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破窯
回娘家
汪破窯
一簇簇的油菜花兒火把一樣綻放,擠擠攘攘,喧鬧得很。一眼瞅過去是它,一眼跳過去仍然是它,像一場無法撲滅的火災肆無忌憚地燃燒這個季節。就在這個時候,桂芳回娘家的想法越發迫切了,像大堤決了口子,河水咕咕咚咚地往外涌,一涌桂芳就感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她,她就面紅耳赤了,一摸臉呀耳朵呀,滾燙滾燙的。她趕緊設法把堤堵上,硬生生地堵,像壓爐膛里的火,越壓燒得越旺。桂芳很惆悵。
早上,桂芳去米缸舀米。瓢裂了,被仁國用線補上,像一條蜈蚣趴在那里,桂芳每次看到心里都會咯噔一下,手猛地往回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瓢抓在手里。打補丁的瓢給人一種破破爛爛的感覺,怎么瞅怎么別扭。桂芳想,今年葫蘆熟了說什么也要多剖上幾把。她揭開蓋子,腰杠在缸沿上向里探,瘦小的身子差點兒掉進米缸。瓢在缸里舀得咣當響。舀來舀去,還有大半瓢米。桂芳手抖了抖,大半瓢米又灑下去一半,這一刻,回娘家的想法又涌出來了,剛開始如同醉漢胃里的東西直往喉嚨眼里沖,桂芳還在猶疑,還想控制,河水已嗚嗚地溢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就泛濫成災了。
稀飯煮好了。桂芳一邊喝著粥,一邊小聲跟仁國說,今兒我想回去一趟。仁國愣了一下,嘴里的一口稀粥“咕咚”一聲咽了下去,他扭頭往里屋看了一眼,鴨蛋雞蛋還在睡覺。鵝蛋上學去了。仁國又看著桂芳,渾濁的眼神有些無力,問,要不要帶上鴨蛋雞蛋。桂芳想了想,說,不帶。仁國知道她的意思,沒有說話,埋著頭,呼呼嚕嚕幾下把粥喝完,放下碗筷,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吧嗒吧嗒地吸,火星兒一閃一暗,白色的煙霧在頭上盤旋。仁國習慣用抽煙代替語言。仁國沉默,桂芳也沉默,煙霧也沉默。屋外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
桂芳輕手輕腳地從里屋找出那只竹籃。竹籃是前幾天下雨仁國窩在家里編的,竹子的青氣還沒有散盡。桂芳又找了一條袋子,是縣化肥廠的尿素袋子,“尿素”兩個字很醒目。袋子織得很密,很新也很結實,被桂芳洗干凈了收了起來,一直舍不得用。桂芳把袋子疊好,平平展展地放在籃子里,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鴨蛋雞蛋,兩個睡得很香,發出輕微的鼾聲,雞蛋嘴角流出一大沱涎水,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桂芳輕輕擦去雞蛋嘴角的涎水,然后躡手躡腳地往外走。鴨蛋雞蛋知道了肯定會纏著去,特別是雞蛋,特別粘人,三四歲了,晚上還要摸她的奶子才能入睡。桂芳提著籃子溜出了門。鴨蛋不知啥時醒了,看見桂芳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大叫一聲,媽!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鞋也不穿就追了上去。雞蛋揉著眼睛跟著從屋里跑出來,迷迷瞪瞪的,兩只肥嘟嘟的腳丫邁過門檻時差點兒被絆倒。桂芳把鴨蛋雞蛋哄進屋,說媽媽去嘎嘎(方言:即姥姥、外婆)家里有事,這次不能帶你們去,你們在家里要聽話,媽很快就回來,回來給你們帶好吃的。雞蛋抱住桂芳的大腿說,媽媽,我要跟你一起去,去嘎嘎家吃肉肉。鴨蛋跟著說,我也要去。桂芳說,這次不行,媽去嘎嘎家有事。雞蛋硬纏著要去。桂芳來火了,強行把雞蛋的手扳開。雞蛋又抱住,不停地說,我要去嘎嘎家吃肉肉。桂芳板著臉對雞蛋吼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在家里待著,聽到沒有。鴨蛋聽到語氣不對,怏怏地退到一旁。雞蛋仍緊緊地抱著桂芳不放。桂芳揚起手對著雞蛋的屁股“啪啪啪”地搧下去。雞蛋痛得大哭起來,仍然抱著桂芳的腿不放。仁國趕緊過來抱走雞蛋,責怪道,你也是,嚇唬一下就行了,怎么還真打呀。淚水從雞蛋臉上大滴大滴地滑落,雞蛋不停地抽泣,身體也跟著抽搐著,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我要去嘎嘎家吃肉肉,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桂芳,眼神里帶著怨恨和懼怕。桂芳心里一酸,把頭一別,提著籃子匆匆出了院子。
桂芳往田英家走去。她倆娘家是鄰居,一起玩到大,又同一年嫁到同一個村。田英嫁到了街邊,靠販菜過日子,日子過得也緊巴。但是再緊巴也沒桂芳家緊巴。桂芳家人多田少,每年一到換季的時候就很緊張,錢拿不出來,口糧也接不上,時常借了東家借西家。桂芳每次回娘家都會叫上田英,兩人一起回娘家就成了規律。這次田英不愿回去。田英說,每次回去我弟媳婦像防賊一樣。田英不想看人眼色。桂芳也想像田英那樣硬氣,但是一想到那口空蕩蕩的米缸她就硬不起來,田英家人口少,在街邊做點販菜的小生意,時不時還能接點零散閑活做,大錢賺不了靈活錢卻沒有斷過。桂芳央求著田英一起回去。她一個人回去心里沒底,特別的慌,有田英作伴,心里就踏實很多。田英架不住桂芳說,進屋換了套衣服就走。
桂芳提醒說,你不帶點東西回去,你家就住在街邊上,空著手回去說不過去,你弟媳不是更生氣。
田英想想也是,嘴上卻說氣死她,人已進了屋。田英提出一個籃子,里面還有兩包紅糖。田英說,等會到王麻子家買三斤油條。
桂芳抿嘴一笑,說我們想到一塊去了。
桂芳買了兩斤油條,籃子下面墊上蛇皮袋子,很蓬松,把籃子裝得滿滿的,兩斤油條看起來比田英三斤還要多。路過供銷社時,桂芳猶疑了半天還是決定買了兩斤白糖。白糖比紅糖貴兩毛錢,但白糖是塑料袋裝的,紅糖卻是牛皮紙包的,兩者的高低貴賤就很明顯了。
天洗過一樣,藍得炫目,幾朵孤寂的白云飄在上面。田里的油菜稈上已掛上了果,枝頭上的花還沒完全褪盡,白蝴蝶黃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蜜蜂扎進蕊中露出沾滿花粉的屁股。桂芳清秀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像輕風吹散了上空的云。她順手拽下一粒油菜果,輕輕地剝開,里面的菜籽已裹了漿,很飽滿。桂芳輕輕一捏,“啪”地一聲菜籽就碎了。她看了一眼田英,柔柔地說,再過兩個月菜籽就收了,今年肯定是大豐收。
田英“呵呵”干笑兩聲,說,豐收又能怎樣,能賣幾個錢?能管到幾時?還不是恓恓惶惶地過,還不是靠娘家救濟過日子。
桂芳笑著說,你啥時也變得這么傷感了。
田英面露憂色,嘆了口氣,說,這日子何時是個頭,早知道過這種日子,說啥也不會嫁過來。田英的表情和腔調都顯露哀怨,似乎在追悔什么。
桂芳笑著駁她,當初是誰哭著鬧著要嫁的,給你介紹響水的那個,你不是嫌人家山屹嶗嗎,田多呀,累呀。現在后悔啦。
田英板著臉說,這都是命,田多嫌累,田少日子過得緊。唉!田英又嘆了一口氣,補充說,這世上沒有兩全的事。
桂芳用手指戳了一下田英的腰,嬉皮笑臉地說,哎,你說,如果當初你嫁到響水去,現在會過成啥樣?田英狠狠地剜了桂芳一眼,說,那肯定比現在過的好,起碼不用回媽家帶米,像做賊一樣,你沒看到我弟媳婦的眼神,狠不得把我吃了。
田英的話讓桂芳深有感觸,桂芳幽幽地說,可不是嘛,我每次回去也心虛得很,我一直在我嫂子面前缺把火,說話小聲小氣的,處處巴結人家,生怕得罪了,還不是因為要回去帶這帶那的。說完她唉了一聲。
田英突然問道,當年你那個相好的咋樣了?桂芳沒有說話,眼圈卻泛紅了。田英知道觸到了桂芳的痛處,趕緊住嘴趕路。那時桂芳還在讀中學,經常和班長交流學習方面的話題,不曾想有人告到老師那里說他們早戀。在全校師生會上,學校幾對早戀的學生當眾檢討,其中就有桂芳和班長,桂芳因此輟學,班長受此打擊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落榜歸家。其實那時的他們年少無知,根本不懂愛情,充其量是互有好感,在一起探討學習共同進步而已。這段往事桂芳一直埋在心里,也很少有人會在桂芳面前提起。
路過襄江村時,只聽見“呱呱”的聲音,從路邊油菜叢中突然竄出一個大漢,把田英嚇得大叫一聲,躲在桂芳的身后,一籃子油條差點給撒了手。桂芳心里也是一驚。她知道是化漢鴨子。每次回娘家都會在這里遇到化漢鴨子,每次化漢鴨子都會以這種方式突然地出現,每次都會把她們嚇一跳。田英丟下籃子,上去揪住化漢鴨子的肩膀就是一擰,罵道,你個死鴨子,叫你嚇我叫你嚇我。化漢鴨子痛得又“呱呱”地叫了起來。
化漢鴨子是襄江村人,叫王化漢,聽說以前也是高材生,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失蹤了好幾年,找到時已變成一個傻子了,人瘋癲癡傻,連話也不會說了,像一只鴨子只會“呱呱”地叫。家里還有一個瞎媽,平日里靠化漢鴨子東討西要和村里救濟過日子。化漢鴨子指著籃子“呱呱”叫。桂芳知道他想吃油條,若是往常她會主動給他一些東西,今天不行,只買了兩斤,分量太少了。
田英大聲罵道,死鴨鬼,滾一邊去。化漢鴨子張開雙臂攔在路中間不讓桂芳田英過,她倆從左邊走,化漢鴨子就攔到了左邊,她倆走到右邊,化漢鴨子又攔到了右邊。田英又要用手掐他,他又“呱呱”地叫,帶著很委屈的腔調。桂芳拉住田英,低聲說,別揪他了,跟他一般見識干什么。桂芳輕聲對化漢鴨子說,哎,不是不給你吃,今兒我們油條太少了,給你吃了就更少了,我們是走親戚的,太少了不好看呀。化漢鴨子能聽懂,點點頭,仍“呱呱”地叫。田英埋怨說,你跟一個鴨子說那么多廢話干啥呢。
化漢鴨子頭上全是油菜花瓣,褲腳被露水打濕了半截,衣服胸前的污垢油光發亮,起了一層殼,像鎧甲一樣硬梆梆的。也不知多久沒洗了,能聞到一股酸酸的餿臭味。袖口磨了一個洞,棉絮已從破洞口冒出。桂芳看他頭上落滿了菜籽花,像一個小丑,心里一陣酸楚。桂芳用商量的口氣輕聲對化漢鴨子說,哎,你看這樣好不好,下午我們還從這兒過,你就在這里等我們,我保證給你東西吃。化漢鴨子聽了很開心,咧開嘴“呵呵”樂了,一砣涎水從嘴角流出來,在半空懸著,吊成一條很長的水柱,在胸前晃來晃去,最后“啪”地斷為兩截。他用袖子抹去嘴角下巴黏的涎水,盯著桂芳笑。
化漢鴨子前面幾顆門牙不知啥時掉了,空洞洞的。人一旦掉了牙齒特別顯老,特別不好看。桂芳想,他比她大兩歲,應該有四十歲了吧,牙齒咋就掉了呢?鵝蛋正在換牙,也缺了兩顆門牙,很滑稽很好笑,但是看起來卻是一個好看的娃。桂芳想她如果牙齒掉了會是什么樣子,也會像化漢鴨子一樣難看嗎?
進院子門時,桂芳把籃子放在地上左右搖晃幾下,油條又蓬松了,把籃子撐得滿滿的。哥嫂子坐在院子邊那棵大榆樹下剝花生,哥看見桂芳慢慢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地說,芳回來了,鴨蛋雞蛋咋沒來?哥說話做事都是穩穩當當的,火燒眉毛也不著急似的。嫂子遇事火急火燎的,說話像打機關槍,“突突突”說完了,你得半天才能回過味來。嫂子也跟著說,喲,稀客呀,桂芳來了,我說一大早上鴉雀子就叫個不停。我跟你哥說要來客,他還不信。嫂子熱情地招呼桂芳,屁股卻釘在椅子上抬都沒抬一下。嫂子嘴上的熱情讓桂芳覺得太假。
桂芳抬頭看了看那棵大榆樹,頂上的枝丫上架著一大團黑乎乎的鴉雀窩,兩只灰喜鵲在樹枝上蹦來跳去,正在銜枯枝建造它們的家園。桂芳說,嫂子,年年鴉雀子都在這棵樹上架窩,說明你家是有好事要來。
啥好事,把這里屙的全是屎,臭死了。
桂芳臉有點紅了,嫂子一句話讓桂芳不知道怎么接上話,一時無語了。
桂芳也感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硬,嘿嘿一笑,說,不是嫂子說你,回自己娘家了還帶東西。
嫂子說話時身子穩穩當當地坐在椅子上,手快速地剝著花生。怎么說呢,嫂子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只是愛說一些陰陽怪氣的話,性格脾氣她也習慣了,嫂子嘛,畢竟是外人,不能拿她跟哥和媽比。爹走得早,媽就當了這個家,哥為人老實,成人后什么事都是媽拿主意,自從嫂子進門了,這個家就由嫂子當。她一直對嫂子客客氣氣的。當年她出嫁時,嫁妝還是嫂子一手操辦的,兩個柜子兩個箱子四床被子,體體面面地把她嫁出去的,在媽家時她們相處還算過得去,偶爾拌拌嘴是有的,但沒有真正紅過臉,桂芳出嫁后對嫂子比以前要好,時時處處小心翼翼,絲毫不敢疏忽,像對待一件上等瓷器,生怕一失手給摔碎了。
哥從桂芳手上接過籃子,說,芳,你回回來回回帶東西,你家過得也不寬裕,回去時你給娃們帶回去。
桂芳低聲說,也沒買啥,從街上過順便買了幾斤油條。說幾斤油條時,桂芳說話聲音很小,像要斷氣的人,有氣無力。哥沒有說什么,拎著籃子放進了堂屋。
桂芳挨著嫂子坐下,手往簸箕里伸,抓一把花生剝,沒話找話地說,嫂子,今年這么早就開始剝花生種?嫂子快速地剝著,邊剝邊說,不早了,年年都是這個時候,菜籽眼看著就要收了,早花生就可以下地了。桂芳媽聽到桂芳說話的聲音,人還在屋里,聲音卻飄了出來,是桂芳嗎,桂芳回來啦?桂芳大聲應著。嫂子說,你別剝了,你媽叫你呢,你快過去。桂芳把手里的幾顆花生剝完,才往偏房走去。只從嫂子進門后,媽就從堂屋搬下來住,嫂子說話嗓門很大,快,句句像在兇人,媽聽不慣,就搬下來住,搬下來住好,兒子媳婦之間吵鬧就可以裝著聽不見了。
媽也在剝花生種。媽見桂芳一個人回來,埋怨說,你咋一個人來,怎么不把鴨蛋雞蛋帶來,他們可正長身體呢。桂芳聽了這話,眼圈一紅,眼淚差點掉下來。媽的意思很明顯,把鴨蛋雞蛋帶來吃一頓好的,可以改善一下生活補一下身體。桂芳挨著媽坐下,左手伸進簸箕,抓了一把花生低頭剝殼,邊剝邊低聲說,媽,我這次來,其實……
媽瞄了桂芳一眼,說,是不是又接不上了。
桂芳抬頭看了看媽,目光有些暗淡,點點頭說,嗯,今兒米就不多了,手上也沒有余錢,離收菜籽還有兩個月呢,也不知今年的價錢如何。但愿今年能賣個好價錢。
媽嘆了一口氣,你們那里呀,好在哪呢,就是離街近一點,上街買個東西方便一些,但是田太少了,莊稼人田少怎么過日子嘛。唉。媽又嘆了一口氣,手并沒停下,花生米一顆顆從殼里迸出,圓鼓鼓的花生米像雞蛋的屁股,粉里透著白,好看的很。桂芳飛快地用拇指食指捏開花生殼,一剝,花生米一顆顆掉在簸箕里。
娘家離街遠,買東西不方便,有客人來了一般都是殺一只雞,切幾片腌臘肉。雖然只是桂芳一個人來,嫂子還像以前一樣,殺了一只雞。嫂子茶飯好,菜園里很平常的幾樣青菜,在她手里能變出好多花樣。鵝蛋鴨蛋雞蛋都喜歡來嘎嘎家,主要是能吃上好吃的飯菜,特別是能吃上雞肉臘肉,這在自己家里只有逢年過節才能有的事兒,農村人過日子都舍不得吃,只有來客了才會大方一次。鵝蛋上小學了,知道羞了,不是過年很少來了,鴨蛋雞蛋是兩個饞食鬼,一聽說來嘎嘎家非要來不可,桂芳平時都會帶上他兩兄弟的,今兒硬是不帶他們來,主要是這次跟往常回來不一樣,這次不是純粹的走親戚,是要辦正事兒呢。
桂芳走進廚房,看見嫂子一個人正在忙乎,笑瞇瞇地說,看,我一來又要讓嫂子受累了,嫂子你不要太客氣了,都是自家人,你不用麻煩,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嫂子扭過頭來,很客氣地說,沒有忙什么,都是幾個家常菜。桂芳蹲下剝蒜苗,嫂子過來攔住,說,桂芳,你別動,輕易不來的,你和媽嘮嘮話。媽這陣子老是念叨你,我桂芳好久都沒來了,是不是有啥事呀,你去吧,跟媽嘮嘮去,這里我一個人就行了。桂芳知道嫂子的手腳快,根本用不上自己插手,只好說,那行,嫂子你忙,那我跟媽嘮嘮去。
桂芳又走進了偏屋,剝起了花生。
媽問,你嫂子在做飯吧。
桂芳說,在切臘肉,我幫不上忙,就過來了。
你哥呢?
他剛端一盆子開水出去,在院子外面燙雞毛吧。
媽把簸箕遞給桂芳,站起身來,拍拍手上的灰,又在大襟上擦了擦,走到門口往廚房的方向望了望,折回來,徑直走到床頭,挪開枕頭,掀開被子,從床板上鋪著的厚厚的稻草中拿出一個烏色的手絹。她拿著手絹過來,坐下,把手絹放在并攏的腿上,慢慢地打開,一層又一層,里面全是一毛二毛五毛一塊兩塊五塊的票子,也有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幣。媽把這些錢一張一張地數,二十五塊五毛八分。她又把這些紙幣一張張整整齊齊地放好,又把硬幣摞好,用手絹一層一層地包好,然后往桂芳手里塞。桂芳無力地推了推。媽說,收起來。口氣不容置疑。桂芳很順從地把手絹放進了褲袋里。
媽又說,讓你嫂子看到了不好,她嘴上不說心里還是不暖和的。這些都是給他們洗衣裳時從口袋里掏出來的,有的是大球二球三球弄丟的。大球二球三球是哥的三個兒子,他們三個年齡比桂芳家的鵝蛋鴨蛋雞蛋大一些,但能玩到一塊去,只是現在都過得不寬裕,不是逢年過節很少走動。媽接著說,現在你嫂子當家,家里的錢全是她掌著,這點錢不多但也夠你一家子花一陣子了。別看你嫂子說話大大咧咧的,其實心里跟明鏡一樣,家里怎么支怎么出她可清楚了。
桂芳說,多虧有嫂子,不然這一大家子也過不了現在這個樣子。
媽無奈地說,誰讓你哥老實呢。
飯菜很快就好了。
大球二球三球也放學回來了,三個人旋風一般沖進屋,把書包一扔,人就往廚房里鉆,一個個嘴里叼著菜被嫂子罵著攆了出來。嫂子很麻利地收拾好桌子,三盤四碟把桌子擺得滿滿的。待大家都坐上了桌,大球才喊了桂芳一聲大姑,二球三球也跟著叫,然后開始搶菜吃,嫂子唬都唬不住。桂芳一個勁地說,小孩子不都是這樣嘛,讓他們吃讓他們吃。
吃罷中飯,桂芳又和媽嘮上了。桂芳跟媽有說不完的話。花生也剝了一蛇皮袋子了。這時傳來田英的聲音,田英站在她娘家那邊叫,桂芳,準備回去吧,你還打算在你嫂子家過年呀。桂芳忙應著,好嘞好嘞,就走就走。
哥聽到聲音也過來了。媽說,時辰也不早了,你還有那么一段路要走,早點兒回去,免得家里人掛著。哥接著說,芳,帶一點兒米回去吧。桂芳等的就是這句話。當然面上的客氣話還是要說的,她忙說不要。哥說,回自己家了,客氣啥,你們那里田少帶些米回去吧。說著去找袋子。
桂芳抿著嘴唇,忍了一會才說,哥,油條下面墊著一個袋子呢。哥找出一張新報紙放在桌子上,像熨衣服一樣把報紙鋪得平平展展的,把油條放在上面,又從籃子里把那條尿素袋子拿出來,使勁抖了抖,張開袋口子到米柜接米。
嫂子也過來了,她猛地打開米柜閘門,白花花的米爭先恐后歡快地往袋子里奔跑,蛇皮袋子像餓漢干癟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來。哥說夠了,嫂子卻說多裝一些,哥又說夠了夠了,馬上要漫出來了。嫂子才把閘門關住。
哥使勁把袋子拎起,掂了掂分量,蹾了蹾,滿溢的袋子瞬間委頓了,皺著眉頭說,起碼有八九十斤。
嫂子一臉嚴肅地說,怎么?舍不得,給你妹子你還心痛了。
哥忙說,我是擔心桂芳扛不動,要不要倒一點出來。
嫂子口氣很重,倒什么倒!裝進袋子了還倒出來,有你這樣的哥哥嗎?
我都提不動,芳能弄得動?哥咕噥道。
那只裝油條的籃子也讓媽裝滿了紅薯。
田英也帶了半袋米和一小籃子紅薯。她瞅了一眼桂芳,又瞟了一眼米,又瞟了一眼紅薯,又把桂芳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呵呵一樂說,我看你怎么弄回去,路上我是不會幫你的。哥聽了又說,要不要倒一點出來,這米比桂芳還重,她怎么弄得動。嫂子瞪了他一眼,哥便不說話了。
出門時,桂芳想跟嫂子寒暄幾句,一回頭,嫂子的目光正射向她,桂芳心里一慌,感到一絲絲的寒意。怎么以前沒有發覺呢,嫂子的目光像兩根冰凌子,直抵心口的涼。跟那個一直在背后盯她的眼神一樣,桂芳有些心怯,低著頭說,媽,嫂子,那我,走了。
哥扛著米一直把桂芳送到了村外才回去。
桂芳右肩扛著那一袋子米,左手提著紅薯,挺了挺腰桿,向回走去。兩人步履輕快,邊走邊嘮嗑,走出二里地,桂芳已有些氣喘吁吁了,額頭上已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把紅薯米放下來,坐在米袋子上歇氣。田英笑桂芳撈死了,這么小的個,你哪里弄得動這么重的米呀,還要提一籃子紅薯。桂芳抹了一把汗,滿不在乎地說,我回來干什么。田英說,難道你沒有看出你嫂子的臉色。桂芳說,她那點心眼我早就看到了,她給我裝這么多米以為會嚇住我,今天我就是爬也要一個不落地弄回去。田英說,咋累不死你。桂芳說,累不死的,再多也累不死。
走一路歇一路。桂芳倒沒有說累,田英卻說累了。田英驚訝地打量桂芳,桂芳像打了一針興奮劑,瘦小的身材充滿了力量。
快到襄江村時,老遠看見化漢鴨子站在路中間,興奮地揮舞雙手,“呱呱”地叫。兩邊的油菜花似乎也跟著他在起舞。走到化漢鴨子身邊,桂芳從籃子里拿了一個最大的紅薯給他。化漢鴨子接過紅薯,沖著桂芳咧著嘴笑了。他又走到田英身邊,把手往田英面前一伸。田英把籃子往后一扭,沒好氣地說,死過去,已經給你了,你還要。化漢鴨子指著桂芳指指自己,又指指不遠處,然后又指指田英籃子里的紅薯,又“呱呱”地叫。
桂芳鼻子一酸,笑著對田英說,他其實不傻,他是說我給了你還沒給,他還要給他媽要一個回去。其實他還是一個大孝子呢,還惦記著家里的老媽。化漢鴨子聽了桂芳的話,一個勁地點頭,“呱呱”地叫。田英心里煩,大聲吼道,滾,你再不走連這個紅薯也不給你了。田英這個態度確實出乎意料,但桂芳并不覺得田英面目可憎,是這生活讓人變得太現實太俗氣。嫂子不也是這樣嗎。桂芳絲毫沒有怨恨嫂子的想法,居家過日子誰還沒有自己的小九九啊。但田英卻惹惱了化漢鴨子,化漢鴨子很是生氣,頓足捶胸,又張開雙臂攔在路中間。死鴨子,你還反了天!你給我死開!田英嘴上罵著,人卻走上前又要掐他,化漢鴨子嚇得連忙往一邊躲,嘴一撇,發出“嗚嗚”的哭腔。
桂芳趕忙拉住田英,說,算了算了,我給他。桂芳從籃子里拿了一個紅薯遞給化漢鴨子。化漢鴨子馬上破涕為笑。桂芳伸手摘去化漢鴨子頭的花瓣,若不是田英在場,她真想擦去他臉上的污垢。化漢鴨子有些不好意思,身子往后躲,咧開嘴巴笑,一大砣涎水順著嘴角往下流。桂芳躊躇了一下,從褲子口袋掏出了一卷手絹,遞給化漢鴨子。化漢鴨子笑呵呵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呱呱”地大叫。那是桂芳媽給桂芳的錢。化漢鴨子死死盯住桂芳。田英也是一怔,遲疑了片刻,大聲說,桂芳,你瘋了嗎?說著去奪化漢鴨子手里的錢。化漢鴨子咧著嘴往后趔,躲過田英,猛地向桂芳撲去,嚇得桂芳也往后退了幾步。化漢鴨子敏捷地從籃子里搶走幾個紅薯,“嗖”地鉆進了油菜叢里,轉眼就不見了。化漢鴨子所竄之處油菜激烈地搖晃。
田英要去追化漢鴨子,被桂芳拉住了。她笑著對田英說,算了算了,我心甘情愿給他的。田英有股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咬牙切齒地說,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傻子!比鴨子還傻!給他兩個紅薯就不錯了,還給他錢!活該你過苦日子!桂芳仍然笑著,說,其實他也很可憐的,自己一日三餐都吃不飽,還要養活一個瞎子老媽,多不容易!
田英氣呼呼地說,人家可憐你不可憐!人家不容易你容易!你都過成啥樣了,自己沒錢還把錢給他。田英像打機關槍“嗖嗖”迸出,她沒有打算讓桂芳說話,接著說,再說,你給一個鴨子,他知道好歹嗎,還不是照樣搶你的紅薯。我看你是腦子進水了!說完把頭別到一邊,氣得直“哼哼”。
桂芳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一陣風吹來,桂芳輕輕嗅了嗅,油菜花兒的清香直沖鼻孔,還帶有一股甜絲絲的清新味道。她望了一眼前方,油菜花的那頭就是家了,桂芳不由得流出了淚。
田英很驚訝看著桂芳,似乎氣還沒有消,依然兇兇地說,咋啦?現在知道后悔了?晚了!活該!
桂芳被田英這么一嗆,一時語塞,揉了揉眼睛,笑著對田英說,一只蟲子飛進眼里了!
油菜花已落地了,只能看到綠油油的一片,偶爾還能看見幾棵弱小的油菜稈上追趕著綻放黃黃的小花,但它們已不可能再掛果了,就算勉強掛了果也全是癟殼。那些飽滿的成熟的菜籽夾一個挨一個,油菜稈兒壓彎下了腰,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仁國這幾天已開始割茅草扎腰子(腰子,用草編織的繩子,用來捆莊稼),鐮刀磨得亮閃閃的,看著刀口就知道有多么鋒利,仁國怕鴨蛋雞蛋碰到,把鐮刀架在房梁上,看著刀刃閃著光,像孩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那天早上,桂芳正在煮稀飯,米香味兒從鍋蓋沿兒鉆出來,整個屋子都彌漫著。桂芳忍不住會吸幾下,生怕香味兒溜走,那樣就太可惜了。是啊,這米香味兒真是讓人陶醉,世間還有什么能比五谷香呢。桂芳眉眼間溢出開心不能遮掩,從娘家帶回的那一袋米可派上了大用場,每天早晚的稀粥中午的干飯可養人呢,她能聽見鵝蛋鴨蛋雞蛋小麥拔節般生長的聲音,特別是鵝蛋“嗖嗖嗖”地向上竄,褲子老是短一大截,看見兒子們長個子讓桂芳很高興,但是想到得為他們置辦新衣服又讓她很惆悵。
鴨蛋和雞蛋打鬧著從床上爬了起來,一起沖向堂屋,到籃子里拿紅薯吃。鴨蛋從籃子里拿出一個最大個的紅薯,在衣服上蹭了幾下就啃了起來。雞蛋在籃子里翻來翻去,想找一個最大個的,卻從里面翻出一個手絹來,一扯開,錢散落一地。雞蛋大叫,錢,錢錢,好多錢錢。在鴨蛋也跟著喊,媽,快來,好多錢呀。桂芳和仁國以為兩個孩子又在打架,兩個人都急忙跑了過來。鴨蛋站在一邊不敢動。雞蛋也像犯了錯,呆呆地站著不動,肥肥的小手捏著一疊紙幣,另一只手拎著一個手絹。是桂芳媽給的那一方手絹。桂芳愣住了。仁國蹲下來撿那些滿地滾落的硬幣。仁國把紙幣和硬幣一數,二十五塊五毛八分。仁國不知怎么回事,抬起頭,剛想問桂芳,卻看見桂芳兩眼已噙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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