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法作家張英倫
敬隱漁與羅曼·羅蘭
旅法作家張英倫
敬隱漁是何許人?
一個天才的中國青年作家,前往瑞士維爾納夫扣叩過奧爾加別墅的五個中國學子中的第一人,不僅如此,他還是和羅曼·羅蘭友情最深篤的中國人。
敬隱漁于1901年6月13日出生于四川省遂寧縣一個中醫之家。他的父母都是天主教徒,這可不是輕松愉快的事,那年代天主教被視為來自西方的邪教,他們會面臨各種危險。
八歲那年,敬隱漁被送進法國傳教士在四川省彭縣創辦的白鹿鄉修院,那修院地處高山深處,一個地質斷裂帶上。在七年時間里,在艱險的環境里,他讀了七年拉丁文和法文,成績出色,而且堅持通過課外自學提高對祖國語言文化的修養。
他懷著成為作家和法國文學翻譯家的希望離開修院,到了四川省會成都,跟一位傳教士進修了三年法文,繼而又做了兩年法文教師,就這樣完成了他堅實的學養。
他21歲離開四川,來到上海,在學習的同時投身文壇。他先后活躍于郭沫若主持的創造社和魯迅支持的文學研究會主辦的刊物,很快就在新文學運動中嶄露頭角;這場發端于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在上世紀20年代進入高潮。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他以種類繁多的作品而令人矚目:文學評論,中文和法文詩歌創作,中國古代詩歌和現代短篇小說的法譯,拉馬丁詩歌和莫泊桑小說的中譯,最后還有他自己寫的中文小說……他精通法文、拉丁文,對西方文化了若指掌,是文學圈內公認的天才。
他還在上海中法工專讀書的時候,一個法國朋友借給他一卷羅曼·羅蘭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這一卷寫的是幼年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深深感動了他,于是他決定翻譯這本書。他還寫了一篇題為《羅曼羅朗》的論文,發表于1923年8月8日至11日的《創造日》副刊。在這篇文章中,他論述羅曼·羅蘭作品的描寫特點、音樂性和獨特的文字風格。不僅如此,他還慶幸自己從中獲得了某種生活的教益:
書中的主人公不是克利斯朵夫,乃是生命;Romain Rolland寫生命直像活潑地一個人在紙上跳躍一樣。我到如今不知什么是生命。……如今看約翰·克利斯朵夫小孩子時代的生活倒比我自己經過的事情明白多了,更覺得有意思;方才知道了一點人與生命底觀念。
敬隱漁在奧爾加別墅初次拜訪羅曼·羅蘭以后寫下動人的散文《蕾芒湖畔》,其中描述了他自己走向羅曼·羅蘭的內心歷程,也揭示了《約翰·克利斯朵夫》對他那一代中國青年影響特別深刻的原因。20世紀的頭20年內,他們親見推倒了帝制,搠下了那幾千年來鞏固天子的強權,麻木人民的孔子的偶像;親見破了迷信的黑幕,醒了慵懶的夢,染了歐化的踏實的勤動……睡獅醒來,抖擻他古老文化的麻痹,盡力毀棄他古老的陳跡,醉心欲狂地追逐著歐化。但在這些頹靡之上建設了些什么?壞道德的唯物主義,強權的公理,外國資本的壓迫,金錢的饑渴,處處導戰的引線。他陷入了苦悶的彷徨:
如是輾轉反側的時候,忽而偶然遇著了約翰·克利斯朵夫。我們不久就成了好朋友。我懷著欽佩和同情替他分著一半他的痛苦、奮斗、戀愛、抑郁和勝凱。我從前意象中的英雄,料在現代是不可能的,卻在他身上發現了。我竟發現了這種新人的模范:勇敢的新英雄主義者,懷疑的試驗家,卻又有堅固的信仰——照徹混沌的光明。猶如眾人,他也有弱點,有迷惑,有墮落,但是他的奮斗精神愈挫愈銳,竟勝了私欲,勝了世俗的妄謬,人生的痛苦,得享靈魂的和平自由。如今的世界,最是我們徘徊不定的青年,最離不得他。
衷心贊賞《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敬隱漁,情不自禁地給它的作者寫起信來。他給羅曼·羅蘭的第一封信寫于1924年6月3日。他請求羅蘭允許他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并給他以指教,因為讀了這部作品以后,他“受到您心靈的猛烈氣息的不可抗拒的驅動,希望忠實地追隨您的足跡并向同胞們傳達您裨益良多的思想”。
羅曼·羅蘭于當年7月17日收到這封信。這時的羅蘭,對擁護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歐戰的歐洲文明和歐洲知識分子已經失望,把希望轉向亞洲,認為亞洲承載著人類的未來。敬隱漁的來信讓他大為驚喜,深受感動。他在這一天的日記中激動地寫道:
我經常和日本的知識分子聯系,我的作品在那里已經多次出版。中國的情況則不同,它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雖然我很想了解它。畢魯科夫(本文作者注:俄國人,托爾斯泰的朋友和秘書)對我說過,托爾斯泰也常有同樣的遺憾。
所以,我很高興接到一個二十三歲多中國青年作家的來信,他叫敬隱漁。
羅蘭把敬隱漁的信抄錄下來以后,又寫道:
各個人種團結起來!——我立刻就給敬隱漁回信。
果然,羅曼·羅蘭當天就給敬隱漁回了信。他表達了對中國的強烈興趣,堅信“中國的腦筋是一所建筑得好的大廈,這里面早晚總有它的賢智而光明的住客。這樣的人是世界所必需的。”并且企愿他的克利斯朵夫能夠“幫助你們造成這個新人的模范”。他“很高興地”允許敬隱漁翻譯他的書,并愿意在他工作遇到困難時為他提供幫助。他把敬隱漁視為一個“小兄弟”。
這封信由敬隱漁譯成中文,發表在1925年1月的《小說月報》,從而讓人們了解到羅曼·羅蘭對中國人民懷著熱烈的同情。
一個中國青年和一位歐洲文學大師之間頻繁而又親密的通信就這樣開始。敬隱漁對羅蘭談他的家庭、他的孤獨,他的煩惱,也談中國發生的事。羅蘭給他很多的教誨。《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已經不只是敬隱漁的文學導師,也是他生活向導。
敬隱漁前來法國留學,于1925年9月6日在馬賽登岸,四天后他就到了奧爾加別墅。他的到來受到羅蘭全家那么熱情的歡迎,兩代文人有那么多話題要談,他的第一次造訪持續了兩天。通過敬隱漁的《蕾芒湖畔》和羅蘭的日記,此情此景歷歷在目。
在1925年9月10日的日記里,羅曼·羅蘭寫道:
年輕的中國人、《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譯者敬隱漁來訪。他從上海直接抵法。他離開時日本和英國的軍警剛殺害了一些支持罷工運動的中國學生,那里一片混亂。他幾天前才在馬賽下船,在歐洲第一個訪問的就是我。他個子矮小,樣子聰慧,不歡快,有點身體不適。
敬隱漁在《蕾芒湖畔》中這樣描述:
頃刻,輕輕地,笑融融地進來了傴僂、清瘦、勁遒的詩翁。他顯乎有四十余歲。在奧妙的眉毛底下,眼光燦亮,透過眼睛。它們時而活活地表現他靈魂的動,時而遠遠地去了。有時一絲微笑如清風一般拂過他臉上的和平。他的口自然宏辯的,卻靦腆開言,顯乎他是修身養性素有功夫的。他輕輕地說話,聲音和藹而清徹。他表示他很喜歡遇著一位中國朋友。他欽佩中國以往的修養和明哲。
他們談了讓羅曼·羅蘭深感興趣的許多話題:西方教會的影響、落后的交通工具、完全停滯的思想和藝術、佛教的復興、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斗爭、文化遺產的遺失、外國文學翻譯的現狀……這些長時間的傾談大大地豐富了羅蘭對中國的了解,從而更加堅定了他的思想立場,他在這年9月21日致馬克西姆·高爾基的信中這樣重申他的世界觀:
最近,我見過一些饒有興趣的中國人和日本人。……歐洲并非被敵對的東方毀滅。它在自我毀滅,把地球其余的廣大地區都發動起來反對它。至于它的文明,它正扮演著英國傳教士手中的《圣經》的角色,有意無意地充當著銀行和大公司的代理人,剝削世界。它剝削不了多久了!
敬隱漁抵達法國四個月以后,他離開中國以前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篇章在上海發表,連載于著名的《小說月報》1926年1月至3月號。在等待了多年以后,中國讀者終于有機會讀到這部榮獲諾貝爾獎的杰作的中文譯本,而且,盡管譯者年紀輕輕,這譯本是那么細膩清新。這譯本的出現轟動一時,尤其因為它的前面冠以一篇題為《克利斯朵夫向中國兄弟們宣言》的羅曼·羅蘭的手跡,同樣由敬隱漁譯成中文,它是羅蘭應敬隱漁之請而寫,作為敬譯《約翰·克利斯朵夫》序言的:
我不認識歐洲和亞洲。我只知世間有兩民族:——一個上升,一個下降。
一方面是忍耐,熱烈,恒久,勇敢地趨向光明的人們,——一切光明:學問,美,人類的愛,公共的進化。
另一方面是壓迫的勢力:黑暗,愚昧,懶惰,迷信和野蠻。
我是順附第一派的。無論他們生長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朋友,同盟,弟兄。我的家鄉是自由的人類。偉大的民族是他的部屬。眾人的寶庫乃是“太陽之神”。
向正在為自己的解放和進步而斗爭的中國弟兄發出的誠摯而堅定的宣言,還沒有任何外國作家發表過,它大大地拉近了中國讀者和羅曼·羅蘭這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的感情。
留學生敬隱漁沒有助學金。他自幼身體脆弱,不能像在法國的許多中國青年一樣,一邊在工廠做工一邊讀書。他只能指望以寫作維生,這可不是容易的事。羅曼·羅蘭一如既往地慷慨大度,他不催促敬隱漁翻譯自己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而是建議他翻譯一些中國當代的文學作品,介紹給歐洲讀者。就這樣,中國新文學的主將魯迅的杰作《阿Q正傳》得以通過敬隱漁的譯文最早介紹到西方。羅曼·羅蘭為這部譯作的成功作出了很大貢獻,他不僅精心修改敬隱漁的譯文,而且熱情推薦給《歐羅巴》雜志發表。中國讀者都很熟悉他1926年1月12日寫給該刊主編萊昂·巴薩爾耶特的信,正是在這封信里,羅曼·羅蘭對魯迅及其《阿Q正傳》作了那著名的評論:
我手頭有一小故事(大中篇)的稿子,作者是當今最優秀的中國小說家之一,由我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年輕的中國譯者敬隱漁譯成法文。故事是寫一個不幸的鄉下佬,近乎一個流浪漢,可憐兮兮,遭人看不起,也確實夠可憐的;他卻美滋滋,自鳴得意(既然人被扎進了生活的底層,總得找點得意的事兒!)他最后在大革命中糊里糊涂地被槍決了,而他唯一感到難過的是,人家要他在判決書下面畫個圈兒(因為他不會簽字),他畫的不圓。這篇小說是現實主義的,初看似乎比較平淡,但是隨后就會發現一種辛辣的幽默;讀完,你就會吃驚地發現,你再也忘不掉這個可憐的怪家伙,你喜歡上他了。
這也是第一次,一個外國文學大師高度評價一個中國作家和他的作品。而這個作家和這部作品恰恰是魯迅和他的代表作《阿Q正傳》。中國文學史為此而感到驕傲。
同樣是在羅曼·羅蘭幫助下,敬隱漁得以完成《中國現代短篇小說家作品選》的翻譯,該書由巴黎里厄岱爾出版社出版。
1928年10月,敬隱漁終于成為里昂中法大學津貼生,但是很不幸,他的精神病也日益嚴重。在極度的悲傷中,他在1929年8月8日寫信給羅曼·羅蘭:“在這世界上孤苦無靠,我唯有向您求救。我多么需要一個朋友,一個見證人,一個監護人,一個父親的幫助。”羅曼·羅蘭從來都不遺余力地幫助他,現在更是為拯救他而竭盡全力。他出錢把敬隱漁送進一家療養院。他與決定將敬隱漁遣送回國的校長據理力爭。敬隱漁終于被遣送回國,并于1932年失蹤。數年之后,羅蘭還寫信到上海向傅雷探詢愛徒的下落。
中法這兩個文人的深厚情誼,讓廣大中國人民感同身受。
在奔向理想和光明的共同斗爭中,中國人民與約翰·克利斯朵夫命運相連;通過鮮明的行動和宣言,羅曼·羅蘭一再表達對中國人民的兄弟情誼,羅蘭在中國人民心中的特殊地位就建立在這堅實而崇高的基礎之上。
至于羅曼·羅蘭的作品在當今中國的影響,幾乎他所有的文學創作都已被譯成中文;繼傅雷譯《約翰·克利斯朵夫》之后,這部世界名著近年又接踵有三個譯本出現。
2016年,為紀念羅曼·羅蘭150年誕辰,中國將舉辦多項活動,這里僅指出其中的兩項:中國最著名的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出版一部十卷本的《羅曼·羅蘭文集》;而在敬隱漁的家鄉遂寧,人們將為一座“羅曼·羅蘭公園”揭幕。
(原載法國《羅曼·羅蘭研究》2016年第1期)
(責任編輯:王錦厚)
注釋:
①奧爾加別墅位于瑞士維爾納夫市,羅曼·羅蘭曾在此居住多年。
②先后前往奧爾加別墅訪問過羅曼·羅蘭的中國學子有敬隱漁、梁宗岱、汪德耀、閻宗臨和曾勉。
③實際上《約翰·克利斯朵夫》的中文譯本已經遠超此數。
④由于客觀原因,開辟“羅曼·羅蘭公園”尚待時日。但遂寧人民于2016年11月初隆重舉行了敬隱漁115周年誕辰紀念活動,包括敬隱漁學術研討會、敬隱漁生平展和根據敬隱漁小說《瑪麗》改編的話劇。
2017-02-24
張英倫,旅法作家,法國文學研究專家和翻譯家,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