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遇塵
十三爺
西遇塵
一
巫醫李十三和他的小白蛇,在老一輩嶷山人的印象里,是非常深刻的。他的傳奇故事,在湘南嶷山縣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呢。
十三爺的傳奇故事,是他的徒弟灌水公社書記司徒錚告訴我的。
不巧,李十三跟我沾親帶故,是爺爺的堂弟,父親的堂叔,排行十三,他出生時難產,曾叔奶奶因他喪了命,曾叔爺爺認為他命硬,不喜歡他,懶得給他起名字,用排行做了他的名諱。他三歲時,曾叔爺爺上山打柴,不慎掉下了懸崖,他成了孤兒,我的曾爺爺抱養了他。我們晚輩叫他十三爺。
十三爺能成為嶷山縣大名鼎鼎的人物,跟撈仔(當地人對土匪的稱呼)有關。
1945年秋季,田野里金燦燦的一片,水稻成熟,稻谷飄香,豐收在望。我的曾爺爺卻沒有豐收的喜悅,整天愁眉苦臉,坐立不安。為什么呢?因為一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勤儉持家的他,早早地起床,帶領長工去田里收割稻子。他打開門,見門上插著一把刀子,不由大驚失色,顫顫巍巍地取下刀子,一塊紅布包著一張字條:高鞭子中尺,汪天后來取。陳大當家字。陳大當家即是陳暴虎。他是嶷山縣一股兇悍撈仔的頭目,他手下有五百多人,活躍在太平和灌水村一帶,常常欺壓百姓,騷擾鄉鄰。太平和灌水村一帶山高地險,地形復雜,陳暴虎部如魚得水,仰仗山高地險,為所欲為,民國政府對他束手無策,毫無辦法,進剿了幾次,皆無功而返。
曾爺爺看不懂撈仔的尖刀信,去灌水村請教見多識廣的剃頭匠李溜兒,許了一頓酒,李溜兒告訴曾爺爺家里攤上大事了,這是撈仔黑話,意思是大洋五百塊,三天后來取。
曾爺爺得知尖刀信的內容,大驚失色。他擁有四百多畝水田,在當地算個不大不小的地主。他為了保證家人的安全,不得不賣掉所有陳糧,得大洋三百塊,又去親戚朋友處求爹爹告奶奶東挪西借,好歹補齊余額,湊夠了五百塊,提心吊膽地等著撈仔來拿。
三天后,一撈仔小頭目自稱梁大麻子的,帶著七八個小嘍啰,上門來取大洋了。曾爺爺把女眷都打發到親戚家去了,他帶著我爺爺小軒小心謹慎,熱情周到,好吃好喝地侍候著,見梁大麻子喝得高興,跟他商量道:“梁大哥,我們小家小戶的,家底不厚,您能不能高抬貴手,少收幾個?”梁大麻子把酒杯一頓,斜著眼睛,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說:“你想拿梁子……”梁大麻子見曾爺爺父子倆傻傻的,明白他們聽不懂撈仔黑話,改口道,“你敢跟我們大當家的討價還價。不看你招待得好,再加一百?!痹鵂敔斢懥藗€沒趣,縮著脖子,不敢吭氣了。
吃好喝好,梁大麻子拿上五百塊大洋,揚長而去。曾爺爺望著梁大麻子遠去的背影,扭頭關了門,背靠在門上,渾身冷汗,喘著粗氣,整個兒癱軟了,五百塊大洋,幾年的積蓄,加上二百塊外債,就打了水漂了,好在新稻子馬上下來,一家人不至于挨餓。
砰砰砰,清脆的敲門聲,又嚇了曾爺爺一跳。曾爺爺以為曾奶奶這么快就回來了,沒好氣地吼道:“敲敲敲,這么快死回來干什么?”“大伯,是我!十三??!”十三爺在外喊道。
“十三?”曾爺爺急忙打開門,一把抱住十三爺,“十三啊,你回來了??!”說完,不禁老淚縱橫。
十三爺見曾爺爺這么傷心,以為家里有人遭遇不測,連忙問:“大伯,您怎么了?伯母和姐姐呢?”曾爺爺嘆了一口,腳狠狠地跺著地,說:“以后家里怎么過活???”說完,捂著臉抽泣著。
“小軒,”十三爺見大伯不說,問身旁陪著流淚的弟弟,“家里發生什么事情了?搞得大伯這么傷心?”小軒,就是我爺爺,當時十二歲,比十三爺小八歲,他把家里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十三爺。
十三爺聽了,心里暗自高興,剛剛出師回家,就碰上這樣的事情,剛好沒地方試,天助我小試身手嘛。他問:“小軒,那班撈仔走了多長時間了?”小軒說:“你進門,他們出門。”十三爺說:“這么說,他們沒走多遠?”小軒點點頭。十三爺說:“小軒,好生侍候大伯,我去去就回?!痹鵂敔斅犝f十三又要走,抹掉眼淚,追出門,問:“十三,你剛回來,又要去哪兒啊?”十三爺說:“大伯,小軒,你們在家等我好消息吧!”曾爺爺茫然地望著天,囁嚅道:“已經夠倒霉的了,哪來的好消息?”
十三爺邁開大步,緊追梁大麻子,在村西頭的亂墳崗子,追上了他們。十三爺靈機一動,跳進了亂墳崗子,雙手合十,端坐著,望了一下天,閉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詞,霎時昏天暗地,陰風慘慘,無數條蛇,噗嗤噗嗤吐著長信,從亂墳崗子涌出,團團圍住梁大麻子一班撈仔。梁大麻子一干人,嚇得喊天叫地,哭爹喊娘,以為得罪了神靈,撲通跪下,磕頭如搗蒜。一陰森森的聲音貼著地面飄飄悠悠,飄入梁大麻子的耳朵:“留下大洋,趕快逃命!”梁大麻子慌忙扔下大洋,抱頭鼠竄。
十三爺站了起來,從亂墳崗子悠閑地走出來。一條小白蛇探出頭,親了一下他。他輕輕撫摸了一下小白蛇的頭,小白蛇似通人性,點點頭,縮了回去。十三爺彎腰撿起大洋,拍拍,揣進懷里,望著梁大麻子逃跑的方向,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敢拿我家的錢!”
十三爺把五百大洋原原本本交還了曾爺爺。曾爺爺見五百大洋失而復得,又驚又喜,又愁又怕。十三爺說:“大伯,您收著吧!撈仔要來尋仇,我自有辦法。”曾爺爺見十三爺毫發無損,要回了大洋,半信半疑??墒乱讶绱艘酂o可奈何,收好大洋,聽天由命吧。
梁大麻子沒有拿回大洋,無法向陳暴虎交差。他和那七八個撈仔商量,如果回去說他們在路上碰上怪異的事而丟了大洋,大當家陳暴虎肯定不會相信,一定會認為他們掐了股子(私吞了贓物),他們的項上瓢兒(腦袋)難保。梁大麻子的眼睛骨碌一轉,一條毒計涌上心頭,他叫嘍啰們附耳過來。嘍啰們伸出大拇指,連稱高妙。
回到撈仔窩,梁大麻子在陳暴虎面前編排,說馬腳村的李家不識抬舉,竟然敢瞧不起大當家的,他家不拿高鞭子(錢)也就罷了,還大罵大當家是短命鬼,千刀萬剮,不得好死。陳暴虎嘯聚山林,官府見了他退避三舍,老百姓見了他哆哆嗦嗦,哪個敢罵他短命鬼?他叫人三更死,那人便不能五更活。馬腳村的那個什么李家,竟吃了豹子膽,敢罵他短命鬼,看來他家的人就是短命鬼,要成為他的刀下鬼了。
陳暴虎大怒,點了二百人馬,叫梁大麻子帶路,浩浩蕩蕩地開向馬腳村。一路上,撈仔們銅鑼開路,旌旗招展,老百姓在家的關門不迭,在田里干活的,溜之大吉。一老人嘆息:“看陳暴虎這陣勢,誰家又該倒血霉了!”
馬腳村三面環山,一條湘江支流緩緩地從村前流過,進村必經一石拱橋。石拱橋年代已久,石頭成了黑色,卻傲然挺立,發揮它的交通作用。時值秋高氣爽,河水清澈平緩,石拱橋跟水里的倒影,合成一輪圓月,給馬腳村平添了美麗和一絲絲靜謐。小河兩邊,水稻成熟,像鋪了黃色的毯子,稻香說豐年,聽取水流聲一片。
可在豐年里,一伙撈仔打破了馬腳這個小山村的寧靜。陳暴虎詭計多端,他分兵四路,包圍了馬腳村。村民們進山無路,出村不成。他叫人守住石拱橋,帶著梁大麻子在村口選一空曠地,把馬腳村的老百姓都押了過來。
陳暴虎面對村民們滿臉奸笑,不開口訓話,右手一揮,幾個虎背熊腰的撈仔,從鄉親們中間拖出四個青壯年小伙子,一頓拳打腳踢。
“住手!”十三爺怒火中燒,掙脫曾爺爺死死拽住他的手,“大當家的,冤有頭債有主,我家的大洋是我在路上截回去的,不關這些鄉親什么事!”
“大洋不是沒給嗎?怎么又是在路上截回去的?”陳暴虎望望眼前這位牛高馬大的年輕人,狠狠地瞪了一眼梁大麻子。
梁大麻子的腳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左右開弓,扇著自己的臉,求饒道:“大當家的,饒命?。○埫。∥艺f,我說,李家的高鞭子(錢)如數給了。我們回去時,路過一亂墳崗子,發生了一件怪事。莫名其妙的,好好的晴天,陰了下來,無數條蛇圍住我們,伸著腦袋,吐著信子,一個瘆人的聲音貼著地面飄過來,‘留下大洋,趕快逃命’,我被嚇得沒了魂兒,扔下大洋,跑了。”他指著跪在身旁的嘍啰們,“大當家的不信,可以問他們。他們在場,可以作證?!绷捍舐樽雍湍瞧甙藗€來過馬腳村的小嘍啰,重重地把額頭磕在地上,額上磕出了血。陳暴虎不耐煩地踢了梁大麻子一腳。梁大麻子見狀,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領著那七八個小嘍啰,躲進了撈仔群中。
陳暴虎瞇著三角眼,陰森森地掃視了一下十三爺:這家伙難道是巫師?不然好端端的天氣,怎會陰風四起?怎會蛇蟲遍地?假如這家伙真是巫師,今天這事不能蠻干,惹怒了他,不敢說二百人不是他的對手,但我被他弄住是輕輕松松的。他自幼生活在山區,他家那個小山村毗鄰苗寨,對苗族的巫師耳聞目睹,深知厲害。
陳暴虎圍著十三爺轉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伸出大拇指,吼道:“好!是好芽兒,”梁大麻子從撈仔中竄出來,討好地對著陳暴虎的耳朵說:“大當家的,他們聽不懂我們的行話?!标惐┗Ⅻc點頭,背著雙手又圍著十三爺轉了一圈,歪著腦袋,若有所思,不說黑話了,“不過這事,你得給我陳暴虎一個說法?!笔隣斦f:“一人做事一人當,大當家的只要不為難鄉親們,你說了算!”陳暴虎猛地拍了一下十三爺的肩膀,說:“爽快!對我陳暴虎的胃口!我喜歡!”
曾爺爺曾奶奶,還有我爺爺小軒,眼看十三爺就要吃虧,撥開人群,齊刷刷跪在陳暴虎面前。曾爺爺說:“大當家的,我們家十三錯了,他不該截回大洋。小伢子家家不懂事,大當家的大人有大量,您饒過他吧。大當家的只要饒過我家伢子,我在五百塊的基礎上再加一百,六百塊,大當家的您看怎么樣?”十三爺去扶曾爺爺曾奶奶和我爺爺小軒。曾爺爺使勁拽他,要他跪下,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還不給大當家的跪下?!彼箘磐鲁吨隣數囊陆?,“快,跪下,給大當家的賠禮道歉!”
陳暴虎的三角眼瞇成了一條弧線,吼道:“晚了,把我陳暴虎當猴耍,是吧?”他瞅了一眼十三爺和跪著的曾爺爺一家三口,聲音輕了許多,跟十三爺商量道,“今天這事任我處置,是你說的吧?”十三爺說:“任大當家的處置,是男人就不蹲著尿尿。”陳暴虎又吼道:“好!”他望著村后冉冉升起的一縷煙,右手一指,“那是燒瓦的窯吧?”十三爺嗯了一聲。
陳暴虎的三角眼死死盯住十三爺,他抬手指著冒煙的地方,陰笑道:“要是你能從那冒煙的瓦窯里三進三出,我陳暴虎不要大洋了,以后也絕不冒犯馬腳村?!笔隣斬啃绷艘谎坳惐┗?,嘴角掛起一絲冷笑,說:“說話算話?”陳暴虎一拍胸脯,說:“十里八村誰不知道我陳暴虎一言九鼎?你以為我陳暴虎是蹲著尿尿的?”十三爺說:“一言為定!”
跪在旁邊的曾爺爺見陳暴虎讓十三爺去送死,抱住陳暴虎的腳,苦苦哀求。十三爺說:“大伯,您起來嘛。事情不可挽回,看看結果再說嘛。”
陳暴虎領著撈仔們,撈仔們押著鄉親們,來到村后的瓦窯。
瓦窯里的火炭紅通通的,瓦被煅燒得紅通通的,窯門口熱浪灼人,一個肉身,進了窯里,不被燒成灰才怪呢。鄉親們暗暗為十三爺捏了一把汗。曾爺爺曾奶奶一看見紅通通的瓦窯,已經癱軟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哀求的聲音也喊不出來了。
十三爺神情肅穆,叫我爺爺小軒用大海碗端來清水,在窯門口左三圈右三圈轉著,嘴里念念有詞,最后喝口清水,往天上一噴,赤著腳徑直進了窯洞,撈仔們等著看十三爺被燒成灰燼,鄉親們哎呀哎呀暗自流淚悲傷,有膽小的,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這時,幾百人圍在窯洞跟前,都屏住了呼吸,好像空氣也凝固了似的,大伙兒能聽見彼此心臟撲通撲通跳動的聲音。
十三爺進了窯洞,捧出了一摞燒得通紅的瓦,放在陳暴虎的跟前,又去捧一摞泥瓦,放進了窯洞,三進三出后,陳暴虎面前放了三摞能灼傷人的瓦,十三爺安然無恙,毫無損傷。陳暴虎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看得呆了,臉像死灰一樣,毫無表情。十三爺說:“大當家的,可以了吧?”陳暴虎呆呆的,沒有聽見。十三爺雙手抱拳,大聲說:“大當家的,我按你的要求完成了,可以了嗎?”
陳暴虎恢復了常態,向十三爺抱抱拳,說:“好漢,我陳暴虎佩服!”說完,手一揮,灰溜溜地帶著撈仔們走了。陳暴虎一走,癱軟在地的曾爺爺一骨碌爬起來,扳著十三爺的肩膀,看來看去。十三爺呵呵憨笑道:“大伯,我沒事!”
十三爺出師小試牛刀,一戰成名。十里八鄉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能上刀山,下火海,功夫了得,請他醫病的人越來越多。在湘南,有本事的巫師,就是醫術高明的巫醫。
十三爺這身功夫是怎么來的呢?
十三爺的母親,我的堂曾奶奶,是一個苗族人。她的娘家在蒼梧山深處,五指山下,那里是苗族人聚集地,苗寨一座挨著一座。十三爺的父親,我的堂曾爺爺,是有名的篾匠,竹子在他手里,似乎有了靈性。他編織出來的東西,精美好看耐用。他去苗寨做手藝,憑他那精湛手藝,贏得了堂曾奶奶的芳心。堂曾奶奶不顧家人和族人的反對,毅然走出了大山,來到了馬腳村,跟堂曾爺爺結合了??稍旎?,堂曾奶奶生十三爺時難產,不幸去世;十三爺三歲時,堂曾爺爺上山砍柴,不慎墜入懸崖身亡。十三爺的外公,見女兒女婿夭亡,留下一個小外孫可憐,欲接回苗族。我的曾爺爺不同意,兄弟的骨肉,還是由他這個哥哥收養的好。十三爺的外公不好說什么,只好作罷,但他怕小外孫受委屈,年年都到山外走親戚,一是跟曾爺爺聯絡感情;二是看看小外孫的生活情況。
每年的正月十五,十三爺的外公提前一個星期,就要派人到馬腳村,來接曾爺爺一家去苗寨過元宵節。
正月十五的晚上,月亮還沒來得及爬上山坡。在十三爺外婆寨子前面的空曠地,熊熊的篝火燃起來了。四面的山路上,舉著火把的人們,一點一點地向篝火處移。遠看,就像天上的星星。
等星星們都聚集在篝火旁,女人們自覺地站在篝火場地外。因為寨子里的長老要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這種儀式,只有男人才有資格參加。長老念念有詞,男人們吹起笙簫,跳起古老的苗族舞蹈,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長老給在場的每個男人斟上竹筒米酒,祭祀結束。
這時,響起了歡快的笙簫聲,女人們早按捺不住了,興奮地蜂擁而入。女人和男人手牽手,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篝火跳起舞,唱起了祝福的歌兒。跳完舞,男女分開,各自坐在擺滿了糍粑、糕點、果品的座位前,開始了整個元宵節最熱鬧最有情調的節目——對山歌。這是男女老少皆適宜,都喜歡的。特別是青年男女,他們不會放過這個戀愛的大好時機。
醇香的竹筒米酒下肚,山歌隨著酒香悠悠飄出,小伙們唱:唱山歌,唱山歌。山歌不用錢來買,要唱好多有好多。哥唱山歌情意濃,情意濃時哪個和。姑娘們毫不示弱,和唱道:唱山歌,唱山歌。山歌不用錢來買喲,要唱好多有好多。哥唱山歌情意濃,妹想和啊口難開。
開場白一出,男人們女人們你來我往,兵來將擋,煞是熱鬧。歌詞沒有固定模式,隨編隨唱。假如哪一方對不出來,罰竹筒米酒一杯。在這種場合,男青年歌喉響亮,山歌多多,會引來很多漂亮姑娘的青睞和愛慕。據說,十三爺那漂亮的舅母,就是因為十三爺舅舅能唱,愛上十三爺舅舅,嫁給了十三爺舅舅。
如果小伙子沒有意中人,唱山歌時,沒有目標,可隨意地唱:山歌要唱琴要彈,郎唱山歌無人伴;日想夜想夢中想,妹妹有意你開腔。小伙子的意思非常明確,我沒有對象,男大當婚,想找情妹了。假如女孩有意,就可和唱:山歌要唱琴要彈,郎唱山歌妹要和;心驚心喜心又慌;山澗的流水長又長。有姑娘搭腔,便不意味著姑娘動了心。要打動姑娘的芳心,還要靠小伙子情深意長的山歌轟炸。一般說來,小伙子的山歌多,情意綿,搭腔的姑娘就會跟他唱下去。小伙姑娘唱山歌互相了解后,他們就會離開人群,找一個僻靜處,繼續唱,一直唱到月落西山。
要是小伙子有了意中人,可人家姑娘卻不知情,他會直接在山歌中嵌入姑娘芳名,動情地唱:苗家山歌美名揚,字字句句情意長;三美心思實難猜,三美何時金口開。叫三美的女孩,如果不中意,唱山歌委婉回絕,但不能不理不睬人家。這樣做,不僅不禮貌,而且還會惹來麻煩。因為,小伙子會唱到你開口為止。
小伙姑娘借元宵佳節,唱山歌,相對象。他們唱著唱著,就成雙成對,離開人群,在二人世界里,唱山歌戀愛了。
結了婚的中老年人呢,他們唱山歌,不是找對象,而是鬧家常,聯絡感情。他們唱山歌的開場白,十分有意思:唱山歌啰唱山歌,男女老少都唱歌;唱支山歌潤歌喉,睡覺靠歌墊枕頭,三餐靠歌來送飯,人生靠歌解憂愁。
中老年人唱山歌,不會離開人群。男女分開坐,涇渭分明,有獨唱,有合唱,有雙方推選出來的代表唱……不論男女,山歌對不出來,統統罰酒。喝罰酒,也不需要人監督。山歌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場面熱鬧非凡。
可十三爺不喜歡看對歌,他喜歡看大人們上刀山,趟火海。這都是白天的節目。所謂上刀山,即用鋒利的砍柴刀,綁在兩根粗壯的竹子上,巫師端著一碗清水,念念有詞,用竹枝沾點清水,灑在敢于攀登刀山的勇士的腳板上,勇士就可光腳踩在鋒利的刀刃上,而無所損害。所謂趟火海,即點著一大堆柴火,待柴火變成了紅紅的火炭,攤開,巫師端著一碗清水,念念有詞,用竹枝沾點清水,灑在敢于趟火海的勇士的腳板上,勇士就可光著腳趟過火海而無所損傷。
十三爺每每看到這些表演,都激動得小臉通紅。他請求巫師給他的小腳丫上灑點兒神水,讓他也上上刀山,下下火海。巫師仔細地瞅瞅他,嚴肅地說,等他長大一點再說。
每年去苗寨過元宵節,十三爺都纏著巫師給他腳丫子灑神水,他要上刀山趟火海,每年都遭到巫師的拒絕。
十三爺十歲那年,曾爺爺又帶著全家人到苗寨過元宵節。巫師早早地等在了十三爺外公家。巫師把剛進屋的曾爺爺拉到旁邊,嘀咕了好一陣子。曾爺爺說:“伢子外公同意了嗎?”巫師頷首。曾爺爺說:“外公同意了,我沒意見,但要伢子愿意才行吧?”巫師很有把握地說:“伢子的工作我來做。”
巫師當著十三爺的外公、我的曾爺爺,問十三爺:“伢子,你愿意學功夫嗎?”十三爺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說:“愿意!”巫師說:“學功夫很苦哦!”十三爺挺挺小胸脯,雙手攥起小拳頭,說:“不怕!”巫師說:“真的!”十三爺拍拍小胸脯,說:“真的不怕!”巫師說:“現在磕頭拜師吧!”十三爺跪下,像模像樣地磕了三個響頭。
按理,苗族巫師的巫術是不傳外族人的。十三爺的外公見小外孫是孤兒,現在雖有大伯收養,一旦有個變故,小外孫的生活就無著落。他外公就想小外孫學一身本事,以便能夠安身立命,養活自己。巫師是十三爺外公的拜把子兄弟,他外公從中撮合,巫師礙于面子,哪有不答應的?十三爺小小年紀年年都請求巫師給他神水上刀山,趟火海,又給巫師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認為十三爺是塊巫師的料,仔細雕琢,將來的功夫不亞于他。
就這樣,十三爺在苗族跟著巫師一待就是十年。他使用巫術截回梁大麻子拿走家里的五百大洋,是出師回家的第一天。下火海嚇退了陳暴虎率領的二百人,是十三爺回家的第十天。
二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
這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天氣非常冷,十三爺行醫回家,路過大雷峰,聽見草叢中有呻吟的聲音。他停住腳步,仔細聽了聽,就是一個人受傷發出的聲音。十三爺撥開草叢,問里面有人嗎。草叢中人憋了一口氣,咬著牙,蹦出了一個字“有”,又呻吟起來。這時天已經黑了,草叢里黑黢黢一片,十三爺摸索著找到那人,背起,往家里跑。
曾爺爺見十三爺背了一個人回家,掌著燈,瞧了一下,不由大驚失色:這人全身是血,已經昏迷。十三爺的背,也染上了,血淋淋的。曾奶奶慌忙叫十三爺脫下衣服,換了,又打來熱水,清洗那個傷員。
曾爺爺叫十三爺趕快治治傷員,不然傷員會有生命危險。十三爺面有難色,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他的本事使不出。曾爺爺不解,十三爺解釋道:“我剛才見紅了,巫術使不出來。”曾爺爺吩咐我爺爺小軒,說:“快,去鄰村請陳郎中?!蔽覡敔斝≤幦チ艘粋€時辰,人家陳郎中說十三爺自己就是郎中,他不敢在十三爺面前獻丑。
郎中不來,傷員傷勢嚴重,十三爺的巫術使不出來,一個活生生的陌生人死在家中,一家人渾身是嘴,也和鄉親們講不清楚。曾爺爺和曾奶奶一籌莫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才好。
“大伯,我有個辦法,可以一試?!笔隣斠姶蟛赴l愁,走到大伯面前,貼在大伯耳朵邊說道。
“什么辦法?趕緊,再不治,就要出人命了?!?/p>
“這個法子有點危險?!?/p>
“對傷員嗎?”
“不,對我?!?/p>
“對你?”曾爺爺睜大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十三爺,“你沒傷,對你有什么危險?”
“這叫血光大法。我出師時,師父叮囑我,這個法子不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千萬不敢使用這個大法?!?/p>
“這——”曾爺爺沉吟。
“伢子,師父叮囑你,肯定有道理。我看,我們不認得這個人,伢子背他回來,也沒人看見,還是叫伢子在哪兒背的,放回哪兒去吧?”曾奶奶跟曾爺爺商量。
“這不好吧!”曾爺爺拿不定主意。
“伯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把人背回來了,又背回去,神靈知道了,也不會饒恕我的。這個血光大法,我沒使用過,讓我試試吧。”
“伢子,可……”曾奶奶欲要阻攔,被曾爺爺打斷:“不要‘可’了,伢子,趕快救人吧。需要我們準備什么,你吩咐吧。再耽誤一下,傷員可能就沒命了?!?/p>
“一沓燒紙、一對蠟燭、三炷香、一只大公雞、一大盆清水?!?/p>
“快去準備!”曾爺爺吩咐增奶奶和我爺爺小軒。
準備好后,十三爺叫家人回避。他到底如何使用這個血光大法的,我爺爺沒有見到,具體細節,我爺爺講不來。傷員就是司徒錚。司徒錚處在昏迷之中,他也不知道,他給我講十三爺的傳奇故事時,這一段壓根兒沒提。因此,我沒法詳細描述。
十三爺做完血光大法,司徒錚醒了,十三爺如生了一場大病,臉變得像死灰。十三爺的模樣,曾爺爺和曾奶奶嚇得不輕,扶他回房休息。司徒錚會說話了,他告訴曾爺爺,他感覺他的右肋鉆心般疼痛,右腿沒有知覺。曾爺爺問司徒錚想不想吃飯,并安慰他,如果是骨頭斷了,他的十三自有辦法。
十三爺做完血光大法,整整休息了一天一夜,才基本恢復了元氣。他利用他高超的接骨醫術,接好了司徒錚的肋骨和斷腿。司徒錚在曾爺爺家養傷,稍能下地,便幫著曾奶奶掃地擦家具。他說他姓司徒,是來收谷雨茶的生意人。他養了三個多月的傷,跟曾爺爺一家的關系搞得非常好。
姓司徒的生意人在曾爺爺家養了三個月的傷,從沒見撈仔來騷擾過,感到非常奇怪。他問曾爺爺是怎么回事。曾爺爺把陳暴虎來村要大洋,十三爺下火海嚇退撈仔的事情講了一遍。司徒的眼睛睜得老圓。若不是他親身經歷了十三爺的接骨療法,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世間還真存有叫人不可思議的巫術。
司徒見曾爺爺一家老實巴交,十三爺又醫好了他的傷,便告訴了他的真實身份。
他復姓司徒,單名一個錚字。他是南下干部,解放軍的偵察連長。湖南和平解放后,解放軍的部隊開進了嶷山縣,據情報說,灌水村至太平坳一帶,地形復雜,山高地險,以陳暴虎為首的撈仔活動猖獗,解放軍為保險起見,先派他這個偵察連長來摸清情況,再進行清剿,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曾爺爺說:“你怎么不早說你是解放軍的偵察連長?如果早說了,我派人去縣城報信,叫解放軍派人來接你嘛。”
司徒連長說:“大伯,您老有所不知,解放軍進駐嶷山縣,陳暴虎有所警覺,已經在去縣城的路口設了哨卡。我怕你們去縣城報信不成,反而暴露了我的身份。”
“你是怎么受這么重的傷的呢?”十三爺問。
司徒連長說:“我以做谷雨茶生意的身份混進了太平坳,可我的口音是外地人口音,雖沒有引起撈仔們懷疑,但撈仔見到我,就問我要錢。見一次要一次,我哪有那么多錢給他們。在你碰到我的那天,撈仔們又見到我,問我要錢,我說我的生意沒做,錢已經花光了,沒有錢了。撈仔見我拿不出錢,不由分說,圍上來就打。一個撈仔臉上長著幾個痘痘,像個小嘍啰的樣子,邊打邊罵。如果環境不特殊,我的身份不特殊,那幾個撈仔哪是我的對手。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他們打我,我不還手,任他們打。我以為他們打一打,消消氣,就會停手的。哪知道,他們打得上了癮,打斷了我的肋骨和右腿,還把我扔到大雷峰的草叢中,說是喂野獸。”
“這么大的事,沒人幫你怎么行?”曾爺爺說。
“搞偵察這事兒,人越少目標越小,危險也越小。這一帶都是熟面孔,人多了生面孔多了,撈仔一看就有問題,會誤事的?!?/p>
“現在怎么辦?”十三爺擔心地問。
“等!等機會!”
曾爺爺見司徒錚是解放軍的偵察連長,他的任務就是為了消滅撈仔,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幸福安康的日子,曾爺爺怎能無動無衷呢?再說,灌水村至太平坳一帶,深受撈仔其害,特別是曾爺爺,差點讓撈仔陳暴虎害得傾家蕩產,見了司徒錚,如同見了親人一般,十三爺為司徒連長治好傷,曾爺爺招待司徒連長更加熱情周到了。
司徒錚在曾爺爺家里待著,為了掩人耳目,飾演了一場拜師戲。司徒錚在曾爺爺家門口跪著,口口聲聲要拜十三爺為師。十三爺故意拿糖拿水,說巫師的本領一般不會傳給不知底細的陌生人的。司徒錚為了表示拜師的堅定決心,在曾爺爺家門口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昏了過去。十三爺才勉為其難地收了他做徒弟。
司徒錚做了十三爺的徒弟,跟著十三爺在太平坳一帶行醫,就不用假扮收谷雨茶的生意人了。可十三爺行醫,只能在太平坳外面的村莊,太平坳里面,也就是大山里面的村莊,沒有陳暴虎的允許,十三爺根本進不去,即使有病重的老百姓。
太平坳外面的地形,司徒錚了然在胸,可要徹底殲滅陳暴虎,不弄清太平坳里面的地形,又有什么用處呢?十三爺幾次三番借故進坳里,都被小嘍啰擋住了。十三爺進不了坳里,司徒錚眼見他跟部隊首長的約期越來越近,可任務毫無眉目,不由心急如焚。
一天,十三爺帶著司徒錚從鄰村行醫回來,見曾爺爺迎到了村口,且心情凝重,急忙問家里出了什么事兒。曾爺爺說,家里來撈仔了,他們在家等著呢。
十三爺一驚,三步并成兩步,趕到了家中。撈仔小頭目梁大麻子笑嘻嘻地一拱手,說:“李師傅,總算等您回來了。我們大當家的有請!”
十三爺見是梁大麻子,沒好氣地說:“三年前,大當家不是說過了嗎?他絕不踏進馬腳村一步嗎?他今天說話不算數,是為了什么?”
梁大麻子畢恭畢敬地拱拱手,說:“李師傅,請您息怒!我們大當家的本不該冒犯李師傅,但我們大當家的高堂的身體不舒服,有勞李師傅跟我們走一趟。”
“現在就走?”
“治病如救火,恭請李師傅現在就跟我們走!”
“梁當家的,吃了飯再走吧?”
“不了,我們大當家的吩咐過,一路上備用酒菜,李師傅餓了,隨時可以吃飯,只是不敢耽誤時間。”
曾爺爺見梁大麻子不吃晚飯,走得急,對他說:“梁當家的,您先喝茶,我跟伢子說幾句話?!绷捍舐樽诱f:“好,快說,我們好趕路。”
曾爺爺把十三爺拉到臥室,說:“十三啊,這個診你別出了,找個理由拒絕吧?!?/p>
“為什么拒絕?大伯,您剛才怎么不說?”
“我當著梁大麻子的面不好說話,一個勁地給你遞眼色,你都沒看見。伢子啊,你想想,你治的是誰的病?”
“陳暴虎母親的病啊!”
“對啊,是陳暴虎母親的病。陳暴虎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這一帶誰沒受過他的欺負?你去治他母親的病,治好了,他當然沒話說,要是治不好,他能饒過你嗎?”
曾奶奶進來,說梁大麻子在外面催了幾次,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
十三爺說:“這次去太平坳剛好是個機會,我和司徒連長絞盡腦汁,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能進到太平坳里面去。這么好的機會,放過了多可惜。”
曾奶奶說:“十三啊,你大伯說得不錯,去給陳暴虎的母親治病,實在太危險了。要進太平坳,可以慢慢想辦法嘛?!?/p>
十三爺說:“大伯、伯母,你們放心,有司徒連長呢。我們到了那兒,會見機行事,你們放心吧?!?/p>
幾天前,十三爺和司徒錚進不了太平坳行醫,心里很著急。今天梁大麻子的到來,可謂無心插柳柳成蔭。十三爺豈可放過這么好的機會。師徒二人收拾停當,辭別了家人,就跟梁大麻子出發了。
到了村口,梁大麻子擋住司徒錚,對十三爺說:“李師傅,請送您的家人回吧!“十三爺說:“這是我收的徒弟,他不跟著我出診,他怎能學到本事?”
“這——我們大當家的吩咐過,只請李師傅一個?!绷捍舐樽营q豫著。
“在大當家面前,我來解釋吧。您不是說大當家的母親病重嗎?我們趕快趕路吧?!?/p>
三人連夜趕到了太平坳。司徒錚以為,這次陳暴虎的母親病重,一定會請他們進入太平坳里面的??墒牵谔桔晗碌柠湹卮?,梁大麻子就領著他們住下了。
梁大麻子叫小嘍啰安排酒菜,讓十三爺師徒倆吃了晚飯,吃過飯,又安排人端來熱水,侍候著師徒倆洗了腳。洗罷,梁大麻子說:“請二位休息吧!”
十三爺說:“梁當家的,我聽說陳大當家的老家不是在五指山下嗎?這里離五指山下還很遠,您說陳大當家的高堂病重,住在這里,不是耽誤病情嗎?”
梁大麻子說:“李師傅,您不知道,這一帶不是我們的地盤嗎?陳大當家的高堂就住附近幾個村莊,但到底住哪個村莊,不瞞您說,我也不知道。我們大當家的吩咐我把您請到麥地村,我就完成任務了。明天一早,自有人安排,請你們安心休息吧。”
天剛蒙蒙亮,小嘍啰叫醒了十三爺師徒倆。梁大麻子要用黑布袋蒙住他們的頭。十三爺不干,說:“你們大當家的請我來醫病,有沒有誠意啊?”梁大麻子陪著小心道:“這是我們的山規,請李師傅委屈一下,馬上就到?!闭f完,不管十三爺愿不愿意,給十三爺和司徒錚蒙上頭,叫人用竹竿抬著,東轉西轉,來到了一個山坡下,望去,山坡上有火把發出朦朧的光。梁大麻子叫人放下竹竿,取下十三爺和司徒錚頭上蒙著的黑布袋,說:“李師傅,陳大當家的人在那等著您呢!到了山坡下,會有小丫頭過來帶路,我在這兒等著,就不過去了?!?/p>
到山坡腳下,果然來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帶著十三爺師徒倆,到了房門口,守門人問:“來人可是李十三李師傅?”小丫頭連忙回答:“是李師傅!”守門人說:“李師傅,我們陳大當家的等您很久了??爝M來!”
小丫頭帶著十三爺他們進了門,出了門,又拐了幾個彎,說:“到了!李師傅,請!”十三爺借著晨光,只見一座草堂依山而建,雖然簡陋,卻不失氣派。離草堂二百米,有人在暗地里吆喝:“來人停下,吃飯沒?”
小丫頭回答:“吃了!”
“吃的什么?”
“芋頭湯!”
司徒錚心里一緊,這陳暴虎狡猾的很,給母親治病請個郎中,轉來轉去,叫人轉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轉到窩點,還有口令,要不是他們內部人帶路,外人休想靠近他。
進了草堂,陳暴虎迎到了門口,向十三爺拱拱手:“李師傅,有勞了!辛苦!”他向里間吆喝,“給李師傅上糖茶,吩咐廚房,給李師傅準備早飯?!彼挠沂肿隽艘粋€請的姿勢,“李師傅,這邊請!”
“先給高堂看病吧!”
“不,吃了早飯再說,哪敢讓李師傅餓著肚子看病呢?!?/p>
吃了早飯,陳暴虎介紹母親的病情:臉黃、咳嗽、咳痰、有時伴喘息、有時呼吸困難。十三爺問:“令堂看過其他郎中嗎?吃過什么藥?”陳暴虎說:“嶷山縣有名無名的郎中都請過了,草藥嘛,吃了不知多少,要是堆起來嘛,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可是不見效。老人家發病,叫人看了揪心啊?!边@個心如蛇蝎的撈仔,內心也有柔軟的角落。
十三爺說:“老人家醒了沒?”陳暴虎說:“人上了年紀,覺少,加上有病,哪里有什么覺啊?”陳暴虎說這話,憂愁溢于言表,。他吩咐小丫頭:“去,去看看老夫人醒了沒?”小丫頭答應一聲,出去了。小丫頭剛跨出門檻,陳暴虎說:“還是我去吧!你好好侍候李師傅。”
陳暴虎向十三爺拱拱手,說聲失陪,就到他母親的臥室去了。十三爺和司徒錚大為驚訝,互相看了一眼,假如不是今天親眼所見,哪里知道生性殘暴的陳暴虎還是一個孝子呢?
陳暴虎離開后,十三爺和司徒錚欲出門觀察一下四周的環境。小丫頭攔住道:“李師傅,外面沒什么好看的,請用茶吧!”十三爺不好為難小丫頭,只得坐下,和司徒錚扯些閑話。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陳暴虎回來了,說:“李師傅,家母已經起床,勉強吃了點早飯,準備好了。李師傅,這邊請!”
十三爺師徒跟著陳暴虎來到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胸脯一起一伏,顯然剛才咳嗽咳累了,正閉目養神,病魔折磨得她走了人形,臉蠟黃,瘦得叫人擔心。陳暴虎輕輕地走到老太太身旁,嘴湊近老太太的耳朵,輕輕說道:“娘,李師傅來了!”老太太睜開眼睛,很和藹地掃了一眼十三爺和司徒錚,語氣溫和,說:“李師傅,有勞您!”她扭頭慈祥地看著兒子,“伢子,快請李師傅坐嘛!”她咳了幾聲,和十三爺說道,“我說啊,我這病是老毛病,不好治,就不治了,可我這個伢子,到處請郎中,哎,難為伢子了!”說完,劇烈地咳起來。陳暴虎的眼里有淚花閃爍,他輕輕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說:“娘,說哪里話,娘有病,不請郎中,兒子能心安嗎?”
老太太喘了口氣,說:“李師傅,我老太太不怕您笑話,我這個兒子啊,毛病不少,個性強,愛打架,可要說孝順,十里八村也比不了。我們村的人喲,都夸我有福氣,養了這么一個孝順的兒子?!闭f完,老太太咳個不停。
陳暴虎拍著老太太的背,說:“娘,您少說幾句嘛。說話傷身體?!?/p>
十三爺心想,這個兒子僅僅個性強愛打架也罷了,可他嘯聚山林,為非作歹,太平坳一帶的老百姓可讓他害苦了。這也難怪,老太太有病出不了門,兒子的所作所為,看來是不知情的。
“我們大當……”十三爺的“家”字未出口,陳暴虎向十三爺擠擠眼睛,下巴往老太太點點,截住話頭說:“李師傅,您太客氣,叫我大哥得了。”十三爺明白了陳暴虎的意思,他在外面做的殺人放火勾當,不想讓老太太知道,連忙改口道:“伯母啊,有我們大哥這樣的做兒子,真是您老的福氣??!我行醫走遍了嶷山縣,很難見到我們大哥這樣孝順的人哦?!?/p>
老太太聽了十三爺的話,心里樂開了花,蠟黃的臉,由于興奮,有了一點兒血色,看上去顯得慈眉善目。
司徒錚在旁說:“師父,我們開始吧!”
十三爺說:“對對對,光顧說話了,我們開始治病吧?!?/p>
陳暴虎說:“李師傅,需要準備什么,您盡管說?!?/p>
十三爺通過一番望聞問切,然后對陳暴虎說:“請大哥打一盆清水過來,您就可以離開了。”陳暴虎叫人打來了清水,賴著不走。十三爺說:“不是叫您離開嗎?怎么還不走?”陳暴虎面有難色道:“老娘治病,做兒子的要陪著?!笔隣斦f:“您不走也可以,但您要保證,等會兒我治病時,您不準出聲吼叫,影響治病?!?/p>
陳暴虎舉起右手,說:“我保證!我保證!”
十三爺神情肅穆,打開門,抬頭望望天,低下頭,微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左三圈右三圈,轉圈完畢,懷里的小白蛇探出頭來,在十三爺的臉前一伸一伸,似乎在向十三爺請示什么。十三爺念完,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小白蛇的頭,然后叫老太太閉上眼睛,張開嘴,在老太太嘴里,一邊放一個木頭牙槽,伸出右手,小白蛇非常聽話地跳到他的右掌心,十三爺左手又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小白蛇的頭,他湊近它,似乎對它交代著什么,小白蛇點頭示意,十三爺的右手伸到老太太嘴邊,小白蛇哧溜一下,鉆進了老太太的喉嚨里。陳暴虎和司徒錚都嚇了一跳。陳暴虎勃然變色,十三爺威嚴地掃了他一眼。他搓著手,乖乖地站著不動了。
約莫過了一分多鐘,十三爺捏住小白蛇的尾巴,從老太太的喉嚨里抽了出來,放進了那盆清水里,白白的小蛇,通體黑黑的,它在清水里,顯得非常開心的樣子,游來游去,身體一抖一抖的,黑色的東西被抖了下來,一盆清水變黑了。
換了三盆清水,小白蛇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渾身白白的,十三爺一伸手,小白蛇噌地跳了上去。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小白蛇的頭,嘴里念念有詞,好像在表揚它。小白蛇點點頭,十三爺把它放進了懷里。
陳暴虎和司徒錚看呆了。
十三爺收好小白蛇,取下老太太嘴里的木牙槽,叫小丫頭扶老太太去床上躺下休息,然后對陳暴虎說:“一個星期之內,不要讓老太太吃太油膩的東西,老太太的病保管好了?!标惐┗⒒剡^神來,先趴在床上,認真地打量了一下他老娘的臉,臉上有了一點點光澤,見老太太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睡得很香,回轉身,連忙拱手,說:“李師傅,大恩不言謝,您有什么要求,盡管提。我陳暴虎不才,盡量滿足您的要求?!?/p>
十三爺沉吟,說:“我沒想好,以后再說吧。”陳暴虎叫小丫頭拿出一個小布包,接過來,雙手遞給十三爺道:“李師傅,為老娘治病,一路勞頓,辛苦了。這點薄禮,聊表心意,請笑納!”
十三爺推辭道:“我為人治病,不圖這個,只為解除患者痛苦,也算我做些善事吧?!标惐┗猿忠停隣攬猿植皇铡扇送苼硗迫?,相持不下,司徒錚在旁看了著急,把右手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指指躺著的老太太,陳暴虎見十三爺執意不收,只好作罷。
陳暴虎母親的病治沒治好,無人知道。十三爺和司徒錚師徒二人,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老太太。
梁大麻子帶著十三爺師徒二人,轉來轉去,回到了麥地村。
在麥地村,十三爺和司徒錚睡到三更半夜,突然村外槍聲大作,緊接著,村里慌亂的腳步聲,驚恐的叫聲,亂成一片。梁大麻子在外面慌慌張張地喊:“李師傅,解放軍來了,自己逃命吧!”十三爺穿起衣服,要往外沖。司徒錚按住他道:“外面現在亂得很,不能出去,繼續睡覺,等天亮再說?!笔隣斢X得司徒錚說得有理,又躺下了。
司徒錚卻睡不著了,解放軍突然清剿撈仔,司徒錚感到非常奇怪。他跟上級約定的期限沒到,還沒徹底弄清撈仔的底細,昨天跟十三爺見到了撈仔的大當家陳暴虎,可來回都蒙著頭,轉來轉去,哪能清楚陳暴虎的老巢到底在何處呢?不清楚撈仔的布防,不清楚撈仔的老巢,部隊這樣貿然進攻,傷到了老百姓怎么辦?難道上級已經另外派了偵察員?帶著一連串問題,他盼望天快點亮,好去找部隊首長了解一下情況。
天亮了以后,司徒錚叮囑師父等著他,沒有見著他,不要離開。十三爺說:“你去的地方,不能帶我去嗎?”司徒錚是個老偵察員,做事謹慎。他說:“師父,我要去跟上級說明情況。現在敵情不明,誰是撈仔,我們不清楚,最好不要暴露我們的身份。我去去就來?!?/p>
司徒錚悄悄混進了解放軍的指揮部。帶兵剿匪的指揮員是司徒連長的老上級蔡營長。蔡營長見到司徒連長大吃了一驚,怔怔看了他十幾秒,一拳擂在司徒連長的胸脯上,說:“好小子,你還活著?”司徒錚握著蔡營長的手說:“老上級,開什么玩笑?我不是好端端的嗎?”蔡營長喊:“警衛員,泡茶!”司徒連長連連搖手,說:“不用不用。我說完話就走。”蔡營長說:“部隊開進來了,你還走?”司徒連長說:“沒有抓住匪首,我的任務沒完成。”他問蔡營長,“我和上級約定的期限沒到,剿匪怎么就提前了呢?”
蔡營長說明了提前剿匪的原因。上級派司徒連長進入太平坳一帶偵察,一連幾個月,司徒連長杳無消息,縣委張書記非常著急,又派了幾個偵察員進入太平坳一帶,一邊偵察一邊尋找司徒連長的下落??墒牵惐┗⒎朗氐梅浅烂?,偵察員們只能在太平坳外面活動,根本進不了太平坳里。偵察了幾個月,沒有找到司徒連長,卻意外地偵察到了撈仔們的火力布防。于是,張書記和蔡營長經過仔細研究,決定提前清剿土匪。他們以為部隊打進來,要費一定周折,哪知部隊進攻不到幾個小時,便打得撈仔們潰不成軍,鬼哭狼嚎,四處逃竄。
司徒連長說:“抓到撈仔大當家陳暴虎了?”蔡營長說:“我們已經包圍太平坳一帶,準備吃了早飯,逐家逐戶清查。我想,很快就會有消息的?!彼就竭B長說:“我看沒這么簡單。昨天,我還見到過陳暴虎本人來著?!辈虪I長說:“在哪見到的?現在能帶部隊去嗎?”司徒連長說:“我不是說過嗎?沒這么簡單,我見著他了,但他住在什么地方,連我這個老偵察員都沒搞清楚?!辈虪I長說:“連你這個老偵察都沒辦法,怎么會這樣?”司徒連長把昨天去為陳暴虎母親治病的經過,仔仔細細地向蔡營長作了匯報。
這時,外面槍聲大作。蔡營長匆匆跑了出去,大聲喊:“警衛員,是怎么回事?哪個地方在放槍?”警衛員用手指著五指山方向,說:“營長,好像是那個方向?!?/p>
“報告營長,三連連長錢達寶電話。”通訊員說。
蔡營長對著話筒,喊:“錢達寶,你搞什么鬼?”三連連長錢達寶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喊:“營長,我們打進太平坳了。”蔡營長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卞X連長說:“我們連打進太平坳了。”蔡營長說:“錢達寶,嚴肅點,憑你們三連,就那么輕易地打進太平坳了?”
講到這里,先介紹一下太平坳的地形。坳外,是一片開闊地,包括麥地村五六個村子。坳里,像一只口袋,里面有三四個村子,都是依山而居。太平坳像袋口,地形險峻,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進入太平坳里面,一定要經過這個袋口——太平坳。這一帶的老百姓出門,說具體的村子也許沒人知道,但一提太平坳,人家都曉得。因此,這一帶的老百姓,都稱是太平坳人。錢連長說他們已經打進了太平坳,這就說明他們占領了袋口——太平坳。
蔡營長說:“錢達寶,叫同志們就地休整,停止前進。我馬上就到。”司徒連長問:“錢連長真占領了太平坳。難道我們高估了陳暴虎?”
蔡營長說:“老伙計,咱一塊去看看吧?”司徒連長說:“我看事情沒這么簡單,雖然我只見了陳暴虎一面,但憑我的直覺,他是一個老奸巨猾的人。營長,我跟著師父在這一帶行過醫,這里的人都認識我,我先別暴露身份。”
蔡營長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說:“你是老偵察員。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我同意你的意見。還有,你活著,我會向縣委張書記匯報的,讓張書記放心。你注意安全,有情況及時匯報!”
司徒連長和蔡營長緊緊地握了握手,兩個老戰友就各忙各的去了。
昨天夜里的住宿處,十三爺正背著雙手在屋子轉來轉去,司徒錚去了很長時間了,還不見回來,他心里非常著急。十三爺聽見敲門聲,急忙開了門,見是司徒錚,懸在嗓子眼的心落了地,拉著司徒錚的手,讓他坐下,急切地問:“見到部隊首長了嗎?”司徒錚把右手食指放在嘴邊,示意十三爺說話小聲點。
十三爺壓低了嗓門,說:“情況怎么樣?”司徒錚把見到蔡營長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然后,他滿懷狐疑地說:“陳暴虎這伙悍匪,我們以為他很難打。可昨天晚上,我們部隊僅用了幾個小時,就攻占太平坳外的五六個村子,我剛回來那會兒,三連又占領了袋口——太平坳。這太容易了吧?”
十三爺說:“這不好嗎?這伙撈仔害得老百姓好苦,早應該見閻王了。他們聽說解放軍來了,被解放軍的威風嚇破了膽唄。”
司徒錚在椅子上坐下,說:“我感覺不對勁,解放軍的清剿進行得太順利,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如果我們昨天見到是真正的陳暴虎的話,恐怕麻煩在后面。”
十三爺說:“有什么麻煩?解放軍兵強馬壯,還怕幾個撈仔不成?”
司徒錚說:“解放軍當然不會怕撈仔。但撈仔剿不完,不是影響社會穩定和老百姓的幸福生活嘛?!?/p>
十三爺說:“說得有道理。我們現在怎么做?”
司徒錚說:“靜觀其變。我們干我們的老本行,繼續行醫?!?/p>
三
太平坳一帶建立了人民政權——鄉政府。鄉政府緊密鑼鼓地進行土地改革,老百姓分到了田地,翻身做了真正的主人,他們的勞動熱情高漲,到處都是歡歌笑語,社會主義事業蒸蒸日上。民國時期,鄉政府一度癱瘓,太平坳一帶飽受撈仔蹂躪,基本處于無政府狀態,現在人民群眾有了自己的政府,老百姓怎能不興奮?
部隊和鄉政府的清查緊張地進行著,鄉政府剛建立起來,人手不夠,很多工作,只能靠部隊解決。蔡營長發動群眾,利用群眾的積極分子,逐家逐戶地走訪,做群眾的思想工作,請他們積極配合部隊的剿匪行動??刹虪I長使出了渾身解數,清查的進展不大,沒有得到撈仔大當家陳暴虎的任何消息,陳暴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好像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十三爺師徒倆,一如既往地在太平坳一帶行醫。一天,太平坳里的苦竹村村民姚耀德請十三爺出診。十三爺看了病,見姚耀德愁眉苦臉的,安慰說:“老哥,你這病不重,不要緊,馬上就會好的?!币σ驴嘈α艘幌?,說:“李師傅,您的醫術遠近聞名,讓您看了,病哪有不好的。唉——”司徒錚說:“老鄉,看您唉聲嘆氣的,一定有煩心事。您能不能給我們師徒講講,我們師徒能幫你的話,一定幫,好不好?”十三爺說:“對,我的徒弟說得對,你有煩心事,說出來聽聽,我們師徒做得到的,絕對幫忙,你放心好了。”
姚耀德緊鎖眉頭,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李師傅,這事政府都解決不了,就不麻煩你們師徒了。”司徒錚說:“說出來免得憋在心里,我們師徒做得到做不到,對您沒害處嘛。再說了,我們師徒在這一帶行醫,做得到的事情,一定要幫忙,做不到的事情,我們師徒不會到處亂說。老鄉,你對我們師徒還不放心?”
“我的女子啊!”姚耀德低沉地喊了一聲,捂著臉,淚順著指間流了下來。
良久,姚耀德擦干了眼淚,說:“李師傅,趁我的堂客不在家,我跟你們說吧。要是我的堂客在家,打死我她都不會讓我說的?!彼酒饋恚就藉P明白他的心思,扶住他,替他關好了門。
姚耀德說:“太平坳里的四個村子,有十三歲以上女子的家庭,都碰到我這樣的事?!?/p>
十三爺問:“什么事?”
姚耀德說:“李師傅,你們聽我講嘛。解放軍打到太平坳外時,陳暴虎的手下在當天夜里,闖進了我的家,綁走了我的女子。我以為那班撈仔只搶了我的女子,哪里曉得,有女子的家庭都遭了殃?!币σ碌臏I又上來了,“這個砍頭的陳暴虎啊,自從他當了撈仔頭,太平坳一帶就沒好過啊!”
司徒錚說:“太平坳上就駐扎著解放軍,你們為什么不去報呢?”
姚耀德說:“哪個不想去報?可是不敢啊,撈仔說過,誰家報了解放軍,誰家的人就要死光光,我們敢嗎?”
十三爺捏著拳頭,狠狠地空中一砸,圓睜雙眼,說:“這班該死的撈仔!”
過了幾天,五指山的山村里傳來消息,所有山民的糧食、豬牛雞鴨都被撈仔洗劫一空。由于五指山的山村分布比較散,解放軍兵力不足,無法在每個小山村駐防,等得到山民報告的消息,解放軍趕到事發地點,撈仔們已逃得無影無蹤。
1950年3月16日,,中共中央、中央軍委發布《剿滅土匪,建立革命新秩序》的指示。嶷山縣縣委堅決執行黨中央和中央軍委的指示,立即召開緊急會議,研究部署了剿匪作戰計劃和任務,改變剿匪策略,尋找機會主動出擊。
蔡營長回到太平坳,傳達了嶷山縣委的指示精神,并作了新的剿匪部署,以連為單位,進山搜剿撈仔。
解放軍在崇山峻嶺中,搜索了一個多月,連撈仔影子都沒見著,陳暴虎率領的撈仔,好像化為塵土隨風飄散了??梢粋€多月前,五指山很多山村被洗劫的慘象,又確確實實是存在的,在很多戰士的記憶里,是抹不去的。那么,陳暴虎這伙撈仔,到底上哪兒去了呢?難道他們會上天入地不成?
為了配合解放軍的行動,十三爺師徒也進入了五指山的山村行醫。師徒倆跟解放軍的遭遇一樣,連撈仔的影子都沒見著。他們師徒一邊行醫,一邊上山采藥,一邊巡山,他們堅信,在陳暴虎沒有落網之前,這伙撈仔絕不可能在五指山消失。
一天傍晚,十三爺師徒倆在五指山采藥下山,突然從山路的樹叢中竄出幾個人影,奪去司徒錚的背簍,師徒倆被捂住了嘴巴鼻子,不一會兒就昏過去了。那幾個人給十三爺師徒套上了麻袋,綁在竹竿上抬著,一溜風走了。不曉得走了幾個小時,師徒倆才被人放了下來,解開了麻袋,過了一會兒,才迷迷糊糊醒了過來。
十三爺師徒鉆出麻袋,覺得腦袋有些沉。他們坐著休息了一會兒,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一盞油燈如螢火蟲一般,照亮了黑漆漆的山洞。司徒錚拿起油燈,觀察了一下,三面都是石壁,洞里較潮濕,頭上有水滴緩慢地滴下來,滴在一個凹槽里,在安靜的洞里,水滴聲顯得非常清脆,兩張床擺在干燥的地方,床上有干凈的被褥,一個洞口裝了門,他搖了搖,結實得很。
十三爺選一個干凈的石頭,坐了下來,雙手抱著腿,故作驚慌地說:“這下怎么辦?那個老弟跌斷了腿還在家等著我們呢?”司徒錚會意,長長地嘆口氣,說:“就是啊,那個老鄉的腿看來會廢掉了,唉——”
這時,山洞門上的小門打開了,遞進了兩盤肉,兩碗飯,一瓶酒。司徒錚撲上去,拍的門咚咚響,扯著嗓子喊:“放我們師徒出去,山村里有山民受傷,等著我們醫呢。”來送飯的人一聲不吭,任憑司徒錚喊,腳步聲如空谷足音,漸漸地遠去了。
師徒倆吃飽喝足,倒頭便睡,進撈仔窩,這是師徒倆踏破鐵鞋想要進的,現在進來了,只是不曉得是不是陳暴虎這伙撈仔,但不管是不是,用不了多長時間就知分曉了。
第二天,有人送來了早飯,十三爺師徒吃好飯,又被人蒙了眼睛,帶到了一個地方。
“李師傅,別來無恙?”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傳到了十三爺的耳朵里。十三爺和司徒錚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了下來。他倆睜開眼,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一個人斜躺著床上,病怏怏無精打采的,梁大麻子在床邊侍候著。司徒錚驚奇而又興奮地喊道:“陳大當家的!”
“是我,不好意思,讓你們受委屈了。但當前形勢不好,我請你們來,不得不這樣做,請李師傅和司徒師父原諒!”說完,陳暴虎咳了幾聲。
梁大麻子在旁邊說:“大當家的,您身子弱,少說話,身體要緊?!标惐┗u搖手,說:“請李師傅坐!看茶!”
十三爺師徒坐下,小丫頭上了茶。梁大麻子說:“李師傅,大當家的腿受傷了,我們的郎中醫不了,只好請李師傅來看看,得罪之處,不要見怪!”十三爺站了起來,來到床邊,問:“哪條腿?怎么受的傷?多久了?大當家的,能讓我看看嗎?”陳暴虎表情痛苦,掙扎著動動身子,手指著右腿道:“這條右腿……”梁大麻子摁住他,說:“大當家的,我來給李師傅講。三個月前,大當家的帶著我們在山上套到了一頭成年野豬,我們一時大意,以為野豬是套著的,又被戳了好幾梭鏢,一定死了,哪里曉得,等我們大當家的靠近時,那頭該死的野豬抬起兩只獠牙,狠狠地拱在了我們大當家的右腿上。我們大當家的右腿被拱了兩個大血窟窿。我們的郎中醫了幾個月,傷勢沒有得到控制,反而嚴重了。您看,李師傅,傷口已經開始糜爛了,在這樣下去,大當家的一條腿,可能就廢掉了?!?/p>
十三爺心想,這就是報應啊。你陳暴虎欺男霸女,橫行霸道,魚肉太平坳一帶,太平坳一帶的老百姓可被你害苦了。你這條腿爛掉才好呢?十三爺心里這么想,但嘴上卻關切地說:“大當家的,您受苦了。您別動,我看看傷口?!绷捍舐樽臃鲋惐┗?,十三爺看了看陳暴虎受傷的右腿:傷口已經爛了,流著膿水,發出腐臭的味道。梁大麻子問:“李師傅,大當家的腿還能保住吧?”陳暴虎說:“說哪里話,李師傅來了,我的腿還有保不住的?”
十三爺說:“司徒錚,你去打清水來!”梁大麻子攔住道:“不勞司徒師傅大駕,叫小丫頭去?!标惐┗枺骸袄顜煾?,您打算怎么醫我這條腿?”十三爺說:“用小白蛇醫!您見過的?!绷捍舐樽釉尞惖貑枺骸坝眯“咨撸吭趺瘁t?”十三爺說:“一會您見了就曉得了?!?/p>
小丫頭打來了清水,十三爺說:“司徒錚,過來侍候大當家的?!彼就藉P從懷里掏出一大一小兩只銅盤,大的倒了一些清水,小的空著,都放在陳暴虎的傷腿旁。十三爺見一切準備停當,打開門,望望天,嘴里念念有詞,左三圈右三圈,轉完圈,懷里的小白蛇探出頭,向主人敬了一個禮。十三爺用手拂拂小白蛇的腦袋,指指陳暴虎的傷腿,小白蛇點點頭,哧溜一下,跳到床上,對著傷口腐肉,輕輕地咬了下去。小白蛇咬一口,往小銅盤里吐一口腐肉,又把頭伸進大銅盤的清水里,涮涮。然后,小白蛇又重復剛才的動作。陳暴虎見過小白蛇醫治他老娘的病,并不感到稀奇,倒是把梁大麻子和小丫頭看得呆了。
小白蛇咬了一個時辰,動作就有點兒笨拙和緩慢了。十三爺說:“大當家的,小白蛇累了,下午再醫吧?”陳暴虎看了看傷口,說:“一個時辰只是被啃掉了一小塊,傷口面積這么大,要醫到什么時候呢?”十三爺說:“小白蛇累了,它跟人一樣,累了就沒準了,下嘴太重,會很痛的。我們下午再說吧?!标惐┗⒄f:“好!聽李師傅安排。”司徒錚用泡好的藥,輕輕地擦在小白蛇咬干凈了腐肉的地方。陳暴虎齜牙咧嘴地,大呼舒服。司徒錚抹完了藥。陳暴虎伸了一個懶腰,吩咐梁大麻子,“好好招待李師傅,不要怠慢了?!绷捍舐樽诱f:“已經叫小丫頭準備了干凈的客房。后廚也特地叮囑過了?!?/p>
給陳暴虎醫腿,上午一個時辰,下午一個時辰,可忙壞了十三爺和小白蛇。由于十三爺能醫陳暴虎的腿,陳暴虎非常高興,以上賓之禮招待十三爺師徒倆。十三爺師徒倆在他們允許的范圍內,可以自由活動。他們的活動范圍有限,師徒倆來到撈仔窩,給陳暴虎醫了半個月的傷腿,也沒弄清撈仔窩在什么地方,甚至他們有多少人,多少槍,多少糧也弄不清楚。問侍候他們的小丫頭。小丫頭的嘴緊得很,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死活不說。
經過十三爺的精心醫治,一個月后,陳暴虎的傷口基本愈合了,他拄著拐棍,可以下地活動了。他分外高興,招待十三爺師徒倆,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一天中午,他們喝得臉紅耳熱。十三爺仗著酒勁說:“大當家的,您的腿已經醫好了,我們師徒上山也有段日子了,方便的話,大當家的您看,能不能送我們師徒下山呢?山下好多病人等著我們呢。”司徒錚說:“不瞞大當家的說,我們師徒被你們請上來那天,還有一個山民等著我們師徒去接骨呢?!?/p>
陳暴虎放下酒碗,瞪著血紅的眼睛,把十三爺師徒倆慢慢地掃視了一遍,說:“李師傅,今天談到這兒了,我跟你們師徒明說了吧。打你們師徒上山起,就下不了山了?!彼就藉P故作驚慌,說:“下不了山,大當家的,您是開玩笑的吧?”梁大麻子說:“笑話,大當家的向來說一不二,會跟你們開玩笑?”陳暴虎的手一揮,示意梁大麻子不要說話。他說:“李師傅,您是太平坳一帶的本地人,應該知道我陳暴虎,當著自家兄弟的面,也不藏藏掖掖了。我自知作了不少惡,殺了不少人,被解放軍抓住了,會砍腦殼的。這一點我心里非常清楚。所以,在解放軍還沒南下之前,我就準備自己的后路了。我這個地方,是我從小上山打柴發現的,可以稱得上天險。等一會兒我帶你們師徒參觀參觀。你們師徒倆來了有段時間了,還沒參觀過我的老窩吧。李師傅,請您不要生氣,這事我吩咐的。對您這樣的高人,我不得不防啦?!?/p>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潤潤嗓子,說:“剛才我說哪兒了?”梁大麻子說:“我不得不防,說這兒了?!标惐┗⒄f:“對,說到這兒了。倒回去,說我這個老窩吧。我打柴發現這個地方后,就一直記著這個地方。今天我陳暴虎總算派上用場了。李師傅,酒喝不喝了?”十三爺說:“夠了,夠了?!标惐┗⒄f:“好,我帶李師傅師徒參觀參觀去?!?/p>
陳暴虎帶著十三爺師徒左拐右拐,突然眼前一亮,來到了一個能見陽光的地方。
這個地方大約有二百平方米,下面是懸崖絕壁,對面是一座大山。有小嘍啰玩耍、游戲、賭錢,有的懶洋洋的,躺在躺椅上曬太陽。陳暴虎對梁大麻子說:“今天我要和李師傅說話,請兄弟們回避一下,吵吵嚷嚷的,不成體統?!绷捍舐樽油罢玖苏荆吨畦屔ぷ雍埃骸靶值軅儯埓蠹叶蓟厝?,我們大當家的要在這個地方招待貴客。”小嘍啰呼啦一下都散了。
陳暴虎得意地拉著十三爺的手,站在懸崖邊,指著對面的山,說:“這個地方山清水秀,是個好地方吧?”十三爺裝作驚呆了的模樣,說:“大當家的真是好眼光,這地方又安全又漂亮,還是個藏人住人的好地。”陳暴虎聽了十三爺的夸獎,更加得意了,說:“所以嘛,我請李師傅留下來,跟我一起享福嘛?!笔隣敳粍勇暽?,說:“這地方是好,但待在這山溝溝里,能談得上享福嗎?再說了,這地方是隱秘,但總有被人發現的一天,被人發現,就有可能被解放軍發現,被解放軍發現了,能有好日子過?”
“哈哈哈,”陳暴虎仰天大笑,震得山谷嘩嘩直響,“李師傅,您多慮了。我們所站在的地方,叫五指山。五指山就是因為我們站的地方而得名的。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他伸出左手,豎起了巴掌,“李師傅,五指山的五指模樣您在遠處見過吧。五指不是這樣立著的嗎?在大拇指,也就是這兒,”他指著自己的手,“有一個洞口,這個洞口非常隱蔽,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更何況這個地方根本沒人來。這個洞口往地下伸的,下到十米左右,洞壁上有一個洞,順著這個洞,要爬三四米,才能直起腰走路。您進洞口時,沒感覺到。”他拍拍額頭,“哦,我忘記了,你們師徒是被梁大麻子迷昏了抬進來的,自然感覺不到。直著腰走一兩里路,才能到第一個大溶洞,又要走一兩里路,才能到這個見太陽的地方。李師傅,我告訴您,這個地方,不要說別人發現不了,就是發現了,別人也奈何我不得。就拿解放軍來說吧,解放軍是厲害,他們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但碰到我這個地方,一定會抓瞎,他們的飛機用不上吧,大炮用不上吧。就是能用上飛機大炮,我這地方固若金湯,也炸不爛吧。李師傅,您說,我這安全不?”
十三爺說:“我沒說大當家的這個地方不安全,我覺得在這里的日子不好過。現在好過,也只是暫時的?!?/p>
陳暴虎說:“李師傅,您錯了。我實話對您講,我囤的糧食,夠現在的兄弟們吃個八年十年的。”他拉著十三爺的手,左手向司徒錚招招,“來來來,你們師徒跟我來,在這面,我叫人挖了一個瞭望臺?!?/p>
瞭望臺也在一個懸崖上,仰頭看,可看見五指的全貌,俯瞰,下面是萬丈深淵,平視,對面亦是一座大山。陳暴虎指著對面的大山說:“翻過這座大山,前面就有村落,我們可以明搶,也可以偷割他們的莊稼。這些村子,解放軍不會派部隊來的。我們一年只下山一兩次,我們不會碰到解放軍的。這不,現在風聲緊,我們窩在這里,好長時間沒有出去了,隨解放軍找去吧。哈哈哈!”
司徒錚說:“大當家的深謀遠慮,實在是高。我說呢,以大當家的實力,解放軍怎能輕輕松松打進太平坳?”陳暴虎被夸得有些飄飄然,說:“我知道敵不過解放軍,死守太平坳也沒有必要,我怕打到最后,連自己的老命都保不住,干脆放棄,不跟解放軍打了。守太平坳的兄弟,都是本地人,我不想帶他們到這兒來,這兒離太平坳不算遠,也不算近,太平坳的弟兄來了這兒,他們會想家的,他們想家,就會想辦法出去,出去就會有風險,所以,我派他們守太平坳,能擋得住解放軍就擋,擋不住解放軍,隨他們怎么樣,反正我陳暴虎鞋底抹油溜了,對我陳暴虎產生不了威脅。在這兒的兄弟,一部分是國民黨軍隊殘余,一部分是鄰縣的,還有那么幾個,是我的鐵桿兄弟,總共一百五十多號人吧。”
司徒錚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陳暴虎突然想起了什么,輕輕拍拍十三爺的肩膀,說:“李師傅,您還沒結婚吧?”十三爺的臉一紅,沒有答話。陳暴虎說:“這么說,就是沒結婚嘍?”十三爺說:“干我們這一行,忌諱較多,成家恐怕太早了不行。”陳暴虎看著司徒錚,問十三爺:“您的徒弟呢?也有忌諱?”司徒錚搶著回答道:“跟師父一樣!也有忌諱的?!?/p>
“這里風大,我們回去說,”陳暴虎拉著十三爺的手,又回到了剛才那個能見太陽的地方,坐下,“李師傅,你們師徒留在這兒吧。我現在把話撂在這,你們想在這兒也要在這兒,不想在這兒也要留在這兒,這個由不得你們。這樣,我給你們每人分配一個女人,如果你們愿意成家,這個女人就是你們的堂客;如果你們看不上人家,這個女人就是侍候你們的下人,好不好?”
司徒錚睜大眼睛,說:“大當家的,從哪兒弄來的女人?”陳暴虎說:“這個還不容易,撤回來時,順道采的唄。”他對梁大麻子說:“去,去給李師傅師徒挑兩個標致的花兒來。”不一會兒,梁大麻子領兩個女孩上來。兩個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九歲,一個個高,一個個矮,長得不算難看。
十三爺的臉紅到脖子根。他說:“不不不,大當家的,沒有這個必要,真沒這個必要,我們師徒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标惐┗⒄f:“男人嘛,有個知寒問暖的花兒,很有必要,李師傅,您就不要推辭了。我剛才的話說得很明白了,是堂客是下人,隨你們的便,我不勉強的。”他站起身,給梁大麻子拋了一個眼色,拱拱手,“李師傅,我失陪了,你們師徒隨意?!闭f完,跟梁大麻子回去了。
十三爺師徒倆嘆了一口氣,向兩個女孩揮揮手,讓她們回去。個高一點兒的女孩說:“我們姐妹不回去,請兩個當家的要了我們姐妹吧,不然,大當家的認為我們姐妹不如兩位當家的意,會懲罰我們姐妹的?!彼就藉P說:“如果我們不要,大當家的會怎么懲罰你們?”個矮的女孩說:“大當家的會說我們姐妹沒人要,賞給大家玩?!笔隣敿t著臉問:“賞給大家玩,是什么意思?”個高的女孩說:“只要男人開心,他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p>
十三爺和司徒錚對視了一眼,在心里都罵開了:陳暴虎這個王八羔子!
師徒倆為了讓女孩免遭蹂躪,假意跟女孩住在了一起。巧的是,跟司徒錚那位個高女孩,姓姚,名燕,就是苦竹村姚耀德的女子。司徒錚跟姚燕混熟了以后,取得了她的信任,問姚燕,撈仔窩里有多少人,多少槍,多少糧食,多少彈藥,撈仔們一般選什么時候下山打劫。姚燕一問三不知。司徒錚說:“你在撈仔窩里待了這么久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姚燕說:“我們被抓進來后,關在一個山洞里,吃喝有專人侍候,從不讓我們隨便走動。”司徒錚說:“聽你的意思,還有姑娘關在山洞里嘍?”姚燕說:“有,還有二十幾個呢?她們都是十二三歲年紀,聽撈仔說,等她們長到十五歲以上,就一一配給撈仔當堂客。有撈仔閑著沒事,在洞口轉來轉去,已經在挑選了呢。”司徒錚捏著拳頭,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說:“這幫混蛋!”他見姚燕嚇得身體有些顫抖,緩和了語氣,“我罵撈仔,你不要緊張。我現在給你說件事,請你留心一些?!币ρ嗾f:“什么事?”司徒錚叫姚燕到跟前,在她耳朵邊交代了一番。姚燕聽了,臉色一變,說:“被她們發現了,會死得很慘的?!彼就藉P說:“所以叫你小心謹慎,不要刻意去打聽嘛?!币ρ嗾f:“我試試!”
姚燕做了司徒錚的“堂客”,行動自由,撈仔們對她放松了警惕,沒有用多久,就弄清了撈仔窩里的具體人數、槍支、彈藥、糧草。姚燕問:“下一步怎么辦?”司徒錚說:“我和師父合計合計再說。”
司徒錚和十三爺在一起,商量道:“在撈仔窩里有一百八十六人,不是陳暴虎說的一百五十多號人,槍支彈藥無數,糧草裝了好幾個山洞,但這些地方,一般人無法靠近,只有陳暴虎的心腹,才能進出。師父,怎么辦?”
十三爺說:“儲存槍支彈藥和糧草的山洞,大致位置弄清楚了嗎?”
“弄清楚了。但有什么用呢?我們無法靠近???就是進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先找到這些地方再想其它辦法?!?/p>
姚燕說,儲存槍支彈藥和糧草的山洞,在中指那頭。十三爺猛然想起,能見陽光的山洞,在食指和中指之間,中指這邊是生活區,中指那邊是倉庫重地,難怪他們師徒從沒踏入那邊山洞一步。
一天,十三爺把司徒錚和他“堂客”姚燕叫到他房間,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通。司徒錚領著兩個女孩打紙牌,說說笑笑。十三爺盤腿坐在床上,放下蚊帳,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不一會兒,在那見得到陽光的山洞里,有人驚慌地喊:“不好了,蛇,在倉庫里好多蛇??烊ソ写螽敿业膩砜纯??!痹谏蕉赐嫠5膿谱姓f:“活見鬼了哦,大白天的,哪來的蛇?”從倉庫里跑出來的撈仔說:“不信,你們進去看看嘛。我剛進去搬糧食,看得一清二楚的。”
有個叫過山溜子的撈仔,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撿起剛才那個撈仔丟在地上的火把,點燃,說:“哪個敢跟我進去看個究竟?”這些殺人如麻的撈仔都搖搖頭,退后,把一個禿頂的年紀較大的撈仔推了出來,說:“六禿子敢去!”六禿子要退回撈仔中,撈仔們拉住他,說:“你自己愿意去,又怕了,不行,跟過山溜子去吧?!庇腥嗽谒ü珊竺嫣吡艘荒_。
六禿子哭喪著臉,嘟囔道:“你們就會欺負我,不知道我就怕蛇嗎?”過山溜子說:“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還怕什么?看你那慫樣,真是的!”六禿子扯著過山溜子衣服后擺,脖子一梗,抖抖索索地說:“哪個怕了?走就走。”
過山溜子和六禿子進了倉庫。不一會兒,六禿子連滾帶爬,從倉庫里出來,喊:“啊啊啊,好多,好多!”撈仔們上去扶起他,說:“好多什么?”六禿子心有余悸,指著倉庫洞口,說:“蛇!蛇!蛇!”過山溜子臉色蒼白,跌跌抖抖,從倉庫洞口出來,聲音打著顫,說:“一點不假,里面好多蛇!”
陳暴虎接到小嘍啰的報告,帶著梁大麻子來到了倉庫洞口。他抓住過山溜子的衣領問:“倉庫里真有蛇?”過山溜子定了定神,狠狠地點點頭。陳暴虎松開他的衣領,問:“這蛇從哪里來的,曉得嗎?”過山溜子搖搖頭。
陳暴虎叫人點亮火把,手指著撈仔,說:“你,你,你,你,還有你,跟我進去看看?!绷捍舐樽右娪凶约?,說:“我我我……”陳暴虎說:“我什么?怕死不成?”梁大麻子來氣了,說:“大當家的都不怕,我怕什么!走,我們進去!”他招呼了一下剛才陳暴虎點著的幾個撈仔。
陳暴虎進去一看,倉庫里果然蛇蟲成堆,一捆一捆地纏在一起,吐著信子,煞是怕人。陳暴虎是個從沒怕過什么的家伙,從倉庫出來后,雙手撐住膝蓋,緩了一陣子,才緩過神來。陳暴虎說:“梁大麻子,倉庫里這么多蛇,哪個敢進去弄糧食?現在該怎么辦?”梁大麻子低頭轉了幾圈,突然一拍大腿,說:“李師傅不在我們窩里嗎?他應該有辦法?。俊标惐┗㈦p手一拍,說:“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去,快請李師傅!”
十三爺和司徒錚坐在房間里悠閑地打著紙牌,正等撈仔來通知他們呢。小嘍啰把門擂得咚咚響,聲音顫抖,喊:“李師傅,不好了,倉庫有蛇,大當家的請您去一趟?!彼就藉P打開門,十三爺也裝著非常驚恐的樣子,說:“有蛇?哪里有蛇?走,去看看?!?/p>
十三爺的房間跟有陽光的山洞毗鄰,走個一二百米,就到了。十三爺他們到了有陽光的山洞,陳暴虎已經鎮定下來了。他見了十三爺,請小嘍啰搬了椅子,坐下,說:“李師傅,今天出怪事了?!笔隣斦f:“我知道了,來的時候,聽小嘍啰說,倉庫里出現了大量的蛇。”陳暴虎說:“李師傅,您有辦法對付這些該死的蛇吧?”十三爺面帶難色,說:“按理,這點事是難不倒我的,可是……”陳暴虎說:“可是什么?這事也能難倒我們嶷山縣大名鼎鼎的李師傅?!笔隣敼室庋b著不好意思,說:“我剛近了女色,有功夫使不出來啊?!标惐┗⒂沂诌鹑^,砸在桌子上,說:“我怎么沒想到這個事呢?這些該死的蛇,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李師傅,您就沒有其它辦法了嗎?”十三爺說:“容我考慮考慮,想想辦法。蛇不出來傷人吧?”梁大麻子說:“暫時沒有??墒?,我們要吃飯,搬不出糧食,馬上就會斷炊,大家就會餓肚皮,李師傅,請您快快地想辦法啊。”十三爺說:“我知道了。我會的,我會的?!彼麚蠐夏X袋,“我和徒弟馬上商量對策。”
陳暴虎說:“事不宜遲,請吧!”他瞪著兩個女孩,“好好地侍候李師傅,聽到沒有!”兩個女孩唯唯諾諾,跟著十三爺回房間去了。
十三爺回到房間,征求司徒錚的意見,下一步怎么辦?
司徒錚斬釘截鐵地說:“燒掉糧庫!”十三爺說:“燒掉糧庫,這窩里的人怎么活?”司徒錚湊近十三爺,說:“我觀察過,五指山整天都是煙霧繚繞的,他們一日三餐做飯,冒出的炊煙,在遠處看來,跟煙霧沒有兩樣。我們燒他們糧庫,不會把所有的糧食燒掉,只要能冒起濃煙,外界的人看到了,特別是蔡營長他們看到了,一定會引起他們的重視。之前,我跟他們約定過的,不管那座山,莫名其妙冒了濃煙,就是我們發現了撈仔窩。不然,我們出不去,怎能給他們報信?”
十三爺說:“你想得真周到,就燒他糧庫吧!我有主意了。走,我們現在去見陳暴虎。”司徒錚說:“不忙!我們考慮周密一些再去?!彼就藉P和十三爺制定了幾套方案,直到萬無一失才罷。
司徒錚打發姚燕去叫梁大麻子,好去見陳暴虎。梁大麻子聽說十三爺有了驅蛇的辦法,興高采烈地通報了陳暴虎。陳暴虎立即召見了十三爺師徒倆。
陳暴虎聽完十三爺的建議,笑容從臉上一點點消失,說:“李師傅,要是用火來驅趕蛇蟲,我們大家都能想到,何必請您出馬呢?倉庫里面能用火嗎?”十三爺表情凝重,說:“哎,都怪我。要不是前段時間近了女色,也不至于弄成這樣。可是,大當家的,糧食應該不怕火???”梁大麻子說:“李師傅,您有所不知,倉庫里除了糧食,還有彈藥,用火驅趕蛇,是很危險的。”陳暴虎眉頭緊鎖,點了點頭。司徒錚說:“大當家的,有一個主意,不知該講不該講?”陳暴虎說:“講!”司徒錚說:“彈藥庫近火危險,但糧庫近火不一定危險。大當家的,要不這樣,彈藥庫里的蛇,先別管它,也許時間長了,它們自己就走了,當務之急是把糧庫的蛇趕走,大當家的,您說是不是?”昨天后廚就報告了,去倉庫里搬不了糧食,馬上就要斷炊了。陳暴虎滿臉憂愁,說:“今天就到這兒吧,容我考慮考慮?!?/p>
十三爺站起又坐下,說:“大當家的,我還有個主意?!标惐┗⒂袣鉄o力地說:“請講!”十三爺說:“倉庫里不是近不了火嗎?我們為什么不用煙熏?蛇蟲怕火也怕煙的?!标惐┗⑴d奮地一擂拳,說:“這個辦法好!”
在倉庫的洞口,陳暴虎指揮撈仔很快地堆了一大堆生松枝,點燃火后,能見到陽光的山洞,也是濃煙滾滾的。十三爺望著冉冉升起的濃煙,心里祈禱:但愿能引起解放軍的重視!
五指山濃煙滾滾,老遠都能看得分明。蔡營長立即向嶷山縣委作了匯報??h委經過認真研究,決定包圍五指山。
一個星期后,五指山漫山遍野都是解放軍。放風的小嘍啰驚慌失措地向陳暴虎報告。陳暴虎還狠狠地踹了小嘍啰一腳,罵他胡說八道,他們隱蔽得神不知鬼不覺,解放軍怎會發現他們?
陳暴虎讓梁大麻子去瞭望臺觀察。不一會兒,梁大麻子也慌慌張張地來報告,說漫山遍野都是解放軍,小嘍啰說得一點不錯。陳暴虎親自去瞭望臺觀看,前面大山紅旗招展,解放軍果然來了。
陳暴虎看著看著,臉一點點變陰,又一點點變晴,最后哈哈大笑。梁大麻子說:“大當家的,您沒事吧?”陳暴虎說:“沒事!解放軍來了,他們又能怎樣?他們打打不進來,我們餓餓不著。哈哈哈!”梁大麻子和小嘍啰也跟著陳暴虎陰陽怪氣地哈哈大笑。
的確,五指山山高地險,用大炮轟,轟不著;用飛機炸,炸不著;用人攻,找不著路,撈仔窩里的糧食能維持七八年,切不斷水源,溶洞里冬暖夏涼,撈仔們大可高枕無憂。所以,陳暴虎有恃無恐,得意洋洋。
解放軍發動了幾輪進攻,可是子彈和炮彈根本夠不著五指山,撈仔們得意地對著解放軍的槍口炮口扭著屁股,手舞足蹈,亂吼亂叫。解放軍來了,撈仔窩里卻像過年,陳暴虎命令,大伙兒索性放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十三爺師徒倆高興不起來。撈仔們鬧騰,醉生夢死的,他們師徒倆整天木呆呆的。陳暴虎見他倆喝酒提不起精神,說:“李師傅,有心事?”十三爺哭喪著臉,說:“我們被解放軍包圍了,命都活不長了,哪有心思喝酒?”陳暴虎端起酒碗,一口喝干,說:“喝酒喝酒,我保你平安無事。”司徒錚說:“解放軍天天在外面放槍,我們師徒害怕??!”梁大麻子說:“我們有酒有肉,糧食能吃八年十年,你們怕什么?”
十三爺半信半疑地端起酒碗,和陳暴虎碰了一下,一口氣喝干。
陳暴虎說他留有后路,他知道一條秘密通道。
十三爺和司徒錚是怎么從陳暴虎嘴里弄到秘密通道的,司徒錚沒有說。他只是告訴我,他們領著解放軍從這個秘密通道打進了撈仔窩,戰斗中,十三爺為了掩護姚燕和其他姑娘,犧牲了。
責任編輯 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