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義父的藕塘
徐惠林
我正式到藕塘的地盤是十六歲生日之后,是去住于藕塘公社(很快改成了鄉)行政中心所在集市往北延伸的藕塘村之義父義母家。此前,為著自己的生日,義父義母到我所在的港灣公社紅衛大隊,擔著禮物,來為很快成為干兒子的我祝十六歲的生日。
我所在的鄉村,跟藕塘這里一般,一樣的水田,一樣的油菜,小麥、早稻、晚稻,輪番著種。雖說“十里不同風”,但那時計劃經濟正在解體,移風易俗與“破四舊”后,水鄉的小村子與小村子之間,很多習俗還是一樣的。比如小孩子到了16歲,必得過一個“大生日”,視為成人禮。作為男孩子,又是家中的大兒子,雖家境較貧寒,但六個孩子中,我還是很受父母喜愛的——我讀書成績一直好。人瘦,但機靈,被戲稱“瘦猴子”。雖頑皮,但很少參與到與同齡伙伴的爭執打架中。加之體質稍偏弱,自也得到家人格外的“關照”。
也就在那次十六周歲生日宴上,我正式“過繼”給了藕塘的義父義母。也似乎是有點懵懂中,他們上門來了。擠在前來喝酒的親戚里,我沒太經意。這么個大生日,于我有些從未有過的隆重,心里發慌。我躲在干草瓦泥坯房的東間廚灶,幫助鍋洞里添火,靦腆的臉有些發燙,灶火里人家若看一定放出了紅光。我們家泥坯房,總共三小間。曾經,我考上大學的那會兒,村里人說你們家的這個位置,風水好,前面有小水塘,水自西向東流。屋后的東北面,有個大水塘,常有活水經過而灌農田。屋西就是村里廣袤的稻田。村東有條小水溝,貫通著大小兩個水塘。再東,就是寬闊的菜地。也不知有沒有道理。我屋后那戶人家中的長子,先我考上了全村的第一個大專,我后來考上了全村的第一個本科,人家說了,你們村是塊鳳凰地,你們兩家是鳳凰的兩只眼睛。
義父是父親當年的同學,兩人一直要好。以前,每年春秋向國家糧庫交公糧,有兩個去處,一個是次數較多的上洪糧管所,靠近西苕溪的龍溪港,便于糧食水運到湖州、杭州等大中城市,另一個就是靠近藕塘街東南土斗埂邊的藕塘糧管所。去藕塘糧管所次數少一些,一般每次多是夏秋時的售糧,因為記憶中每每還是熱天,父母回來必定在下午三點鐘之后。他們肯定在售糧后到義父家吃過午飯。回來汗涔涔的,放下兩擔籮筐,我們這些眼巴巴伸脖子的小孩子,必定會在籮筐里發現有幾只新編的竹籃,大的、小的,裝菜或物什的。還有淘米用的細密之籮。此外,就是我們滿心歡喜的桃子、大桃子。偶爾還有幾包小酥糖或是芝麻餅。那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桃子一類的水果,至少在我十六歲生日那個改“公社”為“鄉”的年歲,在我們這個從“紅衛生產隊”改為“東城自然村”之方圓數里的村落里,是很少有見人家有果樹栽種的。
我只記得有一戶有果樹,我們村前的舊宅自然村那戶建德移民家里。他屋后的菜園,種植著幾株李子,但他們在菜園的東面用荊棘“長”出了一溜籬笆,菜園的北面是一條天然屏障——南港。透過那些荊棘的縫隙,偶爾能看到菜園中間的李子樹,但樹上的李子很難看清,小而且少。他家的女人和兩個女兒很警覺,總是在李子成長的時節不時巡檢著菜園。我等饞猴們有時抵不過誘惑,一兩個機靈側身,像川條魚就將身子鉆進去,另有一二在荊棘籬笆外放哨。應著移民女人捶衣的節奏,進去的家伙趕緊上樹,搖晃中摘得幾個,塞進短褲的小口袋,有時胳肢窩還夾著一二個,甚至嘴巴還咬著一串帶枝葉的嫩李。一俟風吹草動,比如那鑲著銀牙的移民男主人路歸而發現了我們,吆喝、追趕,我們便立馬逃離,赤腳往往被荊棘扎出血了仍不顧,散奔在不同田埂上抱頭逃命。
水果太少,所以父母每次從藕塘售糧后帶桃子而歸,我們就開心好幾天,也對爸爸藕塘那邊我們從未見過面的他的同學充滿了感激,甚至對他們生活的地方充滿了好奇和向往: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有碉堡樣的糧庫?那里的人家,竟可以家里種有水果,而且,還會打竹籃子?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父親跟義父商議了,要把他們之間的同學情誼再升華一下,成為“親戚”——孩子過繼。就是讓我,認父親的這同學為干叔,他的老婆為干娘(后因為他們的歲數較我父母的歲數要大,故改稱了干爹干媽,即“義父義母”)。好像是父親偶然一次像是不經意地跟我講起,“要給你找個干叔干娘”。說不經意是他沒有正式跟我面對面談說,更沒有征詢我的意見是愿意還是不愿意。我便感覺父親的這偶爾提起,大約是說笑而非正式,由此也沒上心。但在1983年好像是秋日的某一天家里給我過生日。我真正的生日是在臘月。而本地人慶生如重要的十六歲、三十六歲、四十九以后每逢“九”歲,多選擇在正月初或者其它的某一黃道吉日,并非很準的真正生日的那一天。反正16歲生日那天,義父義母來了。誰也沒征得我心底的同意,一個矮胖、肉墩臉的長輩就此成了我的義父,瘦高而膚黑并笑起來露出一閃銀牙的那位女性,就是我義母。我不親熱,他們也不計較,訕訕,笑笑。我心里堵住一股氣,甚至沒有跪拜磕頭的傳說中的正式儀式,一般在這種儀式上該正式第一次叫義父、義母。但我也沒倔強到“撕破臉”,在這個河南移民后裔的大家庭里,父親遮住了天。在他的威嚴下,誰也不敢太多造次、矯情,再大的委屈也只得憋屈著生活。我很清楚,因“不聽話”,弟弟也不知多少次遭到父親的責罵,有時動粗鞭打。
然后就是“還禮”。第一次,慎重之故,也是應有之儀,父親親自帶著我去了義父義母家。這以后,逢著節氣,雖老大的不愿意,但架不住父親的威嚴,在母親的好言相勸下,翹著嘴,我開始獨自去藕塘。隨著年級的上升,學業的增加,以及做干兒子“資歷”的累積,除了幾個重大節日如端午、中秋以及正月,我去的次數疏減些了。義父義母叫得順口些了,心里也就不太像以前那么累了。特別是,義父義母待我像親生兒子一般,兩個干哥、干姐干妹對我也很是熱絡,除了他們過于的客氣反而顯得“有距離”,我對這門親戚,開始覺得蠻好的。
近些年,因為有些不得不面對的“疏離”,彼此誤解、隔閡中,感情有些漸行漸淡。由此,那些曾經的記憶,便更多更頻地在心中反芻。有些感傷,有些唏噓,有些無奈。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去藕塘的路,我都是從大士鄉的西村、經廣豐,翻土斗埂而進入藕塘鄉的留金村。再往北走,踏上藕塘街,才拐彎抹角抵達義父家的。
在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孤獨、敏感、自卑又雜著自尊的貧家少年眼里,說的這一“做客之路”,沿途自己都看到、體味到了什么呢?
從西村到廣豐,有土斗埂夾住的渠溝,還有一條較大的河塘。河的南面,巍然屹立著幾棵粗壯的野糖梨,這些樹沒百年怕也有幾十年了。生長在幾座墳堆邊,下半身被一些妖冶的野花縈繞。趕上冬天或陰翳的清早,從糖梨樹邊經過,我一個人心里還有點慌兮兮。那些野糖梨,大而飽滿,有些熟透了,黃里透紅,很是搶眼。要是在東城村,早被我們這些饞猴摘光了,但這里的它們繁盛累累,我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盡快逃離。從廣豐的鄭家土斗埂處往留金村,每次經過我都向幾戶人家張望。我是有所期待的,因為這里曾住著鄭老師的家。鄭老師是我小學數學老師,那時懵懂的我就感覺她很漂亮、白凈,無論是扎個羊角辮還是梳個“細則頭”,看著那么舒服。她跟我們家關系不錯,我母親也姓鄭,等于是一個遠方“本家”。小學那些時日,她以及其他老師有時會到我家來走走,有時還留下來吃飯。有一陣子,關于她的婚事,常掛在父母嘴邊。一會兒說是介紹了這個,過一兩個禮拜又是那個。后來,在我小學畢業前,她嫁到北山岕,聽說丈夫是個轉業軍人。后來說她婚后在一家奶牛場上班。我惋惜她竟不當教師了,更難過她嫁到了很遠的地方,讓我再也看不見了。所以,初三之后,每次經過她曾經生活過的村子,我都盼望在土斗埂哪個上坡或拐彎的地方,能出其不意碰到回娘家的她。
留金村,我個人感覺是本地土著的地盤。作為一個移民的子弟,我在“一清二白”的家里成長,走進留金村,會感覺那些粉墻黛瓦、幾座老石橋以及路人對話間用的本地方言,為我擬造了一個富有、底蘊深厚的庭院。但在路遇客套中,留金村里人也蓄著拒人百里的陌生。我只是路過,沒機緣跟他們進一步交集,由此也沒機緣走入他們的家、他們的日常生活。我一直有著很強的好奇。
挑著兩籃子禮物,豬肉啊魚啊紅糖啊義父義母的衣料啊,過留金村的一座老石橋,我開始向北走上里把路,再轉向,這一行又要四五里。挑著的籃筐不時在兩肩換,我有時索性將其放在路邊歇息一會兒。
留金村向北再轉西,必經過一所小學。一排教室的后面,是一條泥石路。走過,在那座新建的水泥橋上,我往往會停駐好一陣子。將禮籃放下,倚橋欄向東南方向望去,能看到寬敞清爽的鄉村校園,大操場,升起的國旗,早操的司令臺,還有不時穿梭大柳樹下帶著紅領巾的小學生。他們時不時會把我牽回到腦中盤桓無數天地神怪的童年時代,它們像漩渦中的河水,隱藏著無數生機與秘密。而橋邊,朝暉已纏綿在了許多土斗埂野枝條不知名的花和小果上,幾株經年的蘆葦,在風中搖動著身子,仿佛催促你“繼續趕路”。
然后是,在經過了一二里的大路之行,欣賞不同時節田里的或秧苗或成熟的稻穗,或麥子,或油菜,就看到了前方聳立的糧庫。那一座座糧庫,遠看就是一個個城堡,一群群,彼此呼應、照看,恰似在鄉村田野的桌面上堆出了玩具模型,異類、奇怪,也蘊含著一種神秘與力量,不可侵犯。糧庫建筑,氣勢宏偉,后來我獲知它們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仿效蘇聯糧庫而建。它們的“大肚子”,裝填著鄉村每季的辛勞成果。幾年前,延續千年的“皇糧”免交了。我再次到只剩義母的藕塘做客,帶著孩子閑逛中前往糧庫參觀,發現大倉庫已成耐火生產車間,“碉堡”也變成了耐火磚堆放之處。從糧倉變成車間,是一次革命,“質”的飛躍,容不得我過多的懷想與感慨,只能忍對爐里呼呼升騰的熾烈之火。
這一路,要說累贅,是怕到義父義母家的累贅——叫一下“義父義母,我來了”應是最起碼的吧?但那時,內向的我真的是很不喜歡稱呼人。然后是在過于客氣中吃午飯。義母每次都燒很多菜,義父、干哥干姐作陪,有時還叫來同村義父的叔輩弟弟。然后是夾菜,不停地夾。義父夾,干哥干姐夾,義母最后上桌還是夾,飯碗里堆滿了。大約是他們看著我偏瘦?還是感覺我們家要比他們家苦?
他們對我的“客氣”,除了他們本身對親戚朋友一直熱情、大方外,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想,可能與我較“斯文”、懂得規矩有關。進義父家,所有的東西,我從不會亂動,也不會東張西望,這個屋子走走那個房間看看,雖然農村一般房屋、里間也都是“敞開的”。即便他們后來添了電視機,如果不是他們友好,叫我到房間里去看看,吃點瓜子、糖果消遣消遣,我也只“規矩”地在客廳喝點茶水,春節的陽光里,搬條凳子到大門邊曬太陽。我后來陸續知道,義父義母還曾有一個過繼的干女兒,在我之后,也還有一個過繼的干兒子。在我直到上大學的那些年歲,那位干姐我從未謀面。傳說中她高考了多年,每次總差幾分落榜,兩家后來因故斷了往來。直到13年前,義父重病,已成家的這位干姐才棄“前嫌”來看望義父。另一位開船的義父義母的小干兒子,我只見過幾次,后來沒見著他了。他也成家,說是到江蘇開船去了,但想也一定是因為鬧了什么不愉快而“斷了親”。我從不打聽這些。我們家一直堅持與義父家的親情不斷,可能還因為我后來考上了大學。在給我父母增光的同時,也為愛面子、曾在藕塘中學教過書的義父、義母,甚至干哥干姐“增了光”,畢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農村能考上大學還屬鳳毛麟角,義父義母四個孩子,一個也未能考上他們期盼的大學。
一路,這個陽光下或挑或掮或拎或背著禮物的小客人、“干兒子”的我,在緊走慢走、汗流浹背中走上了藕塘街。藕塘鄉政府所在的藕塘集鎮,東西一條南北一條,兩街相交。我必定向由東向西,走上不到200米,過藕塘橋,再折向北,也不到200米。過一石拱橋,自東繞一個供銷社倉庫,再倉庫后往北走不到百米,一路水杉夾道,“護送”著,才到達義父義母家。
雖是一個鄉政府所在的集鎮,但所謂“隔鍋飯菜香”,我總覺得要比我上初中所在的大士集鎮要鬧猛、新鮮而有趣得多。30年前,你能想象得到其實物質貧簡甚至極缺的年代,江南水鄉一個被農業莊稼田、養魚小池塘包裹的市集,再怎么樣,也只能那樣。但我仍覺有味。與大士集鎮只東西一條街不同,藕塘街在藕塘橋的西堍,是一條“十字街”。踏上街,東面路口之北,50米之遙,是鄉衛生院。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到里面去呢?農村那時逐漸告別自小看病的赤腳醫生。初中后,我曾到港灣公社衛生院(后來改成大士鄉衛生院)去過幾次。一次是初一上體育課。是因為沒有怎么吃早飯還是因體質弱很少跑步之故,抑或是一直對體育課有種抵觸情緒?反正發令號響后,全班學生一起跑,我不但靠后,而且200米一圈剛到,人就感到不舒服,以致惡心、發暈、嘔吐。被同學扶到衛生院,班主任聞訊也趕來,一位身上透出藥水味的男醫生敷衍看后,診是“低血糖”,讓一位護士給倒了碗糖水。我緩過來后悻悻走回,覺得在同學面前有些尷尬丟臉,自尊受挫,難過了好幾天。再次進衛生院,是“色膽包天”。讀初三,也就是過繼給義父義母那年,在一位精怪男同學帶領下,我們幾個住校生,偷偷溜到衛生院婦產科室的北墻,透過撩開破玻璃,驚駭、貪婪地觀看畫紙上的女性生殖系統圖。
過了那條東街,走過藕塘橋,北堍迎面是那爿剃頭店。剃頭店好像從遠古剃到今,因為那個旋轉的椅子上,包漿閃亮。剃頭師傅正幫助哪個老伙計,用剪刀剪鼻毛,或用特別的家什掏耳朵。其他幾個老頭候在一邊,抽著煙喝著茶,侃談來秋的收成,身邊是他們上街趕集帶著的竹籃子,里面有條肉掩在芹菜里,或幾尾被串起的小鯽魚,還在籃子底部撲騰。一個精瘦的小少年也擠在這群老候客里,眼睛黑而碩大,有點怯弱,有點羞赧,卻又很警覺,透出深陷鄉村沉重泥淖生活的苦,有一種焦灼,是掙脫現狀、飛向遠方的渴望。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拎禮物穿街而過的我。我們似乎都在同一刻,讀懂了鄉村少年彼此內心的寂寞、孤獨。至于街景、物什,近看也無非是賣蔬菜的,黃鱔泥鰍甲魚,當街嘶叫的雞鴨鵝,以及少許腌制的臘雞,魚干、風鵝。賣農具的,竹制品的,壽衣花圈的。難得的是,也看到了很多巨筐里擺售的皮蛋。水鄉的藕塘,藕塘橋南北一望,你能看到灰的、白的鴨子,呀呀呀歡叫一片,不知其他村塘里還養了多少。從朝西的那埂坡而建的房屋角落堆起的蛋殼而斷,那個巷子深處可能辦著一家皮蛋廠。過繼給義父的后幾年,義父也到這家皮蛋廠“幫忙”。不知這廠子是集體的還是私有的,義父在里面當個什么小頭頭,反正那幾年,常有一籃籃的皮蛋輾轉到我們家。
橋西堍剃頭店的對面,是一個小房子,為曾經好友的宿舍。這位朋友來自山里,很早就感受到時代新風,在青春的寂寞和向往中,開始了其時最時興的文藝——寫詩。又因為他的好交朋友、組織能力強及特別的“幫國家收錢”的職業,由此,那些為寂寞和憂傷騷擾并帶有一點點虛榮的鄉鎮青年們,很快“人以群分”,聚集在他臨水的宿舍里。寫詩、喝酒、吹牛,談外在世界的文學江湖,以致后來還自辦油印文學刊物。就在這個小集鎮上,鄉文化站站長喜歡寫民間故事,稅務所的朋友喜歡寫詩,另一位鄉郵員朋友喜歡寫小說,還有一位供銷社的朋友喜歡攝影,那個辦印刷廠的朋友喜歡寫新聞報道。如此,那些年,浙北市里的、縣城的、鄉鎮的,上班的、務農的、搞個體的,甚至還在讀書的,一幫子意氣風發又滿腦子“一舉成名”念頭的年輕人,在“小說、詩歌,全國一發就聲名鵲起”的其時年歲,像野外燃燒的茅草一般噼啪,鮮明地在藕塘搞著文藝,如火如荼。
十字路往北,街西側有兩件屋子里面打通了,是臺球室。臺球室的隔壁,是鄉文化站的圖書室。那是我年少時代最美好的回憶之一——我的義姐在里面做管理員,而且幾乎是她一個人,所以也幾乎她“說了算”。在初三至高二的那些時間里,每次到義父家,圖書室是我必到之所。我貪婪地翻閱在那個寫小說鄉郵員攛掇下而訂閱的許多文學雜志:《收獲》《當代》《十月》《北京文學》《小說選刊》……每次,還抱一大袋最新的、當年度的雜志,滿懷喜悅回我在東城的小屋獨自消受。又一次,聽聞縣圖書館將一批“舊書”贈給了圖書室,豐富室藏。我自然是不辦手續地“借”了不少。后來也不知怎的,干姐不在圖書室做了,也沒見其他人員頂替,大約是關張了。以此,我借出的若干來不及還的書如《莫泊桑中短篇小說選》上下兩冊等,就成了自己的“私藏”。
再是藕塘中學。走到街最北轉石拱橋的西南堍,站在藤蘿葳蕤的這座老橋上,向西南而望,藕塘中學里很是寬闊,高高的水塔、操場,司令臺以及其時很超前的不銹鋼的升旗桿。有次小干哥帶我從這個西南角地方轉進學校參觀,一個一個教室,欣賞看各班級不同的黑板報。又轉到了義母燒飯的那個食堂。以前很少得機會這樣進入大食堂,我喜歡看那些有別于我家廚灶的成排的鍋子、水龍頭、一排切菜的案板和菜刀。還有一排廚柜。這些家什,都是為那些成百上千的農家書生們準備的。這里是一個巨大的嘴或者胃,掛在集鎮的脈上。
石拱橋的東南堍,有一排臨水而建的宿舍樓。沿樓梯轉彎而上的二樓的一間,是后來認識的那位供銷社朋友曾經的單身宿舍。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一個小集鎮上擺弄照相機、“吃國家飯”的單身文藝青年具有何等吸引力,一般是很難形容的。況且這位青年還很愿意免費為愛美的集鎮或村坊里的女孩子拍照,在自己宿舍內搭建的暗房里沖洗。這些美好的元素,都使這間單身宿舍充滿了詩意、欽慕、浪漫及向往的氣息。幾乎沒有一個姑娘能抵擋為她免費留下青春倩影的吸引力,盡管她們羞澀、矜持,但這個小樓像一塊盤踞在鄉村包圍的集鎮上的磁鐵,引力強大到讓很多青澀者眩暈。就像那橋堍向宿舍墻壁攀援的藤,曲折繚繞又不停向上,綻放一對對晨露中顫巍巍的小花。這位仁兄是位多情的種子,我不知他漂亮的妻子是否其時被其照相吸引而來。倒是在一次聚會閑談“龍溪港客輪消逝了”的感傷中,他講述了一段魅力驚人又感傷的“艷遇”故事。那次他乘輪船從安吉梅溪而下。就在途中,一位某個碼頭上來的姑娘正好坐在他的對面。大眼睛、長辮子的姑娘,羞澀、靦腆。坐過了一段航程,他發現了這姑娘看他的目光有些異樣,眸子深處含著一種情愫。而他本人,也很快被這位姑娘吸引,由此,兩個人幾乎是“一見鐘情”。他在心底里盼著,客船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姑娘能這樣一直“伴”著自己,而終點最好跟自己是一個碼頭,一同上岸。但遺憾的是,姑娘在他上岸的前兩站登岸了。他神傷地說:“這姑娘離開座位上到船艙時,仍偷偷地回望了我。她上了碼頭,我在座位向船外望,發現已上土斗埂的她仍不停地朝我望。”“我真后悔呀,當時沒有問她叫什么姓名,家住什么地方。那時,唉——,人是多么的純樸,男女青年又是多么的,唉——不過,就是我問了,那時她也不一定肯回答啊,而且周圍的人會很驚異看著你。”此刻,旁邊那鄉郵員“小說家”忍不住了,指著他對大家說:“你們知道吧,這個情種。后來每天騎著個自行車趕往那姑娘上過的碼頭,春夏秋冬,我看有年把了,幾十趟,目的就是想再次遇到那個姑娘。”
義母一家人都很能干,會掙錢,但用度也“大手大腳”。義父來自江蘇興化,是鄭板橋的同鄉人;義母來自興化隔壁的泰州,也能吃苦。一家人利用農閑,在屋里屋外鋪開戰場,剖竹劈篾,編竹籃竹筐,還編“一節頭”的黃鱔簍子。我高一那年夏秋,住校的一天回家拿米,發現家里多了五六只簍子,直不籠統。父親告知,當日與母親去藕塘交糧,在義父家吃飯,見他們正在編打夏秋盛用的黃鱔簍子。臨行前義父讓帶些回家,“暑假里干兒子可以下黃鱔”。那個夏秋,我在一直艷羨村人的簍抓黃鱔中,終于第一次底氣十足地用上了自家的簍子。雖遺憾這些簍子有些簡陋,沒有人家那種橫折交錯的折簍來得復雜、引抓黃鱔更有勁道,但有總比無好,而且這種簍子不像釣鉤、竹夾抓捕黃鱔時那么猙獰兇橫。每天晚飯前后,只需將幾條蚯蚓用簍內配置的竹簽條串起,然后來到水田、附近的水溝或水塘之畔,尋找可能盤踞黃鱔較多的地方放下去。用幾塊泥或幾片石頭壓在簍背上沉入,尾部則必須翹出一點露在空氣中,以便晚間覓食而入簍子的黃鱔泥鰍不至窒息而死。但此后,可能由于對何處有黃鱔辨識的不得法,抑或是直簍子簡陋了些,沒有橫折大簍更有黃鱔探游而彼此不擾的空間,所以收獲比較少。記得那些早晨,自己跟做早飯的母親同時起來,然后臉也顧不得洗就到自己前一天下的幾個點上取簍子。每次將簍背上的泥扒掉,取出在水田或水溝里泡浸了一夜的東西,就急忙查看里面是否有活物,一條、二三條,有的一條也無,有的一下三四條而且里面還有一兩條泥鰍。然后心里嘀咕,悻悻中回家,倒入屋后那只露天清理出的水缸。收獲多的時候,跟廚間的母親說說,少了,就不說了。悶聲扒稀飯,母親也就有數了,不多問。而且我們家里那時候也不太喜歡吃黃鱔,泥鰍都是喂鴨子,偶爾得到的甲魚,也基本送給住我家后面的大舅舅家。又一次,田里的簍子全部取光,收貨不佳。我意興闌珊,在齁子屋后的那個小塘取最后一只布控的簍子時,就彎腰直接一拔,邁步而走。但此下感覺簍子有些沉。一看,哇,簍里竟有只大家伙。一條大黃鱔,身子幾乎充滿了整個簍子,膚黃,粗壯,在里面屈伸扭動。我心一喜。想著大舅舅愛吃這些,就回家稟告。母親支持,我遂將缸里的存貨一股腦全部裝進平素背負的另一種同名“黃鱔簍子”,興匆匆送給了大舅。
義父家住的村叫藕塘村,村內有內塘,多水田,抓黃鱔、捉魚撈蝦,四季不斷。他家東面有沿土斗埂綿延到北再折西的長塘,有幾年義父家承包了這個長塘。每次逢著重要節氣去,大干哥或小干哥總是用搭網搭魚,有時甚至還動用跨塘而攔的絲網。翻越義父家東面的土斗埂,是藕塘之外漾。里面有木船、水泥船時往返,鴨鵝水面鋪展,叫聲嘎嘎,不時俯進水草覓食。我在虹星中學讀高中時,有多位藕塘鄉的同學。包括藕塘村北的兩位。到義父家做客時我也都去過他們家,但彼此沒有很深入的交集。藕塘村前連著藕塘集鎮,集鎮南邊,繞行彎曲的土斗埂內,一座煙囪高聳。泥坯堆放,一排排的,那是一家燒窯場。那里住著當年共同參加縣城“復試”的一位W同學。每年正月去義父家拜年,我基本都會到他家去,相處甚好。說起“復試”,還是在初三那一年。畢業后升學考,期冀的中專沒考上,我只被縣普通完中虹星中學錄取,而其時,如能上縣城里的省重點中學,才有希望三年后考上高中中專或是大學。在當時(其實現在也是),讀書的主要內在“推動力”,并非學多少知識文化,而是考大學或中專,“跳農門”成為居民,將來國家分配,能混得上一碗好飯吃。至于其時的虹星中學,具體高考結果如何不清楚,但大學中專錄取者應是寥寥無幾。過繼不久的義父,關心著我的“前程”,想讓我能進入縣城的重點中學。我初中的同學,考上這所重點中學的只有一位。聽說當時這所學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如果英語不及格,分數線即使到了錄取標準也不行,而進入初三后,為了考上向往中的中專,我們干脆放棄了其時中專錄取無英語要求的這門課程。所以“復考”的路上我在心里嘀咕這事。但既然義父這樣熱心,而且可能他事先已打聽清楚了“復考”能過便能進入這所重點中學的特別“小灶”。記得復考那天,我跟著義父到縣城轉圈,最后總算找到了他那個前線人住的地方,應是在縣廣場邊(大學畢業后我第一年工作就在廣場的后面)的三樓上。到了之后,義父跟那個認識的人嘀咕了幾句,那人正忙著發煤爐,高而肥碩,額頭冒著汗,噼啪在樓間過道里,蒲扇扇得煙熏火燎。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進入”一個縣城居民的家,他的冷淡讓我倏然感到,與自己想象中“城里人”待人接物完全是兩回事。之前,我以為能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都是“天生貴胄”,他們應該感到無限滿足、幸福,由此,對任何一個來自外地特別是鄉村的人,應是笑臉相迎,禮貌而客氣,甚至有點豪爽大方,如此方與看上去幸福華美的城市生活匹配。現在我當然能感受此人當時的心緒——義父“托”他,總是麻煩的,而且,是一個失敗的農村少年的“補考”,沒有任何值得讓他興奮的亮點。我自然也不知他與義父的關系究竟熟識到什么程度,義父當初央他給我一個機會,是否以人之常情地送些“禮”表誠意?至少與我同去時沒帶什么土特產或它物。
“復考”時有英語,可能后來有若干人進入了縣城里那所重點中學。反正我是沒得到勝利的通知。事實上,初中畢業的升學考,我中專到底差了多少分,我至今也不知道。義母有次當我面跟別人說起時說,“可惜,只差15分”。——差一分也不行啊,遑論差這么多。義父義母只趕好的、焐心的跟我說,跟關心他們干兒子的村人、熟識說。我突然醒悟,“復考”前義父可能到縣教委去查過我的分數,因為他有認識的人。而且,能“復考”,也是有分數杠子的。因為這次“復考”屬特別經歷,所以我對當時的畫面、場景有較鮮明的記憶。幾個月后我們很快進入了虹星中學讀高一,在同年級的兩個班中,我發現有幾位男同學“一眼熟”,想起是在縣城“復考”時見過的,其中就包括藕塘鄉周村住磚窯場附近的W同學。高個子,皮膚黑,滿臉胡子,脾氣較我要溫和。
磚窯場往前,同一個村里,住著一位當年的女同學,我的前桌。算是我心中第一位愛慕的女子吧。在我生病休學期間,書函往來,她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安慰,讓我終身難忘。但進入大學后,世界大開了,同一校的她“變”了,不再“理”我了。藕塘還有幾個村像黃公、白水灘等,也有我幾個同學,但一直疏于往來。其時少不更事,自己也一直自卑,中途離校病休,再返校時吃了閉門羹,幸好轉到南部的荷花中學,由此,更斷了往來。藕塘水鄉風光好,魚米足,人活絡。歷史故事也多,除了得名乃因范蠡歸隱而取,一些古村落像提到的黃公,說是與三國“愿打愿挨”的老黃公有關,具體怎樣,也不詳知。而那些其時“盤桓”在藕塘集鎮的文藝青年們,因為各自工作的變化、成家等個人生活的變化,加上時代對“文學”也沒那般“寵幸”、寫詩也不再能吸引女性之后,大家幾乎四散了,只留下一些詩稿、油印刊物及曾經的勵志、風雅故事,存在當事者的記憶里。
又一年暑假,我到義父家。既是做客,因老干兒子了,更是來“消夏”。趕上義父家正在造房子,干兒子的我應理所當然“幫工”。但沒干幾天,因為實在是文弱書生不給力,義父義母就不讓我干了,只讓做點撿碎屑、掃垃圾的事。也就在那次,與義父一家很熟悉的那個工頭楊師傅,老拿我跟干妹開玩笑,說什么“干哥干妹么最好了”。我起先不經意,但楊師傅那副叼著煙壞笑的樣子,讓聽到了此話的干妹臉紅了起來。意識到了這層意味,我的耳根也開始發燙,但沒做聲。楊師傅喝了口茶,巡檢、指導一番“手下人”后,又齜著牙朝我笑起來,這次更露骨:“怎么樣?下回親上親,干脆到這里做個女婿么好了!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有些受不了了,趕緊逃開。中飯過后,見我在造了一半的新房子里走動,楊師傅叼了一個飯后煙,又有一搭沒一搭,從我身邊過時“有恃無恐”:“怎么樣?如果看得上我給你義父義母說,我可以做個紅媒!”我再也受不了。這家伙接連幾天,不但在我面前說,有一次還故意跟前來查看新屋物事的義父說:“你這個干兒子很老實,以后做個小女婿很好的!呵呵。”義父無語,有點驚詫,很快又以他一貫的和順性情“呵呵呵呵”走開了。我由此再也住不下去了。天熱,我借口還有很多暑期作業要做,家里忙“雙搶”也要幫工,第二天執拗地返回了。義父可能明白了點由頭,但不便說。義母及干哥干姐也詫異,“等房子‘出水’(上梁竣工)后再回也不遲啊?”干妹不見了蹤影。我支支吾吾,帶著若干義母提前做好的慶賀竣工的團子、糕點,匆匆離開。直到穿過藕塘街踏上泥路,心跳才感覺逐漸平復。
這些年,藕塘眼中的我,在變化。成家、做了父親、生病、意外車禍……而我眼中的藕塘,也在似乎不知覺中發生了重大變化!
我們三口之家,到藕塘,不再是步行經西村、留金等蜿蜒抵達,而是從東城老家往北,先抵那家漿經場附近,等縣城開往苕溪畔小溪口集鎮的城鄉巴士到來,再上車前往藕塘。一路,“新農村”建設已興起一大片房子,造型、結構與城市里無二,不同的只是沒有小高層。再是見著許多輕紡、漿紙、花布企業,羅列延伸在路徑的兩側,仿佛一條長藤上結出的很多的瓜。藕塘集市,仍是“十字”,只是東西這條線所建的店面、商品房在延伸、擴展,超市、飯店、電信……代替了曾經的箍桶店、木器店、豆腐店。
進入藕塘村義父家,路徑稍改,但小學已舊貌換新顏,宏大的建筑,外面打了一座齊人高的墻。近年每次墻外經過,少聞孩子的喧鬧聲,許是每次到來都是節假日吧。但走過已高高成林的水杉之路,遠觀村里村外,人家來往,也少見孩子——多年的計劃生育,讓農村的孩子大幅減少。一些在外打工或先富起來的人,也把自己的孩子送往了城鎮,以接受更好的教育贏得未來。
藕塘鄉,已拆并給了虹星鎮。在大規模城鎮化的今天,有錢的、年輕有奔頭的,都前往了虹星鎮、縣城及至市里省里買房子。藕塘似乎已被時間遺忘,沒有什么新起的建筑,原來的房子已越來越老、破舊。集鎮上的人,似乎除了按照生物的本能在生存,還能過怎樣的生活?寫到這里,想起日間看到的女作家梁鴻在《我愛》中的一段文字,十分契合藕塘的此情此境:“小鎮有某種讓人灰心的感傷。灰塵在不斷累積,人在不斷變老。一切都在發生,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渙散無比又蠢蠢欲動,試圖創新卻又隨波逐流。……那些小鎮上的人,臉一直朝向外面,朝著虛空中的亮光,渴望著,卻又什么也沒看見。小鎮人不能忍受這種寂寞和無所事事,不能忍受這樣的自己。這樣的安靜、空虛和迷茫,他們不熟悉,也不敢往里窺視。因此,大家都拼命找事情往一起湊,拼命地讓自己忙起來。”
而更大的變化,在義父家,是義父發現了重病,并不久去世!
十三年前的秋日某一天,在村干部位置上退休多年的義父,突然在義母、小干哥及干妹的陪同下,來到我所在的城市。我及時趕到了醫院。義父病了。說話聲音有些顫抖,義母說他有時走路會突然腿彎曲而不自覺蹲下去,腳板無力。而且,這種“腿病”發作愈來愈頻繁,甚至走不了幾步就不行了。在醫生的檢查詢問中,義母還說起,義父自上半年起,下稻田噴農藥治蟲后,不知是因為是農藥導致,還是體內已有病灶被藥水引起發作,他開始咳嗽,痰中帶血絲。他自己也大意了,沒有好好去大醫院檢查,只喝了些咳嗽藥水。直到后來,兩腿無力到不自覺下挫,才想到進城檢查。根據介紹,醫生馬上開出一個肺部拍片的單子。我和干哥攙著義父,一步步小心從四樓下到三樓放射科,義母跟在后面。拍后,很快放射科的醫生特意招呼小干哥和我到一個角落講情況,轉彎背躲著義母。義母后來說“醫生叫你們兩個這樣去說話,我就知道了情況很不好”。的確,放射科醫生很快對我們說:“是肺癌。晚期。而且大腦里也有腫瘤。壓迫了神經,所以他的腳不好走了。”在醫生的“配合”敷衍中,給配了些藥,義父就這樣被“支”回藕塘,等于是“判了死刑”。后來,正如義父幾個孩子協商后告知我的,“無論如何,要到上海大醫院去一趟。碰碰運氣,再不濟,對你義父、對我們自己,也是有個交代!”大概個把禮拜后,義父被送去了上海,醫院對他腦中之腫瘤進行了激光手術。一個禮拜后又回來,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彼此對話,我安慰著他。而情深意厚的義父,竟說出那句至善又慈和的話:“我搞成這樣,真是對不起你們!”受不住的我,很快轉身,到大干哥家的露臺上,嗚咽、抽泣至嚎啕。我這“只顧自己”的哭聲事后想來肯定讓義父聽見了,他一定更加深了對自己疾患的領會與心底的悲涼。我回去后一個多月,小干哥致我電話里傳來“老頭子走了”的消息。上班的我思慮再三,考慮到自己身體能否經受此慟,但于情于理必須去!第二天一早趕去奔喪。因為悲傷,當晚“唱道”做法事時,我沒有整夜參加,前半夜我到糧庫前小妹家過了夜。
義父去了。義母、干姐一如既往,每年的正月初二,等著我們一家去拜年。而在義父生病期間,已前來探望、恢復“走動”的義父的干女兒,也帶著他東北籍的開貨車丈夫、漂亮的女兒,在同一天聚會。我們依然搬出長凳,在家門口曬著初春的太陽,喝著糖茶、綠茶,吃著瓜果零食,午飯品嘗著義母燒出的滿桌佳肴。整個過程,慈和的義父在墻上的黑框里看著我們。
后幾年,在家無事的義母,來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到一位義父生前故交、稅務系統那位老干部的兒子家“幫忙”,實則是做保姆。但她這保姆活不太多,主要是為這家在市里上高中的孩子準備早點、晚飯,因為孩子家長還在縣城上班。我們去看過義母。義母坦然相告:“我還有一個私心。你大干哥的兒子現在省城讀大學,以后找工作沒門路,他就找阿強(‘幫忙’的東家),他在縣里是個局長。”孰料,后來我聽聞了她孫子跟她鬧了矛盾,她一氣離開了東家,“孫子的事不管他了,他心中沒有我這個奶奶”。
與藕塘、義母一家,若說有點“疏遠”,就在這幾年。以前義父在,兩家人只鬧出一次“不愉快”。有次父母突然在家里生了義父家的氣,原因是義父托著一個熟人,想把我家大姐說給義父長子也就是我的大干哥做媳婦。這太出我父母的意外,給回絕了。后來也聽父母嘀咕說,當初義父那個高考落榜的大干女,與他們斷了來往,也主要是因義父想讓她做自己的大兒媳。但幾個月、一兩年過后,此事余波平息,兩家依然往來。
這些年,是因為年齡原因還是其他原因?總之藕塘我去的少了。包括W同學,幾次正月初二想去他家,他都言告在鎮派出所值班;“幫國家收錢”的好友早已下海做了直銷生意,非常優秀;那位曾經寫小說的鄉郵員朋友,命途多舛,幾年前潦倒中不意突發心梗而故去;那位曾把玩相機的朋友,也顛沛到了西南。悲夫!
3年前的10月,我不幸遭遇了“車禍”。也不幸的,義母的小媳婦隨一家人來看望我的當口,因為一段時間頭發掉得厲害到同城另一家醫院檢查時,被發現竟是癌癥,且到了晚期。我住院一月,在家病休一月。其間聽聞小干嫂的情況后,與家人一起到縣醫院看過她。因為義母此前來醫院看我時“禮從簡”,說是以后“要照顧干兒子一段時間”,但后來一直沒來。我想他們定有苦衷,也不計較。前年農歷春節期間,我因病休未去藕塘給義母拜年,自己老家也只待一天便返城,而干姐他們也未給我們通“訊息”——其時正是小干嫂病故出喪之期。兩家的“不幸”疊加在一起,就難免產生了傷懷、誤會甚至一點隔閡。加之向來豪爽的干姐,不知何因,前后一兩年對我們明顯冷淡起來。他的女兒嫁到一戶風景區邊的好人家,我當時還作為“娘舅”去送親,但有次我們正好到這風景區去,經過她家,進去坐了一會。臨中午了,已做了媽媽、應知禮的她竟沒有客氣一聲讓我們“吃個中飯”,而她婆家正經營著“農家樂”。這丫頭初三還在我家住過半個月,內人幫她輔導英語,且跟我家孩子處得蠻好的。我檢討自己是“失禮”在前——進她家門沒有準備“伴手禮”。小干哥呢,在我養病期間,有一日突然打電話來問:“你是否是公務員?”他說自己想到縣城買套大商品房,貸款需要人作保,最好是公務員。我說自己不是。但心里嘀咕,就是公務員的話,在當下,也不敢貿然作保啊,畢竟自己身后有個家,上老下小。后得知,他發妻故去后,很快經人介紹與一個開飯店的離異者結合,要在縣城買房子安居。
如此,從我16歲開始,一直持續30年的這份深厚的“親戚”情,伴隨著整個社會的日益功利化、短視化,以及據大干嫂傳出“你義母已有輕度老年癡呆癥”而有時對我們誤解,竟有些漸行漸遠了。在可預見的將來,會更淡更薄。
在此,我不能說是誰的錯、誰的過,但眼睜睜看著“情”的流失,像人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在時間的劫掠下流逝,我欲哭無淚,攔也攔不住。
我只能這樣求解:即便是父母兄弟,夫妻孩子,彼此也只能陪一段時間,不能到“彼此同步永久”。而在這段情感旅程中,只要我們都真情付出,彼此都感到快樂、親切、溫暖、不負,就是最大的安慰!
地球在宇宙中,是一顆孤獨的星球,我們每個人在這世界上,也只能走自己的人生路,也終究是獨立、孤獨的。彼此相親、相惜,伴過一段,便是莫大的造化和緣分了。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