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了
地老天荒
曾明了
十七歲那一年發生的事情,在我的記憶中格外清晰,記得我的頭頂上始終懸掛著一輪幽清而圓的月亮,我的懷里時常橫抱著一桿老槍,寂靜的夜里,我傾聽著深遠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這些,似乎是我十七歲那一年全部的所有。其實,我是多么想將一個十七歲姑娘,充滿美麗夢幻的歲月向世人傾訴,可是我只能向世人展示的是一個花季少女在那個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獨和恐懼,丑陋和兇殘,殘酷和瘋狂。
這桿老槍是知青點的老班借給我的,他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獨處時,碰到緊急情況弄出點響聲來,給自己壯壯膽,可是事情的結局卻大出所料。
在十七歲那一年,我所身處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影子,便就是屋前的那棵沙棗樹,再就是雪地里偶爾出現的野兔和饑餓的狼群,它們的影子在戈壁深處飄蕩,深夜里時常傳來悲天憫地的哀嚎。更多的時候,除了寂靜無聲的雪原戈壁,便就是浩浩恒長的漠風。
我站立在這寂靜無聲的戈壁中,感受拂頰而過的漠風,便產生了一種幻覺,抑或是懷疑,茫然四顧這無人的世界,我懷疑我的存在,我腳踏戈壁,仰面蒼天,沒有任何的東西作為我生命的參照,于是,生命的疑惑在心中迅速滋長蔓延。
當我打死那兩只野兔的時候,被震驚了,我為自己表露出來的人性中的狂妄和殘忍震驚。驀然發現,我面對的這個世界,唯一有生命活力的就是這只兔子,但它卻死于我的槍口之下。
我盯著兔子一點點變得僵硬的尸體,一股恐懼閃電一般切入心里。我舉目四望,雪原戈壁,大漠長風,世界一片蒼茫。
我身處的地方有一個絢麗的名字,叫紅草溝。
其實,這里沒有溝,是平坦而廣闊的荒漠。荒原中長滿了一望無際的猩紅色的草,一叢叢一簇簇,浩浩蕩蕩伏臥在沙漠中,形成一股浩大的氣勢,一直涌向天邊。
我們的知青點就在這里。
紅草溝離人口比較集中的鎮子,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方圓一百多里地見不到別的村莊和人跡。
冬天就到來了。
十月初,天就要下雪,老班等人作鳥獸散,回到沙漠中的城市里去了,要到第二年的五六月份,戈壁灘冰消雪融,他們才又回來。
可我不能離開這里,我的家在一個越過雪山戈壁,越過千山萬水的遙遠的南方城市。回家對我而言是一個美麗縹緲的夢。
老班臨走之前,把那枝老槍交給了我,他特別強調是借給我,待他來年回來后就還給他。我從他手里接過槍的時候,心里涌動著一種溫暖的感動。我不想流露出來,故作漠然地看著手里的槍,努力掩飾著內心里的激動。雖然這桿老槍又破又舊,甚至傷痕累累,可它是槍啊!誰不知道“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真理!槍桿子就是膽量就是勇氣啊!突然我想哭,緊握老槍的雙手,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一旁的老班看出了我的激動,他的面頰泛出紅光來,說:“別看這槍老舊,靈光著吶,好使!”
我撫摸著槍筒,輕聲說:“是桿好槍。”
這桿老槍,對于我來說意義非同一般,它會在我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弄出奇異的響聲來,那響聲就是一種權力,一種不可抗拒的威懾的力量。
老班給了我十六顆子彈,看著他粗糙的手掌里光燦燦的子彈,我仿佛靈魂出竅,久久地回不過神來。老班在遞給我子彈的同時,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指,幾乎是語焉不詳地說:“這兒就剩你一個人了,漫長的六七個月吶!好在有這桿老槍,就就當它是我,啊……”
我被老班質樸的話語擊中,強忍的淚水奪眶而出。我背過臉去,我沒有勇氣面對老班離去。老班望著我傷心背影,久久之后,說:“我走了。”
老班出了屋子,腳步聲漸漸遠去。我跑出屋子,目送著老班等人的影子一點一點消失在在天邊古道,我放聲慟哭,孤獨的哭聲隨著大漠長風,在冷漠的戈壁上回蕩。
久久之后,我回頭張望,知青屋毫無聲息地僵臥在那里,一股涼風從遠處吹來,我打了一個激靈,仿佛才意識到,這個世界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驀然注意到了門前的那棵沙棗樹。其實我曾無數次地目睹它,從它的身邊經過,似乎從未留下過深的印象。因為那時有人,有人的聲音充斥著這個世界,便忽略了它的存在。
我默然地走近沙棗樹。它是一棵普通的沙棗樹,扭曲而枯槁的軀干,彎曲的樹枝,細小黃葉片已被秋風抽去了生命的光華,碎零地飄落在地上,像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在瑟瑟寒風中悄聲地呻吟。
我努力地回想著沙棗樹夏日里開花的情景,它曾經有過柔婉和嫵媚,它的綠葉,它的花香,彰顯著生命的蓬勃與美麗。
我默默地站在沙棗樹前,心里升起幾分親切與感動,在這無人的世界里,它將與我朝夕相伴,同裹大漠長風,同飲冰霜雨雪,相守相望。
我撫摸著沙棗樹,淚水悄然而下。
老班他們走后的第一個月,馬爾按時將我的口糧送來了。定量是每月二十斤玉米面,十斤白面,一棵圓白菜,十幾個土豆。
馬爾放下糧食,蹲在沙棗樹下吸煙,吸足了站起來朝遠處望,說:“這天看樣子快下雪了,大雪冰封了戈壁,狼就要四處尋食了,你不要亂走,當心被狼叼了。眼下蘇聯邊境與咱們關系吃緊,上面有交代,像你這種出身的知青,不能亂走動……”
馬爾騎著馬走了,我目送著他。戈壁灘上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看,好不容易見個人,目光不由自主跟隨著他,直到他的影子融進天邊的古道,變成一個小黑點,終于,消失了。
馬爾第一個月按時送來了糧食,到了第二個月,三十天過去了,馬爾卻沒有來。又過去了十天,馬爾仍然沒來。
早晨,我一溜下床就去尋找那只裝糧食的口袋,我將口袋翻來覆去地抖了幾遍,又翻過來拍打,直到上面飄落下一層如塵土一般的細微粉末,才絕望地扔下它。我盯著那只空口袋直發呆,心里一片空茫。
我斷糧了!
斷糧后的第一天,我尋找出所有能吃的東西,幾片早已干枯的白菜葉,幾個布滿老皺的土豆。這些都是老班他們在的時候扔在墻角的,如今這些東西都成了我珍貴的食物。
我把它們分配開來煮著吃。第一天煮了一碗白菜湯吃,第二大煮了那幾個土豆吃。然后我把每個角落尋找了一遍,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了,我坐在屋子里,感到饑餓從四面八方向我壓迫過來。
我感到了饑餓的恐懼。
我茫然四顧,目光落在了那只鹽罐上。湊近了一看,里邊大概還有二兩鹽,我心中便有了些許的安慰,心想馬爾即便是再拖延兩天不來,靠喝鹽水,也能堅持兩天。
每天清晨打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朝天邊的古道上張望,盼望著馬爾的身影出現,結果等來的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
然而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后令我一想起就會毛發直立。誰會想到,在這么一種絕對無他人,絕對孤寂的空間里,我的身后,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與我爭奪著食物。
一天早晨,我向天邊的古道眺望許久,沒有出現馬爾的身影,便失落地去屋后取柴火。我彎腰抱起一摞硬柴,剛一直身,發現一只野兔從我目及的左側竄跳出來,大概是我驚動了它,它拼命地朝前奔跑,跑了一段卻又停頓下來,回頭在張望。我看著這只兔子,先有些發愣,它的出現有點突然。我看見它拂動的皮毛和眨動的眼睛時,渾身的血液幾乎在瞬間沸騰起來,它是這些天來我見到的唯一的生命。我驚喜地望著它,它也探頭探腦地看著我,我想沖它叫幾聲,一張嘴卻什么也沒叫出來。我朝它跑過去,它拔腿就跑。我急了,順手抓起一根梭梭柴,不假任何思索地奮力扔去。梭梭飛旋著追向了兔子,結果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它的頭部。兔子抽縮了一下,便一頭栽進旁邊的駱駝草叢里,久久不見動靜。我望著松軟的沙地上兔子雜亂輕巧的小腳印,愣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扒開枯草一看,它已經死了。它灰黃的毛,在輕輕蠕動。我不知所措,隨之爆發出一股激動,在斷糧的第三天,沒費一槍一彈就打死了一只兔子。
我提起兔子回到屋前,將它扔在地上,蹲在它面前觀看了半天,確定它無絲毫活過來的跡象,便開始開膛破肚,扒了它的皮。這是一只雄兔子,我不知道遠處的地洞里會不會有一只母兔在等待它的回歸。
我把兔子放進鍋里煮,鮮艷的兔肉漸漸變成粉白。我守在鍋邊,不斷地給爐里添加木柴,腦子里閃現出魯賓遜在孤島上的情景,心中充滿了自豪感。天無絕人之路,正當著我絕糧之際,一只兔子自投羅網,馬爾你今天不來明天不來我也不會餓死了。想到馬爾,我心里生出一絲感傷,因為他是唯一能來這里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來這里,但他必須要來,在這里有一個活人在等他。我是人,我得跟人說話,哪怕說一些與我毫不相關的廢話。
兔子快要煮熟的時候,我往湯里加了一些鹽,香味便頓時飄溢出來。聞到闊別已久的肉香,我幾乎飄飄然起來。我突發妙想,應該做一頓美味的免肉湯,湯里應該放一些蔥。于是我踅身出門,去屋后的荒地里尋找野蔥。
我在荒地里尋找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有見著野蔥的蹤跡,只好空著手轉回屋里去。屋里發生的事情使我目瞪口呆,鍋里那只早已煮熟的兔子不見了!白色的湯在鍋里沒著沒落地翻滾,空氣中彌漫著肉的香味和水蒸汽。我瞪大眼睛望著鍋里,腦子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懷疑在做夢。我用鐵勺在鍋里打撈了幾遍之后,才相信了那只兔子的確不翼而飛了。我緊張起來,先在爐子的周圍找,爐洞里找,地上找,床下和角落里找……屋里所有的地方都尋找遍了,沒有發現有關兔子的任何跡象。
我走出屋去,站在秋天的陽光下,呆想了半天,這個地方除了自己就別無他人,那是什么東西在我離開屋子的時間里,撈走了那只兔子?我看了一眼扔在窗臺上的兔皮,兔皮已縮成一團,像一頂被人遺棄的破毛帽。
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襲進我心里,我的四肢顫抖起來,兔子為什么突然失蹤,難道我的身后藏著一雙手?藏著一雙時時刻刻都在窺視著我的眼睛?那雙伸向我的手隨時都在跟我爭奪著什么?那雙眼睛分毫不差地攝下我的一切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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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在屋里待了,慌亂地走出屋去,外面仍然是寂靜的陽光和浩浩而過的秋風,一切都是那么寧靜。來年夏天,老班爬上屋頂上房泥,發現了一副兔子的骨架,煮熟的兔子失蹤的秘密終于告破。老班斷定,兔子是被一只野貓趁我離開之際從鍋中撈走的。
那只煮熟的兔子失蹤之后的第四天,我仍然只能靠喝一碗鹽水度日,我幾乎是從早到晚地望著天邊,盼望著馬爾的出現。有時實在忍不住了,就背上槍,朝天邊走去。天邊橫亙著一條古道,那曾經是古絲綢路上的一條綠色走廊,如今早湮沒在風沙彌漫的荒涼之中。我望著古道,懷想著它過去的繁榮與輝煌,大漠悄然無聲地掩去了曾經喧鬧的歷史,后人只能在迷茫的沉寂中,追憶和幻想它往昔的倩影。我回首處于沙漠中的知青屋,在漠風嗚嗚的吹拂中,顯得那么弱小和孤單。
大概到了第七天,馬爾仍然沒來。我的頭暈在加劇,早上一打開門,戈壁灘就如海浪一般鋪天蓋地地朝我涌來,接著天和地混在一起旋轉起來,我幾乎看不見天邊古道了,它像遠處一片捉摸不定的光影,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失去了重心。
我回到屋子里,倒頭睡下,在無力的呼吸中昏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種奇異的聲音驚醒了,這種聲音起先很虛幻游離,漸漸離近時,就變得清晰起來,像一大群人在暗中偷笑,奇異聲音突然停止在空中,片刻之后,又消失在遠處,十分詭秘。
我睜大眼睛望著已經黑下來的窗口,回想著剛才的聲音,猜想那可能是一群夜歸的烏鴉。
我環望了一眼昏暗的四周,感覺頭暈在減緩,人也變得輕飄起來,似乎思維感覺和身體都飄泊在一種無定向的虛幻里。當目光與墻上掛著的那枝老槍相撞時,感覺那枝槍在暗中晃動,像懸浮在空中的虛影……
后半夜,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直到窗口閃出了亮光,我心里油然升出一線希望,馬爾今天肯定會來了。
這念頭使我精神一振,從床上下來,穿戴好衣服,摘下墻上的槍,上好了子彈,然后調了一碗鹽水喝,水非常冰涼,激得牙齒都咯咯打戰。
我打開門走出去,正下著大雪,漫天飛舞的雪花,看上去十分吉祥,遠近的天地一片白茫茫,戈壁中的一切色彩都被這一夜忽來的白雪覆蓋了。
我背上槍,鎖好門,朝古道的方向走去,在松軟的雪中行走時,才感到四肢無力,膝蓋像塞了一團棉花搖搖晃晃幾乎倒下。一會兒工夫,我便大汗淋淋了,只好停下來,望著遠處大喘粗氣。
正在傷感中無力自拔時,發現不遠的雪地里蹲著一只銀灰色的兔子,它正在探頭探腦地看著我,很驚奇。
我朝它走近,它拔腿就跑,跑跑停停,還不時回頭向我張望。
我緊緊盯著它,它的一蹦一跳,都使我眼熱心跳,這是自打死那只公兔之后,我再一次看到的鮮活的生命。一種油然而起的激情如潮水一般沖擊著我,我不由自主地對它舉起了槍。這一瞬間,我腦子里突然切入了那只煮熟的兔子的形象來,它赤裸的肉身顫顫地冥動,我的眼前一片迷亂。
那只兔子還蹲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的食指已經伸進了扳機。它大概感覺情況不妙,嘩啦一聲伸長腿朝前竄去,就在它躥躍而起的剎那間,槍響了,子彈準確無誤地從它的后部穿過去,劃破它的肚皮之后,鉆進了雪地里。
兔子幾乎是應聲倒地的,倒地之后四肢在雪地里掙扎,我走近它,它仍然不停地掙扎,艱難地抬起頭用猩紅的眸子看著我。我看見從兔子的肚子里流出一堆東西來,是一包小兔崽。粉紅色的小兔崽蠕動起來,在白雪的映襯著,閃耀著鮮艷的生命律動。
我不敢看那只被我殺死的兔子,把頭扭向一邊,渾身緊張地抽搐,皮膚在一寸一寸地變涼變麻,手臂一軟,槍滑落在地,槍管扎進雪地里。我幾乎無法支撐地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拄著槍,感到了天搖地陷般的眩暈。我劇烈地嘔吐起來,吐出早晨喝下的鹽水,吐出了苦澀的液體。
我無力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凄涼包圍著我,我的生命失去了重心,在身心無所依傍的迷茫中恐懼不安。
我呆望著四周,滿目蒼白。
我在沙漠深處,見到了那只鷹。
后來它死了。
它的消失是因為我的自殺。
那一年,我活得很絕望,好像一生中的痛苦和不幸都發生在那一段時間了,首先我的父親去世,不久我初戀的戀人也不幸遇難。我在戈壁灘上接連收到他們離去的消息,我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我成天生活在恐怖和絕望中,眼前的一切都像死亡一樣窒息著我。一想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父親——那個給予我生命意志的人,從此永遠消失,還有那個給予我愛和我愛的人已經不再屬于我,他的生命,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他的一切都離我而去,我簡直不敢想象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會是一種什么滋味。他們的離去,徹底摧毀了我活下去的心力。
最后我選擇了自殺。
在決定自殺的那一刻,我對選擇如何自殺有過一番思考。我聽戈壁灘上的人說過,如果一個人想自殺,最好不要用懸梁、剖腹、溺水等方法,這樣死后,會讓活著的人看了害怕甚至是惡心。最好的方法是,獨自一人朝戈壁灘的深處走,一直走下去。這樣可能會出現兩種結局,一是你倒下之后,被漠風吹干變成一具永不腐爛的木乃伊;二是你倒下之后,有可能變成一群狼的早點,或者是一群禿鷲的午餐。反正,你已經不是你了,就放心地將自己提供給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種噬肉動物,讓它們分享你的死亡,處理你的后事。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讓俗不可耐的肉體腐爛成泥,還不如喂養大自然的生靈呢。
這是沙漠中人的觀點,我并不這么看待,我覺得人死了就死了,死而后已,還操心自己死后的去處,恐怕是到時你自己都身不由己了,只要不再感知這人世間的痛苦和悲傷,不再經受心在滴血的折磨,不再承受淚水流干的慘痛,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總之,我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走向了無邊無際的戈壁。
出發的那一刻,也許那只鷹就已經在與我同行了,只是我沒有注意到而已。當我發現它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下午,陽光將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下來,映在我眼前不遠的戈壁灘上。它的影子在輕幽幽地飄動,很像一個悠遠的夢境,這種情景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甚至有些迷戀,我知道它是一只兇悍而孤傲的鷹,它來自西西伯利亞的原始森林,在那個地方有它的家族和母親,它在多形態的生命內涵中,選擇了特立獨行,選擇了永遠的孤獨。難道真的像人們傳說的那樣,鷹是天神的使者,是站在天神的肩上代表著天神的意志,巡視著大地的使者?
陽光把我的身影斜映在地上,鷹的影子在我眼前如夢如幻地縈繞。當時我的確產生了幻覺,我已經走在了死亡的路途中,天上飄動的鷹影是我走向天國的最后的姿態。可是我旋即產生了懷疑,聽說自殺的人是進入不了天國的,只能變成混沌中的一只螻蟻。對此,我感到格外的悲傷。無奈之極,仰天長嘆,我從幻覺中清醒過來。我還活著。
我仰望著蒼天,用手遮擋著刺目的陽光,目光追尋著那只鷹。它似乎停止了飛翔,在高空俯瞰著我,它靜止的一動不動的影子像一只停泊在深海中的船只,它的姿態十分傲岸和神奇,這姿態有一種無以言說的神秘,深深地觸動了我。也許是它的孤獨,它的高遠,它的灑脫自由自在,一種至深的崇敬從心里生出。
我又開始了前進,戈壁灘上那片鷹的影子也開始了移動,我走它也走,我的身影和它投射下來的影子,在寂靜的戈壁灘上默然并行,這讓我有幾分感動。
我回頭望了一眼村莊的方向,村莊早已沒有了蹤影,此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等他們發現我消失之后,會有許多的猜測和假設,隨之會很快將我遺忘。惟有這只鷹,它在蒼天之上注視著我,陪伴著我,在為我送行。淚水從我的眼角流下來。我仰望蒼天,心里產生了想呼喚那只鷹的欲望,由于干渴和饑餓,我已經發不出聲來了。
我仍然醉心地想到,這只獨與天地精神來往的鷹啊,它會在黑暗中徐徐落下嗎?它會在血腥的拼搏中受傷嗎?它會在獵人的利箭下猝然墜地而死嗎?
它的影子告訴我,它是孤獨的飛翔者,它沒有伙伴,沒有愛人,它的敵人是人,和它自己。
在沙漠中,我常常寂寞地仰望天空,目光會與它的影子相遇,有時它也曾經把我當成獵物,悄然而機警地跟蹤著我。當它盤旋著準備俯沖時,它會突然停頓下來,懸在空中,好像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于是它本能地收起已經伸直的利爪,昂起頭,回旋著飛向深遠的天空。它穿行在藍天與白云之間,悄然飄渺的影子,神秘而溫柔。
突然,它的身子像閃電一般快速地翻身,直線地俯沖下來,宛若一把于高空中落地的利箭,發出金屬的颼颼聲。剎那間,它從戈壁灘上擄起一只比它體重十倍的紅狐貍,抑或一只黃羊。空中傳來血腥的慘叫,零碎的皮毛紛紛飄落……
此刻,天空中翱翔的鷹早已發現了恍惚飄搖的我,它凝聚了力量,隨時準備俯沖而下。我打了一個寒顫。那將是一場血淋淋的較量,我已無力與它抗爭,最終慘痛的失敗者將是我。我無奈地回望一眼天邊,想到此行的目的,頓感茫然失措。
這時,鷹的影子劃過我的頭頂,一片陰影在往前移動,仿佛一個陰謀家在窺視著我行動。我抬頭望它,它也在注視著我,如電光一樣敏銳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栗。頓時,我被絕望和恐懼顛覆了,兩眼昏花,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四肢和五臟六腑被一點點撕裂粉碎。我無力坐靠在一塊隕石上面,切實地感受到了死亡。
倒下的瞬間,我看見天空中有一道虹似的弧影,閃電般地射向我。
我閉上了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經受死亡。
一場在沙漠中極其罕見的急雨,將我從黑暗的死亡中喚醒。我睜開眼,空氣中彌漫著水汪汪的塵土氣息,天空像洗過的玻璃,光滑而透明。
我還活著。
我仰望深遠湛藍的天空,已經沒有了鷹的影子。我努力回憶曾經發生的一切,大腦一片混沌。我的目光四處尋找,發現了一具血淋淋的狼的尸體,它離我只有幾步之遙,它的五臟六腑被掏空了,只剩下空空的骨架,未干的血跡,在雨水中散發著溫潤的熱氣。
是那只鷹救了我。
在我倒下的那一刻,鷹在空中盤旋,它發現了那只悄然靠近我的狼,在狼撲向我的瞬間,鷹沖向了它,于是在我走進死亡的時刻,我的身邊,發生了一場鷹與狼的大戰,這一場生與死的較量,驚天動地,懾人魂魄。最終,鷹戰勝了狼。
我仰望著空曠的藍天,懷想著那只孤獨飛翔的鷹,淚流滿面。
我重新回到了村莊。
不久,我在離村莊不遠的一片樹林里,發現了那只鷹,它形態渾噩地半臥在樹下的石頭上。它受傷了,瘦得很厲害,胸前的羽毛又臟又亂,完全喪失了在天空中翱翔時的雄健神態。我走近它,它打起精神豎起脖子,警惕陰鷙地逼視著我,我抽了一口冷氣。它的目光太特別,透射出傲然的孤獨和不屈。
我佇立在它的面前,不敢再靠近它,即便是在此刻身負重傷,它的利爪也是足可以啄瞎我的雙眼撕開我的胸膛。
我無奈地與它對視著,很想幫助它,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時它發出金屬般尖嘯的叫聲,像是在表達憤怒,警告我走開。
突然,鷹痛苦地掙扎起來,發出絕望悲痛的鳴叫。它緩緩地伸直了雙腿,奮力高昂起頭,呈飛翔時的狀態。片刻之后,它終于倒下了。
我在它面前默立了很久,任淚水慢慢地流下來。
在那棵樹下,我虔誠地埋葬了它。
它是一只孤獨飛翔的鷹。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