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清
后街人物
曲子清
王家世居后街,以做紙活為生,人稱“紙活王”。但凡每個行當能稱王,必有絕活。王家紙活絕在好與俏,扎牛扎馬做花圈無論做工、外形都是一等一的。這些還都是表面功夫,王家紙活最絕的是以草木、樹皮、莊稼稈,甚至人們眼中廢棄物質為材料,扎成的紙活都能栩栩如生。
據說,王家祖上初來后街時,正趕上遼河泛濫,水深數尺,哀殍遍地。水退后,白骨露于野,棺材板遍地飄。王家在關內就以做紙活為生,不忍見此慘景,遂撿拾白骨,再收集地面棺材板打成棺材,將骸骨一一成殮,就地掩埋。王家人可憐這些肢體不全的骸骨并葬在一起,不知名姓,沒人祭奠,就扎些花圈權做念想。可手頭沒有現成的材料,王家人見水退后遍地衰草蓬蒿,就用秸稈、枯蒿、葦葉等為材料,漂染成各種顏色,扎成一個個花圈擺放在墳頭上。遠遠望去,白堿地上花朵葳蕤,很有一些生氣。
后來,王家在后街扎下根,做紙活生意。后街人感念王家厚意,有錢人家、沒錢人家有白事了都來找王家紙活鋪。王家人不管給多少錢,甚至給不給錢,都保質保量出紙活,從沒出過差錯。往往是誰家有了喪事,早早告知下來,到時準讓喪家滿意。漸漸地王家紙活聲名遠播。
民國時,后街出來個大人物萬有光,在位時多照顧桑植,很多人受其恩惠。后來,萬有光暴斃外地。后街人聽說后,遂自發籌款,祭奠他。眾人找到王家紙活鋪,請他代為操辦。王家第四代傳人王耀祖以整個后街為背景,搭成長長靈棚,用染色玉米葉包裹臺柱,親手扎成黃白兩種喪花從街頭裝飾到街尾,他和徒弟忙了三天三夜。出殯那天,后街人都驚呆了,整條街變成了花海,后街人哪見過這么大的場面。正好一名省城記者采訪萬有光喪事,把后街自發祭奠活動拍照片,發到報紙上。萬有光后人請省城名家手書“紙活王”三個大字,做成燙金牌匾掛在王家紙活鋪,從此“紙活王”的名號響徹遼河口。
“紙活王”傳到王本三這一代,較其祖上來說,有些落寞了。手工紙活出活慢而且成本高,遠不如批量生產的成品紙活便捷。越來越少有人愿意花大價錢,等上幾天工夫,才拿到紙活。殯葬店里什么都是現成的,價錢也便宜許多,漸漸的,一些老街坊也不大光顧了。好在有一些講究的體面人繼續光顧紙活王,王本三的生活還過得去。
然而,光陰流轉,王本三年事日高,身體日衰,紙活王傳承問題擺上日程。王家紙活傳男不傳女,且只傳一脈。王本三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都嫁在本地,兩個女婿皆有接掌他衣缽的打算。紙活王變廢為寶,化腐朽為神奇的絕技,對兩個女婿有著不尋常的吸引力。大女婿做事不變通,老實穩重,主張堅守祖業,合理收費;二女婿機靈百變,主張提高價位,做紙活高端生意,光大祖業。王本三仔細考量,沒下定決心。
這時正好有一個大活兒,后街首富萬喜才的老母親過世,他想效仿其祖上萬有光籌辦一個盛大奠儀。王本三派大女婿和萬家接洽,結果只談成一批萬元紙活生意。派二女婿去談,談成二十萬元的大奠儀。這意味著有了這樣一個生意,紙活王一年都不用干活了。兩個女婿按照當年圖片,一一還原當年情形,實在忙不過來,找幾個雇工晝夜忙才算完工。出殯時,整條街如壓地白山,一片蒼茫肅穆。萬老板大為滿意,臨了還多獎勵了一萬元。
人們都以為二女婿立了功勞,衣缽該傳二女婿了,連大女婿自己也不抱希望。沒想到,王本三請來街坊,當眾宣布傳衣缽給大女婿。
二女婿自然不服氣,跑來質問。王本三只說一句,過度奠儀會損喪者冥壽的。
二女婿暗暗罵聲老古董。賭氣在后街開了家禮儀公司,開展婚喪嫁娶一條龍服務。二女婿頭腦靈光,經營有道,很快包攬后街婚喪生意。一條街上,兩個女婿經營情況高下立見。有伶俐人開始嘀咕,這老王頭算瞎了眼,選個什么傳承人啊。
忽一日,二女婿的禮儀公司忽然失火,火勢甚大。接著又有流言,二女婿賺了昧心錢,失的是天火。二女婿重新裝修后,生意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遠走他鄉謀生。
人們轉過頭發現還是大女婿,人老實,手藝也好。王本三過世后,大女婿在后街站穩腳跟。
多年以后,萬喜才和大女婿喝酒,說起當年萬家喪事和紙活王傳承。萬喜才神秘地說:“我猜你連襟家當年不是失天火,而是有人蓄意為之?!?/p>
大女婿淡定地問:“誰呀?”
萬喜才搖頭:“天機不可泄露?!?/p>
兩人相視大笑,碰杯,一飲而盡。
韓小方本名叫韓正全,早年間是省城大醫院的主任醫師。退休后,在后街承包一塊地侍弄草藥。
韓小方的外貌是醫生的標配,光光的腦門、慈眉善目、動作利落、表情淡定、言簡意賅。
后街人聽說韓小方是從省城大醫院退休的主任醫師,遂紛紛主動上門求醫,往來絡繹。
韓小方來者不拒,不厭其煩,耐心接待,一一對癥給藥。
慢慢地,大家發現他只開小方,有時甚至不開方,讓患者用自己種植的中草藥熬水喝。雖也治好了一部分小病,可俗話說,猛藥治沉疴,他這些溫婉的小方,讓人想到治不好也治不壞的的庸醫,于是背地里稱他為韓庸醫。
人們在他那里看過之后,還要去醫院看看。有好事者在醫院掛著點滴,心里閑著發慌,就想著韓庸醫的名號有點太籠統了,不如叫韓小方來得直接。沒想到此名一出,后街人都以為然。
剛開始還背著韓小方,誰知韓小方知道了也沒惱,見面還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時間長了,后街人覺得這個醫生沒啥脾氣,索性見面連韓醫生也不叫了,直接稱韓小方。
韓小方即使只開小方,求醫的人也不少,總有些圖個便宜的阿婆、阿公和貧困人群去韓小方那里去瞧病。韓小方即使開小方,也沒少搭錢與物,特別是他的中草藥更是成捆地往外搭。有的受益的人過意不去了,也會送過來一把青菜、幾樣土特產的,有時也過來幫著曬曬草藥。韓小方老伴看不慣韓小方的敗家行徑,一氣之下,回了省城。沒人管束,韓小方更是人來瘋,沒人治病時,也主動拉人過來診病。一旦人家說沒病且沒時間看,他就用治未病的道理,替自己解圍。于是,人們哄笑,韓小方只會給沒病的人治病,且只會治小病,開小方,在省院確準是個庸醫無疑。
從那以后,后街人看見韓小方時,喊韓小方的語氣就少了些尊重,多了些嘻哈。
韓小方每隔不長時間就會被各種高檔汽車接走,參加各地會診。頻率高且收益不菲,后街人看到后,戲稱韓小方出去混錢了。言畢,相視一笑,言語間有吃不著葡萄的酸味兒。
韓小方不在意別人咋想,照例認認真真地開著小方。有些人故意在他面前說去了某某醫院,尋了某某專家等,韓小方一律淡定著,連眼皮都不曾抬起。
有后街明白人在背后議論說,沖人家這淡定勁兒,指定是見過世面的。
韓小方的家住在后街緊靠里邊,鄰居孫家婆婆一家與他頗有來往。孫婆婆是一個粗手大腳、心直口快的爽利婆娘,見韓小方老伴不在,不時過來幫他做做教務。一日,孫婆婆來到韓舍,說起她脖子上長個包塊,順便請韓小方給看看。韓小方仔細地看了包塊,又反復診脈,面色顯出少有的凝重。
臨行,他叮囑孫婆婆讓孫家兒子下班后一定過來一趟。
孫婆婆嬉笑說,韓小方和其他醫生一樣,善于故弄玄虛,小病大治。
韓小方對孫家人說出自己初步診斷,他懷疑孫婆婆患了食管平滑肌瘤。他建議孫婆婆一家去省城醫院做個全面檢查。他給省城醫院的一個學生寫個字條,讓孫家去找這個學生辦理住院。還建議采取保守治療,叮囑孫家人檢查后一定和他商量治療方案。他解釋說,他外地一個患者也得了這個病,用他新研發的中藥抑制腫瘤,療效特別好。
孫家婆婆走后,韓小方也被接出去參加會診。等韓小方回來,孫婆婆還沒有回來。
后街人再看見孫婆婆時已是半年以后,彼時,孫婆婆在省城做了手術,還做了幾次化療,食管被切開,早不能進食,瘦成皮包骨啦。
韓小方去看望孫婆婆,孫婆婆殷切地望著韓小方。
孫家人央求韓小方,看能不能給點藥緩解痛苦?
韓小方閉上眼睛,凝重地搖搖頭。這時慈眉善目的韓小方,在孫家人看來如地獄修羅。
孫婆婆花掉家里所有積蓄,經歷種種痛苦,還是故去了,后街人深深惋惜。
送孫婆婆那天,天氣陰沉,冷風肆虐。全街人都出來為孫婆婆送行。殯儀館里,看著瘦成皮包骨,身量如孩童般的孫婆婆,全街人都哭了。
送走孫婆婆,一條流言比肆虐的冷風還快迅疾傳遍后街。韓小方是醫院的托兒,他和醫院合伙騙了孫家錢。
孫家兒子和親友闖進韓家,砸壞門窗,撕破各地病人送的錦旗,毀壞韓小方收集的各種草藥。
韓小方撲過來阻攔,被狠狠推倒在地。那天,韓小方無助地站在冷風中,泥塑般地久久沒動。
韓小方搬走了,就如他從沒在后街出現過。
半年后,幾個外地人來后街打聽神醫韓正全住在哪?他們全家人帶著牌匾和錦旗,來感謝韓神醫妙手回春的。
人們搖頭說,后街沒有神醫。
一個白發老奶奶不死心,拉住一個后街人問,聽韓神醫說,后街有一個和我一樣患食管平滑肌瘤的孫婆婆,她家住哪兒?
后街人無語了。
木連生是后街一個賣雜品的小販,不知道在后街住了幾代,好像是有后街市場那天就有他。
木連生神情木木的,樣子黑黑,整體外貌有點像電影《紅高粱》里光著膀子的轎夫,只是呆板的面目不如人家活泛,缺少一些精光四射的生命力。
木連生整日守攤,不言不語,像塊缺乏生機的木頭。有人來買貨,他就賣,沒人來就待著,因他本姓木,時間長了,人們都叫他木頭。
木頭是后街上最早的做雜品生意的商販之一。多年來,他不增項,也不擴大,固守著自己攤位,不聲不響地活著。周圍的人想做買賣了,就找到他求教,他毫不保留地告訴人家如何進貨,上哪進貨,還領著人到他進貨的地點接洽。結果人家一做上手,頭腦比他靈活,干著干著就發達了,做起了老板。發達的人有時會請他喝酒,他默默地去了,默默地喝了,然后又回來默默地看他的攤。
陸續發達的人一個接著一個,有的還走出這條雜品街。人們回過頭看到守攤的木頭,就感嘆,當初最早帶起咱們起家的就是木頭啊!感嘆過后,再看他的眼光就有些鄙夷。但木連生并不理會人們對他的鄙夷,稍有空閑,就和鄰攤的小販喝酒,打撲克。別人喝酒都興奮胡吹,只有他越喝越蔫,周圍的人就調侃,說他像塊死木頭了。
后來,還是老街坊出面給他張羅一個農村女子,那女子是個大身板子、大屁股的女人。女子眼睛也很大,挺水靈的,看得出木頭是喜歡的,眼睛里就有了一些光采,可他就是那樣的人,即使喜歡也是蔫蔫地喜歡。
女子接管木頭后,經常幫他出主意,督促他發家致富。看他實在不長進,就經常提著耳朵指點這兒,指點那兒。木頭還是木木的,一副雷打不動的樣子,女子就開始高聲叫罵了,罵他八杠子也壓不出個屁來,是個死熊。光聽女子叫罵,聽不到木頭的聲音。人們都說,這么些年了,木頭的雜貨店里終于有點動靜了。
轉過年來,女子給木頭生兒子,黑得和他一樣。女子一臉的晦氣,木頭卻第一次咧嘴樂了。人們起哄要木頭請客,木頭高興地請了全街的人熱鬧一場。一向不說話的木頭醉了,反復嘮叨一句話,我終于有兒子了。
還沒等滿月酒擺涼,兒子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于是,夫妻兩個四處借錢,給兒子做手術。手術過后,日子更加捉襟見肘,女子罵得更歡了,經常是晝夜罵不絕聲。木頭抽開了旱煙,人更蔫,頭更低。
女人終于帶著孩子離開他了,木頭也沒過多挽留,沒看出歡喜還是悲傷。
木頭的日子恢復寂靜,連撲克也不打了,獨自守著攤位喝酒,每天賣多少貨都可以,人們來買什么,拿多少錢都可以拿走。木頭有時幾天不吃飯,呆呆地看著遠方,如一截老死的木頭。
圣誕節的前夜,天冷刺骨,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木頭沒起來開門。到中午,木頭仍然沒開門。有幾個街坊奇怪,就叫門,木頭沒開。人們議論這木頭可從沒有不出攤過。找警察撞開門,木頭不知道什么時間不聲不響地死了,只有51歲?;鹪釄鰜碥嚴吡怂?,沒人哭也沒人送,挺凄涼的。
過幾天,一個律師模樣的人來到后街,說木頭生前投了意外險,有500萬之多,他來尋受益人。木頭那個大屁股前妻趕緊跑過來認領。律師問大屁股女人,木頭叫啥名字。大屁股女人想了半天說,好像叫木連生。律師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后來傳出來兩個版本,一是木頭早把錢委托給妥善人保管,等孩子長大交付給孩子。二是老實一輩子的木頭臨了和后街人開了一個大玩笑。
田二是后幾年才到后街的,整日穿著印有“萬家民宿”的坎肩,蹬著三輪,接送閑散游客做后街游,有時也兼做為商家送貨的營生。
田二干活惜力,不熟悉路況,錢掙得少,還經常被游客奚落,心里常常憋屈。他婆娘白蘭蘭在后街民宿做招待,掙提成工資,也是今天有明天無的。白蘭蘭年齡大,不時髦,嘴也不太伶俐,總趕不上年輕妹子,收入自然不高。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白蘭蘭人前背后免不了嘀咕他,有時甚至幾天不讓他近身。田二想起這一切就更憋屈,不免心生怨懟,自己掙的錢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全交給她養孩子,還埋怨他掙得少。在喝酒時,他故意找茬責罵白蘭蘭帶來的那兩個丫頭。
白玉蘭就更生氣,索性連身子一次都不讓他碰了。
那天也該著出事,田二剛喝完燒酒出來,就碰著一個后街游的客人,講好價錢,田二騎著三輪往前走,客人聞見田二身上有酒氣,說田二喝了酒,非要另換人。田二說已經起步了,要給起步價??腿藞詻Q不允,雙方起了爭執。田二氣惱之下,推搡游客下車,然后揚長而去。客人投訴到萬家民宿游客接待中心,田二不但給游客賠禮道歉,還被值班經理罰了款。誰知道這事不知怎的被捅到總經理萬喜才那里去,平日慈眉善目的總經理發了狠,非要開除田二不可。
白蘭蘭聞聽此事,豁出臉去求情,萬喜才網開一面,不予追究。此后,白蘭蘭對待田二的態度更加囂張,田二的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田二索性不把掙來的錢交給白蘭蘭,想逼著白蘭蘭來求他。他把幾日掙的錢攢在一起等著白蘭蘭求??勺蟮扔业龋滋m蘭就是不來。他奇怪了,白蘭蘭帶著兩個孩子,應該熬不過去幾天啊,居然沒求他。他私底下觀察白蘭蘭,沒發現什么異常。那日,他喝了酒準備自己回家去,不想路過萬家民宿游客接待中心的后院,卻看見白蘭蘭從萬喜才的住處走出來,臉色紅潤,還帶著些嬌羞。他一下子明白過來了,白蘭蘭真不要臉,萬喜才已經六十多歲了!
田二恨不得沖上前撕碎這對狗男女!他覺得自己腦門子里的血,一股子一股子往上涌。他想殺、想砍、想撕碎眼前的一切!可他想一想后,覺得又不能這么做,白蘭蘭是個潑辣貨,如果鬧出事來,自己的婚姻必將不保。再說,他不能這么便宜了萬喜才。
田二忍下來了,忍得很辛苦。一天,他酒喝大了,居然把手摸到兩個女兒身上。這下捅了馬蜂窩,老的、大的、小的一起尖叫、廝打,撓花他的臉,揪掉他的頭發。
田二奪門而逃,灰頭土臉地敗下陣來。
城里的種種憋屈,與鄉下的各種不順連在一起,一股腦向他襲來。他田二進城來尋求的就是理解和接納,本來想魚龍混雜,開放包容的后街應該是他最完美的棲息地,不料想,這竟是他田二另一個滑鐵盧。
田二在鄉下時,沒混太明白。父母名聲不大好,兄弟多,家庭貧困,自己又學無所長,還游手好閑,三十大幾了,也沒成上個家。田二心下著急,廣托媒人,放低條件,高低要辦成這事。卻越急越乏人問津,附近十里八村,女方一聽是田二,紛紛搖頭,搞得田二灰頭土臉的。后來,媒人不知道在哪兒踅摸著一個比田二大五歲,還帶兩個孩子的婦人,田二饑不擇食,滿口應承下來。在鄉下,一個貌不丑的小伙子,娶帶兩個孩子的半老婦人,成了東西家長舌婦的談資,人們看西洋景一樣關注他家的事,不時編排指點。
為了避開長舌們的編排,田二才帶白蘭蘭進的城。如今她卻如此沒良心,一股無名火拱在胸中,田二困獸一樣地走來走去。
最后,田二拿起一塊磚頭,對萬家民宿游客接待中心的玻璃,狠命地砸了進去。
田二進了班房,出來后更是生活無著,白蘭蘭和他離了婚和萬喜才混在一起。田二每每想起來就恨得牙根癢癢,他幽靈一樣出沒在后街,尋找機會,找那對狗男女報仇。
有一天晚上,醉眼朦朧的田二遠遠跟著白蘭蘭風姿綽約的背影,他猛撲上去,緊緊抱住那馨香酥軟的女體,狠狠地報復了一回。
后來,田二掉進了后街一枝花黑牡丹的福窩里。他幸福之余,狠狠罵了一句,嘿,狗日的生活!
黑牡丹以前是風塵女子,從良后嫁一個“二進宮”的男人。兩人在后街開一家燒烤店,黑牡丹描眉畫眼地只管坐鎮收錢。
黑牡丹薄施粉黛,十指描丹,風情萬種。沒見過風塵女人的街坊紛紛來看,指指點點地評說幾句。明知街坊來意,黑牡丹沒有忸怩之態,臉不紅不白地淡淡應對。她修長的美腿,配黑絲襪,不但神秘且充滿誘惑。
黑牡丹樣子雖然招搖,但對主動搭訕的男人一律不理睬,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有人說她是假正經,說原來的黑牡丹妖嬈著呢,但如何妖嬈,人們不得而知。
喝完酒,有少給些錢的,她不計較,微微一笑;有賒欠的,她一律不許,任誰也不行。
一個熟客自恃和她男人有交情,非要賒欠,黑牡丹堅決不允。后來,兩人起了爭執,男人動手推搡黑牡丹,黑牡丹居然操起酒瓶打破男人的頭。場面鮮血淋漓的,知道這事的人都說,黑牡丹這女子辣得很。
黑牡丹婚后,生了個女兒,也是出落得高挑漂亮。黑牡丹非要把女兒打扮出眾,并送去學習鋼琴和舞蹈,讓女兒如公主一般生活。人們紛紛撇嘴,老鴰窩里還想出鳳凰,真是癡心妄想!黑牡丹不管別人怎樣想,一如既往地督促女兒學習。
在女兒十歲的時候,黑牡丹的男人喝酒突發腦出血死了。留下黑牡丹孤兒寡母。人們經常看見黑牡丹悲著臉接送女兒,但發型依然不亂,衣飾整齊。
燒烤店開不下去了,黑牡丹只好兌出去。街坊看熱鬧的人猜測,黑牡丹失去生活來源,還不得重操舊業。不少男人甚至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出言挑逗。黑牡丹一改常態,照單收下,甚至有時還軟語溫存。男人想,這個女人撐不住了,有門道。于是,男人開始心里癢癢的等著。
黑牡丹接下來不行動,卻濃妝艷抹地開起一個小小的化妝品店。她滿面春風去邀請人們去她的小店,她仍然穿黑絲襪,黑衣服,黑唇如盛放的牡丹花瓣。沒承諾什么,在那些男人心里卻有魅惑人心的味道。
小店草創時期,有幾個男人主動出力幫著尋址、進貨、辦手續、裝修等等,黑牡丹非常感謝,常常請男人吃飯喝酒的,卻不見和哪個男人有過什么。小店賣時尚化妝品,有年輕女孩子喜歡的彩妝,也有中年女人喜歡的品牌化妝品。女人來店里,看老板娘如此漂亮,紛紛解囊買下她推薦的款式;男人來店里,說一會兒話,也總要買上幾款商品。加上周圍幾個男人的熱情推薦,小店一開業就顧客盈門。女人擔心自家男人和黑牡丹有什么,都經常過來看看。
幾年下來,沒聽說黑牡丹和任何男人有過什么,都好像是,又都不是,曖昧和誘惑讓人們忍不住鉆進來瞧。女人看黑牡丹風情和妖嬈,男人看她的微笑和服務。
生意好起來,黑牡丹又開起了服裝店,她賣的衣服和她的人一樣神秘魅惑。男人見著魅惑,都愿意上前,黑牡丹也笑臉相迎。所以,她不管干什么,都有男人主動上前幫忙。她也不推辭,軟語溫存地表示感謝。后街上,黑牡丹相好的一大堆,也沒見和誰有什么。女人罵完這個騷狐貍,就去買回來黑牡丹穿的衣服給自家男人看,男人說,你咋穿龍袍也不像太子呢。
冬去春來,黑牡丹守著這條街過了十幾年,青絲變白,體態也見富態,卻仍然有后街一枝花的風采。
這期間,女兒學業有成,找到可心的工作和夫婿。在女兒出嫁那天,黑牡丹在城里最好的館子,宴請了全后街的男女老少,她淚流滿面地感謝街坊的關愛,言語幾次哽咽,女兒也泣不成聲。全后街男人都紅了眼圈,女人都流了淚。
可黑牡丹在回家路上突遭強奸,是酒鬼田二干的。黑牡丹不但沒報警還嫁給了田二。這下惹翻了后街男人們,呸!什么東西,婊子就是婊子。
老宋和后街其他老板都不一樣。其他人光頭、圓領老頭衫、蹬拖鞋,老宋則中規中矩著汗衫、西褲、涼鞋。老宋原是國有大企業體制下的一名科長,根紅苗正,有學歷、有經驗,一步一個腳印地干上來的。
后來,改革開放大潮滾滾而來,老宋身邊的人紛紛跳下海趕潮,一個個平時老宋覺得沒什么本事,下海后卻大顯身手,撈得盆滿缽溢。老宋看人家掙大錢很是羨慕,也躍躍欲試打算下海撈錢,可總舍不得體制內的些許紅利,猶豫來猶豫去,沒個決定。
想法一旦冒出來,就日益在心海里翻騰,讓這老宋實實地沒了主意。他今天找那個商量,明天找這個咨詢,后天又請人吃飯聽取意見,如此反復多次,還是下不定決心。這下,還是不下?折騰得他吃不好,睡不下。
終于,老宋在無數成功范例中找到自信跳下海的時候,人家撈足錢開始回歸體制了。他下去的時候,正是市場經濟體制逐步規范的時候,這治理那整頓的,錢不好掙,企業也不允許掛名下海,工作半生的老宋在企業什么好處沒撈到,等于是光著身子跳下來。
好在人家老宋有吃苦耐勞,業務熟悉的優點,在海里撲騰來,撲騰去,總算沒淹死,但也沒發財。公司鋪面小得可憐,只有他和一個雇來管賬的女會計兩個人。體制內的閑人在沒事的時候,議論起老宋,送他一個響亮的外號“魷魚子”。
老宋的女人原是?;壍拿琅?,楊柳細腰,十指纖纖,嫁給老宋算是下嫁?;楹螅藢嵵竿纤螛銓嵞蛣冢苌齻€一官半職的,自己好終身有靠。沒想到,他沒升官倒下了海,下海能賺到錢也就罷了,結果生意不死不活,讓她在人前也尷尷尬尬的。心中有怨,老宋沒發覺也沒及時疏導,積怨愈深。再加上老宋常年不在家,難免冷落了枕邊人,這女人耐不住勾搭,難免做出不三不四的事情來?;剡^頭來,再看老宋的時候,那眼光難免是鄙夷的。
老宋對女人的變化也有覺察,他思來想去,覺得孩子正讀書,此時爆出婚變訊息會影響孩子,老人正生病,更不宜受到刺激等等。結果一個人喝了一夜悶酒,也就忍下來了。從此,夫妻關系可想而知,自然是冷得像結了冰。
老宋在聯系業務的時候,偶然結識一個離異女人,隨著倆人深入交往,都覺得意氣相投。女人說什么話,辦什么事,老宋都覺得順心順意。他甚至想,和這樣的女人過一輩子才不枉此生。
有了和女人結為夫妻的沖動,老宋開始認真打算開了。女人自己帶著孩子過日子,積蓄不多,而孩子無疑是個累贅,等于是自己辛苦撫養了別人的孩子。再說,自己主動提出離婚,這辛辛苦苦,奔波半生的財產都得留給前妻,前妻又方便了那個“綠帽子”,實在不舍得。彼時,妻子情人也離不了婚,不能娶她,所以妻子也不同意離婚且有悔改表現。老宋想,離婚也會帶來種種負面影響,會影響自身形象,會讓生意場上的朋友誤解等等。
就這樣,做生意出身的老宋算來算去,覺得離婚實在不劃算,就拖著。他一方面應付家里的女人,另一方面愛著外面的女人。這樣一蹉跎,就是近十年。
還是女人絕望了,她帶著孩子一聲不響地離開老宋,走了。去了哪里,沒人知道。
老宋望著空空的室內,感到自己的心被摘走了,痛得喘不過氣來。
半年以后,老宋的妻子到后街派出所報案,說老宋失蹤了。派出所發告示征集線索,折騰了幾個月,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老宋妻子按人口失蹤,和他登報辦了離婚。
有人說,老宋被他妻子聯合野男人給害死了,也有人說,老宋找他的情人去了。
后來,有人看見老宋了,和他以前的女會計生活在一起。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