著往家走時,忍不住就在手機上編了一條幾百字的臨別短信給楊局,他在短信里祝福楊局高升、感謝兩年來對他的照顧。等短信編好后,他發現有些措辭顯得過于曖昧了,又懶得一個字一個字刪除,就借酒裝瘋,故意在點擊發送之前改出幾個錯別字來。他向來內斂,從未在領導面前表露心聲,他原本以為楊局看到短信后一定會大跌眼鏡,心想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吧?可他沒想到,楊局卻同樣回了他一條長達百字的短信,除了感謝,還有勉勵,客客氣氣的。短信末尾,楊局說,好好干,有機會爭取往上走走。
就這樣,不出半年,機會來了,他如愿被楊局調到了市局。
3
深秋十月,廬山微涼。忙了整個一夏,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游客后,那些樹木也疲憊了,黃葉如枯發,一根根掉落下來。剩下的是清幽,是寂靜,他們能聽到腳底板踩在水泥路上的聲響。走著走著,身上也熱乎起來。楊局脫掉了外套,里面是一件粉色翻領的運動T恤,下身是和外套一套的灰色運動褲,腳上一雙白色運動鞋。等車的時候,阿翔發現,楊局原本挎在右肩上的相機包和三腳架包不知何時早跑到了東海肩上,阿翔這次又慢了半拍,他只好快步趕上東海,從東海那扯過那個三腳架的包,不至于自己兩手空空地難堪。
東海問道,最近怎么樣?在市局還習慣嗎?
阿翔有點吃驚,他為什么這么問呢?難道是觸景生情?
阿翔發現,他們住在一起好幾天了,似乎還從沒這么安安靜靜地聊過。跟著大部隊集體爬山時,人稀稀落落的,走著走著就分出梯隊了,東海通常是第一梯隊的,阿翔則落后些;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呢,阿翔總是累得癱在床上睡覺,東海則幾乎都在跟其他縣的信貸主任搓麻將。因此幾天下來,這么安靜耳語的機會當真是第一次出現。
就那樣唄,還行,還算習慣。阿翔說著,心里卻想到了環境對人的改變。他到市局后猛然發現,楊局變了。在市局當副局長的楊局跟在臨縣當一把手的楊局判若兩人。在臨縣時,楊局開朗也霸道,阿翔內向、膽小,他就有點怵楊局、不敢接近楊局,現在呢,他們此消彼長,阿翔的心就微微膨脹起來。
市局累嗎?東海問。
累。心累。
東海就不再說話了。他太了解阿翔了,畢竟曾經同在臨縣局共事了好些年。阿翔調任市局秘書,工作能力上讓人無話可說,他寫得一手好文章,在全市早就小有名氣。對他來說,最難的莫過于與領導相處的藝術。這門藝術,阿翔總也學不會。
阿翔想起昨天下午,他跟著幾個不相熟的人搭伙去三寶樹景區。正在等車時,剛好碰到楊局一個人挎著相機下來。他問楊局去哪,楊局說打算再上含鄱口一趟,去拍前一天沒拍到的夕陽。他就猶豫了,要不要陪楊局一起去呢?按說這批療養的人里,科級干部就那么兩個,能跟楊局說上話的并不多,那么他作為秘書理應陪在領導身邊才對??蛇@畢竟是休養,又不是工作,況且他太想去看三寶樹了,而且倘若他就這么中途改道去含鄱口會不會讓其他人覺得他太勢利了?再況且,楊局一個人下來是不是本意就是不想被打擾呢?他猶豫著,眼就忍不住盯著楊局看,上車后他干脆并排跟楊局坐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好在楊局早讀懂了他的心思,就說你跟他們去玩吧,沒事。他突然有點欣慰,他相信,能看穿他心思的領導不少,但看穿后能說出來并且能理解的并不多。他仔細聽著,正思忖這話里有沒有別的意思時,楊局又重復了一次,真的,你跟他們去玩吧,不用管我,我想一個人走走。你也好好玩,難得出來一趟。
現在,他后悔起來,竟然沒跟楊局單獨去含鄱口。
這一次,他們的目的地卻是大天池,是五個人一起。之所以確定去大天池,之前沒有任何預兆,事先也沒人查攻略,他們只是盯著觀光車站點的指示牌上的站名看過去,剔除他們安排在內集體活動的景點和楊局之前自己去過的景點外,就只剩大小天池了。楊局說,就大天池吧,看名字應該比小天池好看。
觀光車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跟楊局閑聊,有些話阿翔聽出些拍馬屁的意思,覺得無聊,就轉頭看著窗外。車子在山路上飛馳,越往前開霧氣越重,窗外的景致使他想到一幕叫《春風沉醉的夜晚》的電影片頭,典型的南方陰雨天,雨似有若無的,說若無吧,倘若下車走上幾分鐘,衣服也準會被濡得濕濕的。阿翔的目光穿過車窗外的霧,想到剛才的那個夢。怎么會做那樣一個夢呢?楊局明明對自己不錯。他心里說出“不錯”這個詞時,卻不由自主生出了更高的要求,顯然他是不滿足的。他反復回憶著夢里的細節,當回憶到被楊局灌酒的那一幕時,他竟難掩心中的小喜悅,臉不由自主紅了起來。
秘書干久了,身上有了些奴性。要是被楊局虐一下也挺好的,起碼顯得親密,也說明了他有接近他的資格吧!他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是那么渴望接近他。他是那么渴望填滿與他十幾年的年齡差。他是那么渴望超越與他僅限于工作的上下級關系。可他也清楚地知道,倘若沒有年齡和地位的差距,那種叫作崇拜的情感怎么可能發生在兩個同性的人身上呢?
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他一個三十歲的年輕人,竟然會對一個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生出些由衷的崇拜感,這崇拜來得真真切切。這種瘋狂在他看來簡直不可理喻。倘若時間退后幾年,退到他才工作那會兒,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一個腦門能當倒車鏡、肚子堪比氣囊的中年男人有一絲一毫的欣賞,況且是他的領導,他會本能地敬而遠之。他從小可一直就是個見到老師會緊張的孩子。可怎么就變了呢?何時開始改變了呢?阿翔自己也說不清。他百思不得其解后只能將原因歸結為時間的流逝,歸結為自己老了。是的,他老了,到了對成功特別渴望的年紀。無疑,楊局是典型的成功人士,有豪宅有名車這些都不說了,他還家庭幸福,女兒都已經到外地讀大學了,他回歸了自由自在、可以一個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時光。還有圍著他、簇擁著他、把他當朝廷大臣一樣敬著的人。當然這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在于他曾經也是個跟阿翔一樣的文藝青年,就連現在他的身上都時不時會流露出那一絲文藝氣息。阿翔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呢?對了,是從他一直訂閱的一份文學刊物這一舉動中;還有,有一回他的外婆去世,他竟然在朋友圈發了一則長長的動態,用詩情畫意又無比感傷的語言來緬懷外婆,最后外婆變成了棺材上的那只彩色蝴蝶;還有一次,當他得知阿翔加入了作協,竟然私下聯系了他在報社的朋友給阿翔作了個專訪,并且在專訪之后的酒桌上好幾次表達著對阿翔文學夢想的尊重……這些,無疑在悄然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這些,也讓阿翔找到了自己身上潛在的成功的可能性。
是的,楊局也是秘書出身,更重要的,他也是文人。在他們這個老牌國企,在多數都還保持著20世紀軍隊退伍干部作風的干部堆兒里,楊局這種文人式的領導太與眾不同了。阿翔還記得就在楊局到臨縣上任的當天,也就是他心里罵人家腐敗,“不是個好東西”的那天下班時,阿翔照例在公交車站等公交車,楊局的車就從局門口緩緩拐了出來,阿翔立馬側身將目光瞄向別處。他沒想到的是,楊局的車竟然在他面前停了下來,按了兩聲喇叭后,車窗搖了下來。他竟然自己開車,司機呢?
你住哪?我帶你一程。
我——住——人民醫院那邊。
那正好順路,上車。
阿翔唯命是從,關上車門,拘謹地坐在副駕駛上。心里難掩喜悅,他之前從沒以這種方式坐過領導的車,何況這是楊局剛上任的第一天。
你是阿翔吧?
阿翔狐疑地瞥向他,他卻看了后視鏡一眼說,我沒猜錯吧?你那么有名,我怎么會猜錯!我經常在行業報上看到你的大名。
可局里這么多人,他怎么就確定那個名字就是自己呢?阿翔覺得這話問出來就沒意思了。
你的報道寫得不錯。你還寫散文?
阿翔的神經立馬緊張起來。要知道,在他們這個一向以發展業務為榮的國企,領導或許并不希望你浪費太多精力。阿翔不想撒謊,只好微微點頭。
我以前也寫。那現在呢?阿翔脫口而出。楊局卻像沒聽到一樣。
4
大天池景區同樣人跡罕至,許是天氣作祟,陪伴他們的,只有濃濃的白霧,越往里走,霧氣越重,隔上三五步,就完全看不見前后左右的人影,整個人被濃霧包圍著,這讓阿翔有種分外的安全感,他們看不到他的溜號。
整個下午,阿翔都在溜號。他的思想穿透了層層濃霧,落在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的地方。
他們在大天池前停了下來。池底被游客扔進了很多硬幣,有的硬幣是沖著“家庭幸?!弊盅廴サ?,有的圍著“金榜題名”,有的是“升官發財”,等等,類似這種景點并不新鮮,在很多景區都隨處可見。這會兒,因大家湊在一起,反倒來了興致。輪流湊上去扔,輪到楊局時,阿翔小聲說,升官升官,就好像他自己要升官似的。楊局手中的硬幣果然就沖著“升官”圓滿地畫了個弧線,精準地落在池底那只獸一樣的頭形旁。
他注定是仕途的成功者。
掌聲噼里啪啦響起。阿翔得意忘形,鼓得最起勁,隨之叫了一聲好。楊局瞪了阿翔一眼。阿翔略顯尷尬地低下頭。
分明是真心叫好,難道卻給人一種最假惺惺的感覺?是不是性格內向的人就沒被賦予表達真情實感的權利呢?阿翔突然有點難受。他曾私下在各種場合都表達過對楊局的關心,比如楊局去北方出差時他提醒要加衣服,比如應酬的時候提醒楊局少喝點……這些,會不會都被他當作是假惺惺的討好、溜須拍馬呢?或許,從那條長短信開始,成了一切誤會的開始,可他分明是真心的。
在楊局眼里,他或許跟任何一個下屬都沒絲毫差別。
是的,他就跟他們所有人一樣。他下意識地看看東海,又看了看那兩個同行的女人,有什么區別呢?阿翔恍然明白了,被楊局照顧、受楊局提攜的不止他一個,楊局是他的伯樂,可他并非是他唯一的千里馬?;蛟S,他壓根就不是千里馬,是匹騾子也說不定。他跟楊局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卻試圖和領導成為朋友。他簡直癡心妄想。
阿翔的孩子脾氣就上來了。趁著其他人還在大天池徘徊,他走到了隊伍前面,一個人沿著山路往下走,頭也不回。
霧越來越大了。
走了一路,想了一路,越走越遠,他最先發覺他們離大天池越來越遠,離山頂的療養院似乎越來越遠了。景區里游客罕至,山路濕滑,阿翔頓生忐忑。
現在,一切都反了。是的,反了。他對作為領導的楊局有了過高的要求不是嘛!不都是領導要求下屬,他一個下屬怎么要求起領導來了?可事實卻是他偏偏在心里對楊局賦予了要求,這種要求的產生使他在自己心里將原本的本職工作、他分內的事看成了他對領導的付出,并且像個怨婦一樣希望這種付出有所回報,倘若不見回報時他甚至將它們作為提醒領導的籌碼。
阿翔突然緊張起來,再這么下去,他的工作怕是快干到頭了。于是,他硬著頭皮讓自己慢下來等等身后的人,他停了下來,坐在石頭上發呆。坐了一會,終于有兩個學生模樣的游客從他身旁路過,他們真年輕。
楊局帶著東海等人也趕上來了。阿翔身體素質不錯啊!楊局說。
阿翔笑著,頓覺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們開始了新一輪的拍照,這次是圍著阿翔坐的這塊石頭拍。阿翔站在那,他這是怎么了呢?他怎么就不能像他們一樣呢?他于是邁上去,我也來一張。楊局舉起相機,沒等Pose擺正,阿翔卻腳底一滑,一個趔趄險些跌下崖去。
楊局一個箭步拽住了他。
阿翔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能看到自己血管賁張。楊局手掌的皮膚格外松弛,一雙典型的中年男人的手,細膩中略顯滄桑。
完了!肯定要挨訓了。他想,一定會迎來楊局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他一定很沒面子。他期待著。
楊局卻眉頭一鎖,淡淡地說,你也小心點??!雨天路滑——
他有些失望。故作鎮定也故作客氣地說,謝謝領導。又補充一句,多虧了您,要不我就玩完了。說完,他起身跳下石頭,頭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一直都是下坡路,一個山包接一個山包,好像快要下到了山底,卻又像怎么也走不到底。
他聽他們在身后說,咱們得快點了,別弄得回不去酒店。他們都是第一次來這地兒。
又走了一會,竟下起雨來。阿翔看看手機,快五點了,天色漸暗。他們開始被一種恐懼所籠罩。阿翔想,如果真的發生了意外,一定沒人能找到他們。
正在這時,他們聽到了對面山崗傳來的喊聲:還有人嗎?
有!他們齊聲回應。
快點快點!索道要關了!—— 聲音在山谷中回響。
他們看到了希望,腳步加快起來。百轉千回般,似乎下到了谷底,卻仍在半山腰。一條紅色的懸索橋出現在眼前,它有幾百米長,連接著兩側的山崗,腳下是幽深的谷底。走上橋,腳底顫顫巍巍的。
幾乎在這個下午快要結束時才看到如此壯觀的場景。風在兩側山崗間漂浮著,懸索橋在風中晃動,幾個人都上去時,晃得更厲害了。楊局雀躍得如同孩子,他在橋上跑了一會,停在橋中間,支起相機架,不停按動快門。
時間卻不多了。他們被淋得精濕。索道工作人員不停地在喊,東海和兩個女人終于拋下了楊局,跑著上了索道站,只剩阿翔陪著楊局,兩個人站在晃悠悠的懸索橋中間。
這天按理說不適合拍照。楊局說,不過也有另一番味道,拍得仙境一般。
楊局說,阿翔你看,那邊應該是石門澗。
阿翔卻看不到什么,他只看到他的正對面是一片傾斜下來的崖壁,屏障一樣傾瀉而下,仿佛原本天地是連接著的,被造物之神活生生地劈了這么一斧子。眼前的景象,既壯觀,又難免讓人心生恐懼。
楊局高興壞了。阿翔卻再次有種想哭的沖動。他說,楊局,我有話跟你說。
楊局突然說,阿翔,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當然。
領導念著你寫的講話稿時,你什么心情?
阿翔猶豫過后說,開始時不習慣,別扭,羞愧,甚至不敢聽,后來慢慢就習慣了,也不是習慣,麻木吧。
或許他也羞愧呢?比如——他的口音糟蹋了你的講話稿,或者,他有不認識的字也說不定。自信點!
氣氛終于輕松下來。
沒來由地,阿翔腦子里突然蹦出“傀儡”一詞。一直以來,他都為自己做不好傀儡這件事而耿耿于懷。他覺得秘書就是領導的傀儡??深I導好像也是呢!
我聽說你最近又出了本書,而且還加入了中國作協?楊局沒看他,手里忙著按支架上的相機快門。
嗯,阿翔點了點頭。
你想過離開咱們企業嗎?你會不會有一天辭職?楊局突然不按了,瞥向他。
阿翔愣在那。這個問題他從未想過。這樣突如其來的話讓阿翔無措,他盯著楊局,第一次看到一個領導眼中不該有的不自信。
楊局突然又說,不用回答,我知道了。你看那——
阿翔順著楊局示意的方向,看見那些水從崖壁上流下來,組成一面雨墻,特別壯觀。
雨要下大了。他們收拾著朝索道方向跑去。
邊跑,楊局問,你剛才要跟我說什么呢?
阿翔猶豫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