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鏞
歲月沖刷,帶離了童年,又帶離了青春。審視自己,突然發覺人生是一場尷尬的變形記。除了年齡,仿佛什么也沒成長,更沒有成熟。如果非要標榜自己成長,也只是年齡。所謂成熟,就是從對家的概念,增加到對家鄉的概念。然而事實是,家鄉的概念,在一個人獨立后,便已自然而然滋生。
荒誕,無辜地進入別人的家。走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是我一個師范同學給我講的一次經歷。在同學中,我認為他人生路走得算是風生水起。他生于永善縣的一個山區,師范畢業后分回山區老家教書。之后,考了公務員,當了個鄉鎮領導,又調入縣城,再又從縣城調到了昭陽區。我們近二十年未見,有一天,他突然跑來找我,發了一通感嘆!說從小夢想的城市,奮斗半生,終于實現,卻發現格格不入。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卻再也回不去了。當然,一個人走出家鄉,猶如一條魚,如果在河流里中途改道,你怎么知道,流向哪里,才算作是對故鄉的忠誠。即便肉身回去,曾經的故鄉,人情世故,也并不是原封不動。他說現在感覺生活有些輕如鴻毛,焦慮,壓力,還有種懸浮感。他說得一副動情,血液激涌,也說得有些悲傷。
究其原因,就來自于主動跑去和陌生人說話。他和我說,在老家的時候,沒事都喜歡走親串戚。剛來到這個城市,晚上在家里坐著孤獨寂寞,就想去隔壁鄰居家坐坐。為了確定主人家是否還坐著,以免直接敲門怕主人家睡了影響不好,他就跑下樓去,看鄰居家的燈。燈亮著,他就興高采烈地又跑上樓來敲門。門敲開了,他自我介紹,是隔壁鄰居,就只想坐坐而已。然后,死乞白賴地走進去。可是,人家不太相信,他是圖謀不軌還是不安好心?表現出一副疏離惶惑的表情。他主動說話,人家帶理不搭。要走,又剛進去,實不好全身而退。要坐,自己說話也變得笨嘴拙舌,甚至無話可說。忍耐了幾分鐘,終于鼓足巨大的勇氣走了出來,發誓再也不輕易走進人家的門。他為此感到羞愧,沮喪和懊惱。
我聽了突然覺得很好笑。好笑,卻又滿心悲涼。我們是同學,也是同時代出生的人,比之曾經,雖然都曾有過通體透明的理想光芒,也都有著一份稚嫩和漸漸的無助。曾經,我們在鄉村,處處彌漫著一種貧窮和饑饉的氣味。貧窮制造的痛苦和驚恐,給我們留下過抹不去的傷痕。特別是食物,那時干巴巴的,對于我們來說總顯得不足。但那時,我們可以把貧窮轉化為快樂,誰也沒有資格嘲笑誰。哪像現在,快速生長的食物卻是過度,每個人的身體都怕吃出了病。飯飽神虛。飽食后的恍惚。怎知你一副陌生的面孔,是賊是盜,安了什么心?
在這塵世之間,高尚和卑劣,自由和束縛,公平和偏見,無論哪面是鏡子,哪面是鋪在鏡子后面的水銀,一面白,一面就黑。注定,一切并存。在這隱藏著不安全和物質至上的年代,主人家也只是保持著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沒有錯。我說,你去與不去都沒有錯。去了,你只是純潔地坐坐,它就是純潔的,管他以為你想干什么。
這是別無選擇,我們只有這樣理解和傾聽自己。人該有交往的熱鬧,不可能離群索居,這是社會。我們應該在集體生活中,像孤獨一樣忍耐。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哪怕是擦肩而過的一聲問候,它依然會有溫暖和舒適。充滿情誼,或者親緣。當然,我們也該擁有孤獨。沒有孤獨,我們的身體里就會藏進一個我們自己不認識的人,混淆自我。孤獨和寂寞,是天生的一對孿生姊妹。在我內心,但它卻有不同,孤獨,從不寂寞。
在我們這代人身上,所謂溫暖,就是默默坐著,或者,除了相互的話語慰藉,還能怎樣?其實,這也夠了。可我們又怎能默坐,圍繞著一個話題,或者一貫的回憶,那些過去的時光,痛苦和歡樂,都會無休無止。生活的斷片和聲音,既然過去了,之后便毫無更改的余地。主要是誰也無權修改。過去的痛,過去的快樂,或者什么也不是的殘余之物,都吸附在我們走過的人生中。就是當初的選擇,不是做決定,是認可人生過往的歷史。
但是,我們卻不敢再像青春年少時,大談未來。因為曾經在年少狂妄以為的著名的口號,青春萬歲,今天看來絕望透頂。時光都如此之快,何況青春?現在要奢談未來,怎能配得上幻想的翅膀?盡管人生按照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來分,我們或許正處于這個萬物生機的夏季。但是,于我而言,也只能一絲不茍地行事了。因為小學數學中一邊放水一邊漏水的應用題,在現實的生活里,對照數學公式,卻很虛擬,難以解答。現實正如我的同學的那副神情,家鄉,親人,鄰居,適度的溫暖,正在被割據。生活的困境,曾經的理想,只能讓位給現實。而過去,更多的是記憶中的疼痛。但我不會痛恨,又怎敢痛恨。我沒有的東西和所擁有的東西,全部來自于過去的歲月,童年和青春。我也不會痛恨生活中給我帶來的所有困境。生活就是諸多困境的集合,沒有意外,只有意外的難以置信。或許,上帝在給予每一個人指出一條路的時候,也就附帶了很多困境。生活的路,從來就不是平的,更不是直的。不然,為何我們人或者人類的路,怎會如此坎坷?
時光向前。我是一個在生活中靈魂難以跟上時代步伐的人。很多時候,真想有一個暫停鍵,按一下。盡管,生活里無限的遺漏,走過的路,都理所當然再也回不去了。即便你祈求上帝,它可能也睜一只眼,又閉一只眼,左耳朵聽進去,從右耳朵出來。
無疑,在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作為一個靈魂不與時俱進的人,生活里將無可救藥。焦慮,壓力,如影隨形。比如我經常會下了樓,突然發現鑰匙好像沒有帶上。急匆匆跑上樓,打開門,才發現如此荒唐,鑰匙在手里。為了救出自己,我不得不用語言的手術刀。這把小東西,它可以修補我的內心,靈魂,讓我安靜,像曾經的貧窮可以轉化為快樂。說得自私點,是為了心里自保,自保自己生活中心態的惡劣變化。
生活和現實如此!那名利,虛榮,到底還要什么呢?不是妥協,是以生活里到處的通風照亮,即便什么都沒有了,還有光,還有風。風會講述故鄉的故事。即使孤單,我們的來歷和出世的故鄉,那里還有山的輪廓,河的堤岸。偉岸,開闊和溫暖。會讓我們感到安心和崇敬。我們以前這樣生活,其實,我們照樣可以這樣生活下去。只有我們活著愛著,誠摯不改,覺得生活純潔,它就是純潔的。葉賽寧說得多么好啊,“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